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一涵跑回《警世报》,快打十一点钟了。一看,杨止波已经躺在床上,大概睡着了。另一张床,是自己新搬来的。看对过房里吴问禅及余维世,正在电灯下工作,自己也就不去惊吵别人,坐在自己床上,叹了一口气道:“这个年头,叫我们说什么是好?睡觉吧!”说完了,自己正想睡下,那边吴问禅道:“一涵,你回来了?这新议员叫你有什么事?”宋一涵这就来到他屋内,搬了椅子在桌子横头坐下,笑道:“这说起来,是新议员一节丑史,他自己还要登报呢!”吴问禅笑道:“新议员的丑史,这在我们也是很好的新闻啦。”宋一涵道:“很好的新闻吗?我一说出来,包管你们就哈哈一笑了。”于是把谭经远在家中那一段谈话,就从头至尾,说上了一番。最后他又叹了一口气道:“这一路新闻,一天,他们新议员不知道有多少,还要告诉军警严防啦,哼!”
吴、余两个人听说也真的哈哈一笑,不过吴问禅却说道:“你说这《民魂报》与本报总理,很有一点儿关系,这是不假的呀。也许他走贺天民这一条路子,居然走通了,也未可知。”宋一涵见吴问禅将大批的新闻稿子,差不多分完了,就向通信社稿子一指,笑道:“明后天,可以由通信社里发出通信稿来吗?”吴问禅道:“或者由通信社发出稿子来,或者他那张给你璧还的稿子,走另一条路子直接送来,这全说不定。”宋一涵将头一偏,笑问道:“会这么样子办吗?”余维世坐在椅子上,正在桌上编辑稿件,笑道:“不要猜吧,过两天看吧。”这话说完,当然各人忙着办事,这件事再也没人提它。
这里社会新闻,归第二张编的。因为这样,所以第二张是个独立的小天下;有个编辑,每天清早就来,约到下午快黑,他才完工。因之,第一张编要闻的先生就和他不碰头。再说看大样,他们也另外有人,与第一张完全不相干。所以编第一张的人,对第二张登的什么新闻,那简直不知道。要等报出来了,自己拿报一看,才知道第二张在今天登的是什么新闻。他们经过这一席谈话,到了第三天,把报一看,那条消息居然登在第二条新闻了。各人都有点儿诧异,好在这个倒不是专稿,是通信社里的稿件。不过《警世报》对于这样稿件,照例是不登,不知这回,又怎么弄得登上了。
当然,这一点儿小事,也没有谁放在心上。一天晚上,杨止波在编辑部里没有事,闲着在桌上看了一看。却看见一个中式信封,中间写着,《警世报》各位编辑先生公启。这信丢在桌子一边,看那样子,好像有下字纸篓的可能。这是编辑先生们的公函,当然可以看得,掏出来是一张八行纸印的信笺,上面空了两个字的头衔,用墨笔添写了编辑两个字。杨止波把信封放在桌上,两手摊开一张八行来看。上面写的是:
编辑先生鉴:
谨启者,此次长江水灾,惨境空前。烟迷云梦,万马突围。晴望岳阳,六鳌翻背。秋收无望,冬服不周。四民失业,万家寡欢。因此同人尽一技之长,为赈灾之举。虽属一勺之予,集腋自可成裘。但见四壁皆空,牵萝聊以补屋。于是邀请票友,于本月×日之晚,排演佳剧,借筹小款,恭请先生莅临,以成义举。此请冬安。(信内附票一张)
松柏常青社启
杨止波看了信道:“这冬赈义举,而且是松柏常青社排演,我们谁去听?”吴问禅在桌上编稿子,笑道:“我们没有谁去,你去好了。我们这报还不要戏评哩。”杨止波就把信折叠着,放在衣袋内,笑道:“既然没有人听,这封信白糟蹋了,倒是很可惜,我就去了。”吴问禅点点头。
到了次日,便是松柏常青社义演的日子,到了八点钟,杨止波日里的工作,老早完了。晚间,自己就向江西会馆来。这门口虽有人查票,但是小孩子们一挤,也就挤进去了。
门口,也有一个售票所的桌子,可是没有人买票。杨止波进了大门,见有些人走南门里进去,大约那是戏院了,就走了进去。一看,果然是个戏院。不过台是突出的,就有两根柱子,立在前面转角的地方。至于其余的地方,有池子,也有两廊。四面是看台,围着这北方的戏台。这在当年,这戏台这样盖着,还是很时兴的样子呢!这时池座里倒有七成客,四围楼上只坐了二三成人。杨止波站在椅子路口,想找一个适当的位子。忽然宋一涵在第三排椅子上,站起来,向他招了一招手。
杨止波就照着第三路椅子,挤上前去,在宋一涵那座位隔壁,一把椅子上坐下。宋一涵笑道:“我以为你早来了,怎么这时候才来?”杨止波道:“我想这里是票友演戏,也不必忙吧?足下何以知道?”宋一涵细着声音笑道:“这里演戏,在路上遇到我昔日的朋友,老早就告诉我了,就塞了一张票给我。我因为你收藏了他们一份请帖,我知道你会来。所以我没有作声,意思是看你一个人来呢,还是同朋友来呢?你现在看吧。这票友戏,实在有趣味。”杨止波道:“这个,我知道,他们唱法很够味的。”宋一涵笑道:“不是这个,回头你自然会知道。看啦,他已经出来了。不过这是个小有趣,大有趣在后头呢。”说话的时间,他把手一指,同时还把两个手指画了两个圈圈。
随了他手指看去,这时,台上正演出《辕门射戟》。这《辕门射戟》的主角是吕布,去吕布的角儿,是个新闻记者,名字叫范古生。杨止波看他,虽是在台上,顶多是三十岁。起头几句,唱得非常的好。可是他有一个短处,喜欢拖出舌头,四周去舐嘴唇。当小生的是不挂胡子的,假如谁要拖出舌头去舐嘴唇,那就无论长相怎样的好,就十分减色了。这位范古生先生,不但是偶然地舐,简直越舐越有劲。等他唱到那段二六板,“刚强那比楚霸王”那几句,就唱一句,舌头拖出来,一伸伸到嘴唇外面舐一下。后来唱得有劲,也就舐得有劲。那小生既未挂胡子,而且满脸搽了许多胭脂粉,他这样使劲一舐,这些胭脂粉在脸上就画了一个圈儿。结果,他的吕布,那比别人扮的不同,别人扮的,是一个面如冠玉的武小生,他扮的脸上周围是冠玉,里面却多了一个黄圈儿了。
这出《辕门射戟》好容易完了。杨止波座边有一个老人,笑得弯着腰,简直抬不起来。这下面演的是《二进宫》。这是一出唱工戏,票友对唱功,天天研究,这唱起来也还可以。可是有毛病没有呢,自然还是有的。就是他们在唱戏的时候,喜欢拍板。清唱呢,当然没有关系。到了台上唱戏,手上都要做种种的动作,要拍板也没有工夫。可是他们唱《二进宫》,三个人对唱,这不要动作,就有工夫了。手藏在大袖笼子里面,不住地拍板,这在大袖里打板的手,颠簸着动一动,不是老唱戏的人,也就含糊过去了。
到了唱二黄原板的时候,正中那个李艳妃,就唱“没奈何怀抱太子跪在昭阳”,口里唱,人也就连忙跪在台上。这里两边,徐延昭、杨波两个大臣,也急忙跪倒。李艳妃抱着太子把手伸在外面,就抢着唱。右手伸在左手臂上,照着自己唱的板,也抢着乱拍。他这一拍也不打紧,这边下跪着的徐延昭,引起了共鸣,两手抱着举着的铜锤,也禁不住五个手指,点着紧拍。这一来台下看戏的人,全看着了,这就笑着叫好,还乱鼓着掌。杨止波笑道:“本来这一出戏,唱得也还可以,可是这一拍板,这台上的空气,被这引笑的动作一招,就不灵了。”宋一涵道:“老兄,怎么样?看一看,就马上消愁解闷吧?”杨止波就哈哈一笑。
《二进宫》完了,这就来了一出《连环套》。这出《连环套》,倒唱得四平八稳。虽然是黄天霸帽子没有戴得结实,唱到半出戏,帽子掉下来了,那倒是小问题。《连环套》唱完,这就是《武家坡》。这出戏,就是两个人唱。这两个人都要在唱念做这三方面,有很深的功夫,才能够吸引观众的。这天去薛平贵的是金不换。他是某某部里一个位置不小的职员,但这位先生平常不到部,在一家日报,当了总编辑,倒是天天上报馆。他最喜欢的是京戏,而且会唱,唱的是文武老生,尤其是文老生。他这样一来,少不得很多人都捧他。他自己也自命不凡,就加入了这松柏常青社。
他也很能够说戏,在报纸副刊上,辟了一个《鼓板雄文室戏谈》,说得入木三分,这天松柏常青社在江西会馆义演,他就挑了《武家坡》这出戏。因为这几天,正好在“鼓板雄文室”里谈了这出戏,哪里应当怎样,哪里要不得。所以,人家说这天义演,应当挑这个戏。他先生见人家如此捧他,就敬遵台命了。既然是定了《武家坡》这出戏,这在配角方面,不能含糊,就烦这社里有名的票友青衣,去戏里的王宝钏。不过这位金先生说什么都还不错,可是也有一层短处,就是天生一副近视眼。而且这近视眼竟是很深,摘了眼镜,就是三尺路以外,简直不看见。但戴了眼镜吧,不能在薛平贵回窑的日子,有隔了一层玻璃看人的事。所以,就把眼镜摘了。这样一来,就只好带摸着走了。台底下看到这薛平贵走起路来,这么一颠一跛,各人就忍不住好笑。等到薛平贵与王宝钏交谈的时候,无论王宝钏怎么将就,这薛平贵总是不对着王宝钏说话。后来取信,不知怎样碰着台上一个小的木头。他脚下又穿着高底靴子,一不小心,前面一滑,这就来了一个八字步。虽然不曾跪了下去,但是他把一个八字步站稳,就死命地挣扎了几下,人就乱撞了一会儿。这台底下无论如何,也禁不住哄堂大笑起来。
杨止波这就皱着眉,向宋一涵道:“这人唱戏,我看比上了刑罚,还要难过。”宋一涵笑道:“你这人外行。他们虽是唱赈灾的戏,可是一样花钱,据我看,花的钱总有个十块八块吧。花这么些个钱,不就为惹人一乐吗?”于是他两人,又同笑了一阵。戏照样地演下去。后来唱到“三姐不必寻短见,为丈夫跪至在窑外边”。唱完,薛平贵须跪在一把交椅的前面。可是他急忙一跪,又跪在小池子边,这边是没有人的所在。这台底下,又是一乐。这还不是小乐,连几岁的小孩子,都哈哈地大笑。那孩子笑道:“别对那边跪,掉转身来,对这边跪呢。”这样一叫,台底下人又笑起来。
杨止波看看这戏园子四周。原来他们这里,男女虽不一定分座,但也有一个规矩,女客全在楼上。有几位老太太她们尽量地笑,笑得把手巾掩了嘴。杨止波看到,自然多看了一会儿。这倒看到孙玉秋也坐在那里。孙玉秋老早就看到他了,他这一望,孙玉秋将手向他比了一比,向身后一指。杨止波会意,点了一点头,回头对宋一涵道:“我这要走了,你还看一会儿吗?”宋一涵还没有答复,他已挤出座位,向旁边上楼梯门走去。他走到楼梯旁边,孙玉秋已在那门边等候了。杨止波道:“你家到江西会馆,路近得很,还不多看两出戏再走吗?”孙玉秋慢慢下楼,同着杨止波一块向外走,笑道:“这种戏,哪个要看它。我原来……”说到这里,笑了一笑。杨止波笑道:“你原来等着我,可是我向来不对楼上看的。是那几位老太太笑得厉害,我才向那里一看。不然我还不晓得你也来了呢。”孙玉秋走在并排,把手插在皮衣袋里,就拿眼看了他一下,笑道:“我猜你,或者会来。我弄到一张票,就向爸爸说,我打算去到江西会馆看戏,这会馆里好多女宾一路,我同她们一块回来,可以吗?我爸爸就点点头,我就趁此机会出来了。”两人说着话,已经到了二门的院子里,孙玉秋望了杨止波道:“我们就此各分东西吧?”
杨止波看看天色,满天全是星斗,有点儿弯弓似的月亮正挂在东边,便道:“不忙,走一会儿,到十二点再告分别吧。”于是两人慢慢地走,到了大门口,回头看一看,这里是大门洞开,一个人都没有了。走上了大街,杨止波就要孙玉秋向南头走。孙玉秋同意了,走了一截路,她笑道:“我知道,你今晚上要来,因为票友送票,有你报馆里一张,你就会设了法子来的。我一张票子是怎样来的?这票友有我们一位同乡,他到处送票,我就得了这一张。”杨止波道:“他们是义演啦,票要卖钱的呀!”孙玉秋就盈盈一笑,说道:“你们做新闻记者的,难道这事你不知道吗?”杨止波道:“倒要请教了!”
孙玉秋把衣服牵了一牵,回头看看,有没有人,然后笑道:“自然,这义演是好事,今晚上,那些票友也都花了些钱。这也是一件好事。可是你看今晚上卖票情形怎么样?”杨止波道:“那看来是很惨的。”孙玉秋笑道:“这条街冷冷淡淡有什么人买票,他们设这一个售票处,完全是摆样子的,票友社里也知道。”杨止波道:“那么,他们分票给你们,那是要钱的了,要好几毛钱一张吧。”孙玉秋笑道:“要是出好几毛钱一张,那就人家逛逛游艺园、新世界去了。我们的票,也是不要钱。”杨止波道:“这就奇怪了。他们既然说义演,当然是公开的。是公开的,就赈灾方面道,要出点儿钱才好呵。他们这台戏,自己连唱戏和戏园子租费,也总要个六七十元吧?这样一笔钱,卖票既然是无望,这钱在哪里出呢?”
孙玉秋看看后面,还是没有熟人,笑道:“我真有些怕,我们回头走吧。”说着,就回头走起来,继续地道:“这就是新闻了。有个委员会,不问他是哪方面的吧,委员长有一位老太太,今年七十岁,今天是七十岁的生日。这委员会底下,当然有些干事的人。大家就说,老太太过七十岁生日,我们要送个礼吧?当然是送,凑起来,约是四百元。委员长听到这个消息,说是不好。这笔钱既蒙各位好意,退回去也不像话,就移款来个赈灾吧!这事又为这个唱薛平贵的金不换听到,说是很好,我们再出几个钱,来回义务戏赈灾,如何?这委员长也赞成,并且还愿出几十元。于是乎义务戏就凑合起来了,至于一切细节,那我就不知道了。”杨止波道:“呵!却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戏还好吧?”孙玉秋道:“还好吗?我几乎要笑死。”杨止波道:“这就很好呀!台下有许多人,要笑死,这就是他们最大的收获。不然,他们花了许多钱,又花许多工夫,难道把你们拖上会馆来,要你们气死。”孙玉秋道:“你倒说得是。”两个人说着话,不知不觉到了西草厂。孙玉秋道:“我们这真要分手了,哪天见?”杨止波道:“随便哪天见,都可以!”孙玉秋道:“这没有意思,就是礼拜这天见吧。走了。”她真是走了,一直向北回家去。
杨止波走回《警世报》去,宋一涵也回来了。人家问起来,这戏怎么样?只得报告一番,惹得同人哈哈大笑。过了一天,有许多报纸,登载这回演义务戏,说了演得都好。杨止波私下给宋一涵看着,两个人这也就好笑一阵。
有一天晚上,吴问禅忽然把稿子停住,叫杨止波谈话。杨止波坐在桌子横头,笑道:“这难道报纸上又出了问题了。”吴问禅把稿子推在一边,坐着歪过来,笑道:“这当然不是的。我有私事拜托你老兄一下。”杨止波道:“那就你说吧,只要办得到,兄弟无不遵命。”吴问禅道:“当然你办得到。这旧历年,有七天不出报,这是很长的一个假期。我想在这假期之内,回安庆去一次。但这七天假期仍旧是不够,大约还要一个星期吧?在我这次回安庆的时候,我想请我老兄代理几天,你看如何?”杨止波道:“这当然敬遵台命,不过这里有现成的人马,这余维世兄不是可以吗?”余维世是坐在吴问禅对面的,他把笔一放,就摇头道:“这事不必问我,请问吴兄,就明白了。”吴问禅笑道:“杨兄就不必推让了。余兄就是编短条要闻,过了年,他也许辞职不干,这代理总编的事,他不干了。”余维世笑道:“我索性说出来吧,这种卖力不讨好的事情,我只好敬谢。”吴问禅笑道:“你不干就不干,何必当头泼冷水。”三个议论了一阵,宋一涵也来了,就议定了,除了长假不算,杨止波答应编一个礼拜,在这时宋一涵答应一个礼拜,看两份大样。此外还有一层,两个人要求吴问禅请吃一顿晚饭,吴问禅也都答应了。
到了废历腊月二十三,吴问禅就走了。这在旧社会里,一人总编两版要闻,这也算不得什么。充其量不必求好,把通信的稿子看得仔细,又抱定了在我代编一个礼拜的新闻期内,不要骂军阀,那就无事了。当然这个事,要报告他们的总经理康松轩。这位先生,他对报馆这几位先生,谁干过要闻编辑,他心里早有一个把握,所以杨止波代理一个礼拜的话,他也就答应了。到了这日,杨止波就老早到了编辑部。通信社稿子来齐了,自己把稿子看过,那不要的稿子也细心看了一看,在这里面,也发现两条短新闻可以用得。自己把稿子分了一分,然后动手编稿。这稿子编得非常地细心,在两点钟就编完了,这个难关大概是过来了。
过了六天,这晚编完了稿子,宋一涵走进来对杨止波道:“明天晚上无事,我们就到城南游艺园去,过一个不知不觉的年,老兄你看如何?”杨止波两手伸了个懒腰,把编辑桌子上零碎稿子一推,站了起来道:“我正不知到哪里去是好,既然你看中了城南游艺园,好吧,就上那里去。可是两个人,要多带点儿钱。”宋一涵这时在身上掏出顶好的一包烟来。手拈出了两支一举,笑道:“这是好烟,你也来一支。”杨止波笑着就拿了一支。宋一涵把烟盒子向衣袋一揣,拿了那支烟,在编辑桌子上,顿了几顿,笑道:“过年吗,这两天的钱,自然要带够了。明天晚上算已经定了,可是白天,我们上哪儿去呢?”他烟顿好,那就把烟抿在嘴里,桌上有火柴盒拿起擦了一根点着。他虽是点了烟,却把眼睛斜望了杨止波。杨止波道:“我倒有个地方,可以消磨一会儿,就是青云阁茶楼,那里就是过年,也是一样卖茶。”宋一涵道:“好!明天下午一点钟去!”
这是废历三十日下午一点半钟,青云阁楼上,两张睡椅上躺着两个人,这就是杨、宋二位了。这茶座上还有四五成人坐着。那新闻记者座位上,就到有十四个人,这些人大概新闻通信社的人居多。可是杨、宋二位都是新人,而且像《警世报》这样的大报,根本也不会和他们一起。所以他二人尽管躺在这里,他们不会料到的。因之他们做什么事,那尽管做去吧。这里值得注意的人物,就是钱可生。他穿了一件灰布皮袍,青呢夹马褂脱了,和帽子一齐挂在墙上。他是猴子脸,养了一丛头发,躺在椅子上,就道:“我们有十四个人了,我瞧着添个两位也就多了。现在快两点钟了,我们该出发了。”旁边坐了一位快六十岁的老翁,他倒穿一身西服,这叫侯养天。他道:“我们就是十四个人,这团体也还可以,我们马上就走,可能多跑两家。”有一个胖子,年纪不过三十岁。一脸浮油也似的肉,张开了一张大嘴,也穿青绸羊皮袍子。他简直睡觉也似的,躺在睡椅上,他道:“我们为了通信社种种问题,说句老实话,就是钱的问题,那就在十家上下有难关吧?今天到的人,已经够了。有些通信社与各机关有私人来往,当然不走我们这条路,我们这叫打小秋风,他们瞧不起。还有些报馆,他们是每月拿支票,更不在话下。”这句话,他惹起了不平。坐在桌子边,有位青年,是瘦小的一张脸,皮袍子还没有,穿件灰布棉袍,外面套一件青缎背心,就道:“这话不然,我们这一家报,就没有那方面拿津贴。”大家一看,是《民本报》编副刊的李子同。
这事惹动了他们中最活动的钱可生,他道:“这是我们王先劳经理说话过于笼统,好在我们今天出发,非各部长掏动腰包不可。至于钱到了手,那是三一三十一,公平办理,毫无问题。”正说到这里,两位新闻记者又同时到了。一位是包月青,是一位通信社社长,穿件深蓝绸皮袍子,罩了件青哔叽背心,是张长方脸;一位是《大顺日报》编辑,穿一件青呢布皮袍子,满脸的酒糟,一张厚嘴唇,一双牛眼睛,他叫任年隐。这两个人,在他们队里,说话是很响亮的。侯养天站起来道:“好了好了,包先生来了。”他两人坐下,各人把经过告诉了。包月青道:“我看,就是这么些个人吧?前天在这里开了会,说定今天要到。那天也不过今天这些人吧?好在我们已经事先通知,今天不来,是自己放弃了。要走我们就走吧。”
各人听了这话,就大家都起身,有的穿上马褂,有的戴上帽子,各人正要走,这包月青忽然看见了宋一涵,连忙打招呼,笑道:“我们正在开一个小会,商量明年的开支。”宋一涵站起来道:“是是,足下有事,请吧。”包月青这才督率着人,离开青云阁。这时,各样交通工具都十分简陋,他们出来,就只有人力车子可坐。他们事先已经商量好了,先到财政部总长家李公馆,只要一毛多钱,就拉到了。这里大家公认是包月青、钱可生两人会说话,就推他两人走前面,其余十四家报馆及新闻通信社的先生,紧紧地跟着到了门房里,包月青就掏出名片,一共十六张,笑道:“我们今天来给总长拜年,请你回一声,我们一定要见。”门房拿过名片一看,每张名片,有二寸半长,一寸半宽,拿在手上,就有这样一大把。再看看上面,除了姓名以外,就是大串官衔。本来他们不是官,但是当年这样称呼惯了。看那官衔,一大半是通信社社长或经理。他笑着道:“总长不在家。”包月青哈哈一笑,回道:“刚才我们打电话,总长亲自接的,怎么这一会儿就不在家呢?我们今天不要新闻,就是和总长谈谈,劳驾,请回一声。”
这位门房自己拿着那些人的名片,在手上掂了几掂。心想这些人来了,不是要新闻,就是找钱,今天是三十,他们不要新闻,那自然是真的。那他们来,就是为钱了。看这些人,既来了,一句话都没有,大概那是不会走的。这样算盘打定了,就笑道:“总长真的不在家。诸位既是通过电话的,总长或者会留下话来,我同诸位去回一声看看。”包月青道:“那就很好,我们在门房里等着。”门房一看这班人,果是难缠,就拿着名片,走上去回。约有十几分钟工夫,门房出来了,他还没有进门房来,口里就说:“请!”
这里几个通信社的记者,听到一个“请”字,赶快当别人还没有看见的时候,就彼此把衫袖敲了几下,而且彼此看了一看,微微地发笑。于是包月青、钱可生在前,众人在后,随着这位门房转过几道回廊,到了一个院落,假山石、藤萝架,都摆在院子中心。上面这片回廊,忽然阔大,靠北几扇绿纱门,外边是玻璃门。所有廊柱桁条,都是油漆着。这就见得这公馆不同等闲了。当然他们有十六位之多,小客厅坐不下。再者这些人,也不是上等来宾,所以就请到普通大客厅来了。众人一进门,这就看到一位穿着精致的西服少年,在这里站着等候。这人有几位记者认得,他是财政总长一位亲信的秘书,名字叫李冠荣。李冠荣自道着姓名,和各位拉手。
这客厅摆的沙发椅子,有二十几张,可见得这客厅伟大。沙发以外,就只摆了几张茶几,余外就是四壁字画了。安两个极大的炉子,这客厅是暖气如春。这里为什么不安暖气管子呢,因为这在过去四十年中,暖气只有几家外国使馆等有,中国还没有来呢。自造,更没有这回事了。李冠荣请各位坐下,自己坐着一边陪着。自己先说了总长不在家,各位有什么事,我回头把话转达。
包月青坐在一张沙发上,就是李冠荣的座位对面,这就笑道:“我们一来为总长拜一个过早的年。二来我们这里有通信社有报馆,这个年我们有点儿不好过,我想总长是非常挂念我们的,今日前来,说不得了,总要总长破费几文。”李冠荣笑了一笑,对四座看了一看。然后道:“总长虽然不在家,这里还有几个人,我上去回禀一声,再回各位的信。”钱可生也坐在包月青一起,便道:“我们到此地来,真是专门奉访,不瞒你说,真有好几位未曾吃午饭,中上只吃几斤烤红薯,就这样对付一餐哩!李秘书进去回一声,总望美言几句。”说着这话,站立起来,对李冠荣一揖。李冠荣就不管西服不西服,站起两手抱了拳头,也拱了一拱。然后对各位道:“诸位,请坐一会儿,我去去就来。”就起身向里而去。
这里倒是抽烟喝茶,都有专人伺候,坐着等候,倒也不烦闷。约有十几分钟,这李冠荣就忙着出来,也不坐下,站着向包月青道:“本来各机关过年,也不景气。不过诸位既然来了,不能让诸位空手回去。这里有点儿款子请带了回去,大家分用。”说着,就在衣袋里掏出两沓票子,向包月青手上递。包月青手里拿着票子,这样掂了一掂,问道:“这是多少?”李冠荣道:“刚才我已说过了,真是不景气,这里共是二百元。”钱可生站起来道:“这数目似乎是太少了。我们共有十六个人,这只可分到十二块几毛几分钱,我们跑这样多的路,这一点儿款子我们怎样分呢?”在座的新闻记者都喊着:“这太不够了。”包月青道:“当然,李秘书也不能我们同人说要多少他就办到多少。李秘书再去回上一声,看我们人多,或者可以增加一些。”李冠荣看这样子,似乎非添上一点儿不可,便道:“好吧,我去再回上一声。”他二次别各位去了。
又约过十几分钟,他手上又拿着一沓钞票出来。进得客厅门,就对各位道:“这总算不辱尊命。我据实在情形,说各位有不得过年的。总长虽不在家,我们几个人共同担保吧,还添各位一点款子。起先只允许了八十元,我说着还添个二十元,补上个整数吧!好容易得了一百元。这就实在不能再添了。”说时,把款子交在包月青手上。包月青举着那一沓票子道:“这又添了一百元,诸位怎么样?我们就道谢李秘书吗?”那个侯养天老翁就站起来笑道:“当然要谢谢李秘书。不过数一数,我们还不好分,就请李秘书,再上去说一声,添一个二十元,大家好分。”那李秘书看到,这些人为二十元,还要自己去跑一趟,这些先生对面子真是不在乎,便道:“诸位既是只要二十元,在我这里拿去吧。”就在衣袋里摸了一把票子,数了二十元,也交到包月青手上。包月青这倒向他拱拱手,连声道谢。各位也就一齐道谢,大家出大门口而去。
这些人走到胡同里,包月青就把那些票子往外一举道:“我们来分钱,一家二十元。各位一定有人这样说,这何必忙,好在将来一块儿分。但是这有点儿不大好,钱在我身上,我会把钱带着,回家过肥年呢。”他这样说了,大家哈哈地笑着,就各领了二十元。包月青站在胡同中心,向大家道:“我们现在有两条路,一条是监务署王公馆,一条是国务院里靳公馆。我看监务署的钱,没有问题。倒是靳总理他家不大好说话,我打算先到监务署王公馆去领款子,回头我们一齐向靳公馆。”这话大家全同意,就雇车子齐向王公馆而去。
那时,监务署的监很吃香,中国若是小借款,常以监款抵押。所以监务督办,常是财政次长兼。包月青说是监务署的款子是靠得住的,那倒是真的。走了去,监务署就交了一百六十元钱,这又分了十元,就大家打道向靳公馆了。走到了门房,包月青把大家的名片全拿在手上。这里摆了一张三屉桌子,桌子后面有一个插信袋,桌子当中,坐着一个中年人,却也穿着青色皮袍子,神气十足。包月青走到桌子外面,举着名片,就轻声道:“我们有十六家报馆和通信社想和总理谈谈话,请你回一回。”那门房听了这话,接过名片一看,全是些不注重的人物,而且有些通信社,根本它的名字也没有听到过。不过,他们今天来得很多,以不得罪为是,便笑道:“总理不在家。”这时,已亮上电灯。这位门房桌上,就临空悬下一盏亮的电灯。包月青笑道:“不然,今天是三十日晚上,国务院恐怕这般时候,已不办事。电灯已经亮起有个把钟头了,总理还不回家吗?”
门房看这人说话,相当地厉害。他也不含糊,便道:“总理不在国务院,难道段督办家里也不能去吗?”包月青道:“我们来了十六个人,总要见见这边人。总理不在家,那就派一个人见我们也行。若是不见,我们十六个人,就在这门房等候。我们预备不过这个年了。”说完,果然一齐进来。进来之后,这就板凳上有人,椅子上有人,有几个没有座位。但是,门房里中间,有个铁的煤炉子,正是烧得满炉子火,这烟囱从一边墙上出去,不住冒出着青烟。没有座位几个人,就围住炉子烘火。
门房见这个样子,不是一人能把他们驱逐出公馆的,便拿了他们十六个人的名片在手,站起来道:“我给你们去通报一声。”他进去也有十几分钟,然后出来道:“我们刘秘书在南客厅里相见。屋外面有个人等候引路。”包月青心想,只要能见,就不怕你不给钱。就大家起身,往里面走。果然,有个穿军衣的在前面引路。大家想着,穿军衣的也不怕,我们此来,是完全善意的,难道你还能捉人?因此那军衣的一引,穿过两进院子,走跨院里进去,现出一个很大的客厅。这客厅又是一种排场。这里进门,有两张大餐桌,一张桌旁边有十几张椅子。这两边有两套沙发,不过除此以外,还列了四张沙发。这里自然有许多字画,前后西式窗户。这里好像是开会的客厅。进门上面,大餐桌子旁边,站了一位主人。主人穿了蓝绸羊皮袍子,光着头,戴了一副眼镜。胖胖的脸,嘴上有两撇八字胡须。他绷起一张脸,虽然来人都施上一礼,他点了一点头,脸上全没有笑容。
他也不管来宾坐了没坐,自己一样地站着,首先开口道:“我是总理面前一位秘书,叫刘文龙。你们这多人来,是什么意思?”包月青也站在大餐桌子旁边,很客气的样子,还鞠了半个躬道:“今天晚上是三十,特意给总理来辞岁。”刘文龙笑了一个淡笑道:“这用不着。还有什么?”包月青道:“我们当新闻记者的,是很苦的。在这年节上,我们有很多记者简直不能过年。”刘文龙不等他说完,就道:“你们敲竹杠,要问总理借钱吗?”包月青道:“怎能这样说话,不过想总理这边,哪项开支项下,多添一笔,就津贴我们一些罢了。”刘文龙道:“话说得好听怎么样?还不是要钱。我告诉你们,这不是国务院,是总理公馆。我们这里是向来不打发钱的。各位能够自己见谅,自己告退。要不然,我就要叫警察来,把你们轰了走。”他说完了这话,把脸皮绷得铁紧。
这班新闻记者,也知道他们一个电话,警察就会来的。但是并没有犯罪,警察来了,顶多劝走罢了。侯养天站在一群人后头,这就走向前两步,走到刘文龙面前,而且还是一鞠躬,笑道:“刘秘书,别这样,我们都是读书人,读书人也有倒霉的日子,像我这样就是。别的话,我不敢说,我说我自己吧。家中有个七十岁的老娘,今天委实过不去年。这来总理的私人公馆,就是告帮的意思。阁下要叫警察,当然把我们轰了出去。但是今晚是三十晚啦,总理明年还要宣告南北统一,也许有用得着我们的一天吧。”他这一门子说软话,倒叫刘文龙硬不起来,便把脸皮放松了,看了他道:“总理公馆,请问哪里有钱开发这样的开支呢?”
这软话究竟生效。钱可生也在刘文龙身边,就把旧马褂衫袖放下,向上一抬,将眼睛揉擦了两下,便道:“侯养天先生说出了他家的苦处,我也是同样的家中有老娘,不但有老娘而且有老父。家中过不了年,那倒罢了。就是通信社有三四个同人,还在家中静候,希望得两文呢。若是一文无有,哎!还谈什么过年,今天晚上,不知道躲到哪处才好呢。”刘文龙一听,他也知道通信社里一点儿情形,便道:“你们到底要多少钱?”包月青道:“我们能指望好多钱呢!看我们这多的人,每人津贴二三十元,那就很可以的了。”
刘文龙起先以为他们总是一千两千的要,现在听到他们说,只要每人二三十元,这倒是出乎意料,便道:“你们请坐,只是要这些钱,大概不怎么为难,可是报馆通信社为数很多,若是他们还来呢?”包月青道:“电灯,早已来了。人家都在家里过年了,我们这一批是穷得难受,要不然,也在家里过年啦。我保险没有人来。”刘文龙倒为之一笑,便道:“请坐吧,我去去就来。”大家都又说:“请刘秘书多美言几句。”刘秘书一走,大家就在这客厅陆续地坐下。果然不到十五分钟,刘文龙手里抓着一把票子,从屋里出来。大家都早已看到了票子,各人心里都已动荡,他拿票子站着,各人都连忙起身。刘文龙道:“刚才我到里边,说是各位很可怜,而数目也要得不大。上面算是答应了各位请求,这里共有二百元,就算总理帮忙各位过年吧。”他看见包月青站在面前,就把票子塞在他手上。包月青接了票子,就连声说谢谢。这侯养天又挤上前一步,对刘文龙深深一点头,说道:“刘先生公馆在哪里?明日亲到府上去拜年。”刘文龙笑道:“那倒不必了!”各人都向刘秘书亲口道谢,然后告辞。这刘秘书也曾送各位新闻记者,送到大门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