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豪仁、杨止波进了悟善社,看了一场有声有色的戏,两个人含笑走了出来。王豪仁道:“老弟,今天这一次,算不负此行吧?”杨止波笑道:“可惜我还没有看到怎么结局。”王豪仁笑道:“这还用得着看结局吗?假如你是神仙,你总不能追上金可读去饱打一顿,那就这样马虎地说几句大话,就如此了事吧。老弟,你可要我带上一个口信给玉秋呢?”杨止波笑道:“倘若你不出城的话,今天晚上,你就会把悟善社的事,饱谈一顿,这还带什么口信?”王豪仁道:“这到悟善社的事情,当然我会说的。可是此外没有什么事吗?”杨止波想了一想,答道:“没什么了。”王豪仁道:“叫她星期日,同足下逛上一趟公园,这不好吗?”杨止波道:“你还不知道她出来很不自由吗?算了吧。”王豪仁笑笑,看看天气,只见东边屋顶,斜阳照着一片黄色的光。王豪仁叹口气道:“你到北京来,快一年了,你倒是慢慢地有点儿前进。我还是我,没有前进一步。哎!不说这个了,你等着消息吧,她大概会来找你的。”说着话,便走着各自回家。
过了几日,杨止波同邢笔峰同坐在屋里,稿子已经写完了。邢笔峰将雪茄衔着,将报纸向大餐桌角上一推,笑道:“现在报上,简直没有一点儿消息,可是政府里,正是有消息的时候。这次吴佩孚全军北上,这里颇有点儿奥妙。我们到来今雨轩去闲坐片时,也许可以得一点儿马路消息,你去不去?”杨止波看看钟,已三点半,便道:“好的,我不过要回家一次,回头我就去。”两人约定了,杨止波先向家里来。自己在山西街南头,刚一拐弯,就看到孙玉秋在太阳阴处,那里闲着看墙上所贴的广告,便喊道:“你到过我家里了?见我没有回去……”孙玉秋回转身来道:“我写信告诉你,说了三点半钟来,我就按着时候来了,见你果然没有回来,我就在这里等你。今天,我有一点儿真消息告诉你。”杨止波道:“什么消息?”孙玉秋看看四周,便道:“我到你家,再告诉你吧。”
杨止波看她这样情形,当时也就不问了。到了会馆里,杨止波把帘子放了,将几子搬着,叫孙玉秋坐下,看看外头没有人,笑道:“现在,请你把消息告诉我了。”孙玉秋也将帘子外面看了一看,自己将手巾在衣袋里掏了出来,擦了一擦脸上的汗,笑道:“我这消息是真的。我有一个同学是河南人,她有一个亲戚,在吴佩孚军营里办事。她说告诉我不要紧,我的朋友中是没有军营里的人或者新闻记者的。”说到这个地方,抿嘴笑了一笑。杨止波道:“我这个新闻记者,也等于不是新闻记者,我没有法子外露消息。”孙玉秋道:“我当然知道你。我可是不晓得军事,她告诉我怎么样,我就说怎么样吧。她在郑州搭了车上北京来,走不几站路,就挂上了军车,有好多兵士,就到车上来查查吧。恰好她的亲戚也在这次车上,她的亲戚就轻轻地告诉她说,你怎么这个时候出门,我们同段祺瑞的军队快打仗了。这是通北京的客车,也是最后一次车,这趟车以后,铁路就断了。”
杨止波道:“他们军有军车,这是通北京的旅客车,他们何以挂上了这个车呢?”孙玉秋笑道:“这个我也知道的。我也问了,我同学就说,这何足为奇,他们不要你旅客走,没把你丢下,这就很看得起你呀。他们就把这火车头连上他们的车子走,不管旅客,那也很平常呀。好在他们挂上的军车,只有一百多人。他们是干什么来的,当然我们不知道。车子到了涿州,他们就不走了。可是我们这平常客车的客,到了涿州站,军人既不说放我们走,也不说让我们回去,就这样等了好几小时,毫无消息。问问车子上的人,他和旅客一样不晓得。后来同学的亲戚跑来了,私下告诉同学说,前面在挖战壕,当然不让过去。不过到了晚上,就放你们走,而且就只有这一辆车,放你们过去,那也就无妨吧。”杨止波笑道:“我还要问你一句话,这同学是女人呢,还是男人?”孙玉秋这时在桌上把笔拿着,在一张纸上乱写,这就把笔丢开,按住桌沿道:“自然是女人啦,我的同学还有男人吗?”杨止波道:“你同学这个亲戚,他这样告诉了一些话,当然是关系很密切的人呵。究竟你同学是男人或者是女人,我随便问一声罢了,你别误会。既然是女人,这亲戚的话比较好说点儿。后来呢?”孙玉秋笑道:“男人女人那人家的事,我们何必管他。到晚上有些时候呵,我同学她这就下了车,看看这涿州的情形怎么样。她一出车站,就吓了一跳,只见街上铺子里完全是兵。枪呀、机关枪呀、小炮呀,成排地在地上放下。她不敢上大街,就挑那没人的地方走去。但是不几多路,就站有一个兵士,看那样子是不许人胡乱过去的。她也不等他说话,就马上回身走了。”
杨止波道:“看到许多兵,那自然要打仗。此外,还看见什么呢?”孙玉秋见桌上有茶壶,这就拿着杯子,自己起身要倒。杨止波连忙将杯子接了过去,笑着提起壶,倒上一杯茶,两手捧着,放在她面前。孙玉秋道:“你怎么这样客气?”杨止波道:“这也不算客气,就是客气,希望你多谈点儿吧。”孙玉秋喝了一杯茶,她笑道:“她告诉我什么,我就说什么吧。她觉得这样就走了,究竟打仗不打仗,自己还不敢决定。还要想法打听打听才是。等一会儿,一个卖烧饼的老人家,到站里卖烧饼了。她买了烧饼以后,她先和这老人说闲话,后来就说,前面在挖战壕,我们自然不许看见的。到了晚上,天黑了,站上才让我们过去。那老人答应是的。同学问,老人看到过战壕是什么样子吗?老人说,看到的。大约是分南北,挖下一条沟,这沟很长很长呵!沟有好宽呢,简直让两个人走,谁都可以不挨着谁。我长了六七十岁,打仗挖沟,我还第一次遇见啦。”
杨止波道:“他没遇到过打仗挖沟吗?张勋复辟那一年,没有挖战壕吗?”孙玉秋道:“那年我在北京啦!几个辫子兵,一打就垮,没有挖战壕。”杨止波想了一想,又将桌上的报翻了一翻,因道:“我还找不出什么话要问你。这个同学,她还遇到一些什么?”孙玉秋道:“还有,她最后告诉我,那个卖烧饼的老人说,这战壕外面,就布置一个铁丝网。有人高的柱子,大约七八丈长就立着一根,柱子上面绷了铁丝,网有拳头大一个窟窿。这个老人越发没有看见过了。他是捉去挑土的,所以他看见。这天下午的时候,不知哪处人家,有几头牛跑到铁丝网外边,这里看守挖沟的,就放了几枪,自然那几匹牛都倒了。放枪的还说,将来敌人要到这铁丝网外头来,咱们也就是这几枪。自然这班挖沟挑土的,就不敢作声了。”
杨止波道:“这倒引起我一件事问你,他们要用挖沟挑土的,这都是捉拿一班老百姓去干。你问过你同学的,他们对老百姓怎样地安排吗?”孙玉秋道:“既说捉拿,有什么安排?同学听到前几天就在各处捉人,年纪大的,派你挑土,年纪轻的,派你挖沟。你想那个卖烧饼的,有六十多岁,都抓了他去,岂不是见人就抓?卖烧饼的干了两天,放回来了,自然这沟也挖好了。同学在火车上熬到晚上,窗户及门,关到铁紧,这就开过了涿州。约有半点钟,慢慢地打开。到了北京,下了车,晚上又不许走开,在车站上,坐着熬到了次日天亮,才回到家里。这是学当一个新闻记者的初试,不知道如何?”说着,就笑了一笑。杨止波笑道:“问不是你这样的问法。可是你已探得了骊珠,这两三天以内,就要开火了。可惜你同学少问了一声,这个吴佩孚到了涿州没有?”孙玉秋笑道:“新闻记者,这个也要问吗?吴佩孚倒是谈过的,这天晚上,他坐专车来到涿州。”杨止波跳起来道:“这是真消息?”孙玉秋也站起来,对杨止波周身看了一看,笑道:“你怎么了?我不知道是真消息与假消息,但是同学告诉我的话,却一点儿不假。”
杨止波现在不跳了,桌上那个茶杯,是倒给孙玉秋喝的,他就拿过来,一口喝干。他想起来了,这是给孙玉秋一杯茶,怎么自己喝了。自己立刻将茶壶斟上了一杯,放在孙玉秋面前。可是茶杯依旧是那个茶杯。孙玉秋就微笑了一笑。但这一笑,怕杨止波又有一点儿疑心,端起茶杯也喝了一口。杨止波也不说什么,因道:“直军方面,我们看着就要打仗了。这奉军消息,可惜没有办法得着。”孙玉秋将一条凳子,是靠桌子外边坐的,这就起身对门帘外面看了一看,笑道:“还好,外头没有来人。我提到奉军,就觉得以不说为妙,所以,关于奉军的消息,我就不说。现在我告诉一点儿消息,我家斜对门,有一个熟人,在奉军驻京办公处当一点儿小事,他回来对他母亲说,他们处长已不在京,这话已有三天了。”杨止波道:“妙,妙。这又是一条头等消息。”孙玉秋这就站起来道:“消息说完了,我该走了。”
杨止波道:“他们约我到来今雨轩去,我为了专等女士,所以我说有一点儿事,回头再去,立刻赶快回来。怎么你又要走了呢?”孙玉秋道:“你忘了我的家庭,是不准离开太久吗?而且现在正是兵荒马乱的时候,我更不可以在外太久了。”杨止波叹口气道:“那你就走吧。”孙玉秋在衣袋掏,掏出一方手绢来。这手是粉红色绸子的,四周拦了五色丝条,折叠着只有巴掌大,她站立着,把这手绢,在手上摆弄。杨止波道:“姑娘们总喜欢红红绿绿的。”孙玉秋道:“你猜错了,这不是姑娘的,是送给先生的。”她把手绢放在桌上,微微地向杨止波面前一推。杨止波笑道:“这是送给我的了,那我……”孙玉秋抢着道:“谢谢!”杨止波倒引得哈哈大笑了一阵,因道:“我收下了你送的东西,自然得谢谢。”孙玉秋笑着,也没有交代。杨止波拿了手绢,将折叠打开。一看是一块四四方方淡红绸子手巾。四周将五色丝条拦着,中间就绣了两只鸳鸯,一只闲游,一只跟在后面,颈脖子弯着,要啄那只鸳鸯的羽毛。鸳鸯外有两朵莲花将鸳鸯引着。杨止波心里,自然是明白了,笑着道:“这很好,这很好!这正是你亲手绣的了?”孙玉秋只是笑,低头站着,没有说话!
杨止波将这方手绢尽看。孙玉秋扯了他的长衫两下,笑道:“你把手巾放下吧。你看你回来这样久,长褂子还穿着。”杨止波一看,可不是一件旧的纺绸长衫,还不曾脱下么,因道:“回来之后,你就讲在涿州一段故事,我尽管去听,就把它忘记了脱下了。这就让它穿着吧,一下子就到公园去,免得再穿了。”杨止波说完,这才把衣箱在床下取出打开,把手绢放了进去,放好站着。孙玉秋笑着道:“没有事了吧,真个我要走了。”杨止波对她身上望望,见她上身穿着白布衫,下面系了蓝裙子,上面梳了两小圆髻子,只是笑。孙玉秋道:“你笑什么?”杨止波道:“你怎么梳两个头?”孙玉秋道:“这是你喜欢的呀!”杨止波拍了手道:“我真的喜欢梳两个头,这一点儿不脏衣服。可是也见你今天来,是有点儿意思吧?你送我一方手绢呀!可惜你不能同我出去玩玩,以留纪念。”孙玉秋含着微笑,自己把一手叉住了门帘子,有要走的意思。杨止波因晓得她已经把《万首绝句选》读熟了,便把温庭筠的《南歌子》词念道:“‘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孙玉秋本想说一句:“又读诗,怪酸的。”回头一想,这不好!我送了他一方手绢,他没什么可说的,就念两句诗,这也可怜得很,笑道:“好吧,莫叫长袖倚栏杆吧。”这就一点头,把帘子一卷,她是真个走了呵!
杨止波看她去了,去时念上一句诗,这里意思也就深可玩味的。自己就这样站着呆想,忽然一低头,就想起公园来今雨轩还有一个约会,于是就关了房门,上公园来。这时还没有长廊,也没有许多亭阁。尽是这千百年的柏树,长得绿树阴浓,像天棚一样,真是没有一点儿暑气。东南角有一家茶馆,这就是很有名的来今雨轩。向东走,穿过一片柏树林。地上又洒上了一点儿水,此时已到下午,更觉得凉风习习。柏林当中许多夏季花草,一种幽香袭鼻。到了来今雨轩,杨止波在柏树下一望,见靠外边有一张桌上,坐着有邢笔峰。和邢笔峰同席的,有一个周颂才,这是一个大报的记者。还有一个老者,一张圆脸,列着八字短须,穿件秋罗长衫。另外还有一位年纪轻的,一张瓜子脸,一个高鼻子,却是一脸的麻子,穿一件花士格的长衫。他这里正在打量,那边的邢笔峰,已经看见,连忙把手抬起来,对这边招了几招。
杨止波看到,连忙就向这边走来。那老者,也是一位大报记者,是李继轩先生。这大报是上海的报,报叫《文林报》,每日要打上千字的电报。年纪轻的,是不出名的外埠记者,名字叫孙一得。杨止波扯把椅子在邢笔峰手下坐了。那位孙一得倒好像是一位老记者的样子,便问道:“这杨先生从哪里来,来得很晚,敢情是打听新闻来着吧?”杨止波道:“没有,家中有点儿私事。”孙一得道:“这仗一定不会打的,这保定方面,无非装腔作势。至于关外,那更是看风头说话。这里两位不是真打,当然段合肥也打不起来。”杨止波看这人好像猜得很准,便问道:“听说有人去保定,这是保定回来的人说的吗?”孙一得道:“不光是保定回来的人说了这一番话,好多明白内部消息的人,都是这样说。”杨止波听到,倒好生疑惑。何以他听来的消息,与刚才自己所得的消息,恰恰正相反呢?
这时,那《扬子江日报》与《文林日报》两位老记者,都还静坐着没有作声。再看邢笔峰起身,给杨止波倒了一杯茶,他对两位老记者道:“我看调停人的话,当然是望不打仗,可是内里就和事实不尽然吧?”周颂才把茶杯端着,喝着一口茶,向李继轩道:“继老,你打听的消息怎么样,好像京汉路上不稳吧?”李继轩笑笑,便道:“不稳自然不稳,和平的消息,也还有人传着。”杨止波在旁边看着,这两位老记者说话不着边际,那是他们职业的关系,各人得来的消息,不能轻易告诉人。不过这里边也有一点儿空当,好像这两位老记者说,京汉路上似乎不稳。自己得的这一点消息,还是不错,便道:“我们派一个记者,向各站去观看一番,这不比我们空猜好些吗?”邢笔峰道:“我就派了一个人,向保定一带前去,的确这路不好走。”杨止波一想,邢笔峰派了有人到保定一带去吗?这好像没有呵!
李继轩看了杨止波一下,便道:“杨先生打听得这消息怎么样呢?”杨止波笑了一笑,便道:“我这消息,真是马路消息。早上有一个人,从河南向北京来,他说,是最后一次车了,在涿州就断了交通,听说以后就不许火车过。”邢笔峰道:“这话是真的?”说时,起身向杨止波望了一望,杨止波道:“关于这项消息,我看也不会假。车站上一定有消息报告的。”李继轩起身,一面说道:“我去问问看。”他这就向电话室走去。约莫十分钟的工夫,他匆匆地转来坐下,点头道:“果然是断了,我家里已把这消息打电报给上海了。杨先生得的,不是马路消息,还有什么?我们愿意听听。”孙一得这时就不能说各方面不容易打仗的话了,就道:“哎哟!时局真容易变呵!真的,你这位客人既是自河南来,总还有一点儿消息吧?请杨先生谈一谈。”
杨止波这就想到孙玉秋告诉自己的话,能谈不能谈。心里想了一下,有了一个谱子,笑道:“消息是有一点儿,但是我还断定不能尽靠得住。就是涿州过来一小站,那里已挖下战壕,铁路上已铺上铁丝网,涿州现在已成了一个大兵站。”邢笔峰也看了杨止波,站起身来道:“风尘中人,看到的消息,那总是可贵的。杨先生你回去吗?我这就要走。”杨止波看到这个样子,是要赶快回去打电报,便道:“好的,我也回去。”两个人向在座的告别。在座的人都说要回去,看看大局的变化。杨止波这就想,当新闻记者,真有一条消息来,大家都是要抢的。正这样想着,后边却有人叫道。“止波兄,请站一下。”杨止波回头一看,却是周颂才,当然站着等候。周颂才到了面前,就道:“止波兄,我打听一件事,就是吴佩孚现在他在哪里?”杨止波因他找了来,又明问了吴佩孚的消息,当然扯谎是要不得的,便道:“据那今晨坐火车来的人说,这吴佩孚好像是昨晚专车北上,就住在涿州,至于到了涿州以后的情形,他一个行路的人当然不知道。”周颂才当时就道谢一番,然后告别。
一会儿子工夫,杨止波随了邢笔峰来到他家。邢笔峰请他坐下,说道:“刚才老兄你报告的消息,很好!我想,还没有报告得彻底吗?”杨止波笑道:“自然还有。不过这些消息,是过路人的谈话。要怎么取用,那就全凭阁下选择吧!”于是他将孙玉秋向自己说的话,把不敢说的地方,自己也不说,其余全告诉了邢笔峰。邢笔峰就在桌上摊开纸笔,向他点点头道:“你这消息不错。等我发完了电报,我们一道去吃晚饭。”说毕,这就把电报赶紧发了,然后出去吃馆子。次日,杨止波又到邢家去。邢笔峰道:“仗是要打的了,王豪仁兄,他应该有一点儿消息。”杨止波脱了长衫和摘下了帽子,便坐下来道:“王豪仁兄,我不晓得来家没有。他关于督理边防军训练处,或者知道一点儿消息,可是他守了如瓶之戒,他总是说不知道。”徐度德、殷忧世都在屋里等候了拍电报,听了此话,都哈哈一笑。邢笔峰手上夹着雪茄,向窗子外一指道:“来了来了,看你们的话,到底是灵与不灵呵!”
果然是王豪仁来了,他穿件小纺的长衫,原来是嫩黄色的,现在洗得变成白色了。那一顶盆式的草帽,就反过来变成焦黄的颜色。笑着进来,将草帽放在桌上,笑道:“现在要打仗呀,这北京被直奉军四面包围了。你们还笑啦。”邢笔峰道:“请坐请坐。止波兄说,足下消息是有的,可是不肯说。”王豪仁就坐在邢笔峰对面,笑道:“那是真有一点儿。可是今天这消息,明早全中国都知道了,那还秘密什么呢?我特意告诉各位。这里推段祺瑞为首领,实际是徐树铮包办一切。现在京汉路前线,在涿州一带,是归第一军曲同丰带领。京奉路在廊坊一带,归段芝贵。这里段祺瑞发通电,起稿人还是徐树铮。对于外交团方面,由梁鸿志告诉了各位公使,决计保护。这消息是我从训练处得来的,当然不假。”
邢笔峰站起来,将雪茄在嘴边拿下,笑道:“你这消息果然不假。我从外国人方面,得来的消息和你一样。我这去打个电话,问问他们消息怎么样?各位不要走,就在我这里便饭。”说毕,邢笔峰就向里面去打电话。
徐度德是他们亲戚,在家里喜欢讲话。而且讲话也不受什么限制。他见邢笔峰一走,自己就把译电的铅笔一指,向众人道:“你猜向哪里打电话?”殷忧世坐在桌子头,就道:“这还不是外交方面,打听消息。”徐度德眼睛始终看着外边,自己站起来,将铅笔画了个圈圈,笑着轻声道:“这一下午,外边问消息的人很多,他自己也只猜着会打仗,究竟是谁动手先骂对方一顿,实在不知道。所以他很望王先生来。王先生这一来报告,他很欢喜,就打电话告诉要消息的人。这至少有两三个电话吧?《扬子江日报》办事处,就是一个。”杨止波道:“扬子江报馆,说是请邢先生打电报,这事怎么又不说了?”徐度德道:“那是那边看得钱太紧一点儿,我们名与利,全谈不上,所以这事就悬搁起来了。但是这里有好消息,照样给周颂才通电话。”王豪仁就皱了眉毛道:“这事何必去谈。”
大家看这个样子,这是邢笔峰私事,当然不谈好些,大家就把边防军的情形问问王豪仁。大概有二十分钟的工夫,邢笔峰笑嘻嘻地前来,笑向王豪仁道:“你的消息,和我的一样。还不知道靳内阁怎样敷衍?”王豪仁道:“这回靳云鹏却是十分暗昧,所以这次通电,老靳却置身事外。合肥也情愿这样。假如事是失败了,这里请做一个中人,少不了他的。”邢笔峰道:“你这话,是你揣想来的,还是你得有实在的消息?”王豪仁道:“我哪里还敢揣想呵!”邢笔峰笑道:“你这和我得来的消息一样,我还去打电话。”说着,他又起身走到里边去打电话了。徐度德本来还想说什么,他看见王豪仁已站起来,将报翻着看,他觉着自己说话,老王有拦下去的可能,那就不说了。
当时就留在邢家吃饭,吃了饭,王豪仁还要去办公。所以吃了饭之后,各人去办各人的事。不过,杨止波要跟王豪仁说几句私话,就跟着出门,在胡同里站着道:“仁兄,我看你那个训练处,有点儿不妙。可是你不用着急,我们私下补贴你几个零花。”王豪仁道:“那多谢老弟。老弟报酬,还是十元钱吗?”杨止波笑道:“现在我又给他写一份稿子,比从前加得多了,加着对倍还要转弯。”王豪仁道:“那很好。大概战事,不是今晚,便是明天,就怕要动手的。至于谁赢谁败,那还在不可知之数。老弟的好意,我记得了。”说着,就匆匆跑上训练处去。
这日,邢笔峰就比较忙些,到六七点还在通电话,送电报稿子。次日,果然段祺瑞发了通电,要削平内乱。派了一军曲同丰、二军段芝贵,分在长辛店、廊坊驻守,令两军南下。这就三军人马,翻了面皮,动手要打了。下午,把电报新闻稿子全数搞完了,杨止波看钟还只有五点。这个日子,白天很长的,所以天色没晚,自己就向香厂、前门外、大栅栏,各地看上了一遍。这里唯一的象征,就是各家戏园子停演。还有一家不停演的,就是广和楼,演小孩儿班的。其余没什么特别的表现。不过有一层,令人可注意的,便是街上的游人觉得太少。还有两条铁路,自昨日起就不通车,要上前门去看,这就见东西两车站,只有几个人在那里走着了。至于铺子里,生意虽然闲着,可是人并不闲,在店里柜台上,打开一张报,两三个人伸了头瞧。当年北京一有了事,就是《顺天时报》格外吃香,各铺多半是看《顺天时报》的。这《顺天时报》,是日本人办的,也无人不知,但是在这日子人们就爱找它来看了。
各街上看看,觉得没什么表现,这就上几家报馆看看也好。这时,天色才晚,走到《警世报》,大门口依然是不亮的电灯在那里亮着,进营业部去问问,这里吴问禅已经辞职,还有看大样的同事宋一涵,也早几天已经离北京南下。这就不必进去了。再向《黎明报》去看看,这报馆虽少数人也不认得,可是看一看西园先生,或者会见的,从他那里问得一点儿消息,也未可知吧。报馆是丞相胡同一所房屋,门口也悬着电灯,门外边有铜牌,上写《黎明报》。但是这门口,不像《警世报》,只见许多人在门口来往,并有些警察,在这里看守门房。杨止波心想,这是报馆有事呀,以不进去为妥。心里这样想着,就赶快走了几步。心里想着,这又是一条新闻吧?
他正走着,肩膀上被人拍了一下。回头看时,是常到这家报馆来的郁大慈,便道:“你是刚在《黎明报》来吧?”郁大慈穿了一套白哔叽翻领西服,手上拿着白色帆布的铜盆式帽子站着,便道:“自然,我是刚刚在黎明报馆来。可是不幸得很,这《黎明报》已是被封了。”杨止波道:“哪个来封的呢?”郁大慈道:“那自然是管地方上事的人来封的了。不过对来封的人说,态度非常好,只把机器铅字,同着点清了一番,对人倒没有什么?不过对人,也不能怎样,照例,这里也有什么过去了的总长次长呀!”杨止波道:“我正想到这里来会会负责人,不想走来就碰着封门了。”郁大慈道:“这不要紧啦。”说到此处,把嗓子一低,笑道:“这大约不出一个月吧。”杨止波也不便说什么,就道:“晚上恐怕要戒严,以早回去为是,我们改日再谈吧?”郁大慈也会意,说了一声再会,各自走了。
可是这样一来,对消息就紧了一点儿了。北京到外面,电报倒是照通的,不过这里有批检查人,要仔细查的,所以打电报,也拣那可打的发。至于信件,每天有一部国际列车去天津,照理也可以说是通吧?不过这只有一次车子通,这就带不到许多邮件了。所以搞新闻工作,就有点儿不自由呵!再看看街上,各店铺虽然照常做生意,可是整个星期以来,做的买卖,一天比一天地减少。这一晚上,就听到西南角上,轰隆轰隆,几声大炮长吼。这不但证实已经打起来了,而且好像离北京城已经不远了。不过天天报上,尚是要人发出通电,大骂直军与奉军。打仗的地点,也是以前的驻守地点,长辛店与廊坊。这已经让百姓猜透,这皖军实在不行了。
杨止波本来一个星期通上三封信到天津《警世报》的,自打仗以来,铁路不通,通信就停止了。至于在北京虽天天为邢笔峰编稿,但是仅说皖军很好的话,这实在没有意思,草草地就把几条消息发了,也不管它好不好。这日下午,办好了事,自己端了一杯热茶,坐在外门,闲看天气。觉得天气很热,这想到打仗的人,不知他们有感想没有?正这样想着,却见王豪仁匆匆走了进来,进门就把帽子当扇子摇,对他道:“老弟,你没有出去吗?”说到这里回头望望,小声音道:“我们不行啦。这变化真快呀!”他们说这话,就都向屋子里来。杨止波也不管他没有坐下,就把茶杯放了,问道:“前方有消息吗?”王豪仁道:“我们这训练处,是得不到什么消息的,除非打了大胜仗,我们才有消息。我听到说我们曲同丰简直不是吴佩孚的对手,而且听说底下的兵还不肯打。在一两天以内,我看消息怎么样,若是不大好,我们就要搬进城来住了,这时节,就要向老弟弄几文,老弟看怎么样?”
杨止波道:“我这里还有十块钱,你先拿去零用,好不好呢?”王豪仁道:“这两天还有钱花,我不过在这里交代一声,今天还不要钱。我要走了,晚上老弟不要出去,我倒是还要出去跑跑,没有话了。”说完了,拿着帽子就向外跑。杨止波走出房来,喊道:“你哪有这样忙,说两句再走。”但是他已走出大门,话也没有回答。杨止波心想,这事情觉得变化太快了呵,似乎孙玉秋那里要去看看才好。转身一想,明天早上去看她吧,王豪仁刚去,马上就去看她,也觉得不妥。可是这日晚上,宣布戒严了,只电灯一亮,就不许人走。小胡同里虽有人走路,但是走到大街口上,警察就不许过去,自然各人都回家里坐着。这时人家还没有电灯,杨止波将一盏罩子灯,加上了油点着,就摊开书,在桌边看书当着消遣,但是,人总是不能安心的,这又听到大炮,轰隆几声。而且这炮声来得很猛,窗户都有些动摇。
会馆里就有人一声哎呀,大家都跑出房来聚在一块。有人道:“这仗一定打到北京来了。”也有人说:“还没听到枪响,大概还远吧?”又有人说:“听到枪声,那就更不好办了。”大家七嘴八舌,将时局乱说一顿。自然杨止波是一位新闻记者,各人都要问他的消息。他安慰着道:“炮响,那不要紧,有大的炮开动,几十里路都可听得到的。你们不要吓怕,北京有外交团在这里,这就无事。”各人听着,回头想想,各人也觉得不错,大家回房去睡觉。
次日起来,却听不到门口卖小菜的吆唤。大家嚷嚷,说是城门闭了,好多卖小菜的不得进城了。杨止波向门外一看,虽然依旧人照常来往,可是卖小菜的果真没有。回房,赶紧洗了一把脸,就打算往皖中会馆前去。就听到人说:“还好,人照样在家里呢。”杨止波听了,这是孙玉秋的声音,她挂心我,比我挂心她,还要紧得多呢!这当然是可感激的。
孙玉秋到了房里,杨止波就连忙泡茶。孙玉秋道:“昨晚,我听到炮响,我就怕你冒夜跑到城外去探听消息,所以一早跑来看你。”杨止波道:“门口没有卖小菜的,我怕你也吓跑了,正打算洗了脸就去看你呢。”杨止波站在房门口,孙玉秋在他床上坐着,答道:“我跑了,我向哪里去呢?不过我心里,总有点儿惶惶不安。现在我比较安心了。”杨止波道:“那真谢谢你。”孙玉秋对他这话,也没有答词,含着笑容,忽然站了起来,又是要走。杨止波将手一拦,向她道:“别忙着就走呵!”孙玉秋道:“我是对家里人说,我上街找卖菜的,敢说出来看人吗?你若是不放心的话,你也不必说到我家里去,就说去看王豪仁兄吧,你进了会馆门,那我就会知道的。不过,这个北京时时有变的,要是不能走,你千万不要去啊。”杨止波因她说的是真话,就放了手让她去。
一会儿,到了邢家,邢笔峰正在看着报,他把报折好,对杨止波道:“这几天消息紧得很,可是消息很多呵!我想,你和忧世兄满城去跑一跑。哪儿城门是关,哪儿城门是开,这完全看得出来的。还有你们看见什么,就记下什么,这个也比我们打电话要好些。”殷忧世、杨止波都答应了去。这里邢笔峰赶快把一批电报发了,拿出了五元钱来,交与殷忧世手上,嘱咐他们拿来在路上零花。两人有了五元钱,一下就跑了三个城门,是广安门、永定门和朝阳门。看到三个城门全是关的。广安门在上午还有时开半边。这三个城门,从来是京市对外的大路,人的往来简直不断。尤其是广安门,这里是对卢沟桥的大路,各种车辆以及牲口,接着一辆又是一辆,一群又是一群,向前进行。可是今天,在城门下看,就一个人都没有了。这里城下有几个武装的兵,此外就不看到什么。不过也有一个例外,就是城外来了百十个兵,全是一身污泥,七颠八倒地走着,而且身上有一两处轻伤,将绷带系着。这些人走过,又成了一条死街。也到了前门,站在街心一看,只有几个人来往,映照了西下的太阳,却是黄黄的颜色。前门的大桥,好像路宽了许多,那些汽车马车,都不见了。至于火车站,东站、西站,有两排警察在那里守门,大概是不好进去的了。杨止波心想,自己刚来北京,这是极热闹的一个地方,不到一年,如今是变了。
本来也还要看看市容,可是一看东车站钟,已经六点了,两人只好回邢家去,把今天所看到的事向邢笔峰报告。两个人只花了三元钱,多的钱交还了邢笔峰。天色是慢慢地要晚了,二人告辞回家。这里杨止波尚惦记着孙玉秋,看看天色,戒严还有个半点钟,他就顺了顺治门大街一直往前走。要到皖中会馆门前,却看见孙玉秋站在那里东张西望,她一下看见杨止波,就脸上泛出了微笑。杨止波把草帽子摘了,在衣袋里扯出手绢,擦抹脸上的汗,笑道:“你望街当然……”孙玉秋看到他一身都是汗迹,这里又无水可擦,急着就在衣袋里一掏,掏出了一方白布的手绢,就交给了他,笑道:“你还擦擦吧。”杨止波在她手上,接过手巾,看看是刚洗的,他也不擦,就把手绢往衣袋里一揣。孙玉秋只当没有看见,因问道:“你今天跑得路不少吧?”杨止波将草帽子扇了几下,笑道:“今天真跑得不少,跑了几处城门。”孙玉秋回头向会馆里望了一望,便道:“好吧,你快点儿回去休息,一下子,戒严令下来,你就不能走了。”说此话的时候,向他丢了一个眼色,将手还向外一推。杨止波也就向会馆一瞧,好像她的母亲来了,便道:“好吧,明天见。”孙玉秋点点头。杨止波掉转身来,只见已来了浑浑不亮的电灯,至于街上的人,已经有人奔走,仅仅是人家门口有几个望街的人而已。整条顺治门大街,就像夜半一样,等着天明还早呢。正是:
何必更残闻炮吼,
今宵人迹古城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