白素贞这番添儿子,总算是许家的喜事,除了李仁是喊着热闹一下,就是他的街坊也都说要热闹一下。但许仙除了那日进金山寺去,随身带了几两银子,现在还在身上,还没用出去,此外就没有了。这要热闹一下,哪里有这么些个钱。但在白素贞面前以及小青面前,自己说了,不提金山寺的事。这算是家眷从苏州而来,请问有那么大的一个店房做着买卖,岂能够没有钱?只得含笑答应着“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这是白天,混混就过去。到了晚上,白素贞睡在床上,小孩儿睡在床里边,自己把一个指头,轻轻地拂着小孩儿的小脸。
许仙跑近床来,问道:“娘子,现在你好了吗?”
白素贞道:“现在好了,和好人一样。就是血来得很多,还不能够下床。相公,你还记挂着我。”
许仙道:“生孩子的时候,那样细声叫唤,实在挂心,哪有不牵挂的道理。现在好了也罢。”
白素贞向他笑道:“这小子真像你呵,你想亲亲他吗?”说着,便伸着两只手,要去抱小孩儿。
许仙止住了道:“现在小孩儿正睡觉呢,不要惊动他吧。娘子,我有两句话问你,日里总不得空,现在房间里没有了人,我得问问了。”
白素贞就坐正道:“相公是要问金山寺的事吗?”
许仙道:“这个,我倒略微知道一点儿。就是苏州的仁爱堂,要关不关,要开不开,现在怎么样?”
白素贞道:“你坐下,我会告诉你。”
许仙就在瓷墩上坐下。
白素贞道:“我们现在是不会到苏州去了,那店开着,只是挣钱,那本不是我白素贞的意思。我已告诉小青……”
说到这里,笑了一笑,问道:“你知道我消息很灵通啊!”
许仙向屋子里看看,又听听外面有没有人声。然后道:“我说娘子,对我如此恩爱,漫说世上不会有妖精,就是有妖精下凡,这样做夫妻,我许仙也死而无怨。何况现在添了一个小孩儿,更无二心,自然,你的消息灵通,我是知道的。”
白素贞道:“相公,你的话倒是实言。我已告诉小青,命她转告冯、李二位把店收拾了吧。当然,这也不是一天可以办了的。”
许仙道:“现在家里用钱,怎么办呢?”
白素贞道:“这是小事,你发什么愁。现在有一批银子存在箱子里,随你去用。我还告诉你,我这银子,是五鬼搬运法搬运来的,完全是我们店里的东西,决无不义之财。”
许仙道:“那么,街坊四邻,亲戚朋友,要我们热闹做一番,娘子,没有什么疑难吗?”
白素贞道:“没有!就是他们不提,我也要热闹热闹。相公,你高兴许氏香烟有后代接续,我也高兴。还有许多人说我是妖怪,现在为许氏门中接下后代,也可以证明妖怪这不和人一样吗?哪个能说孩子不是我生的?”
许仙道:“是!妖怪二字,简直是胡说。现在我来算算看,要请多少客。”
白素贞道:“那你不要管它。无论请多少客,我都可以办到。不过银钱的事,你可别同姐姐说。”
许仙道:“那是自然。”
白素贞在枕头下用手一摸,有一大把钥匙。便把这一把钥匙,交给了许仙。然后说道:“这是箱子钥匙,箱子里的东西,都是苏州运来的。至于运来的……”说到这里,又对许仙嘻嘻地一笑。
许仙道:“我知道,是五鬼搬运来的。”
白素贞道:“我自然要告诉你的,但不许对外面人说,就好了。这钥匙的第二把就管第二口箱子,你打开箱子来看,便知晓的。”
许仙就到后房,把箱子打开,掀开衣服一看,里边全是银子。看了好大的一晌,便道:“是这么多呀!”
白素贞道:“相公,你别嚷呀!”
许仙把箱子关上,依然把锁锁好。然后回到前房来,对白氏道:“怎么有许多钱啦?”
白素贞道:“全没有一个冤枉钱,全是药店赚的。你看为小孩儿热闹一场,够是不够?”
许仙两手一拍道:“哪里用得了许多?”
白素贞笑道:“自然用不了许多。不过让你看一看,好让你放心。现在你可以办事去了。”
许仙将一把钥匙,依然交还白氏。对白素贞道:“银钱还是娘子管着吧,我怕把钥匙丢了。”
白素贞只好把钥匙收了。笑道:“现在你可以放心。就是你的出路,我也可以给你打算打算。”
许仙听了这话,透着高兴。就到床头边轻轻坐下。因道:“你已经给我打算,多谢娘子。以往我虽发了财,完全靠了娘子。从今以后,还是像从前一样,以后我们向哪里找出路呢?”
白素贞道:“这扬子江一带,都是通金山寺的大路,我们能去,和尚也能去。我们好好过日子,哪有许多工夫生上许多闲气。就是杭州,也不是可以落脚的地方。”
许仙道:“那往哪里去呢?”
白素贞道:“那个你不用愁。天下之大,上自云贵,下至闽广,我们都可以去。现在儿子的事要紧啦!”
许仙也相信她的话是真,家中还藏有许多银两,用不着发什么愁。这时心里只想要请好多席客。
过了两天,白素贞也起了床了。现在天时也慢慢地炎热,白素贞只穿一件薄绸子褂子,对了窗户坐着,解开薄绸褂子替孩子喂乳。
许仙只管看着,不肯走。
白素贞笑道:“这样天热,只管找个地方去凉快凉快。你老瞧着我做什么?”
许仙道:“不是呵,现在天气怪热,你又抱了小孩儿,这格外要热。我想花两个钱请一位乳妈吧?”
白素贞道:“我并非舍不得两个钱,天下做乳妈的,同是人家的母亲,她的孩子,就该断了乳,让人家孩子吃自己的乳吗?何况我的乳,尚为量很多,孩子不吃,白白糟蹋了可惜。至于天气酷热,那不要紧,哪个热天都热过来了,也不见得热坏人。”
许仙道:“娘子真是贤德。平常有钱的人,哪顾及这些,天气热了,乱雇乳妈。”
白素贞道:“贤德两个字,可不敢提。不过大道理在这里呵!现在你计划请客的事,怎么样了?”
许仙道:“我通盘计划一下,也不过二十桌客吧。这当然包给酒席店里去做。不过,我有一件事发愁。”
白素贞道:“银钱尽管用,还有什么发愁?”
许仙道:“酒是尽管办,这二十多桌席,在哪里摆呀?”
白素贞道:“这个我也想到了。我们对面,不是有一家大茶馆吗?到了那日,我们对他老板说一声,所有的茶座我们全包了,老板也没有什么不同意吧?”
许仙被这句话点破,就顿了脚,鼓了掌,立刻笑道:“是的,是的。漫说我们还包他的座,就是我们同他几十年的邻居,请他让上一两个时辰,他也没有话说。”
白素贞道:“既是行,请你先和他说一声。回头就下请客帖子。这帖子上说明,来客都欢迎。就是无论大小,一切赐的礼物,都请免了。一定要送,我们派专人退还。”
许仙道:“好。不过送礼一层,派专人退还,这个未免过分了一点儿。”
白素贞笑道:“这原是一句客气话,如此说罢了。人家看了我们请帖,世道艰难,乐得不送礼。至于一定送礼的主儿,像我们姐夫,还不是全礼照收吗?”
许仙听了,这才笑着去办事。
在士林满月这一天,正是个大晴天。一清早起来,士林换上红纱褂子,绿纱裤子,脸上还抹了一点儿胭脂。
堂屋正中,桌子对天摆了,摆上青铜制的五供。那铜制的巨型的烛台,插了两斤多重的蜡烛,点着明晃晃的。中间檀香炉,正点檀香,满屋子香烟缭绕。所有满屋子的客人,一齐都来了。白素贞抱着孩子,桌子里摆上拜垫,先拜了几拜。然后笑道:“得着大姑夫与大姑,来到杭州,就借给了一所房子,平平安安,就在这里出世了。大姑夫、大姑的恩德不可忘,请上受我一拜。”
李仁站在旁边,搓着手道:“这就不敢当呵!”
许福云笑道:“许家又看见下一辈人了。受礼,就说是应该的,他的爸爸还没有受礼呢,不敢先疏后亲哪。”
许仙笑着往后退,禁不住大家拉,只好上前受礼。然后姑夫、姑母,也笑着受礼,还说了许多好话。其次轮到江嫂,她一定要小青先受礼。
小青笑道:“我外行呀,一切行为,都是江嫂领头呀。那一定要江嫂先受礼。”
说着,就把江嫂一拖,拖至上面。白素贞也就笑着行礼。江嫂也是说了许多好话。还有几十个铜钱,用红头绳穿着,在衣袋里摸出来。然后笑道:“这钱是我积攒下来的,带在身边,小儿活到百岁开外呀。”
白素贞笑着接受了,又拜了一拜,说声“谢谢”。
这次该小青了,笑道:“我好话不会说,像你老子老老实实,这可以学他,不过胆子小,怕惹事,不要学他。”
大家嬉笑成一团。白素贞抱着小孩儿,都行过礼。不一会儿,贺满月的客人就来了。许仙、李仁、许福云都做招待。当然,这第一项大事就是要看小宝贝。白素贞将小孩儿抱了出来,各位面前送着看了一看。大家看过之后,都夸奖着说:“这孩子真像许仙,许仙得这一位贤妻,在生意上发了大财。这孩子一定读书读得好,明天要高官得中呵!”
白素贞本来孩子是生得好。加之她又善于打扮,虽然朋友是夸奖之词,一部分也是实话。便含笑着说:“谢谢诸位长辈的金言,有此一日,一定还要请诸位长辈。”
许仙、李仁两位在家招待,后来慢慢客多了,便请各位到对面茶社里入席。吃到一半的时候,李仁便在人群中站立起来,道:“有件事情,报告诸位,我这位弟妇带了她的孩子,出来谢席。”
大家都道:“这真不敢当呀。”
白素贞换了湖水色衫子,碧桃色的裙子,头上是宫妆,还在右边插了一排大红花。后面是小青跟着,抱了小孩儿。白素贞走到店堂,看看二十张桌子,摆在四围。自己就向东西南北,各道了一个“万福”。回头又叫小青抱了小孩子过来,向四方各个做了遥拜之势。口里还说“谢谢各位长辈”。
在杭州的亲戚朋友,也有没看见过白素贞的,想不到这样天姿国色。就是那位丫鬟,穿着淡青衫子,头上右边梳了圆头,左边梳了个小辫,横拖到圆髻底下。不过年纪略微小些,也是杭州难寻的人物。心里这样想,许仙好福气,这闺房之中,有这样好的伴侣。在座的男女来宾,都站立起来,都道“太客气了”。
白素贞道:“诸位请坐。”
诸位宾客,以为主人完了,也就相将入座。
白素贞看到来客都入座了,就含着笑说道:“今天的菜,虽然办得还丰富,但是口味恐怕不好。不过酒是有的,诸位尽管放开量喝。”
在座喜欢喝酒的人说:“很好,很好。酒是自然要喝的。”
白素贞笑道:“还有两句话,趁诸位佳宾在此,应当告白告白。是什么呢?就是我初嫁许仙的时候,人家看到许仙一个老实人,好像是发了财。有人便疑心,这钱是从哪里来的呢?还有我们在苏州开店,告诉诸位,生意委实不坏。人家又疑心,许仙又发了财,药店没有这样好的进项,钱是哪里来的呢?这一下,更惹人疑心。后来我听到人家说,疑心我是个妖怪。其实,这话一说就明白了。其一,我初嫁许仙时候的钱,是我父亲手上留下来的;其二,苏州开药店的钱,一面是许仙凭辛苦挣来的钱,同时我学了医道,也帮着挣来几文。至于能懂点儿武术,这也不足为怪,是跟着先父练的。这种事情,与妖怪无关啦。不过都口说无凭,不能叫人相信。可是我现在养了一个孩子,这是真凭实据。有妖怪能养孩子吗?就说是妖怪吧,替人传宗接代,养起孩子来,这个妖怪,也是没有罪过的。我怕还有人疑神疑鬼说这些话,现在对诸位亲戚朋友,说上一说。”
亲友里面,听到风言风语的也是有的。大家经白素贞这样一说,都说:“是呵,哪个再要说这些话,你这小宝贝就可以证明了。”
白素贞把孩子依旧交小青抱着,拿起身旁桌上杯子,将酒壶斟满了一杯,然后端起酒杯来四围桌上一照,说道:“好,诸位各尽一杯。”
她对着来宾,将酒向口里一倒,咕噜饮干。还对各位又照了一照,果然空杯。大家说“好”。
这场酒席,真是尽欢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