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这城市,内城周围共四十华里,外城包围内城南面,共周围长二十八华里。在北城出了什么事,南城一点儿也不知道,乃是常事。这一天,杨止波跑了一整天,觉得这皖直之争,京城被摇撼着了,自己赶快回去为妙,马上戒严了要断绝交通。他现在是住在南城的,南城尚幸无事。可是南城以外,什么地方被攻破,那就不明白了。于是他跑过西草厂,就不看见一个人。走进北山会馆,馆里有一位汪先生,有五十多岁,是一位部里的办事员。他迎向前问道:“好了,杨先生回来了,我正盼望着,你告诉我们一点儿消息哩!”
杨止波被他拦着路,自己又一身汗淋着,像雨点儿打着一般,笑道:“足下认为我是一位新闻记者,总有很多消息吧?其实我和诸位一样,关在古城里,一点儿消息没有。”汪先生道:“总比我们灵通些。我现在只问你一句话,皖军直军,究竟是谁败谁赢?”杨止波笑道:“这个,我可以全告诉你,就是皖军打败了。”说了,就照直往房里走。但是汪先生还不放过,追在后面问道:“你可以告诉我,这皖军退在何地?”杨止波道:“前线千变万化,哪里说得定呢?大概他们集合在长辛店吧?当然,他们也作兴反攻,也许今天晚上,他们攻过长辛店。”当他这样说话的时候,会馆里人就全体跑出来了。后面院子里住着一户人家,是农商部的一个科员,他家有七八个人,围着通前院的门,在那里听消息。
杨止波开了房门,正要进去。一抬头看到许多人,都在等候自己的消息,便不好意思进去了,回转身来对大家道:“大概今天晚上吧,前方可以告诉我们,哪方真胜真败了。住在北京城里,不要紧的,这里有个外交团。所谓外交团就是各国公使馆。他们说一句话,就是北京官方所说,比圣旨还灵,他们不许这仗久打,久打了要赔偿他们的损失。官方就是靠洋人吃饭,能不看洋人眼色行事吗?至于中国真是这样吗?中国有四万万人,要有人统率,就是世界上一大强国呵。”他说着这些话,就算告诉了他们的消息。他也不管人家满意不满意,自己这一身汗,实在该抹一抹了。
这一晚上,北京很平静。当然,卖东西的都没有上街,前方的炮声,也没有听到,因此,候到十二点钟,大家都去睡觉。到了次日早晌,虽是人声已慢慢地杂乱,可是门口,依然没有卖菜的。这里长班有一个老母亲,人们都叫她作老奶奶。她养有一个女儿,也就叫老姑娘,老姑娘清瘦的一副脸,头上留把大辫子,住会馆的同乡,有点儿小事,就叫着老姑娘做。那汪先生就叫道:“老姑娘,你给我去买点儿小菜来吧,这里有一个铜子儿,买半个子儿的韭菜,半个子儿的王瓜。”老姑娘在门口答应道:“昨天下午,杂货铺里,就卖个精光了,今天还想啦?再要歇两天不开城,那就棒子面,都要买不着呢!”
杨止波听了这番话,这确是京城里发生了问题。自己摸摸桌子抽屉里,还有半包饼干,就打开抽屉,用手钳了五块饼干,自己就站着吃。看着窗外,自己默想,皖直战争,今明天还不见得就了结。今天往哪里跑呢?多少要找他一点儿新闻呵。还有吃饭这问题,也得预先想一个地方。自己正这样想着,就见孙玉秋穿了件白花布大褂,三脚两步,跑了进来。笑道:“还好,你还在家,特意来看看你。”杨止波笑着让座,就道:“我虽是要跑新闻,时候还早。”孙玉秋站在房门口,笑道:“我特意来看看你,看过了,好了。家里不知道我出来,我就要回去。”杨止波道:“我也不勉强留你。你还有什么话?”孙玉秋想了一想,她道:“我自己没有什么告诉你。不过附带告诉你一声,就是奉军机关里的人,今天可以回北京来。这是我对门,有在奉军机关里的人住着,他对他家里人说的,当然这消息是可靠的。但是这个消息,能用得着吗?”杨止波笑道:“这消息是第一等消息。”孙玉秋笑道:“别老是说什么一等呀,以后我不给你消息了,那不给消息,也是一等吗?再见了。”她说完了这句,就赶快地走了。
杨止波听了这孙玉秋的消息,心想,奉军驻京办事处的人,这就快要进城了。这东路的战事,大概没有开火。就是开火,也就随时停止了。他要真来,自然一切问题都解决了。不然,奉军驻京办事处的人,也不会回来的。这问题算是得了个重心。自己在家中歇了一会儿,就向邢家去。这时邢家,所有的人都来了,邢笔峰坐在一张藤椅上,口里叭唧着雪茄,对着徐度德只管皱眉头。杨止波一进来,这就大家哈哈乱笑。徐度德在那翻译电报桌上,只是削铅笔,看杨止波来了,便道:“老兄来得最好。现在直奉两军,打呢还是不打呢?究竟取的什么态度,我们还没有接着一个可靠的消息。如今你来了,邢先生说你这两天,消息很灵通,最好,你替我们解决一下问题。”杨止波摘下草帽子,就挨着邢先生在藤椅子上坐下,笑道:“我也是道听途说呀,我怎么能解决问题?”
邢笔峰道:“的确,我没得一种可靠消息,还是直军,直往北京城里打呢,还是见过胜仗之后,要谈一个和局呢?”杨止波解脱了外面的长衣,把长衣挂起的时候,自己很随便地说道:“我有一个朋友,他的邻居,在奉军驻京办事处做个小事。据他说,他们的处长,今天可能来北京。”他挂好了长衣,依然坐到原处。邢笔峰听了这话,把他的雪茄,放在烟灰缸上,按了桌子道:“你这话是真的吗?”杨止波笑道:“我何必把话来欺骗先生。”邢笔峰这就笑道:“度德,我的话果然不错吧?刚才我接了一个电话,说奉军办事处的处长,在天津会回来,坐国际车子今天下午到。止波兄,你的消息,和我接的电话一样。这直军方面,当然静候奉军的代表,布置一切。就是这位段祺瑞,不知道怎样?是不是要躲起来呢?”杨止波道:“这个我没有听见说。”邢笔峰道:“往东交民巷一躲,那是绝无问题的。好了,我电报有了。”说着他就把电报纸拢齐,抽笔就写起他的电报来。
殷忧世他是给邢笔峰誊电报的,邢笔峰还在拟电报,他当然还空手没事,这就换了一把藤椅,与杨止波并排。轻声道:“你们安徽人,这回恐怕有好多人打碎了饭碗吧?”杨止波笑道:“那倒不见得,挺多有几个合肥人,要吃点儿亏。”邢笔峰这就将笔停下,望了杨止波笑道:“真的,贵省人,有好几个人在老段一方,遇事很吃香。关于他们的动静,你可略知一二?”杨止波道:“有是有一点儿消息。就是姚震、姚国桢两兄弟,在东交民巷,六国饭店,定了几所房间。这算不得是新闻,老早他们就定了。好在他们有钱,若是皖军打赢了,自然不算什么?若是打输了,他们家里有汽车,开着汽车往六国饭店一跑,就太平无事。”邢笔峰笑道:“虽然这算不得新闻,老早两个字,很可以作一点儿文章,我也给他们打进电报里去。”说毕,他又提笔拟电稿了。
这日上午,就照杨止波一说,邢笔峰打破了他的难关。到了次日,自然这件事,是直奉两军完全胜利。可是段祺瑞这个人,究竟政府办与不办,却是不知道。而且内阁总理靳云鹏,他就是段祺瑞的朋友。说亲一点儿,他就是段祺瑞的弟子。他是三方面的好朋友,他或者会在里面转圜吧?所以这段祺瑞如何?新闻记者这一宝,却是押不牢。这日下午,王豪仁就到邢笔峰家里来了。这时还只一点钟,邢家还没有人来。邢笔峰看到了他,就赶快让座,笑道:“我正有一件事问你,你老兄总是不来。”王豪仁道:“有消息问我吗?”邢笔峰笑道:“正是有点儿消息问你。你看老段,政府应当怎么办?外面谣传,说是他要上东交民巷去。有的人说,他的性命难保,要去东交民巷,就当早去。”王豪仁这日还穿了他油迹洒满了的长衫,就将两手一缩,把两只袖子朝上一卷,很高的声音道:“不会到东交民巷去的。这里国务总理靳云鹏,总是老段一家人,他不能看老段就这样进东交民巷。”邢笔峰笑道:“你老兄倒很是维护老段。不过口说无凭,你可不可以,到吉兆胡同去跑一趟。”王豪仁笑道:“这吉兆胡同,当然还不是平常一个人可以去的。不过我虽然不能够见一见老段,那胡同里过一过,那总是可以的。说不定我这种瞎摸瞎撞,撞着一条路子,也未可知。”说时就把他一顶黄色的草帽向头上一盖,多话也不说,就往外直跑。
喊了一部车子,就到了吉兆胡同。打发了车钱,自己却慢慢地向段公馆走。往日,这段公馆门口,尽是马车与汽车。这时候,就一辆车子也没有。从前这门口,有两个卫兵站了岗,今天也没有了。不过大门里面,有一个警察。自己这样往前走,也没有人拦阻。自己想了一想,这到段公馆,去找哪一个呢?这时忽然面前有人喊道:“王豪仁你也到这地方来了,是你一个人吗?”王豪仁抬头一看,是训练处一位秘书叫沈志华的。他穿着一件纺绸长衫,手上拿了一顶草帽子。王豪仁道:“呵!沈秘书,我是一个人。”
沈志华所站是大门口外的石头坡子,向王豪仁周身看了看,笑道:“你的地位太小了,又是一个人,你能在这里想到什么办法吗?”王豪仁站在坡子底下,望了他道:“不是来找督办想办法的,训练处撤销了,我也不过月薪三十多块钱,撤销了拉倒。我是来探听新闻的。”沈志华将头回过来,对门里一望,便走下坡来,走到一处墙阴所在,王豪仁在后面跟着。沈志华又看了一看周围,便道:“我也是个无名小卒,所以我也不跑。我打听得确实了,自徐树铮以下,共是十个人,要下惩办令。我们这里老段,今早已发通电,请中央罢免他的职务,这里还有什么消息,可以打听呢?”
王豪仁道:“段祺瑞发出通电,这是天字第一号消息呀!你可不可以把原电给我弄一份。”沈志华道:“这拍发的通电,到今天晚上,通信社就有的。你忙什么?”王豪仁道:“你先生对于新闻,大概是外行。我的朋友,很多当新闻记者,他们对于消息,却形容着一个抢字。慢说今天晚上,通信社里才有。就是三四点钟,通信社里就有,他们这时候晓得了,也是抢。”沈志华道:“这个倒没有什么难处。我们秘书处,这里还有人办公,我进去给你拿一份,或者也许可以。”王豪仁把二手向沈志华拱了几拱,笑道:“那就阁下费一番神吧!”沈志华答应着,就要动步走。王豪仁道:“别忙走呀,我在什么地方等哩!”沈志华道:“你跟我来,到了里边,我会叫你在哪里等着。”王豪仁大喜,就跟沈志华一步一步地走。
段祺瑞公馆里的人,都是认识沈志华的,他带了王豪仁进门,人家也没有问。走过一道长廊,两个客厅,朝东有一扇圆洞子门。过了门,是个三间华丽的屋,屋外一棵大槐树,槐树遮了这屋外廊子。旁边有两间屋子。沈志华道:“你就在这里等一等,我进去看一看。”王豪仁点点头,就掀着帘子,向旁边屋子里一钻。这虽是正屋的旁屋,可是里面有绿绒的沙发三张,大理石桌椅一套,这也不是小官僚可以比得的。他还没有仔细看这屋里摆设,却见老段自上边屋里出来,脸上和平常一样,他后面跟着一位官僚,当然也是纺绸长衫。段祺瑞道:“我就不走!他们能把我怎么样?至于我的左右手,那就随他们到东交民巷去暂避一会子吧。”那个随后的官僚,一路说是,就随着向月亮门里出去了。
王豪仁这就想着,段祺瑞尽管说他不好,可是直军的曹锟、奉军的张作霖,那也是二五等于一十。正这样想着,就见沈志华手上拿了一张纸,出了上房门,匆匆地就向这边屋子里跑。他一进门,还没有开口,王豪仁接着道:“这通电你拿到了?”沈志华轻轻地道:“这通电拿到了。这里不宜久耽搁,一下子公府有人来。”说着,把那张纸递给王豪仁。他接了那张电稿,笑道:“我在这里,还看一会儿,不可以吗?”沈志华道:“我是带你进来的,不要我带你出去吗?回头你看……”王豪仁却是最怕事的,笑道:“好了,好了,我同阁下一路出去就是了。”沈志华这才将身子避开,让王豪仁先出去。王豪仁也不敢耽搁,就在沈志华头里走。走到门口,虽然门房又加了几个人,但是大门以外,仍旧是冷清清的。一直把王豪仁送到大门口,王豪仁向他道了劳驾。沈志华就笑笑,看到王豪仁走出胡同,这才算了。
王豪仁一想,这一个通电,既然拿到了手,这就对邢笔峰而言,是越送快越好了。走不多远,便有一个汽车公司,便坐了汽车,赶快向邢家跑。这只要十几分钟就到了,一进门便笑着喊道:“邢先生,我把段祺瑞的通电抢到了,你给我开发汽车钱!”他一路走着,把抄录电报的原文高高举起。邢笔峰同几个办事人,全坐在屋里,要打电报,还没有动手呢。邢笔峰老远就看他手上,举着一张纸。便起身道:“这一回着实劳驾了。”王豪仁走进屋里,先将电报就往邢笔峰手上一塞,笑道:“我不但拿了通电原文,还看见老段。请给汽车钱,这也是要紧的吧?”邢笔峰道:“小事小事。”便叫徐度德的父亲,去开发汽车钱。自己也来不及坐下,就将抄电报的纸打开,念道:
衔略:顷奉主座巧日电谕,近日叠接外交团警告,以京师侨民林立,生命财产,极其重要。战争如再延长,危险宁堪言状。座令双方,即日停战。祺瑞德薄能鲜,措置未宜,竟遭外人之责言,上劳主座之谨念。五衷内疚,至深眩惶。查当日既经陈明,设有贻误,自负其责。现在应当厉行自刻,尽量揭参。业已呈请主座,请将督理边防事务、管理将军府事各本职,及陆军上将及官悉予罢免。特此奉告。
段祺瑞效
邢笔峰把这电报念完,笑道:“皖军整个失败,段祺瑞只好把这电报发表了,关于失败,他自己也已承认了。王兄既看见老段,他怎样说呢?”王豪仁道:“当然,他不是见我。”于是将段宅的事,告诉了一番。邢笔峰道:“足下这趟跑,足为记者生色,回头我们去吃饭,我现在要去打一个电话。”说毕,他拿着那封通电就到上房去了。徐度德等他走了,就向王豪仁笑道:“你实在不行啰。这个关于段宅的事,起码你可以向他要个几十元。现在,仅吃一餐饭,算得了什么?”王豪仁道:“老弟台,逢事就要钱,那还成个人吗?”徐度德道:“你给他客气,他可不会对人家客气。这里你告诉他,怎样见着老段。他就把你这话打电话告诉人家,这是一条最好的消息……”王豪仁走到他的翻译电报桌边,就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老弟,凡事不要看人家怎样,自己问心无愧,就得了。”殷忧世坐在桌边,点点头道:“豪仁兄,你这话很对。”
杨止波坐在里边屋子里,静心看报。等话说到这里,他知道王豪仁没钱,就道:“王兄,你到这儿来,我有句话要告诉你。”王豪仁当真跑了过去。杨止波就在身上,摸了十元票子给他。他拿手接着,便道:“这为数多了一点儿。”杨止波指指外面屋子里,又把手指指了嘴唇,摇了几摇,王豪仁也就不作声了。过了一会儿,邢笔峰出来,笑道:“我赶紧发电报,发完了,我们就出胡同,在这便宜坊里吃烤鸭子,我们这里几个人全请。别家馆子,蔬菜有问题,现在吃烤鸭,这就没有问题了。”他说完,自己便坐下拟电报。在这里的几个人,就各有各的事。王豪仁他没有事,就把报纸乱翻了一阵。一个钟头以后,各人的事,大半完了,就叫徐度德先去发电报,大家先上便宜坊去等。
这次,各人吃得很饱。吃后,各人回家。邢笔峰一个人,还这样想着,这几天没有到哪里去玩,今天应该玩一会儿吧?正这样想着,忽然有人喊道:“笔峰兄,这里遇到你,好极了,我向你打听两条消息。”邢笔峰一看,也是新闻界同人孙一得,便笑道:“到我家里去谈吧?你老哥这回押宝,都不准确啊!”孙一得穿了件秋罗长衫,走的丰格飘飘然,笑道:“虽然消息有些不准,可是有些真有来历,不过他们后来变了卦,这却不是我的责任。”二人说着话,就到了邢笔峰的写字室。把帽子一摘,长衫一脱,孙一得拉了藤椅子坐着,笑道:“今天,我真要打听一点儿消息。在今天下午,好像战事平定了一些,我问问你,老段一批人,怎么样下台。”邢笔峰坐在他对面,哈哈一笑道:“你老兄,怎么样啦,今天老段已通电下野,你都不知道吗?你真是难乎其为新闻记者了。”
孙一得猛然一惊,问道:“怎么?老段他已通电下野了。变得好快呀。有原电吗?”邢笔峰笑道:“当然有原电啦。你取出看看。”说毕,他就把电报簿子一翻,就拿着那份抄录原电的稿子交给孙一得。孙一得将原电从头到尾读了一遍,笑道:“这真是好消息。不知道通信社有了没有?”邢笔峰道:“既是通电,当然有一两家会有吧?”孙一得拿着电稿,给邢笔峰连拱了几拱,笑道:“这电报是今天发的,今天你早已有了,你是怎样弄来的?”邢笔峰又抽上了他的雪茄。他从嘴里,取出了雪茄,笑道:“新闻,当然不是坐在家里,就会来的。清早,我叫了一辆汽车,向吉兆胡同一跑。当然这时候老段心里不痛快,我没有求见他。秘书室里,少不了有几个熟人。他们见我来了,就把原电抄录一份,我就得着了。这时上海,大概报馆里这些同人,就早见着了吧!”孙一得道:“佩服佩服。这里你自然会给他们秘书室里人谈谈的,一定得了好些新闻。”邢笔峰道:“那自然啰!可是这里有许多不能发表的东西。关于可以发表的,我都把它编成了电报,打出去了。”孙一得笑道:“那一些电报,我可以看看吗?”邢笔峰抽了两口雪茄。正色道:“看是可以看的。可是你今晚上,不许对人家说。”孙一得道:“那是自然。”
于是他放下抄录的原电,就过去把今天抄录的电报簿子看了一遍,看完之后,立刻又赞了两声道:“的确,这是呱呱叫的电报。我想周颂才一定要和你合作。这一通电报,你还是要呢,还是送给朋友呢?”邢笔峰笑道:“你老兄想要吗,你拿去就尽管拿去,可是你要交通信社发表,那一定要找一个漂亮点儿通信社发表。”孙一得道:“那自然,你的招牌要紧,太含糊的通信社,我也不会和它拉交情。可惜我们没有通信社,要有一个通信社,很多可以发表的消息,就走我们社里发表,那是何等便利!”邢笔峰笑道:“那你办一个呀!”孙一得道:“我是想办一个。这话过两天再说吧。你这一个通电,我就拿走了。”当时邢笔峰笑笑。孙一得忙着穿上长衫,把通电拿起,和邢笔峰又道声多谢,他就很得意走了。
关于大局,仍旧是靳云鹏组阁,下令惩办十个祸首,计徐树铮、曾毓隽、段芝贵、丁士源、朱深、王郅隆、梁鸿志、姚震、李思浩、姚国桢。所有不惩办的人,一概无事。这段祺瑞,也没有下令惩办,直军、奉军对他也没有怎么样。惩办祸首,第一个就不办,这真是一台滑稽戏。过了几天,大家在邢笔峰家里说笑话。孙一得笑嘻嘻地进来,进来就把他白帆布钢盔式的帽子丢在桌上,对邢笔峰笑道:“你所给我一封通电,实在不错。我路上有个朋友,看到了电文,就说,你很不错,居然这封通电,你就拿到了。要是让你办一个通信社,也应该很出色。”邢笔峰道:“你一定见了人,说是你在某一个机关,拿到了一份。”孙一得笑道:“的确是这样说的。不过我替你老哥大为吹嘘一阵,他倒听了,甚为冲动。他问我,也办一个通信社吗?我心想,这倒是找到癞痢当和尚,将就着。我正要办一个通信社,他居然问我要办一个通信社吗?”
邢笔峰笑道:“请坐吧。有话慢慢地说。”孙一得道:“你这边来,我有话对你说。”他说完了此话,自己首先向那边屋子里走。邢笔峰知道他有私下话,就也跟了他去。约莫有半个钟点,两个人才出来。邢笔峰笑着向杨止波道:“这孙先生要办一个通信社,他想请你老兄帮个忙。”杨止波正在写稿子,把笔一放,抬起头来道:“孙先生,我不行啦。一来我一点儿消息来源也没有,我进去不合宜。二来我还有天津一份差事,芜湖我也发点儿稿子,有时还打个电报,这简直没有工夫。”孙一得就走上前,将两手拱了一拱,笑道:“这完全是推托之词。老兄无论如何,请帮忙。”杨止波道:“绝不是推托,你问笔峰先生,他会知道。”邢笔峰笑道:“你老兄,虽不是推托,但是事忙,也总可以安排得过来。这件事,一得你不必管,我自有办法。现在我们先起一张计划书,看要多少钱。”孙一得道:“好的好的。”
于是两个人都坐着,拟了一个计划书。大概他们拟的,房子每月二十元,头一个月要付三份,就是六十元。一个编辑、一个庶务,共约三十六元。一个写字的,约十二元。两个办杂事的,带管印刷,约二十元。一个骑脚踏车的,约十二元。一架油墨复写版,约三十元到四十元。买纸三听,约六元。再办点儿零碎,就打二十元。这有二百元,就马马虎虎够了。至于木器家具,这用不着花钱买,找一找人家木器多的,就向人家借用一点儿好了。充其量,二百五十元,这通信社就办起来了。杨止波在一边听到,他们计划书上有:一个编辑、一个庶务,共总是三十六元。那么,编辑顶多,是月拿二十元。以二十元代价,每日须编七八条消息,多时或者一二十条,这实在是太便宜了。我刚才说了不干,这须决定,决计不干。
邢笔峰把计划书拟好了,笑着将笔一丢,对孙一得道:“这里有二百五十元,就万事够了。你去对前途说说看,先拿三百元来吧。”孙一得坐在对面,便对计划书道:“这一笔小款子,这张高山简直不算什么!他最近买公债,就赚了好几万。他当然须在财政方面弄一把交椅。这方面你能够帮点儿忙,他一定肯出。”邢笔峰道:“这个将来再说吧。你先去弄这笔开办费,开办费拿来了,通信社开张了,我们的事,总好说吗。”孙一得看他这番意思,当然不至于拒绝,便道:“好吧,我去试试看吧?你老兄务必要帮忙呵!”他说了许多帮忙的话,才把计划书拿起走。
过了两天,这孙一得又来了。他坐下,便向邢笔峰道:“很好的一碗红烧肉,可是一端出来,便有一只猫在旁边守着,这事有点儿扎手。”邢笔峰道:“怎么扎手呢?”孙一得叹了口气道:“那天,我交了计划书去,前途说,好在为数不多,正要开支票。却来了个和我们一路人,也是要办通信社,向那里请开办费。他说,我只出一份开办费,现在两方面要,那我怎么办呢?我这里出一个题目吧,对了的,就拿开办费。题目是什么呢?我昨天看了一部书,上面有一首打油诗,写得很好。我这里,也出一首七绝诗的题目,题目是‘要钱’,也限韵,末了须落上一个钱字。我这就抄一首原诗给你二人,须明日七点交卷,过了限期,也是吹。他说这话,就抄了两首诗分给我们。你瞧,这不是一碗肉又被一猫守着吗?”
邢笔峰笑道:“这个姓张的,倒会开玩笑。原诗你拿来了没有?”孙一得道:“自然拿来了。”说着,自己在衣袋摸索了一阵,拿出一张纸,上面抄写墨笔字,交给了邢笔峰。邢笔峰拿着诗一看,笑道:“不错,我也看过这首诗。却是出在哪个书上,我就不晓得了。不过这事,很容易办。杨止波兄对这个是拿手,对他说两声劳驾,那就解决了。”孙一得听说,就对桌子边上的杨止波拱拱手,道着几声劳驾。杨止波笑道:“何必客气。这打油诗,做起来根本不难。请把原诗我看看。”邢笔峰这就把这纸递给他。他把纸铺在桌上一看,这诗写道:
书画琴棋诗酒花,
当年件件不离他。
如今七字皆更易,
柴米油盐酱醋茶。
他笑道:“这有什么不知道,大概是《随园诗话》上的吧。这和一首,也没有什么难。”邢笔峰笑道:“如何,止波一看就不难了。”
孙一得大喜,就站起来,对杨止波一个长揖,说道:“这就好极了。就烦我兄和他一首。虽然是和诗,他却不要原来的字韵,出了一个钱字韵。”杨止波也站起来,回了一揖,笑道:“我作诗可以作。可是我的诗,也像六月天的腌菜,端出来有点儿臭气。”孙一得道:“老兄客气。这就请兄作一首吧?至于兄的稿子,我来代庖一二。”杨止波道:“这倒无须。只要改两三句,就是个打油诗了。你坐着,等我来写。”他说毕,就坐下来,拿一张干净些的纸,抽笔就写起来,写完了,笑着说道:“这末了一句,是纸钱比较好些,不过念起来就是铜、铁、金、银、锡纸钱。这个纸钱,恐怕不大好,看来还是改为票钱吧?”说着,就把写的这张纸,交给孙一得。他接住纸一看,上写道:
书字消磨又一天,
快降支票莫迟延。
如今七字仍更易,
铜铁金银锡纸钱。
孙一得把诗念了两遍,那邢笔峰也走来看着,就拍手道:“这很好,就是它,纸钱不用改,我们就用的是纸钱。世界上也都用纸钱。”孙一得对于诗是外行。既然邢笔峰说好,就向杨止波道:“谢谢了。看这一宝,押得如何?”
他说着,就把这首诗,将纸一折,就往口袋一揣。邢笔峰笑道:“你这就向张高山家里去吗?这太早了呀!”孙一得道:“我算了一算,他这时候,准在家。他虽然限我七点钟交卷,我趁早拿去,他看见了,一定欢喜,就马上给我开支票了。”邢笔峰道:“你老兄,见了钱,就这样跑。假如通信社办成了,望你还照这样努力呵!”孙一得也嘻嘻地笑,就把这诗向前途交卷去了。杨止波对于他们要办通信社,根本不在心上,也没有过问。次日十点钟,就向邢家去,一进门就看见孙一得在座。他正和邢笔峰商量事情。他看见杨止波进来,就起身向杨止波一个长揖。笑道:“老兄这首诗,前途说很好,马上开了支票,让我们开办通信社。房子我已租得了,就在粉房琉璃街前面。真合乎我们的条件,月租二十元。木器家具,我也买一点儿。”杨止波道:“那恭喜恭喜。”说着,便脱长衫。
孙一得等他坐下,才坐着相陪,笑道:“你老兄,怎么恭喜我,我们同喜呀!我请老兄你做总编辑,老兄还是不肯将就吗?”杨止波道:“我实在分不过身来呀。”邢笔峰笑道:“我看也不必推辞了,钱是少一点儿,月薪只拿二十元。可是殷忧世当这通信社里庶务,只拿十六元。他也是不肯干,我就说了,帮我的忙,老兄还能计较薪水吗?”殷忧世坐在旁边,苦笑着道:“干了吧!一天牺牲三四个钟头,那也无所谓吧?”杨止波道:“钱呢,我勉强够用了。给钱多少,我不在乎,可是北京的通信社,我摸到一点儿底。这外边消息,一点儿没有来源,当编辑的,起码也带几条消息来凑数。请问,我哪有这种能力?”孙一得道:“这不成为问题,我们大家凑吗!哦!我还有一点儿正事,忘记交代。就是我们那通信社,叫宇宙通信社。这里两个杂务、一个跑自行车的,我都找好了,他们今日下午,便收拾房子。二公要搬到里面去住,明日下午就可以搬。至于呈文给市政方面,我今天就办,大概四五天,就可以批准。我想一号,就可以开市大吉了。”
杨止波话还没有说完,孙一得就说了一大套。止波自己想了一想,这宇宙名字起得很大,可是内容空虚,就编辑一层,自己还得考虑。当时就没有说什么,预定了明后日再给他们回信。当时,他们尽管忙他们的,自己只是笑笑。这天回会馆去,拿了一本书看,心想这还是不干通信社吧,干了通信社,哪里有工夫看书。于是把书放正了,叫老姑娘泡了一杯茶,放在桌沿,自己就看起书来。有人道:“杨先生,真用功。”杨止波一抬头,只见孙玉秋穿了一件柳条布长褂子,梳了两个头,便道:“你来了?又是我在看书,不知道你来。”孙玉秋笑道:“我来了好久了,站在你身后,你总不作声。”杨止波对她身上一望,笑道:“你现在喜欢穿长褂子了。”
孙玉秋坐在他床上,把手掸着床上灰,便道:“不说笑话了。我现在要考女师大,你在女师大方面托托人,好不好?”杨止波道:“你的文字准行,我保取。”孙玉秋道:“那样不好。”杨止波道:“你只要能考女师大,我保你取就是了。可是你父母不许你考,那你怎样办?”孙玉秋道:“我这都想到了,我偷着考,他们知道了,那时候我再打主意。”杨止波倒了一杯茶,将两手递给她。她接了茶杯,笑道:“你又和我客气。”杨止波道:“这客气,有个原因,这里要讨教。”因把孙一得要办通信社的事,告诉了一遍。孙玉秋道:“那你还是就了他这编辑吧。你和孙一得没有交情,你和邢笔峰是有交情的呀。他叫你帮忙,这里总有一点儿关系。孙一得领取开办费是多少,当然你不晓得。可是孙一得得了款子,就向邢家来,是不是这里面,大可考虑呢?”杨止波慢慢地想了一想,就道:“对的对的,那么,我帮几个月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