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杨二人一度谈话之后,这个宇宙通信社的事,杨止波过两日就职了。他们社里,离北山会馆,也没有几多路,因为要图便当,杨止波就搬到社里来住。这房子是一半西式的。这里上房,一共三间,一间给殷忧世住,一间做写字室,一间给杨止波住。对面是客厅,但是没有摆设,做了印刷通信稿的屋子。东西各有一间房,这里两个工友住。一个小院子,通到大门,就是这样为止了。
杨止波的房子,和写字室那边不通,朝外一个西式窗,秋天快要来了,窗户头上摆两盆秋海棠、晚香玉,有一张三屉桌,不写字的时候,靠桌对着秋海棠一望,倒也兴致盎然。他们这宇宙社里,大概要发七八页稿子,一页三百多字。有时,孙一得写上一段或者两段稿子,那就凑点儿零碎,这倒好办。但是孙一得喜欢玩儿,一出去玩,那就没有稿子了,杨止波急得各处乱抓,简直不是一个忙字形容得过来的。因为这通信社,要有点儿名声的话,还要发天津稿。上天津的车子,是八点二十分开。你这里至迟七点钟要齐稿。稿子齐了,先要交写字的先生写。写好了,得校对一下,然后交二位工友印。这样忙了一会儿,这就有七点半钟和七点三刻之间。脚踏车到东车站,也要二十分钟,那就时间很紧迫了。这种工程,一月只拿二十元,而且稿子也不可太不像话。所以杨止波搞到两个星期,烦腻得要命,这就浩然有归志了。
这一日早上,只有八点钟。起来无事,端了一盏茶,自己走到窗下,看那两盆秋海棠、晚香玉,只觉淡叶蓬笼,白花清静,真有点儿香风习习。记得前人有诗说,凉月浑无影,清风别有香。这真捉摸得很对。自己只管端了茶,这样细看。忽听得一阵皮鞋声音,孙玉秋走进他家里来了。杨止波道:“早呀,女士。”孙玉秋走到面前笑道:“我是有事,才这样早找你的。要是等一会儿,恐怕你又忙了。好像你看花,还在寻诗,我这来,还是有点儿不凑巧。”杨止波道:“你这里来,小坐一会儿,正是我欢迎的事。我须编三四家的稿子,我真正是忙。”说时,就引孙玉秋在屋里坐。
孙玉秋进了屋里也不坐着,手扶了桌子,便道:“明天,我要考女师大,你知道吗?”杨止波道:“我只知道你偷着报了名,至于明天考,我还是不知道。”孙玉秋道:“关于要考的东西,纸笔墨砚,我都放在长班屋子里。长班有两个妹妹都帮着我,明天我起早,我就一直到女师大去,只是有一层。”她说到这里,就向杨止波淡淡地微笑,杨止波道:“这是我太大意了。你考女师大,总要些钱花,请你等一等。”说毕,自己就在床头边,一口小箱子里,取出两张五元钞票递给孙玉秋。孙玉秋把手接了,就很吃惊道:“你怎么给我这多钱。”杨止波道:“考女师大,是一个大学生了,似乎这样,壮胆得多了。”
孙玉秋拿着钞票,停了一下,笑道:“我不要这多钱。就是考女师大,买三四毛钱点心吃,这就够了。”说着就把手上十元钱钞票,拿五元放在桌上,其余的往口袋里一揣,杨止波道:“怎么,你还客气。放在我身上,与放在你身上,这有什么分别。”孙玉秋笑了一笑,因道:“我真不要许多的钱花。”杨止波道:“那你就放在身上得了。我们身上放个十块钱,就说多了。不要说得太远了,就是我们社长,身上总不止十块钱吧?收着吧,惹人笑话。”他这样说了,孙玉秋只好收了,笑道:“你真是可怜。……”杨止波道:“不要说这个话。你坐着,你觉得对考试,有把握吗?”孙玉秋就挨桌子边坐下,笑道:“对于代数几何,我都不怕。外文也凑乎,就是这论文,我可有些怕。怕的他出一个题目,我就不懂。那真糟了,连你我也对不住。”杨止波坐在一只椅子上,这椅子在桌子横头,笑道:“不会的,不会的。时候太早,不然,我要请你去喝一点儿酒,预祝高中。”孙玉秋笑道:“别说高中的话了。你还是同我去运动运动两个教授吧?”杨止波道:“托两个教授,去看看考试学生的分数,那或者可以。至于去运动教授,我认为不好。我们考取,就算真有那项本领。一经运动,人家就说,不是考取的,是运动来的了,那多不好。”孙玉秋道:“你这个说法,我承认的。就怕考起来,我不行。”杨止波道:“我看你差不多。要真是考不取,我们再想办法吧。”
孙玉秋听到再想办法,也不知道什么事再想办法。不过,他说再想办法,他是不会骗我的,那就不问吧。在这里约谈了一个钟头,孙玉秋就起身要走。杨止波就要送一程。孙玉秋道:“你开始要忙,你送我干什么?我也不是这时候就回去,上街去买一点儿吃的,还买点儿纸。”杨止波道:“好,我就不送你吧。望你好好儿考,考完了,就给我一张明信片。”孙玉秋笑着道:“那是自然,我知道你比我还急呢。”杨止波听了,哈哈大笑,孙玉秋就走了。到了次日,杨止波心中,也有点儿惶惶不安。到了下午五点钟,就来了电话。她道:“我考过了,大概还算不坏吧?”杨止波道:“论文出的什么题目呢?”她笑了,答道:“我真想不到,是学而时习之。”杨止波道:“这倒不然。念过四书,知道这是《论语》第一句。可是要没有念过四书的,这就不知出在哪个书上了。出考试题目,不应该这样出。还有什么呢?”孙玉秋道:“出了二十个问答题,这真要谢谢你,有百分之六十,都是你教给我的。”杨止波道:“你又客气了。那么,你对这二十个问答,你一个没漏下?”那边笑了,她道:“我这里谢谢你了。”
这电话打过了,杨止波心中,才安然下去。过了一个星期,女师大快发榜了,孙玉秋考得怎么样呢?杨止波想托人问一问,比较熟悉的人,这就要算章风子认识古典派颇为不少,后来打听到章风子在《民风报》编副刊,这一天八点钟,杨止波就到《民风报》社来。
这里倒是一所四合院的房子。报馆里并无排字房的设备,看这报馆排场,至多也不过销个一千几百份报。不过这报馆里,好像还有几个钱,四围玻璃窗户,全把蓝绸子蒙着,院子里却有两棵大槐树。大声问了章先生在报馆里面吗?上房有人出来说请,杨止波就随了那人进去。这里三间北房,两间打通,中间摆了一张大餐桌,上面摆了许多报馆用的东西,两边堆了许多通信社稿件。这编辑桌上有三个人,其中一个,就是章风子了。
章风子看见杨止波进来,便哈哈地笑起来,就站着相迎道:“稀客稀客,请这边坐。”他就引客进一间客房。里面倒有两张沙发,中间摆了一副圆桌椅。他让杨止波在沙发坐下,自己坐在另一张沙发上相陪。倒是这里杂务连忙倒茶,还有一盒大长城烟放在茶几上。章风子架起两腿,抱着两手道:“听说,你现在在宇宙通信社了。那个买办式的报编辑,你早辞职了。”杨止波道:“我们无非是招之便来,挥之便去,在哪里都是混一碗饭吃。老兄你在这里编副刊,很不错吧?”章风子道:“也是你那话呀!不过,我后天,就跟着柳雪香到汉口去。这里事请一个朋友代。”杨止波微起身子问道:“老兄你就要到汉口去吗?什么时候,可以回来呢?”章风子道:“那没有一定,也许汉口演完了,就到上海。”
杨止波点了点头道:“老兄不错,这样看看各处的风土人情,这比在家里,老死牖下,那真好得多。”章风子道:“老哥你赞成我这样跑吗?”杨止波道:“当然赞成。足下培植艺术,使这一代的人知道皮黄也含有不少的艺术。”章子风拍着腿道:“妙哉言乎!这班不知道的人,就反对我给柳雪香帮忙。言论平和的,就说我在北大,是个优秀分子,这未免可惜。至于言论激烈的,他们就反对皮黄,那简直骂得不成话,还要开除我的学籍。哈哈,他们不懂得皮黄,我就随他们骂吧!”
杨止波看他样子很兴奋,因笑道:“你给柳雪香帮忙,真是很尽力呵!”章风子道:“当然,互相依赖吧。我在马二先生那里,有一个名义。我从前并不认识马二先生,自我给柳雪香帮忙,才认识马二先生的。这个人很好的,你见过此公吗?”杨止波道:“银行界里人,我简直没有来往。听梨园行的人说,他们四大名伶,都是有人帮忙的。这话对吗?”章风子道:“是的,秋风尘有一位洪先生。夏观云有个旗人,是个公爵。陈慧文有一位胡先生。都是极好的学问。他们编起戏来,就照各人所长编,都演得很好。”杨止波道:“老兄你现在编什么戏呢?”章风子道:“我跟柳先生,就管着书信来往,编戏的很多人,最近有一位山先生,编了好几本戏。当然他不过起个稿子罢了,另外还要请艺术界的人,详为审定。我们看一出戏,看完了也就完了,可不知道名伶一出戏上演,这要费莫大的功夫呢。”
杨止波取了一支香烟,把桌上的火柴擦着把烟点了。自己一面抽着,一面想,章风子谈话正在兴头上,只有随了他的话转,女师大考的事,现在还别提,这就问道:“这次到汉口去,当然有许多信件要写,此外,还有什么事吗?”章风子道:“当然有呀!卖多少钱一张票,头三天演些什么戏,这都要商议一番。少不得也要看看汉口情形怎么样,我们自己先商议商议,然后把这议案拿出来,交给前台去,看能行不能?”杨止波道:“这里几个帮忙的,同柳先生都有来往了,风子兄看哪一个最好。”章风子哈哈笑道:“这话难说呵!各有各的道法吧。”
杨止波又道:“章先生熟识梨园行的掌故,可以找一两段给我谈谈吗?”章风子笑道:“这样谈法,太无边际,那谈什么呢?”杨止波笑道:“随便四大名伶的故事,都可以谈。”章风子想了一想,笑道:“我谈夏五十的故事吧。一个人,与夏观云认识。这人是个学生,要成亲,求夏先生帮忙。这夏先生真是痛快,马上就答应给钱。这就把钱亲自交给那学生。这个钱,你不用得数,就是五十元。这夏观云有好人的称号,也有称之为夏五十的。”
这个数目,也觉得不为少啊!杨止波心里想,夏观云一周济就五十元。这个数目,的确不为少。我们社长,就只给我二十元一月,照这样算来,他一笔周济费,就够发我两个半月薪水,因道:“这的确不为少。刚才谈到学生,我倒想起一件事,我有一个亲戚,她投考女师大。老兄,你当然有好些先生,也在女师大有课,托你打听一下,我这亲戚,有取的希望没有?”章风子道:“这事好办,我替你通个电话,问问阅卷子的人。你等一等,我去打个电话。令亲投考,用的什么名字?”杨止波道:“叫孙玉秋。”章风子听了,就立刻出去。
过了一会儿,章风子在外面就笑了进来,对杨止波道:“你打听这孙玉秋,取了,而且取的地位很高。明天就要填榜,后天大概就发榜了吧。”他坐下来,向杨止波进了一支烟。杨止波看他的态度很从容,想必不会假,笑道:“谢谢你。明天,你还在北京耽搁,后天你就长行了,在北京有什么要办的事情没有?有我可以代劳的,请你告诉我。我们交情,似乎还浅,但出力的事,这算得什么?”章风子道:“我也谢谢。没有什么事情。这里就是有一部编的戏,倒有好些页,要请我看看。请问,我哪里有工夫。这叫我代理的,把这稿子退还他,就是了。”杨止波对于要探问的事,已经打听清楚了,看他还在编稿子,耽搁不宜太久,就告辞了。
章风子走上他编辑部座位里,便自己道:“杨先生虽然是新交,但是谈起来倒也很好。可惜后天要走了,不然,还可以约他谈一谈。”他对面坐的是江先生,便道:“老兄,明天不到报馆来了。这梁墨西老先生,我们请他来一篇文章,他也答应了给我们写。你同这老人,还不错,你明日到他家去催一催,可以不可以?”章风子道:“好!我明日到他家里去,就顺便辞行吧。”当时,章风子在编辑部答应了的话,到了次日,他就把这事实行了。
梁墨西住的家,在琉璃厂西边胡同里。这老人的文章以及他的画,倒是很值钱的。所以他收入很好,就买了这所房子。五四以前,他的文章,人抢着要。到了五四以后,他的文章,人家就不要了。虽然几家老古董报和杂志,还有要他文章的,但是那也只是偶尔为之罢了。这天章风子前来,门房引进他家。原来他家有两重院子,前头院子,靠南边一所客厅,那就是他待客的地方。这屋子里,全是老派,有檀木炕床,以及檀木的桌椅。四壁挂着字画,都是很古的。章风子先到他的客厅,一会儿,梁墨西就出来了。他穿着湖绉夹袍子,脸上微红,蓄了两撇八字须。他是福建人,说话虽然是普通话,福建口音却是很重的。他看见章风子,就笑道:“我兄,今天还有工夫到我这里来呵!”章风子道:“今天特意来辞行,明日我要到汉口去住两个月。”梁墨西这就请他在檀木椅子上坐着,自己也坐了一把。
家里用人敬过茶烟。梁墨西笑道:“先生你有什么事吗?”章风子道:“就是来辞行。不过我在报馆里临行的时候,那江先生说,墨老答应给我报纸写一篇文章,不知动笔了没有?”梁墨西打了一个哈哈,笑道:“我原来是打算给你们写的。后来一想,省点儿事吧。我写文章,就要骂人,你们那《民风报》,没有替我说过话,要登我一篇文章,那就事情来了。”章风子道:“墨老还是写吧,我们的报不怕多事。”梁墨西道:“好多的报,我都不写文章了。老实说,贵报不过销个千来份的报,骂他们也许不看见。贵报我知道,办的都是银行界里人,这真有钱。有钱,怎么不买机器。怎么不办铅字呢?这真是可惜。”
梁墨西和章风子谈到了自己,他说:“从前,我是一个苦孩子,小时候有时候吃饭,也发生问题。后来,我中了举人,才到北京来。来此也不干别事,就是卖文卖画,才弄到现在。现在,尽管什么五四,尽管打倒秦汉魏的文学,可是我的文学是骂不倒的。虽然这个时候,受了鸡毛蒜皮一点儿影响,过几年,你看仍会流行起来。这汉魏的文章,有什么不好呢?有人说,清朝不好,固然清朝有他的坏处,但是就大体讲,清朝还是好的呀。不说别的,就说我这个举人,就中得没有辜负我。”
章风子一听,老先生又在骂人了。这老先生有个脾气,他骂人不许你多嘴。要是一多嘴,那就孺子不可教也,也就不和你谈了。章风子等这老先生,谈到他中了举人,歇了一口气时,就起身道:“老先生看吧,写与不写,将来再说吧。我还有许多地方要辞行,就不打搅先生了。”说着,拿起帽子对梁墨西一鞠躬,样子甚为客气,立刻就告辞了。梁墨西觉得话刚要开始,这章风子就走了,在客厅里叹了一口气道:“哎!章风子的确是疯子,我有好多话要和他谈,好像他听也不愿听。这的确可惜,很好的一个人才,不往正路上走,弄得北大不能毕业了。”他说着,自己就往书房里走去。
这书房甚为整齐。临窗有一架书桌,两面摆下沙发椅子,这是译书的所在。因为他不懂外国文,所以另设一把沙发,请口译的人坐。口译的人在那边念,他在这里把笔译,他译书,不许口译的人加一点儿意见,不然,他就不译。书桌以外,又有一张大些的桌子,上面摆了许多碟子和小碗,里面全摆下各种颜料。有三个极大的瓷笔筒,插了许多的笔。桌子上用蓝布铺着,这是画画的地方。再外,有许多架子书,架子都是楠木的。此外有个小圆桌,桌上供着瓷瓶,里面插着鲜花。至于外面,摆上许多盆景。而且有一棵槐树照得地下绿茵茵的。
他走进书房,就看见他的爱人,笑嘻嘻的手里拿个鸡毛掸帚,给他打扫尘土。这爱人有二十多岁,长得很白,也不瘦,也不胖。脸是瓜子型的,梳了圆头,还留着一圈刘海发。上身穿件蓝绸褂子,下身白哔叽裤。他同她起了个名字,叫作丝桐。丝桐也认识许多字,书箱里书,她都可以随手拿。丝桐是怎样来这里的呢?原来梁墨西老人的妻子忽然生病去世了。当时,有好些人劝他续弦,他觉得年纪大了,这办法不好。后来有人介绍丝桐,劝他纳妾。他一见丝桐,非常欢喜,就答应了。有人说,这太不合情理。娶妻,年纪大了,不宜娶。纳妾,就不嫌年纪老大吗?知道内幕人说,因为他的几个儿女,认为娶了后母,这一家人,全要后母主张,这个不宜娶。至于纳妾,那老人有这大年纪,房里有许多事情,别人不好过问,那就娶个妾吧。大家提议,妾有妾的名分,这些人是不受她管的,而且银钱,全由晚辈掌握,妾也不能过问,这提议问老人同意不同意?墨老完全答应了,于是这个妾就进了门了。
丝桐进门几年来对于墨老服侍得非常周到,因之墨老非常爱她。可是名分是定了的,总要称妾。钱又不能随意给,这怎样弄哩?墨老想得了一个办法,就是每日画一张画,画成了,交给丝桐收起。他以为他死后,他的画一定是值钱的,他交了好多画给丝桐,也就是交下一笔存款了。
他走进房来,丝桐就连忙倒一杯茶,放在桌上。她有话还不曾说出来,就听见外面说道:“先生,有个太监王子福,手里拿了一个提盒,要见!”
梁墨西听到太监要见,便连忙道:“请到客厅里坐,我就来。”说着,把衣裳牵了一牵,就赶快到客厅里来。他一进门,就见一人,头戴硬草帽,身穿华斯葛长衫,猛然一看,和我们差不多。可是他这里有几样特别的东西,看起来,还与我们不一样。第一,他身穿一件背心,是铁线纱的,还是对襟。第二,他腰里系了一根丝带。第三,他手里拿一根手杖。当时不叫手杖,叫作文明棍。至于脸上没有胡子,不仅是胡子,就是胡楂子也没有一根,足上也不是前清样子,已不穿靴,穿上一双双梁头鞋了。他右手提着一个盒,左手提着手杖,这就被梁家人一引,就引到客厅里站住。
他把提盒放在脚边,这就在腰里,掏出一只鼻烟壶来。这烟壶比手心还小,扁扁的,壶顶上有个盖儿,有铜纽扣一样大。他把手杖放在桌子边,这就把壶盖一扭,取了下来,将壶盖捏在右手心,烟倒在左手心。这又把壶盖扭上,将壶放在衣袋里。左手放平,手心朝上,于是右手把倒的鼻烟,伸出两个中指,将烟按了一按,就向嘴唇上面,鼻孔底下,也按了一按。一回还不够,要弄个两三回。这尽管是极小的事,但是当太监的,就必须这个样子。虽到民国,这习气还没有改。
梁墨西进了客厅,太监看到,赶快迎上前,右腿一弯,右手笔直下垂,请了一个安。梁墨西也拱拱手。太监把两手垂着道:“前几天,我们福贝勒到东陵(是葬西太后、光绪皇帝的所在)去视察一回。这里有几样东西,福贝勒叫我送过来,请大人收下。”原来太监是这样称呼的,称自己的主人:王爷称王爷,贝勒称贝勒,不过上面要加上名字一个字,比如载福,就称为福贝勒。至于对汉族客人,无论什么官,统称之为大人、老爷。梁墨西道:“福贝勒这样厚赐,真是荣幸之至!”太监就把盒子盖打开,将盖放在地上。盒子里,放了一罐益母糕。罐子就只有现在卖糨糊罐那样大,是一个椭圆形。上面用张印了字的纸,盖着罐口,将一根绳一系。这是东陵的特产品。带了这样东西表示真到了东陵。太监拿起放在桌上。再拿二三两项,却是十来个饽饽,另一块羊腿子上的肉,也向圆桌上搁好。太监道:“这是祭品,福贝勒分得的,不敢一人私用,特意分送过来的。”梁墨西垂手道:“这是分赐天恩,益觉荣幸。”太监将东西拿完,就把盖子盖好,说道:“大人还有什么话没有?我要回去了。”梁墨西道:“这里谢谢福贝勒。还有什么话,我明日看见福贝勒,那就再说吧。你慢点儿走,我这进去一会儿就来。”太监道:“是!”
梁墨西回到上房,见了丝桐,吩咐她拿十元现洋出来。一会儿取了十元现洋,丝桐还知道他的脾气,拿了一张红纸,全交在桌上。梁墨西把十元现洋,将红纸一包,这才走了出来,见了太监把红纸包一伸,笑道:“你拿去,买包茶叶喝吧。”太监望了红纸包,笑道:“这还要大人赏钱,真是不敢领。”梁墨西笑道:“小意思,不成敬意!”太监就立刻向梁墨西请了一个安,把红纸包接过,拿着东西慢步出门。这梁墨西也就随着太监之后,送到客厅门口。看到客走了,他这就喊道:“丝桐,你拿一只盘子出来,将这羊腿盛着,然后搁在堂屋里方桌上,过一下,我要磕头,谢谢太皇太后,谢谢皇帝。”丝桐在里面答应是。
这何以清朝皇家会送些祭品来哩?原来梁墨西,颇忠心于清朝皇帝家的。最得意的事,是中了他为举人。他想,若是科举不停,当然还可以中进士。他虽然没有在他的文字上恭维清朝,可是私人和清朝贵族官僚等人来往,那就太密切了。
爱新觉罗氏有个近支是福贝勒。这福贝勒在宫里很红,凡关于对外一切事情,都有他一份。所谓宫里,因为溥仪那时候住在三大殿后面,由后门神武门进出这块地方统称为宫里。他看见梁墨西常和许多王爷来往,有时也到宫里去,这算得一个卫护清朝的人吧?就每次逢着祭日,分送他一点儿殡品,太监对于送东西给梁大人,都非常愿意去,梁大人给赏钱是很多的。有人说,分送祭品,这是福贝勒开玩笑。他说:像你一个举人,清朝虽然亡了,论起来,还车载斗量呢!要你尽什么忠?尽忠你就死了好了,你还是活着,这算什么?这是传出来的话,也不知的确不的确。
梁墨西这就进到上房,擦手擦脸,弄得干干净净,又立刻换衣服,上身葛布袍子,拦腰系了一根腰带,外面加上一件黑纱的马褂。身上穿完了,这就丝桐立刻过来,端起帽盒子放在桌上,揭开盖来,里面却露出上头尖,底下圆,像喇叭模样的凉帽。在上面铺上许多红缨子,顶上一个水晶顶子,后面拖一尾孔雀毛。丝桐两手端起,梁墨西低着头,丝桐缓缓地给他戴上。戴好了,看了看,并不歪。梁墨西还不放心,对橱子上穿衣镜照了一照,这才问道:“给我预备好了吗?”因为他谢恩并不是这一回,丝桐经历过,所以她知道,她答应着,预备好了。
梁墨西戴了一顶大帽子,就上堂屋里来。堂屋中间,一张八仙桌,下方系了桌帏,上面一只铜香炉,正微微地烧着檀香。一只大瓷盘子,里面供一方羊肉。其实这方羊肉,有点儿气味不正。可是丝桐不敢说,这是祭皇帝的肉。桌下摆了一方椅垫,正正端端。梁墨西走上前来,在椅垫下立定。过了一会儿,在椅垫上面跪下去,对北磕了九个头,这才起立缓缓退下。当他在底下磕头的时候,他家许多儿媳妇和孙子,都在旁边看。看他磕头,谁也不敢说话。丝桐等梁墨西走了,才笑嘻嘻地道:“这肉可有点儿气味,怎么办呢?”大媳妇走过来,轻轻地道:“回头吃晚饭的时候,买些羊肉,给一炒就端上桌。至于这块羊肉,就给狗吃了吧。他不吃羊肉的,他不过拿筷头这样尝一尝,他不会知道的。”丝桐听了这话,就忍不住笑,可是不敢出声,立刻把手按住了嘴唇。大媳妇也微微地笑了,把两手牵住丝桐的褂子,低声道:“你可不要乱说呀!”大家就含笑而退。
过了一会儿,在吃晚饭的时候,一盘羊肉放在桌上菜碗中心。梁墨西将筷子拨动一下,吃了一块。当然这肉,没有异味,他道:“很好。”这事就算过去了。次日早上,梁墨西在书房里看报。用人报道:“有委王爷的用人,求见。”梁墨西听说委王爷来了人,便丢下报来道:“叫他进来吧,我就在这里见他。”这人答应着,不一会儿,委王爷的用人进来了,他把草帽拿在手里,站定了,向梁墨西请了一个安。梁墨西站起来道:“委王爷有什么吩咐吗?”用人道:“这里有一封信,先生请看。”说完,他就把一个信封呈上。这委王爷是个中年人,可是文墨不行,写的八分书,倒是很好。信上很客气。他要一张中堂、一副对联。
梁墨西对送信的人点着头道:“好的。不过这里要的一张中堂,我画大的可不行,就画四尺吧。我字画不要好久,三四天就得了,只裱糊店里,要些日子。”用人道:“裱糊店里,先生不用管。只要你的字画得了就成。”梁墨西道:“那也好,就定……”他说到此处,缓缓算一算日子,继续道:“那就是五天吧?”用人答应了是,问没有什么话,请了安告退。
梁墨西,他自认为是前清的大夫,所以前清王爷们要字画,那不但要写得好,还要写得快。因之次日便画起来。刚起稿半上午,用人就拿了一张名片,说他求见。梁墨西将名片一看,却见上面印着杨止波。自己便想了一想,这个人好像是会过,他是一个新闻记者吧?这见我有什么话可谈呢?便对用人道:“好吧!我到客厅里去见他一见。”用人答应就出去了。梁墨西就来客厅里,杨止波倒是很有礼貌,见了老先生便深深地一点头,并道:“我没有什么事。听见老先生就住在敝寓不远,所以来谈一谈。先生有事吗?”梁墨西道:“有事,谈会子话,也不要紧。老兄你在哪个报馆里吧?”便请杨止波在椅子上坐着,自己坐在下面。当然杨止波此来,是看到他一些复古的言论,这有点儿不是一个文豪所说的话,所以想看一看他在家里的行为怎么样。但是当了一位老先生的面,就不好提了,因道:“是的,是一个小地方驻京记者,另外在一家通信社工作。来看一看老先生外,并没有其他的事。”
当时,送上两盖碗茶,这倒是其他人家所没有的。梁墨西听到他说,除看看之外,并没有它事,这挺合心意,便笑道:“你这番意思很好。我从前在我同乡方面,筹款办了个男子学校,后来一想,男子学校还不是最紧要的,就办了一个女子中学。”杨止波侧身坐着,见他穿了一件湖绉蓝色袍子,脸上略微瘦一点儿,但他说起话来,倒很健康,便道:“是的,我听说有个女子中学办得很好。”这一下更引起梁墨西谈话的兴趣,就把胡子摸了一摸道:“现在,一班青年就反对文言,我作的文章,是汉魏文字,这要被打倒,更不成问题。足下看这汉魏文字,该被打倒吗?”杨止波听到这里,就想声明一句,白话文学,倒是该提倡的。但他那里容杨止波说,他接着道:“清朝变法,是好的,可惜为一班小人给中止了,不然,汉魏文字,要兴起来的呵。”杨止波不管他话说已完未完,就抢着问道:“听说有些前清遗老,和先生还有点儿往来,这是真的吗?”梁墨西道:“那谈不上来往。遇到点点头,那也无所谓吧。”杨止波听了他这话,还想问两句。可是他又说话了,他道:“前清那班出身进士的人,不要看轻他,那真有好的呀。自然,他不懂科学,这是他们的缺点。可是要谈起伦常来,真觉得古道照人。年轻朋友,我们是要谈一点儿伦常的哇。现在的青年,专门搞些白话,这篇全是呢吗了的,试问,这讲得到伦常吗?就说个文艺吧,满纸呢吗,这有什么用呢?这好算一篇文章吗?他们开口,就讲外国,这满篇呢吗了的,也可以上外国比一比吗?我们有许多汉魏文章,外国都佩服得五体投地。这是古文译成他国的作品的例子,你看,不很好吗?”他讲到这里,东拉西扯,还打算要讲。
忽然一个上十岁的孩子,跑到院子中心,喊道:“爷爷,你那画,要送给委王爷的,小九子在书房里偷着看,我轰都轰他不出来。”杨止波一想,他作画送前清的委王,这以下就不用提了,就站起来道:“老先生有事,不宜多耽误,我这就告辞了。有空的时候,我还要来,听听老先生你的高论。”梁墨西也站起笑道:“坐一下,不要紧。”杨止波对老先生深深点头,就走出来。梁墨西很是客气,就送他到大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