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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 诗解茶楼人比黄花瘦 财丰赌墅树经绿叶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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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止波自西交民巷向西南走,经过前门杨梅竹斜街,缓缓地步行到报馆时,已九点半钟了。编辑部只有吴问禅一个人,时间还早,他正拿了一本书摆在桌子上看。杨止波悄悄地走进来,笑道:“你这早就来了,有什么事吗?”吴问禅把书放开,将摸了一摸西服领子,笑道:“我晓得,你这话是有用意的。但是没有什么事。我对他说了,今天登的那一条特别稿子,若是不改,照原新闻稿登出去,那我只好辞职,所以他也不好说什么了。你放心,你同一涵反正不负责任。”杨止波问道:“你在下午,已经会到康先生了?”吴问禅道:“那自然,我要和他面谈。不过,我已经尝到了这报馆是什么滋味,我等洪小波出了监狱,我也会辞职的。”这洪小波就是前次为《警世报》吃官司,坐了一年的监狱。杨止波听了他的话,心里就明白了。过了上十天,并没有发生什么事故,杨止波想,大约事情过去了。他为了在每晚三点钟就要静等看大样,有点儿不耐,有时五点钟敲过,大样还没有来,在编辑部里,更是非常无聊。自己就带了几本英文,拿出来念一念。杨止波说话的嗓音,碰上高兴的时候,就非常大。嗓音大,是父母生成的,自己克服不过来。

有天早上,大样已经看完。杨止波觉着搞得有些乌烟瘴气,要打水洗把脸。看看编辑部对过的厨房,已经在做点心,热气滚滚,从厨房门里往外直冒。心里想,正好到对过去打盆洗脸水,自己就拿了个搪瓷洗脸盆,口里还低声哼着京戏,自由自在地走向厨房。

这时,有两个人正在厨房里忙碌着。灶上炖了一罐子吃的东西。灶火眼旁边,有两个热水的缸罐,罐里的热水正冒出很大的热气。杨止波将盆放在灶上,就四周去找舀水的瓢。那两个人,立刻走过来一个,也不说什么,拿起了脸盆举手一扬,把盆向厨房外一扔,只听得呛啷呛啷,滚着地响。杨止波向外一看,盆正好滚在编辑部门口,他想,这人的手法真不错,也不作声,就对那个人笑笑,就由厨房走出来,走到编辑部门口,将脸盆捡起,走进编辑部,把脸盆放在床底下。也没对那个人说什么,倒在床上就睡觉了。

这又过了三五天。一个晚上,编辑部三个人团团坐在桌子边。吴问禅道:“止波,恭喜你,现在你得一分美差事了。今天下午,康先生对我说,你读英文倒很用功,不过,他睡觉却发生问题。现在,他介绍你,为天津《警世报》通信,一个月写个十五封信。至于你的薪水,按月还在这里支用。今天,他就写信到天津去了,今天你还照样做工,明天你就用不着来了,从此,你就用不着熬夜,而消息一项,你在邢笔峰那方面,当然可以弄到,你这美差事,该不错吧!”杨止波连忙道谢,说这是完全好意。吴问禅道:“好意自然是好意。不过,念英文的时候,声音还是小一点儿好,你以为怎么样?”宋一涵在一旁听了,也不禁哈哈一笑。

杨止波忽然调了工作,尽管调换得很好,但心中不免狐疑,难道这就是念英文的功劳吗?当日晚上,细想了一下,好在这是很好的一件事,也就不再想了。次日早上,就跑到西草厂北山会馆去,想去找一找房子。北山会馆,是杨止波自己的会馆,只要有,搬到里面去住,倒无问题。到了北山会馆,正好有个叫徐子峰的,他是陆军部一个谘议,在会馆里租下了三间房子,杨止波碰到了他,说明来意,他连说有有有,就引着他去看了一看空屋子,原来这里是两进很大的房屋,后进房屋租出去了,现在就空着前进。前进,也有十几间房屋,这前进房屋,造得非常特别。中间一所院子,南北两厢房屋对照。靠外面三间东屋,就是那徐子峰所住的。至于看定的那一间住房,是南方一间屋子,门朝北开,里面有一张两屉桌子、两个几子,中间有一张木床。这木床顶上,木片儿支了三块板,上面好放箱子等件。地方虽不大,倒也满意。当时叫过长班来,叫他打扫打扫。约了在这日下午,搬到此地来。

到了下午,果然搬了进去。自己还买了一座小书架,把到京来所收的旧书摆上去,差不多大半书架子。自然,数目还是太少,以后慢慢来吧。杨止波把屋子弄清,也就晚上了。此晚睡了,到了次日,杨止波一人私自念着,这一回搬家,应当使孙玉秋知道。不然,她还照样去信报馆,容易耽误事。西草厂离皖中会馆不远,自己在十点钟,就走向皖中会馆来,到了她的北房门外,便高声道:“孙先生在家吗?”她的爸爸孙庭绪就立刻开门,笑道:“在家在家,今天如何又空?请到这里小坐。”杨止波朝屋里一看,没见孙玉秋的影子,大概她是到学校里去了,自己笑道:“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大事,拜托孙先生一件事,如是王豪仁回会馆来,请对他说一声,我已经搬家,搬在西草厂北山会馆里住。要会我,请他到我那里去。”孙庭绪点头道:“好的,足下还有什么事吗?”杨止波在衣服袋里,摸了一摸,摸出一张纸来,双手托住,交与了孙庭绪,道:“我怕孙先生事忙,开一张纸条儿在此,望先生交给王豪仁。”孙庭绪接着纸条,将字念了一遍,上写:

小弟于昨日迁居西草厂北山会馆,所住为南屋,第四个门。若欲会小弟,除日里照常时间外,通夜无事,恐兄有误,特告知。

波上

孙庭绪笑道:“写得真够详细。不过你没有写上豪仁兄三个字。”杨止波道:“这是大意了,好在先生会交到的,就不必再添上了。”孙庭绪道:“这当然。”杨止波点头道:“多谢先生,那我就告辞了。”他也不等第二句话,就走了。

今天抄新闻,工夫很短,没有过四点钟就回家了。他住这样一间房子,也觉得怡然自得。回来就沏上一壶茶,拿了一本《词律》,坐在桌子边翻着,自己也不知道看书看了多少时候,门一声响,眼前一亮。但是他并不在意,照旧看书。忽听得有人问道:“请问,这里有一位杨先生吗?”杨止波这才把书丢在一边,抬头一望,只见孙玉秋穿件青布白花点的棉袄,下系青绸裙子,将身子靠门,一手扶着门框,那样似笑不笑对自己望着,杨止波哎哟一声,连忙站起,笑道:“我真想不到,你今天就来了。请坐。”孙玉秋道:“你看书真是用功,我来了一会儿你都不知道。”杨止波道:“我哪里谈得上用功二字,今日无事,我拿一本闲书,看了消遣。”孙玉秋趴在桌上,将《词律》一看,笑着摇头道:“这个我就不懂。”说着,将手对书上那些圈点指点着。杨止波道:“这没有什么,我一说你就明白了。凡是打一个圈的,这是平,打一个黑圈的,这是仄。有半边白半边黑的,这表示可平可仄。这圈点注在字句旁边,就表示这句的平仄了。”孙玉秋道:“哦!原来是这样。”

杨止波从桌子底下拖出抹布,将几凳抹了,笑道:“你坐着,我有话对你说。”孙玉秋道:“不,我马上就要回去。”杨止波道:“你到这里来,坐还没有坐,马上就要回去吗?”孙玉秋立得端正了,笑道:“我刚才在学校里回去,看到你写的字,用钉子插在王豪仁的墙上,我看就知道你的真意,是为了告诉我的。我就在家里撒了一句谎,就出来了。”杨止波把手擦净,笑道:“我知道你会猜着我是告诉你的,可是我没有想到,你来得这样快。”孙玉秋把身子退后一步,将背抵靠了桌子,将手两边扶着桌子沿,将一只脚的布鞋在地面乱颠,笑道:“我快一点儿来,还不好吗?”杨止波道:“当然是好,可是马上就要回去,到底有点儿美中不足。”

孙玉秋笑道:“这里我觉得不大方便,小小的一扇门,就开着对院子里。人来人往的,瞧着多不好。”杨止波道:“是你心理作用,我们来明去白,有什么怕人。不过你不愿在这里,我们到外面吃个小馆,也可以。”孙玉秋就连忙站起来,催着要走。杨止波也就立刻戴上帽子出来,这时天气,已经很暖和了。两个人前后走着,因为这时男女社交,总是这样不十分公开的。杨止波把怎样离开了报馆,说了一说。孙玉秋道:“你离开了好,听说不久要打仗,在报馆里究竟不大好。”杨止波道:“你也太胆小了。我们不说这些吧!你有什么话要告诉我吗?”孙玉秋笑道:“有的。大概平仄二声,我已全部知道了。”杨止波道:“那很好,你可做几句小诗,我看看。”孙玉秋道:“我做了一首呢,恐怕你笑话吧?所以不好意思拿出来。”杨止波在前面走着,忽然停住了脚,对她望着,笑道:“你会作诗了,的确是大喜。你快点儿念给我听。”孙玉秋也站着,看看这胡同里,恰好没有人,伸一只手到衣袋去掏,笑道:“不用念,我抄了一首。”

杨止波听说,就格外欢喜,伸出手来道:“你赶快给我瞧。”孙玉秋看了他那股兴奋劲,就把手空着拿出来,笑道:“那你还是不要瞧吧。我觉得那是笑话。”杨止波道:“那就是你不对了。你要我教你作诗,现在会作诗了,怎么不拿出来我看呢?”孙玉秋道:“我怕你笑我。”杨止波道:“我不会笑你。就是我笑你,你也应当拿出来我看。”孙玉秋又到衣袋里去掏,脸上一点儿笑容没有,掏出一张红格子纸,拿手一伸道:“瞧吧,反正我听你笑就是了。”杨止波把纸接过来,对她笑道:“你这个样子,对老师一点儿不恭敬。”这就把纸慢慢打开。上面写了,题目是“对镜”,是五绝一首。写的是:“镜中飞絮影,笑问意如何?衫子层层叠,青裙是旧罗。”他看了几遍,又念了几遍,笑道:“我想不到,你初作诗,就会写得这个样子,的确不错。再有两三年,我要拜你为师了。”孙玉秋笑道:“这就是对我的批评吗?”

转眼到了大街,自然不便在大街上讨论诗的问题,就雇两部车子到了青云阁。这里是孙玉秋来过的,她也不推辞。两个人在楼角上,泡了两碗茶,孙玉秋坐在杨止波下手,问道:“现在你可以谈一谈我的诗了。”杨止波把诗稿摊在桌上,笑道:“你要谈吗?当然你是初学,最好是不要多改。我只问你两个字,这飞絮影的飞絮两个字,是由何处来的?”孙玉秋道:“这是诗上看来的呀!我觉得自己六七岁就离开亲生父母,不像杨柳飞花一样吗?这句诗,不通吗?”杨止波道:“我知道,你用飞絮两个字,是说飘零的意思。但诗里用字,也要看什么地方,飞絮的飞字,没有摸着诗眼。这诗眼两个字,你懂不懂?”孙玉秋扶在桌子上,点点头道:“懂的。”杨止波道:“你这首诗,除了改去两个字,裙字底下改个儿字,再把四句诗挪个地方,就是底下两句放在上面,上头两句放在下面,再念一念,就响亮得多。我抄给你。”说着,拔出身上的自来水笔,就在那纸上空的地方,抄下来了。

孙玉秋等他抄完了,就将纸移到自己面前,诗是这样:“衫子层层叠,裙儿是旧罗。镜中扶瘦影,笑问意如何?”念了两遍,笑道:“果然不错,把我的意思,这一改,全改出来了。我要一辈子跟着你,那是得益匪浅。”刚说到这里,自己忽然想起来了,怎么一辈子的话都说出来了,自己不好意思,只管把茶碗就着嘴喝。

杨止波倒不在意。过了一会儿,孙玉秋看见杨止波不在意,也就过去了,笑道:“你这诗,的确改得不错。这是我的看法,至于别人,我可不管了。我还要读些什么书?”杨止波笑着端起茶碗来喝了一口,说道:“等一会儿,我请你吃饭,你挑你得意的菜。我还要告诉你读些什么书。我家里书架子上,有一部《杜公甫集》,此外有一部《古唐诗合解》,你先拿去看。以后要什么书,我到书摊子上去收,反正要钱不多。”孙玉秋道:“我同学那里,有一部《随园诗话》,你看这书能看吗?”杨止波道:“袁随园这位先生,在清朝乾隆年间,算三大诗人之一。不过他作诗,专讲性灵,我们读书有限,他的诗,一学就滑。”

孙玉秋听他所说的话,觉得都是学校老师所未讲过的,自己将茶碗盖把手按住,只管在碗上,轻轻地将它撇了几撇,好久没有说话。

杨止波道:“我是晚上无事,哪时候回去都可以。你大概多早晚要回去呢?”孙玉秋就把衣服牵了一牵,说道:“要去吃饭就去吧,我到九点钟,一定要回去的。”杨止波笑道:“你打算九点钟回去,那还早哇。我们闲着,就到哪里玩个两点钟回去,你看如何?”孙玉秋道:“玩个一两点钟,那有什么意思呢?既然时间还早,你就在此,给我讲两点钟诗词,那比去玩儿,不好得多吗?”杨止波道:“那也可以。当然,我读的书也就有限得很,不过你要问我这浅近的事,也勉强答复得上吧。”孙玉秋道:“说了我们二人不要客气,怎么又是这样一套?”杨止波笑道:“这是你说的,我们二人不要客气。”孙玉秋一想,笑了一笑。

于是二人,把唐宋诗人,略微讲了一讲,又把唐朝以上的诗人,也讲了个大概,再一瞧钟,已是快七点了。孙玉秋笑道:“多谢你了,讲了很多了。我们去吃饭吧。吃了饭,我还要到你家去拿书,否则赶不上回家的时候了。”杨止波想想,她家不是亲生父母,回去超过预定的时候不好,于是就同她出去,吃过了小馆。然后就到自己家里,把两部书交给了孙玉秋。他这个书全是包好了的,好像是预备送人。孙玉秋将书抱在怀内,掂了几下,问道:“这书是送我的吗?”杨止波道:“是呀。”孙玉秋道:“刚才你在青云阁说,我要读书,所以把这两部书送给我。可是,我要不读书……”杨止波道:“我给你预备好了,那也是送你呀!”孙玉秋这倒看出了杨止波比自己都用心,笑道:“那我更为谢谢了。我这就走吗?”说着,把眼珠四周观看,见一盏煤油灯放在桌子上,在光线下,虽然被已折得整齐,书架子上也还不乱。可是床底下,以及上面三块板的地方,都是乱七八糟的,于是放下书,将床底下的东西,以及上面三块板的东西都把它归齐。有不用的,自己去寻了扫帚簸箕一齐扫了。有一只洗脸盆在床底下,她又拿出去舀了凉水,把脸盆放在几子上,将手擦干净,把水倒了,然后把脸盆放在原处。

杨止波站在桌子旁边,只是微笑。孙玉秋道:“你笑为着什么呀?”杨止波道:“我笑你看到我房里弄得乱,就替我扫得干净。以后我想我家中一定比现在好,所以我就笑了。”孙玉秋看了他,笑道:“你看,你又要胡说乱道了。没有什么事了吗?”杨止波道:“说无事又有事,就是想你再坐一会儿。”孙玉秋也不说什么,把书包从桌上抱起,笑道:“再见了。”她走得非常快,一会儿就出了大门。出了大门以后,她想杨止波准没有送她,就停住脚回头一望。可是杨止波就在她身后站着。孙玉秋笑道:“你还送我干什么?”杨止波道:“反正我没事,将你送到皖中会馆大门口。”孙玉秋笑道:“那不好,我不要人家看见。别来呀,你听见了没有?”杨止波笑着点点头,就让孙玉秋一个人回家去。

过了一些日子,都没有什么重大的故事。有一天,杨止波到邢家去,这日来得还早,进入那间编新闻室时,却看到殷忧世在桌子边将报看了又看。杨止波一面坐下,一面对殷忧世望着。姓殷的戴着一副近视眼镜,还在将报看了又看,看了好久,才将手指在报纸上轻轻一弹,叹气道:“这位仁兄,好难找呀!现在居然让我找着了,我今天晚上就去找他!”杨止波才看见殷忧世抬起头来,便问道:“足下找什么人,用得着在报上找,想必这人来头不小。”殷忧世就把这人介绍一番。他道:“要提起这人的地位,根本不足道。他在部里,也不过是一个小职员。不过他在部里是很红的一个人儿。总长有什么事,都叫他去办。”杨止波道:“这人叫什么名字呢?”

殷忧世听了这话,就哈哈一笑,把手指比着,一个拇指一个食指,两个手指,比成了一个圆圈,将一双近视眼睛对杨止波望着道:“他叫一元钱。可是当了他的面,这话不好叫他,就叫他老袁,本来他叫袁有才。”杨止波道:“这人也没有什么难找呀,部里总长家里,不都可以找吗?”殷忧世叹了口气道:“人不能有钱,有钱就无事忙。我到部里去找了三趟,他不在。到他家里去了两趟,也不在。至于总长家里,那是不便去的。”杨止波道:“那也不能在报上找一个会人的地方呀。”殷忧世道:“这是当然,不能在报上找到他会人的地方的。可是今天有个朋友,他说,有一个地方,包我一找就着。我问他什么地方呢?他说也是在一个总长家里,今天报上还登着的。那地方是在西四牌楼以北,一个胡同口上,十点钟附近去,准可会着。我说,你就告诉我哪一家公馆吧,何必还这样藏头露尾?他说,你已经是新闻界人物呀!给了你这样一条新闻线索,还找不着吗?我听了这段谈话,就来找新闻。找了半天,我居然找到了,是在老娘胡同附近,汪总长家里。”

杨止波道:“你怎么知道是汪公馆呢?”殷忧世道:“汪总长好久没有做官了,可是家里很阔。今日报上登着,他家晚上有戏,京里有许多阔人都在他家。我找的这一位,也在这里,我就豁然大悟,什么堂会,就是赌钱罢了。因为汪总长很喜欢赌钱,他家里办了一个赌场。必是老袁转托的人,一定是不要过两三天,就必然到汪公馆去玩一次。至于老袁,他见此地有许多有钱的人,他不天天去钻才怪哩。”杨止波道:“你说请老袁转托的人,那是总长吗?”殷忧世道:“那倒不是,不过位子也很高吧。”杨止波道:“那你有什么事要托阔人呢?”殷忧世的眼镜掉下来了,他连忙把右手两个指头托住镜边,向眼睛旁一送,便笑道:“这是好买卖呀!你要有这路人,也走这条路子的话,我保你必成。”

杨止波听了他的话,却是莫名其妙,只管把眼睛望着。殷忧世也知道他不懂,就道:“今年江南不有几处水灾吗?所以府院允许有关部门,查明抢救有力的人士,酌量保举,这保举里面,有给以简任的,也有给以荐任的。自然,这虽给以简任荐任,如要做官,还得靠人的路子。不过说了有关部门,酌量保举,这就大开方便之门了。虽出力人士,他们不能不稍微点缀点缀,可是真正的大批被保荐人士,那这是可以买卖的。关于这种保举,老袁也曾对人说,这竹字头(指简任)要五千元,草字头(指荐任)要三千元。这还是做保荐的人实价。至于我们说话的人,跑路的人,我们要多少,听其自便,他在所不问。这买卖,不管你是什么人,只要有钱就行。这就是拜托老袁的这一条路子了。”

杨止波想了一想,笑道:“这大概我明白了。不过花个三五千块钱,买这样一个空头衔顶着,会有人干吗?”殷忧世又是哈哈一乐,说道:“什么没有人干?有钱的人,要干的还多着啦。不过老袁虽说硬要五千、三千,总是有价还的。他说他不能做主,得请示他的包局长。这个包局长,就是我说的要拜托拜托他的。”杨止波道:“官能卖钱,还有行市。这都算罢了,保举方面,像这样花了钱就卖,这就买官的一方面说,一点儿资格都没有,他们怎样往上报告呢?”殷忧世笑道:“足下没有做官,不晓得这里的妙用。他们要做官,这一封官样文书,还有什么难造吗?”杨止波听了这些话,觉得很有趣,这时,邢笔峰在里面屋子里来了,就只好把话停止,工作起来。

这天晚上,殷忧世想起托人的事,总是念念不忘。他也是住在会馆里的。挨到十点钟,自己在灰布夹袍子上,加了一件青呢马褂,帽子也掸掸灰,就出了会馆,雇了一辆人力车,向西城来。到了门口,看见一座很大的铁栅栏门,门口电灯通亮,红漆门楼,铜牌子上大书“汪宅”二字,钉在大门旁。门口有六辆汽车,歇在胡同口墙犄角上。若是往日,看了这副情形,那是不敢乱往门里闯的。但是,殷忧世知道这是赌局,自己就也不怕。走到门房里,看见有五六人围坐了一张桌子,桌子上有整盘的卤肉,花生也有一大捧。放了二瓶子酒,各人面前放了碗,大碗斟着酒喝。殷忧世走到房门里,敲了几下门。有一个人一扭回了头。殷忧世问道:“袁有才来了吗?”这样问法,似乎对这个人是很熟的。

这个人就站起来,剥了一粒花生,往口里一丢,笑道:“你找一元钱,来了吧。你到南房那边去问一声。”殷忧世看到门房,对于新来的人,倒是很大方,自己就走进大门,拐弯抹角,虽遇到几个人,但是故意大着步子,好像很熟,这也没有人问他。可是,这个南房究竟是哪里?这又不便问。走过二层门,看到南边有个客厅,四面玻璃,光射得内外通明。隔着玻璃窗,只见人影摇摇。殷忧世自己一想,门房说,南房一间,老袁也许就在这里吧?我姑且走这里再闯一关。自己就走到玻璃窗一望,只见客厅内,满屋都是沙发,不知刚才有人说了句什么,引起众人哈哈大笑。朝东有张长沙发,上面有个人,穿一套西服,一张圆脸,手里拿纸烟,将腿架起坐着。这不是寻了几天,不见踪影的袁有才是谁呢!

殷忧世就推开门,喊道:“有才兄,真是少见啦。”袁有才一看,是殷忧世,心里说,不错,对此人还有一笔买卖。他不管这里有几多人,连忙起身相迎,笑道:“你也想到此地来,观光一二吗?”殷忧世也是个老于世故的人,见各处沙发上坐了六七人,各人都穿得非常阔,要说到此地来,不是为了赴赌局来的,恐怕人家要另眼相看。不过自己穿这样一身衣服,也不像是赌钱的人。自己在路上走的时候,老早想得了主意,便道:“你老哥在此干些什么,小弟学学样吧?”这句答复得非常好,袁有才就将各位介绍一下,这许多人都是跟着自己几位上司,在这里鬼混的。上司今天赢了钱,那就捡一点儿元宝边。上司要是输了钱,那就赶快,溜之乎也。所以袁有才对于他们,倒也不在乎。拿着殷忧世的手,就让他并坐在一张沙发上。

殷忧世既然是说来混时间的,当然也就装着混时间的样子。袁有才口袋装了很好的烟卷,就被敬着抽了两支。此外还有勤务送上很好的茶一杯,放在茶几上。慢慢地闲听几位说上笑话,也笑上几回。袁有才是知道他为什么来的,就暗下捏住他的手,笑道:“你同我这里来,我还有几句私话告诉你。”他说着,就起身向隔壁屋子里走。殷忧世很快跟他来。这是檀木镶花一座隔壁。这里面一张檀木美人榻,另外一套木桌椅,和几套沙发。两个人同在沙发上坐了,袁有才笑道:“你来,是为那几个草字头的事吧?”殷忧世道:“可不是。”袁有才道:“这里一赌钱,就是几万银子输赢,这草字头就算是弄成功,那他们大输一场,钱也就完了。所以到赌场上来谈这事,足下你看,是时候吗?”

殷忧世将眼镜一托,看了一看镇花门外,才轻轻地道:“虽然不是时候,这究竟是正事呀!”说到正事两个字,好像不怎么合乎口味,又笑道:“管它是正事不是正事吧,反正这事,十拿九稳地捞一笔。我只问问老兄,这五千元一个竹字头,三千元一个草字头,究竟能少不能少呢?”袁有才道:“我不是对你说过吗?这件事我做不了主。而且这是上面开出来的价目,我也不敢驳回。”殷忧世道:“你们包局长今天他在场不在场?”袁有才道:“今晚上,是一场大赌,他当然在。”殷忧世就笑道:“你可以同包局长说,牡丹虽好,也要绿叶儿扶持呀。我们在外给他绿叶儿长得好好儿的,他自己这一朵花儿就终年长得茂盛了。你今天晚上,何不对他说一说?把这事办成呀。”袁有才把手抬起,将鬓发搔了几搔,说道:“我进去看一看,看他是输还是赢。”殷忧世笑道:“我也想进去看一看。这好大一个场面,咱们开开眼界。”

袁有才听他这话,又搔了一搔鬓发,便道:“你去,也可以,只是你不用害怕,因为那里全是大官。”殷忧世笑道:“这个我还不明白吗?我由门口进来,就这样闯关而过。要不然,门外停了许多汽车,那不要说进来,差不多的人,满以为这里面在商议什么军国大事,还要回避一番呢!”袁有才笑道:“你这倒是真话。好,你我同去。我站着看看,你也看看,要是我走,你就同我出来,这倒不是好玩的。”殷忧世道:“那是自然,我一人在里面乱瞧,那成什么话。”袁有才点点头,他在前面走,殷忧世紧跟在后面,他们这里有几进房屋,而且内里这两层带点儿洋式,中间起了一层楼,有前楼也有后楼,底下是个花木整齐的院子。两楼之间,又搭了一座天桥。桥的栏杆是红色,在外头马路上都看得清清楚楚。过了这天桥,又达到一层楼。楼上有回廊,电灯照得雪亮。袁有才推开一扇门,他见殷忧世还跟着,也不作声,两人踏着两寸多厚地毯进去。

这里同外面,又是不一样的空气,一进去就觉得热气溶溶。这屋子很大,正中天花板上悬有个圆形多层的架子,八宝琉璃垂下来,代替着丝络。里面有四盏电灯,全用喇叭式琉璃罩罩住,所以下面格外光亮。此外还有许多电灯。四周壁上,用漆漆着,上面是白色,下面淡绿色,画着牡丹与竹子。字画全用玻璃框上,好在地方大,十几框字画,并不嫌多,下面有一套红缎的沙发,围着一架玻璃茶几。上面一架多宝橱,是檀木镶花的,中间却是一架玻璃镜子。这里面又是一套沙发,像那边一样。在电灯光底下,有一张檀木的大圆桌。四围许多软椅,上面坐着人。在人旁边,摆了四个檀木的小茶几,这上面沏着茶,用细瓷杯斟了,放在几子角上。茄力克烟卷,用烟筒子盛了。还各有两碟点心,一碟是巧克力糖,一碟是水果。

这样陈设,坐的人干什么呢?却是不斯文,是推三十二张牙牌。牙牌归一个胖子在推庄。推庄以外,这桌三方,一方就座一个像有钱的人,陪这人坐着各方的,就是陪考的角色,也是照样地赌。再就论到各位赌资。这里不赌现款的,各人掌着筹码。在庄家推出牌来之后,大家就把筹码乱出一气,下款三道的有人,下款一道的也有人。

赌钱人在各方椅子上坐下,有男的,也有女的。坐庄家对过的一个,穿件灰色呢袍子,尖脸,嘴上留一点儿八字须。这个人就是这公馆里主人,总长汪公。在他旁边,坐着一位二十挨边的女人,打扮得非常齐整,一张鹅蛋脸,穿着一件水红色华丝葛旗袍,头上梳了一把辫子。她脸上擦了许多红胭脂。这人是汪公的爱妾,小名叫着小鹦哥。因为这两个人,非常出名,所以殷忧世倒认得。至于主人,根本不认得这位殷忧世。庄家下首坐一个矮胖子,团团一张脸,没有蓄胡子,戴了一副眼镜。他穿了一件哔叽袍子。但是他没有起牌的资格,只是随别人下注。这人殷忧世也认得,就是包局长。

袁有才站在软椅子边上,看包局长的牌,庄家把骰子一掷,掷了一个九在手,他首先起牌,把两张牌叠起来拿着,回头把面上一张牌缓缓地抽着看。把牌抽完,他脸上涌起一阵狂笑,把牌一扳,说着:“我这次要吃一个通吧?”大家看他的牌时,是一张地牌,一张杂七点,这名字叫地子九。当然,那两家没有话说。可是他下家是位穿西装的把手一摆,笑道:“慢来,慢来!我的牌,可是不小呵,你看看我的牌吧。”说着,将牌一翻,却是一张天牌,一张么六,名字叫天子九。于是陪客的人,哈哈一笑。那庄家就吃了那两家,却赔了这一家,赔的是三道。袁有才看到包局长赢了,轻轻地道:“这一下,大概包局长进钱不少。”那包局长抬头一看,见是一元钱,便道:“也不多,三道大概三千块钱吧?”

袁有才看着,见庄家推庄,有四把牌,都是包局长赢了,心想,大概这是说话的时候了,于是悄悄地向包局长道:“刚才刘总长有个电话来,希望回他一个电话。”这时,正是张督办在推庄,只怕输赢有个上十万。包局长打量是个小小的赌徒,这里就不够格。看看筹码,已经赢了一万挂零。这袁有才说是总长有电话来,明知是个假话,觉得顺水推舟,最是时候,便哎哟一声道:“你何不早一点儿说,我赶快回电话去。”说毕,就把筹码一块儿抓起,往袋里一揣,就起身来打电话。那个时候,袁有才在看牌,殷忧世当然站得更远一点儿。他见那些人,随便拿起茄力克的烟卷就抽,他也把两个指头,向烟筒子里一伸。不知道怎地,一下就拈起两根烟卷。好在他抽烟,谁也不去管他。他看看没有人注意,就把这另一支放进衣袋里。这才腾出手来,在茶几上找了火柴,把烟放在口里,两手把火柴一擦,将烟卷点着,又把火柴扔到茶几上烟灰缸里。这就把两手一抱,嘴里衔住烟卷,闲看着牌,真是其妙无穷。后来包局长走了,袁有才向他把头一点。他会意,回头看看各位,还没有人注意茶几上的东西,于是一伸手指,又夹住了两支烟卷。这才放宽了脚步,走了出来。

他走着,稍微落后,袁有才正在前面对包局长喁喁私语。却是其中有两句,却听得很清楚。袁有才道:“俗言道得好,牡丹虽好,那总要绿叶儿扶持呀。”这一说,那包局长笑了。三人下得楼来,走到一个过道里,袁有才就向殷忧世用手招了两招。殷忧世连忙就走过来向包局长一鞠躬。包局长道:“刚才袁有才同我说过了。照理说,我们这里是公事公办,你虽有几个人在水灾区里出过力,但是没有原来的省府把你们出力的人报上来,那我们是不管的。不过经袁有才说了,这几个人真是出了力,愿意听我们这里调度,那我就勉为其难吧!”殷忧世脸上带着微笑的样子,口里连说是是,两手微微向包局长一拱。

袁有才看这个情形,包局长已经当面答应了,便道:“这里人来来往往,多话也不用说,这个礼拜一,我们部里就把稿子办齐,你这里共是六个人,两个简任,四个荐任,是与不是?”殷忧世连称是是。袁有才道:“好了,你礼拜五把稿子送到我家里去。晚上七点钟到八点钟,我准在家里相候。包局长,我们没有什么话说了,你请便吧。”包局长倒是很客气,向殷忧世笑嘻嘻地点了一个头,这才上楼而去。等他走得没有影子了,袁有才轻轻地道:“我已同包局长说了,你们这儿跑路的钱,让你们也发个财,你们实得一千元吧,包局长点点头,至于我们这儿,要你共开个二万一千元的支票,礼拜五晚上,你送给我。我们也不能得了你们的钱,就这样算了,我和包局长共开个收据给你,若是这命令不能发表,我们还照样退你的钱,你看我们做事,做得硬不硬?”殷忧世笑道:“说起来容易就真容易。”袁有才笑道:“你来的是机会,他赢了一万多啦。我说,牡丹好,也要绿叶儿扶持呀,我看,这个牌不能押了,他点点头,装着有事,一会儿也就会走的。至于你的钱。他一高兴,马上就答应了。”殷忧世这就只管多谢,和他又谈了许多秘密的话,两人只管发笑,一面谈话,一面走着。袁有才直送到大门口,方才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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