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殷忧世到邢笔峰家里去办公,到了编新闻的时间,杨止波也来了。等把新闻稿子全编完了,杨止波看见殷忧世快要走了,才问他道:“昨天到西城去了没有?”殷忧世站起,就在这衣袋里一掏,掏出一个纸烟盒子来,将盒子一张开,把两个指头在里头掏出一根纸烟来,就隔着大餐桌子,笑着递给了他,因道:“你尝尝,这是什么烟?”杨止波道:“你那盒子是大爱国,那还用得着猜吗?”一面说着,一面就看那烟。那烟枝上有印着的英文,上面写着茄力克一行字,笑道:“这是最好的烟。你在哪里得的?”殷忧世道:“这就是到西城去得来的烟啦。我们不是走西四牌楼过,有个红天桥,在路上看得见吗?那就是我去的汪公馆,我初一看门口,停着许多汽车,以为这里头在开军国会议,其实是里面在赌钱。我还在里面看了几牌,茄力克的烟,那算什么,满桌子都是。他们那里茶房敬了我几支,我特意带两支回来,你们尝尝。将来有机会再去,还带巧克力糖回来呢。”
杨止波吸那烟,果然好烟。看那殷先生不住地微笑,也可知他去得很顺适,人家的私事,这就不好问了。过了几天,看这位先生,在腰里拿钱,很是方便,他又说到西城去过了,也就深信不疑。杨止波知道北京有赌大钱的地方,这里面也有些好的新闻材料,自己也很想去观光一次,可惜没有熟人,正在这里想主意。这天五点钟,正在会馆里看书,就听到院子里有人喊道:“止波老弟在家吗?”杨止波一听,是王豪仁口气,连说在家,就掀开帘子来迎接。原来这个日子,有一种便宜帘子,是一种细篾条,穿着冷纱,冷纱上还涂着大花。这要去买,还不到一元钱,北京旧时苍蝇很多,不挂这一副帘子,那简直不行,茶碗里及有汁水的地方,轰也轰不了的。
王豪仁进来,见他手上拿着一本书,书面上印着《灵槎》二字,他顺手放在桌上,将凳子挪开,围上桌子角坐了。杨止波道:“老哥的训练处,在黄寺,到会馆里来,总有十几里路,这样来回,足下走来很吃力吧?”王豪仁道:“走惯了,倒也无所谓。”说到这里,他将凳子移拢一步,低声道:“我们这里,听说要跟直军打仗。这就看奉军怎么样?若是奉军一点头,那仗就打得起来。”杨止波道:“奉军帮那一边呢?”王豪仁道:“原来是两面倒,现在专靠直军了。”杨止波道:“真打起仗来,我们没事吗?”王豪仁道:“住在北京城里,包你无事。不过东西涨价,是涨定了。”
杨止波笑道:“要是那么着,打的全是军阀,就不管他谁胜谁败了。到了那日子,再说吧,你怎么高兴买书?”王豪仁笑道:“我这是送给你的。我还对那管书的人说,以后按月送你一本,你的住址,我已开给他了。”杨止波道:“那就谢谢。”王豪仁笑道:“你不必谢,看了书再说。”杨止波心想,难道这书是不宜看的吗?他把那书移过来一看,是三十二开的本子。封面是一张黄纸,那灵槎二字,写得非常好,因道:“写的是柳兼颜的字,不知是哪一位写的?”王豪仁此时将茶壶提起来,斟了一杯茶,把它喝尽,将茶杯一放桌上,自己先打了一个哈哈,说道:“这字不是人写的。”杨止波看了又看,说道:“你这叫胡说。不是人写的,是鬼写的不成?”王豪仁道:“虽不是鬼写的,可是神仙写的。”
杨止波听他说是神仙写的,倒好生不解,就急忙把书打开来一看。首先一页,是铜版印刷的一副张果老倒骑驴像。并不是画的像,而像是一幅照片。杨止波一想,这或者是化装这个样子照的吧?自己虽然猜着,并没有说出来。在这个相片底下,写有一行字,张果老大仙,在空中显圣,留下倒骑驴背神像。杨止波便笑道:“果然是仙家真迹。这是哪里弄的,倒像真的一样?”王豪仁道:“这是捧着照相匣子,向空中一照,就留下这一幅显圣的真迹,你好像不大相信啦。”
杨止波将书一翻,这里共有四张铜版。除了前一张,是张果老像,其余三张,都是仙家留下来的字画,笑道:“我明白了,这书头上两个字,说是仙家所写,那一定是吕洞宾所书。”王豪仁道:“不错,你对仙家也很熟悉。”杨止波看了一看书,头一行题目是纯阳演政警化尊佑帝君吕祖神谕,下面有三五百个字,大意是劝人为善,倒没有别的话。他将书本一按,笑道:“我越发明白了,这一定是哪家道观,要募捐修庙,就印出这样一本书来,好叫人看了募捐。这所谓真迹,当然尽在不言中。”王豪仁拿手湿了茶水,将一个食指,在桌上画着圈儿道:“不然又不然,你这一猜,猜错了。这是我们一个神仙团体办的。你说这是道家募捐的小册子,这又不然呵!他这里佛家诸佛,也常是到社扶乩,而且儒家诸位,像孔子、子路也常到社,所以说,他们这一门是无所不包,真是其妙无穷。”王豪仁说了不算,尽管把指头在桌上打圈。
杨止波听了王豪仁的谈话,非常有趣,就叫长班提壶开水来,重新泡了一壶茶,斟了一杯,给王豪仁喝。自己还有半包大长城香烟,这又敬上老友一支,笑道:“回头我们同去吃小馆子。你谈得非常有味。我曾听到说,北京有个扶乩的社,当时听着,也就算了。今天你拿来一本书,书上很有点儿排场,这就不是小玩意儿了,所以我很愿再听听。”王豪仁倒过一杯茶喝了,笑道:“我知道你有兴趣,这个社是怎么来的,我也不知道。不过这社里很有几个钱。这社,叫着悟善社。社的头儿,是我们安徽人,叫江大波,从前做过国务总理。”杨止波将身子坐了一起身,笑道:“是这个老人家,他兴致很不浅。”王豪仁笑道:“兴致不浅,你这话让社里听到,这就太冒犯神仙了。神仙只可以说崇拜,怎么可以说玩耍。”杨止波道:“这个你别管了,谈点儿这团体新闻吧。”
王豪仁把支烟点着,吸了两口。说道:“要说他们团体里有趣闻,那就天天有趣闻。譬如说,他们说仙家留真迹,那真好像留下真迹一样。扶乩上说,明天下午几时,仙家要留下一轴画,诸弟子预备。于是到了那个时候,拿照相机对天空里一照。照过之后,就到洗片的房子里去洗。过了一定时间,他们真个在洗片的房子里取出一张画来。画虽不是真好,可也不是坏的作品。我想这里就只有洗片室里有毛病。这些字画,那都罢了,就是真个仙家留下人相,这里很有点儿艺术。”杨止波道:“这的确很有味。我想到悟善社去看看,你能想法子不能?”王豪仁道:“我们不是悟善社的弟子,去是要受些限制,不过去总可以去吧。等我哪天,遇着他们的时候,问问他们。”杨止波笑道:“这也是新闻,要快些才好呢。”王豪仁笑笑。
杨止波谈着话,又把那书翻了一翻,先是把各位神仙下凡时留下来的乩语,记录了一遍。有的说,他们经过些什么地方,有的说,他们在某地方,看见许多小百姓埋头工作,可是吃饭,却大有问题。不过那是天数。有的说,我打算在社里,经营某些善举。悟静是可以捐钱的人,何以他总是推诿。兹定某日,他必定要到社里来,我要当面告诉他。杨止波看到悟静这个名字,有些不懂,就问王豪仁道:“这悟静是个什么人?”王豪仁道:“他们仙家称他们为弟子,照他们赐号称呼,那是我们不懂的。不过你说的悟静,我倒是晓得。他是金可读,也是一个从前的国务总理。仙家既要他捐款,他自然是很有钱的。”杨止波就立刻将桌子一拍,笑着道:“这就哪天到悟善社去,看看这仙家怎样当面告诉他,好不好?”
王豪仁笑道:“这个我哪里能说定呢?不过我试试看吧。”杨止波将手抱着,作了一个揖,笑道:“这件事,我望你办到,我这里先谢谢你了。”王豪仁道:“好,我去试试看。”杨止波这就很高兴,接着又把那书仔细一看,后头是四五页仙家乩语上降凡的诗,还有各弟子的诗。那些仙家诗,虽不见得怎样好,但总可以说得过去。其中有一首七绝,是韩湘子过南海的诗,这诗就是一个例子。那诗这样说:
月肥星瘦大罗天,
一笛能五兴色烟。
含笑夜深归去否?
白云无际海无边。
抄了一些好看的字句,又说了一两句神仙的话,这就很像一位仙家的诗了。杨止波看到这地方,就含笑点头,说道:“这很像仙家的诗。”王豪仁听说,就把书拿了去,问道:“你说的哪一首?”杨止波笑道:“‘月肥星瘦大罗天’呀!”王豪仁把诗一念,笑道:“这诗很好呀!本来是仙家作的,怎么说是像仙家作的呢?我想起一件事来了。你把玉秋的诗改得甚好。这孩子将来的诗,会做好的。”杨止波倒是吃了一惊道:“怎么你晓得她学会了作诗?”王豪仁道:“我又怎样能不知道呢?她常常背着她父母把诗集拿到我这里来念。她有话总不瞒着我。你们两下万一不行,我在里面搭桥铺道,这也是不可少的呵!”杨止波道:“我们谈的是神仙,这搭桥不搭桥,留到下回再谈吧。我问你这里边的问题,神仙收了很多弟子,这弟子是些什么样人?”
王豪仁这又一笑,向杨止波望了一望,笑道:“我看你也不像入悟善社的人,就是打算入,人家也不会欢迎。他们要政治上有地位的人,所以有许多总理、总长成批地入悟善社。第二要大资本家。第三才收我们这些喽啰,要书画琴棋诗酒花,都懂得一点儿。至于他们是什么目的,他标题不是有吗?是悟善,行点儿好事吧!此外除了悟善,还搞些什么,我是不知道。”杨止波道:“这里面就不无政治问题?”王豪仁笑道:“北京这样大,是不是搞政治问题,那你就猜吧。不过他们所行听为,那倒是不带政治色彩。”杨止波道:“那也未必,像神仙要金总理捐款,这就有点儿硬要的举动,所以这里头就有点儿政治味了。”王豪仁道:“那样说,我带了这本书送你,那这里面也有些政治味了。”
杨止波拿了烟卷,分着一人一支。他笑着拿了一支烟卷指点着王豪仁道:“我们当新闻记者,就是一个带政治气味的人,你带这本书来,我又看了这书,要你带我去参观一下悟善社,还不是很浓厚的政治味吗?”这样一说,就连王豪仁也笑起来了。杨止波将帘子掀起来一角,对外面看了看,夕阳已下,屋角上只余残照,便回头道:“我们要去上小馆子,这是时候了。”王豪仁道:“吃小馆子,改为下次吧,我还有事。在你这里,我还坐个十几分钟,你还有个什么事要问的?”杨止波道:“我当然还有,不过没有看书,我提不出来什么问题。”王豪仁道:“那我就要告辞。”杨止波两手把门一拦,笑道:“你不吃饭,那就不吃饭吧,还坐一刻,总不要紧。我倒想起一个问题。就是他们这书,哪个编的?是完全送人呢?还是出卖?”
王豪仁这又把一杯茶喝了,站着起来,说道:“我站着说吧,说完了我好走。说这个书,是哪个编的,那我倒知道一点儿。他们有个临坛抄录的先生,叫何桂山,听说是前清一个贡生,他也主编稿。手下还有一位,是帮他的忙的,坛上扶乩抄下来的东西,这自然不许动。其次,是各位信实弟子的稿子,那作兴要换两个字。至于编的稿子那有的是。至于他们的报酬,总要拿个上百元吧?这是很好的差事。至于在外边什么部里,弄一份挂名差事,你想还会成问题吗?说到这书,除送人以外,谁会出钱买这种书!说完了,我就走了呵!”说着,就掀帘子往外走。杨止波送了出来,有话正想说,王豪仁笑道:“我带你去参观一次,还望那一天正好是金总理去听话的时候。三天之内,听我的回信吧?”说着点头而去。
第三日,又是那日谈话的时候,杨止波却接了一封专人送来的信,这就是王豪仁送来的。信上说,前约之事,他们已经认可,明日两点钟,你在家中等候。看了,杨止波非常高兴。次日两点钟,果然王豪仁来了。依着杨止波的意思,还要泡茶喝。王豪仁道:“贤弟,不必吧!我们宁可到悟善社里去等,也不要迟到,如果不得进去,那就败兴得很啦。”杨止波想了也是,就跟着王豪仁一块儿走。所走的是西城一条胡同。到那门口,是很大的一所朱漆门楼。门楼上挂着一块铜牌,大书悟善社三个字。出门几步路,这里停了两部汽车、一辆马车。王豪仁走上前一步,对杨止波道:“这部马车,是江大波坐的。他都来了,那就很快要开坛了。”
两人走到里面,对门房说了一声,正好里面有人出来,门房说是会胡先生的,那人也就不问。果然,这里面非常清静,鞋子步履声,听得清清楚楚。这是一个四方院子,三面房子开了房间挂上帘子。院子里种了各样盆景,两棵高大的槐树,长得盖如大亭子一般。上面三间大屋,门口是漆得绿色游廊,红漆圆柱,和红绿夹漆的窗户,靠游廊还有一丛绿竹,这里是客厅。靠东西边三间厢屋,也有走廊。虽这个时候已到夏天,但是这屋里,其凉如初秋。走到东廊旁边,那里有位六十多岁老人,穿一件蓝绸长褂,嘴上留着一大把胡须,便掀开帘子来一招手。王杨二人进了屋子,王豪仁介绍这是胡老先生。王、杨在中间屋子里坐下,这房子也和大公馆的排场差不多,这倒无须多看了。胡先生说:“现在就要开坛了。你们来须要格外地肃静,站在远一点儿的地方瞻仰。你们就去吧!由东边走廊上去。”王豪仁站起来和老先生道:“我这里瞻仰过的,一切我都知道。”胡老先生点点头。
王、杨二人出来,避开那大客厅。由东廊前进,这里又是一个大院子。院子里有四棵海棠树,都有屋子高,其余的空地栽了许多盆景。两面走廊之外,全是粉壁,各开了圆式的门,那里全是跨院,正中三间大屋,还是游廊遮屋。这里是朱红漆的柱子,朱红隔扇,门口一幅帘子,这是仙家长临的地方,是乩坛了。杨止波看屋子的四周,看到东边跨院这里有葡萄树,搭上很大的一个架子,有些空地,栽了两棵杨柳。葡萄底下,也摆了盆景,最出色的是荷花,一个盆不过是两个脸盆大,摆有七八盆,一盆有三四朵荷花、几片荷叶,觉得它的红色可爱。王豪仁道:“你爱这个院子吗?似乎开坛还有一会儿,我不妨先带你看看。”杨止波当然无可无不可。王豪仁引着先由圆门里一引,这里有两个花儿匠,在那旁编花,他也不问。
这院子是五间北屋,门口有小廊,开了中间房屋这一扇门,自然挂着帘子。杨止波一进来,感到一阵稀奇。原来人不在这里住着,供奉的全是牌位。这牌位供在长条桌子上,一排有几十个。这五间屋子,全是牌位,那就有二三百个了。靠墙边,一张长条桌,上面放了香炉、烛台。牌位面前,也供有果点。香炉里面,供有盘香,这时,正在点着。这烟很为细小,而且还有香味。杨止波轻轻地问着王豪仁道:“这供着许多牌位,供的是谁?”王豪仁将牌位一指,轻轻地道:“这不是菩萨,不是仙家,是鬼。比方你在这里进了悟善社,又捐了钱,这你就可以把你去世的父母,或者亲戚,开上一个名单,请这里仙家超度。仙家在扶乩上答应了,那就挑一个日子,可以在这里供起牌位来了。”
他谈了一阵鬼,杨止波只好笑笑。王豪仁看了一看外边,轻轻地道:“现在要开坛了,我们去吧。”他就引着杨止波由走廊上轻步一走,就到坛门口,两个人先取下帽子,而且不敢咳嗽。
进了门,先看到一个大厅,四面拆除,三间屋子变成一间。里面红漆柱子,白漆糊墙。北面挂了一轴很大黄绸的幔帐,两面垂下。里面是什么,这谁也不知道。黄绸帐子外面一张很大的餐桌,餐桌外,套一张檀木八仙桌子,桌上披了黄绸子桌帏。案上摆着很精致的烛台、香炉,正点着一对红烛,檀香炉里,烧起一股轻烟。最妙的是这里摆下三大杯酒,杯子是白玉的,有我们茶杯大。再过桌子,便是乩坛。乩坛是一方小桌,上面铺着细沙,桌边还有两三分高的边檐,这是怕沙飞了出去。桌上摆着红木做好的乩。乩是两根细小的红木棍。一根横摆,一根直摆。直摆的这头,把横木给它拼拢,那头底下,按上一根小的棍子。好像一个丁字架上顶着笔。普通扶乩都是两个人,这里却是一个人,两手托在丁字架横木。乩在桌上,桌边有一个三十多岁的人,在那里静立。乩,就是他扶。乩后有一张小小的写字台,台上摆了纸笔墨砚,桌子边也坐了一个人。至于地下,摆了五六个蒲团,都是红布包的,有两三寸厚。四边墙上,都是玻璃框子,里面都是仙家字画,此外并没有什么东西。
王豪仁把杨止波的衣服,轻轻扯了两下,他的意思,是告诉一声,坛外人应当靠外立。杨止波虽是外表好像很恭敬,可是心里却是好笑。王豪仁虽通知他靠后一点儿,但他只把脚移了一步,他又停住了,这里就是靠乩坛边上。王豪仁还想去扯他衣服,正好门外进来了三个人。第一个江大波,穿一件纺绸长衫,罩着八团龙纱的马褂,没有戴帽子,长方形的脸,一副苍白胡须。后面跟着金可读,也是一个老头子,是短须,一张四方脸,穿件绫罗长衫,没有穿马褂。最后一个人有五十来岁,也是穿件蓝绫罗长衫。他们三个人进来,各有蒲团,齐向上跪下,行了个三叩首。然后起来站在一边。
这就看到那个在乩坛边站立的人,过来将乩扶着。他两手扶着乩柄,看到他将乩笔放在沙上,只管画圈。约莫有五分钟,那乩忽然乱动。只见那乩在沙上画了三个字。这时又来了一个人,穿件墨绿色春绸长衫,也留了八字胡髭,走到坛边,他道:“吕祖到。”这三个人听了这话,又一齐跪下,行了三叩首,坛内本很清静,这“吕祖到”一句话说出,这就格外静默,几乎鼻吸都停止。三人把首叩完,这才慢慢地起来。那个扶乩的又将乩画了几回,那个报字的人,看一个,嘴里就报一个。报得对的,那乩笔在沙上画上一个圈。有不对的,就在沙上打一个叉。不过,这位看字的先生,他对仙家所写的字,看得很熟,所以在沙上写出的字,不认识的倒很少很少。
在沙滩上画了几个字,报字的报过了。那右角坐着一个人,就将笔墨在一本簿子上,立刻抄写一遍。他将这事做完了,就站了起来,将那簿子照念一遍。他这时所念的,就是如下几句:
吾在嵩山,来到燕京,与财神相遇,西角有小雨一阵,回首便有一道长虹。吾与财神,闲观阵雨为戏。彼当时笑谓,吾家悟静,颇有资金,吾当题诗几句,叫他捐资,谅不推辞也。此时,他即刻在云中,题诗一首。现长虹依然未散,命汝弟子立刻向长虹右边摄影,必有所见,吾在此静候。
念毕,江大波就立刻向上一跪,轻轻地道:“是,立刻就让人照相。”如此祷告了,就起身向院子里走,他手下那念字的人,也就向前院子里跑。王、杨二人看着各人都往院子里走,也就轻轻地移着脚步,向走廊下走来。
向西角一看,果然有道长虹,弯挂在屋角。刚才由家中出来,也洒下雨点一阵,但是雨下得非常之小。当时,他们都未曾注意,这时经仙家点明,才知道了。那个写字的,手上拿着一个照相匣子在外院进来。那时玩照相,是一个扁匣子,面积有七八寸大。那个拿照相匣子的,就捧了匣子,对长虹右边,将机子一开一关,这就算照得了。不过,这还不放心,他一人跑到乩坛,问了一遍,立刻又跑到院子里,笑向江大波道:“照得了,吕祖说,照得很好。”这才各人听了,都表示一番得意,就向乩坛里来。
乩坛又开始动了,这经念字人念的结果,是和悟正说的话。这就看到与两位总理进来的那个人,就立刻跪下。乩上现在批道:
汝父母在地狱中,受各种苦刑。最苦为炮烙之刑。自吾与彼超度后现已免除各刑,但尚未得出地狱之门。吾自当继续超度,但汝亦必多行善事也。
乩上扶毕之后,那个抄的,又起立念了一遍,悟正听到,只是跪着,连连叩首,嘴里祷告道:“吕祖说的话,当然弟子时刻留心。不过我父母尚未出地狱之门,还请吕祖大大地超度。”上乩批道:“汝为此言,尚见一片孝心,汝且起立一边,吾自当超度。”悟正磕了头,方才爬起。乩上又批道:“悟超过来。”江大波这就立刻跪倒。乩上批道:“屡见善举,汝功诚不可没。此赐汝玉酒一杯,即刻饮毕。”江大波道:“是,当遵我师之命。”这时那个念字的人,就将桌子上的供酒拿了一杯,两手捧着,恭恭敬敬,递到江大波的手中。那江大波也是两只手捧着,将手还拱了一拱,然后仰起脖子,两手端起杯子向口里倒,把一杯酒喝得点滴无存,把杯子交与那认字的人,还叩首三次,这才起来,站到一边。
乩又在动了,而字写得非常有劲。乩写着是“悟静听训”。这就让金可读走了过去,对上面跪下,磕了三个头,毕恭毕敬,听吕洞宾谕下。那乩上批道:“扬子江水灾,汝知之乎?”金可读道:“晓得一点儿,因为弟子现在不管政治。”乩上说:“悟静,你虽不管政治,可是汝为过国务总理,天下大事,汝当时刻在心也。”金可读道:“是,弟子当留心。”
乩又乱动。这次只见上面写道:
悟静,汝家中甚有银钱,既有银钱,做些善事,此为阴功,亦为汝做许多年高官所梦想不到之事也,吾现令汝捐洋两万元,救办水灾事宜。款交社中使用,限三日内纳齐,切切毋违。
金可读听了要捐两万元,还要三日内就交齐,这就吓了一跳,立刻在下面,磕了三个头,祷告着道:“弟子不敢欺骗吾师,家中实在没有这多钱,而且在三天之内,就要交足,委实拿不出来。”乩上道:“三日太急,那就七日吧!”金可读道:“不是几天的关系,要纳两万元,弟子万难办到。”说着,又磕了几个头。
乩上批道:
汝真交不出来这多款子乎?我要把汝家许多不干净之事,照实说来,恐汝亦不能推诿不知道也。
这乩上要披露金可读家的短处,他这心里越发地吓了一跳,也不磕头,脸上涨得通红,急道:“我真筹不出许多钱来,筹不出钱,那就阴功不要也罢。”这时,仙家动了气了,写了几个字道:
目无神仙,你这样子,意欲何为!真是该打!真是该打!
江大波站在众人跪着的地方后面,他见吕祖一定要金可读捐款,而金可读又嫌这钱太多,两下坚持,这样弄下去,很可弄得不欢而散。这个僵局,非自己亲身出马解围不可,于是走近两步,跪在蒲团上,做了哀切的祷告。他道:“启禀吾师。这悟静入我们的社,是诚心诚意来的。念他过去所为,还不失为清官。吾师请息怒,我当劝他,能捐多少,就尽量捐多少。总请吾师息怒。”说着,就磕头下去。起来,听吕祖的谕下。乩上批下道:
吾有怒乎?悟静所为,本来不是朝廷大官所为。悟超为他讲情,吾亦不怒。唯吾之所论,汝自为斟酌,哪日可以送来,所言断不能改。
金可读听这话,还是要款,就马上自蒲团上站起,将两手向外一张,自己冷笑声道:“你们什么悟善社,什么大师吕洞宾这全是假的,你怕我不知道。你说我家有不干净的事,要披露出来。我不怕披露,你不披露,那我自己来披露。前个星期,我的大儿子纳了一个小妾。这个妾,并不是花国总理,也不是小家碧玉,是他自己屋里一个丫鬟,根本就没有花钱。回头说到我自己,在家里无事,二三朋友来了,打个小牌,这也是我的家庭短处吗?我知道,你们这班人全是勾通的。谁要有点儿短处,你们就咬一番耳朵,敲这人几文。我金可读本来没什么钱,就是有钱的话,也不能这样狂花。三天之内,要我捐两万块钱。谁有这种冤钱,往你们头上花?我今日照直说了,你们是假的。你要有什么处罚,我倒在家里等着。”他越说越有劲,两只手时而高时而低,乱指挥。说完了,他一个哈哈大笑,就转身向乩坛外走去。
这里乩坛上几个人,谁也没有料到这老头子发了这样大的疯狂,因此几个人也没谁劝他,像那抄乩文的,那个认乩文的,还有那一个国务总理江大波,和刚才跪在地下哀求的悟正先生,都觉得这事情太糟,都缩着手,在乩坛上呆立。王豪仁看看这事,他是事外人,在这里也不能多事,自己赶快扯着杨止波的长衣,轻轻地道:“我们走吧。”依着杨止波还要看看,他们怎样处理这回事,这事看来不好收场。可是王豪仁说了一声走,就赶快起身移步走了。杨止波不能一个人留在这屋子里,也就只好走出来。走到后院子,杨止波就低声道:“你怎么不看完就走?”王豪仁就按着杨止波的肩膀,对他耳朵边说道:“有什么话,回头到外边再说吧。”于是两个人赶快走出来。
可是没走两步,就见金可读也向外走,他脸上还是红的,把两只大袖微微地摆着,那鼻子眼里,还呼哧呼哧只响。杨止波想,这个金可读正在气头上,好生把话奉承他,也许在他嘴里,会说出入悟善社的底子来。心里这样一想,也不问王豪仁同意不同意,自己加紧两步,就到了金可读面前,自己从旁一闪,闪到金可读身边,不敢怠慢地向那金可读一点头,笑道:“金总理回家去呵!刚才,金总理的言语倒甚是扼要。”金可读本来看见他两个人,也在乩坛上的,这也可以说算是熟人吧?便道:“老弟台,我原是借此处遮掩遮掩而已,难道真会信这鬼扯吗?可是他们不知道我入社的缘故,却开口问我要两万块钱,你想这是笑话不是笑话?他们说仙家很灵,不要信他胡说。今天说是有财神经过,在半天云里,长虹边上,书上了我的钱财,这是骗鬼。他说向那方面一照,就会有写上的字句,那完全是骗局。我若许了他两万块钱,或是还价,就是一万,那就这样马马虎虎算了。若是不然,他就把这照相片,暗下往洗片房里一送,到取相片的日子,就说真照下来了,就把假相片拿出来。我现在说破了,看他还敢拿出来,不敢拿出来,我谅他不敢!”说着,已经到门边,他坐的汽车,已停在门口,司机也在车上。他于是点了一个头,便上汽车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