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邢笔峰家,新年无事,大家坐了闲谈。洪廷耀就把他社长的事闲谈了一阵。邢笔峰请人,出钱虽然也不多,不过他是江苏人,招待方面,那很周到,这却比马社长好一点儿。当时,他就对洪廷耀道:“你的马社长对同事,稍为嫌太锱铢较量了一点儿,但是他送了五块钱为洪先生的过年费,那究竟是好人呀。”洪廷耀道:“说起这钱,在从前我是不放在眼里的,但是,如今对于我,是不无小补的。去年冬天,我本想把二十块钱的事情辞了它。可是这个年月,找同样的事,真不容易,只好忍气又干了。”邢笔峰当时在许多朋友面前就道:“这是对的,这是对的。现在要找二十块钱的事,真不容易呀!止波兄,你以为如何?”当然客人都称是。
过了一会儿,邢家开饭,各人都饱餐一顿。饭后,王豪仁、杨止波就说还有事,告辞出来。走了一截路,来到大街上,王豪仁笑道:“我丢了一张纸条在桌上,你看见了吗?”杨止波道:“自然是看见的。”王豪仁哈哈一笑,将手拍了他的肩膀道:“你的朋友,待你总算不错吧。她弄了什么东西你吃?我看你在邢家吃饭,就是没吃一点点。”杨止波道:“我的事,也不瞒你老哥。她用鸡汤下了一碗线粉我吃。”王豪仁道:“什么?线粉?”杨止波想着,这线粉是江西一个名称,当然他不懂。这就把线粉的做法和样子,就详细地告诉了王豪仁。王豪仁又哈哈大笑道:“这线粉不要管它了,这份情意,却是人所难能的。兄弟,再向我皖中会馆去一次吧?也许她的二老还没有回来,你们还好谈谈。”杨止波笑道:“不去了,我要去报馆瞧瞧,也许有事。”王豪仁道:“你果是有事,我就不强人之所难。我就告别了。”说着,他就跨着很快的步子走开了。杨止波忽然又很忙地跑来,叫道:“王兄,王兄。”王豪仁站住了,杨止波跑到他面前对他道:“你可别说我到了会馆里。”王豪仁笑道:“这还用得着你招呼吗?哈哈。”他笑毕,和杨止波伸手一握,走了。
这个日子,天气还是短的,杨止波到了报馆,一点儿响声都没有。到编辑部看看,也没有人,自己倒觉得茫茫然,仔细一看,却见宋一涵床上被条堆起,便笑道:“有人在家便行……”话没有完,就见被条掀开,宋一涵擦着眼睛笑起来道:“我到了一个地方很有趣,晚上你同我去,好不好!”他披起衣,拔上鞋,便站起来,拿着脸盆,要打水洗脸。杨止波站在房门口,笑道:“不忙呀!你在什么地方,怎样有趣,说出来我听听。要是真有趣的话,我是愿意去的。”宋一涵用手把洗脸搪瓷盆敲了一下响,笑道:“你这是耍猴儿戏,敲锣一下,就逼着猴儿非演戏不可。要说我就说吧,他们窑子里,这日子有半个月不做生意。有家的自然回家去,没有家,在窑子里的人也欢迎我们去的。我们去了,还有吃有喝,一个子儿不花,我今天上午,就是到那里去逛的。”杨止波笑着,又叹了一口气,指了他衣服道:“我猜你是到清吟小班里去吧,你这种穿着,老鸨们是不会欢迎的。而且这里很多二十上下的姑娘,卖到小班里来,她们非常想家的。到那里面去找乐儿,她们虽然也对你们乐,可是暗地里正在掉泪呢。”宋一涵笑道:“胡说胡说!虽然我穿的这身衣服,全是布的。可是在几个月以前,我是花过大钱的呀?”杨止波道:“你去打水吧,这只好让你独乐了。”宋一涵也知道杨止波讲的是真话,但他有他的另一个想头,就是得乐且乐,笑嘻嘻地舀水去了。
这两个人虽然做事相同,可是两个人寻乐儿,就大不相同了,所以这几天假,很少玩在一处。冬日的天短,这样过了几天,吴问禅就回京了。这时候,余维世以功课要紧,报馆去学校的路程又太多,他就把这编辑事务辞掉了。康松轩以报馆用的人不少,就指定宋一涵、杨止波二人轮流代编短栏要闻。好在这短条新闻,只有三条多一点儿,一个人代编,只要一小时到两小时的工夫就完了,这是极容易的事。吴问禅看看杨止波代总编几天的报纸,也没有登骂人的新闻,对眼前的几位官长并无伤害。吴问禅笑道:“果然四平八稳,可是《警世报》总要有一两条泼辣新闻,人家看了才算过瘾。”杨止波道:“这个我自然明白,但是给人家代编,编得没有毛病那就算很好,至于新闻要泼辣,我想这不是我代编的事吧?”当时,二人想穿了这一件事,就哈哈一笑。
过了半个月,这后面那一所接待宾客的三间房子,每日下午到夜晚,总有客来。而且,其中贺天民每天必到。杨止波这就想到,这位先生每天往这里跑,大概是段祺瑞那方面已经很注意到了。不过,这新闻倒又没有受过段祺瑞的什么限制。有一天深夜,等着大样,彼此无事,杨止波拿了一本英文周刊在看,宋一涵却是坐在总编辑位子上,把一张格子纸摆在面前,就拿红笔在纸上乱写,头也不抬,只管写去。杨止波坐在他对面,以为他是写东西好玩,便笑道:“你又在做戏评吧?”宋一涵这才将头抬起,把红笔放在桌上,把手将那格子纸提起来,笑道:“你瞧一瞧,凭这就可以给我一个谘议。”杨止波不明白这是什么东西,就接过来,对电灯光仔细一看,上面写了两个字,是社论,便道:“哦!是给《民魂报》写的。”宋一涵笑道:“你看这一段,写得怎样?”他把手指点了红格子中间一段。杨止波这就依了他看那一段,上写着:
若夫八方无事,听命中枢,当然我公不妨东山丝竹,其乐逍遥。围棋赌弈,胸有成竹。若一旦天人不测,群小蠢动,则我公擎天之柱,一声霹雳,四海眼见波清,群魔共将胆落。
杨波止看到这里,不觉哈哈一笑,将那稿子交还了宋一涵。宋一涵将稿子摆着,笑道:“我兄为什么发笑?”杨波止将面前英文周刊拿起,向桌上吹了一吹灰。其实这桌上是没有灰的,不过借了这样动作,心中思想了一下,回头把书依然放在自己面前,笑道:“我兄把我当个朋友呢,我就说,若是不把我当个朋友呢……”宋一涵笑道:“我知道我这社论,骈体不像骈体,散文不是散文,这简直不成个东西。但是我们社长倒很喜欢这个。”杨止波笑道:“既然你知道,我就不妨说了,你这篇文章,所谓‘我公’,当然指的是段祺瑞。这安福系的名声,什么人还不知道,真是其臭不可闻也。你还去这样恭维他干什么?”
宋一涵把纸烟从衣袋取出,抽了一根在手,只管在桌上蹾着,笑道:“你瞧,我不是买了一盒大爱国纸烟吗?这就是《民魂报》津贴我的好处。今天早上,贺天民送了我六块钱,我这文章里面说了声‘我公’这不是恭维段祺瑞,也不是恭维贺天民,恭维的是六元钱。”杨止波笑道:“你这家伙,没有出息。”宋一涵把张稿子摆在面前,使手拍了两拍,叹气道:“我还说这很好,也许弄到一个谘议当。这样看起来,我的朋友都通不过,那算吹了!”杨止波听了这话,也就不禁哈哈一笑。可是宋一涵虽是明知道这社论是不好拿出去的,但是他依旧把这社论写完了。
这样一篇社论的稿子,好在是由《民魂报》发排,可以说,对社会没有影响,可是隔了一天晚上,贺天民坐着包车,前来拜见这总经理康松轩。康松轩似乎知道他要就坐在这客厅里等候。贺天民走进屋来,就笑嘻嘻地对康松轩道来:“我可以说,不辱尊命。现在我把两个月津贴,都拿来了。”他说着,自己在身上掏摸了一阵,果然在衣袋里摸出一张支票,上面写明,是一千元。双手捧着,走近康松轩身边。自然,康松轩也是站起来的,把支票接过去,见上面写了这样的大数目,笑道:“你老兄,为这事,有劳了。”贺天民这才将帽子马褂一齐脱了,放在衣服架子上,笑道:“这还谈得上有劳吗?我倒有一样事,希望与你谈一谈。”他说着,走来和康松轩隔了茶几,各坐了一张沙发。康松轩将三炮台烟筒由茶几上向前一移,笑道:“你请吃烟。至于要我帮忙的事,你只管说,我可以办的事,总可以办。”
贺天民在烟筒子里取了烟,使劲抽了一口,笑道:“这在康先生,大概还不难办,就是段公,想和足下见一见面。”康松轩笑道:“那我当然要去,当面道谢一番。”贺天民将烟在沙发掸了一掸灰,笑道:“当然你会去的。可是总要写点儿新闻才好。”康松轩把手在长袍上掸掸笑道:“这是理之当然。”贺天民把眉毛皱了一皱道:“只怕你那编辑部里的人通不过。”康松轩立起身子来坐了,笑道:“你看着他们乱说乱道,以为他们了不起吗?这有什么难处,他们是我请的,我要怎么样,他们不能不怎么样。这条新闻,归我自己写就是了。”贺天民笑道:“那就好极了。我回头去请示一下,看是哪一天见面。我保险段先生是很客气的。”两人谈得很入港。约定明天两三点钟,贺天民到这里来通知。也许明天见,也许要等一天。
可是次日贺天民去问消息,段祺瑞很是高兴,就约定下午四点钟见。贺天民又跑到《警世报》,报告了一番。三点多钟,就看见一部马车,来到了吉兆胡同的段公馆门口。康松轩下了车,站到门房前,将自己名片递上。门房看了那张名片,点点头道:“是康先生,请到客厅里等一会儿吧。”过了二门,这里是一条长廊。长廊中间,有一个客厅。此时另外有人引着,就到这客厅里等候。这位康先生,是一家有名的《警世报》的总经理,各位部长家里也都是去过的。不过像边防军督办段家,却没有来过。康松轩到了这家客厅里,看着是这样一个模样:是一座船厅,三方都有窗户。上面摆了五张沙发,中间摆了大餐桌子。桌子旁边,围了几把椅子。靠门有四把檀木椅子,夹了两个茶几。这在平常家里,摆式已经却也平常。但是段督办家里,这就格外不称了。不过这只是普通客厅,谁知道这段公馆里,还有什么客厅哩!康松轩看看这里摆得朴实无华,也暗自点头。尤其是大餐桌子铺了白布,那边上,还有几个香烟烧的窟窿。他想,这里常有贵宾来的所在,都没有换掉新桌布,可见得他为人勤俭吧!这是他的见解。
康松轩在这客厅里约等了十分钟,就见一人引着段祺瑞出来了。他身上穿着古色黄绸棉袍子,下面穿着蓝绸裤,还系了裤脚,穿一对双梁鞋,头上没有戴帽子,梳了一把白头发。他的脸和相片一样,略微长形,人字须,走起路来,还是很快,没有老的样子。康松轩见着,就连忙站起来。
段祺瑞走到康松轩附近,伸出手来,和他握手。握手毕,段祺瑞还说的是合肥话,道:“请坐请坐。《警世报》是国人的报,以后有什么事,尽管来,我们是非常欢迎。”说着,他就让了这高头的沙发,请康松轩坐了。康松轩看这段祺瑞倒不是难缠的人,当时很恭维了一阵。这时候,茶呀烟呀都向他敬过了。康松轩就把学校问题、内阁问题,以及练兵问题,都问了一点儿,而段祺瑞总说,自己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所以很多事不知道。不过谈到学潮问题,他说学生总是好的。只是读书的人,不要这样过问政治,应该以读书为重。他问答了一段,康松轩答应是是。
谈话约有半个钟头,康松轩觉得不宜多谈,起身告辞。段祺瑞倒很客气,将客送到二门口,方才止了。康松轩上了自己的马车,在马车上细想了一想,这段祺瑞还是不错呀。以后每月送五百元给我,照情理说,自当去叩谢一番的,自己去了,那老段倒亲自出来招待,还指明以后尽管来,非常欢迎。我回去之后,当然得在报上亲自捧他一场的,才算以答盛意。于是自己在马车上,就想了一个大概。回来了,向东边房屋一溜,脱了外边马褂,吩咐左右,无论什么人前来,就说我不在家,不要吵我。自己这样告诉了,便在睡觉的屋内,将面窗户边一张写字台边坐了,点起了一盏桌上移动的玻璃罩子电灯。挪开了砚池,拿起笔来,正要动笔写一条特别新闻。却有一位满身绸缎、香气喷人、年约二十岁的妇人,走了过来,也端了一把椅子靠了总经理坐定。康松轩手里拿着了毛笔,看见了她来,就拿笔在纸上点了几下,笑道:“你别吵我,我这里作篇文章,恭维老段。此后还猜不透给什么官我做呢。”说完了自己就动笔写起文章来。
康松轩是总经理,他的文章用不着交编辑部,而且自己定下了,这是第一条。编辑部这就谁也不知道。可是这里头聪明人也有失脚的地方。康先生并没有招呼排字房,我的稿子大样不用得送编辑部看。回头送大样的时间,就说总理有稿子得了。大概是晚上四点钟,大样已经就送来编辑部了。杨止波伏在桌上,自己拿着红笔,看一句念一句,第一行便是本报记者与段祺瑞很亲切的谈话,他就感到这里面有文章,这天,正好吴问禅没有回家,在这房里睡了。杨止波将这全版大样放在桌上,自己对了大样瞧,自看了一段之后,还没有说话。却是在一张桌上,也在看另一版大样的宋一涵,就哎呀了一声。他与杨止波是对面坐着的。杨止波听他叫了一声哎呀,自己就把笔放下,两手将大样纸一按,问道:“为什么哎呀一声?”宋一涵将红笔圈着小圈子,指着那条特别新闻道:“你看这一条特别新闻啦。”杨止波道:“这的确我们要请示总编辑一下,好在总编辑今晚没走。”宋一涵把红笔拿在手上未动,很为犹疑了一阵,因道:“我前天作了社论,恭维老段一番,那还是暗写,你就笑我没有出息。现在这里明写,当然……”说到这里,微微一笑。杨止波道:“暗写明写,那倒没有什么。可是《警世报》是反对安福系的,人家看我们的报,也就为了这一点。今天反过来,恭维一阵,那我们就要检点一番了,为什么前后矛盾呢。”
宋一涵听了他的话,就将笔一丢,站了起来,笑道:“这事非同小可。我们叫醒吴问禅,请他斟酌,反正有他负责任。”于是走到床边,就喊道:“问禅问禅,起来吧,我们这有一个大问题发生了。”本来吴问禅当他们提到特别新闻,迷糊着就听到一点儿。宋一涵一喊,他就立刻爬起来,问道:“什么事?”杨止波也站起来,问道:“这里有一条新闻,是总理写的。这条新闻要登的话,我们两个人觉得位卑职小,不能负这样的责任。”吴问禅就走了过来,拿起大样细看。看到一半,他马上将桌子一拍,很生气地道:“这项新闻,怎么可以登!若是真要登,那我只好卷铺盖走路。”这时,正好有个排字房的人在面前,听了这话,便笑道:“这是总理的亲笔,我们不敢说不登。请吴先生加以考虑。”吴问禅道:“你为何不老早告诉我一声呢?”排字房的人道:“原来是不打算把事情告诉编辑部的。后来一研究,这大样总理又未曾叮嘱,叫不要给编辑部人看,因此我们像往日一样打出大样来。”吴问禅也没有作声,又把大样看了,便道:“这条新闻,不登那是不行的。不过从中有几个字,非改一下不可。”宋一涵笑道:“我来念一念吧,念出了毛病,你再改吧。”他于是站在桌子边,两手拿起那大样,就念起来。新闻这样写着:
昨日日暖风和,吾人往吉兆胡同,拜见训练督办段祺瑞先生,约四点半钟,在会客室中会见。段先生穿杏黄棉袍,性蔼然可亲,约吾在旧沙发上坐下。吾在其时,看及此屋之大餐桌桌布,有火星烧及之火眼数个,灿然落在眼内。此知先生非常勤朴,虽然此处常有嘉宾前来,竟不顾及也。吾人晤谈,当然有许多国事可商。但是段先生十分谦逊,谓吾人不知者不可乱言。此真为年轻人之好榜样,不是政界中人乱言者可比。
吴问禅听到这里,便向宋一涵摇摇手。宋一涵笑道:“不念吗?”说着,把大样放在桌上。吴问禅皱了眉道:“这改起来,真是不好改。二位意见如何?”他说这话,望了杨、宋二位。杨止波站在吴问禅后面,向宋一涵望了,宋一涵就对这话,摇了一摇头。吴问禅笑道:“这并不是我们有心要改总理的文章,这是为本报好。就是知道你二位改的,那也无所谓,这本来是好事,怎么二位不作声?”宋一涵道:“我们没有成见。”这连那个排字房的人也忍不住哈哈大笑。吴问禅道:“好吧,回头我改了几句,再交给你们吧!”排字房里人才答应着走去。
宋、杨到中间屋子里看大样,让这间屋子空着,吴问禅去改稿子,稿子上称先生的地方,都改了一个氏字,有些恭维得太过分了,把它改了一改。如“此真为年轻人之好榜样,不是政界中人乱言者可比”,把最后一句言语取消,改作“此为政界中人之故态”。这一条新闻,他逐段删改,改了有两三百字。改完,他念着,请二位听听。当然这两个人,也只说“很好”,不便多言。后来排字房就照这个改的稿子付印。这两个看大样的人,心里有点儿疙瘩。听说吴先生在九点钟走了,临走,写了一封信给康总理,那当然是改稿子的原因了。两个人一听,这事既是有人出来负担责任,身上自然无所谓。第二天早上起床,看到报馆中人都对着微微一笑,自己也只有微笑相答。
十点半钟,杨止波到邢家来了。走到窗子外边,里边便有了笑声。走进屋子,还没有坐下,这邢笔峰拿着报看,自己坐在藤椅子上,就带了微笑问道:“你们的报,今天改了样子了,似乎在昨夜晚,这编辑部里有不少新闻吧?老兄何妨谈谈。我们这几个人,老早就猜了一宝,这宝不晓得可能押中?”杨止波坐下来,问道:“先生问得是《警世报》那一条特别新闻吗?”坐在旁边桌子上的徐度德笑道:“自然是。我们猜那吴问禅,一定是不肯登,猜中没有?至于你,也是不肯登的一个。”杨止波笑道:“我算什么?人家登的什么,我照样子对正就得了。可是吴问禅倒是不主张登的。”于是就把这稿子出版的经过,说上一遍。邢笔峰道:“不错,我们猜想,吴问禅是五四运动的人,今天恭维安福系的后台老板,总有点格格不入吧?”杨止波心想这条特别新闻,结果怎么样,还不知道,以少说为是,自己一笑,这下面就没有提。
回头吃午饭,杨止波又去吃了一顿牛肉面,看来时间尚早,而现在仲春天气,北方虽然早晚有点凉,至于中午,太阳当空晒着,风又不大吹,这就没有这冬天的冷味了。就一个人在街上逛逛吧!自己顺了这骡马市大街往前走。忽然自己肩膀被人拌住,笑道:“老杨,好久不见呀!你是什么日子到京的?”杨止波一看是一个穿西装的人,将自己扯住。原来这是当年演文明新戏的时候,自己闹着好玩,在里面去角小生。这就有了一班同事,穿西装的便是其中的一个。他是苏州东吴大学里的学生。他能演女角,平常又喜欢穿西装,因此,他到哪里去,只要见过一回面,人家都认识他。这个时候,他穿一件深绿色的呢大衣,戴一顶绿色的宽边呢帽,帽子底下,一张瓜子脸。他叫郁大慈。那个时候,扬子江一带,还有湖南省,提起郁大慈,那是无人不知的。
杨止波也就紧握了他的手,笑道:“我早知道你在北京,还常看到你的大作,可是不知道你住在哪儿,所以无从拜访。兄弟是去年秋天来的,不过是为人作嫁,在新闻界与人帮忙而已。我常在《黎明报》看到你的文章,想必你同黎明报人是很熟了。”郁大慈道:“很熟很熟,阁下到哪里去?”杨止波道:“还有一会儿就有事,现在街上胡逛一起。”郁大慈这时用手去钳他那胡楂子。这是他的老习惯,还没有革除。他想一想,便道:“你过一会儿就有事,我也要到部里去。今天晚上,准七点钟,到前门西交民巷,一家巴黎小西餐馆去叙一叙。”杨止波道:“请我叙一叙,我必到,但何必上西餐馆。”郁大慈笑道:“你没有听到我说,是小西餐馆吗?我有好些话要问你,你定要来。”杨止波听了,他有话问我,我以前演戏,等于玩票,而且又是一个小角儿,那他问我什么事呢?但他很是念及故人,就答应了一定去。
在民国八、九年间,这西交民巷,是一条财政官员在这里想法子弄钱的地方。那时候最出名的银行,是中国银行。这银行开设地点,就是西交民巷。所以凡有钱的银行,都开设在西交民巷一带。不过那个时候,还没有电车,所以到这西交民巷来的人,都坐着马车、人力车。西交民巷口上,只盖了几所楼房,这巴黎西餐馆就是平式西方屋子,就是在巷口上的。推开门来,一个很大的餐厅,里面摆下三十多张座位,在这里碰着银行界,或者财政部、交通部的朋友,那倒是常事。
郁大慈约了杨止波七点钟在这里相会,杨止波就按时而往,果然郁大慈已经在这里等候了。他看见杨止波前来,就连忙站起来让座。他坐的是一把小靠椅,围着一个四方的桌子,桌子上铺了漆布。这厅内虽然摆了许多座位,人却坐满了,可是没有一个人在此大声说话。郁大慈将椅子挪开一点儿,拍了两下椅子,招待客人,这里坐下。杨止波就在这里坐了。郁大慈坐下,笑道:“我今天没有另约一个人,这就是我们谈谈。”杨止波道:“足见老哥盛情,我到北京来,日子还浅得很,怕是没什么可谈吧?”郁大慈笑道:“这个我也明白,但是总有可谈的呵。”
茶房过来,问要什么菜。郁大慈对杨止波道:“这个地方有定份的西餐,也可以零碎点儿吃。”杨止波道:“随便怎样都好。”郁大慈道:“那就随便点儿吃吧。这里的什锦小吃,不怎么好。”茶房听到他要点菜,就在白布衫子口袋里掏出一搭雪白的小纸簿,在纸边上,用红头绳绑住一支铅笔。这在现时,随便那家小馆凡是几位在餐厅走动的朋友,都是穿起白布衫子的。可是那个时候,就不晓得这是卫生常识,就没有这一套。还有将铅笔让你点菜,那只有极大的中餐馆子才是这样。有很多地方还用毛笔、墨和砚台。这说明这家巴黎小西餐馆,已经很进步了。郁大慈把小纸簿放在桌上,这就将铅笔在上面写一样想一样,写的就是鸡溶番茄汤、扒生鱼、青豆炖鸡块、炸牛排、栗子粉、咖啡。他写完了,便将纸笔伸过来。杨止波道:“我不用点了,就是这几样很好。”茶房就将菜单拿起来走了。
杨止波道:“我还有一点儿是外行,这栗子粉,就是常吃的栗子磨出来的粉吗?”郁大慈道:“是的是的,不过它不是磨子磨的,是西餐店里把弄熟的栗子捣成粉,把乳油一浇,十分香甜。仁兄此回到北京来,吃西餐回数还不多吧?”杨止波道:“我在北京吃西餐,今天第一回。”茶房已经摆上刀叉。郁大慈这就一笑,顺手把面前的刀叉又重移了一下,问道:“你老兄现时在哪家报馆?”杨止波将到北京来的经过,略微告诉了他一些。大家这开始喝汤。将汤喝完,郁大慈把衣袋里手巾掏出,擦了几下嘴,然后笑道:“《警世报》也是北京四大报之一。不过今天,我倒看到一条新闻界之新闻。你们那报,今天第一条,很为老段帮忙。从前不会有这样的事呀!这是什么缘故呢?”杨止波道:“正是如此。我不知道,就是我们的代理总编辑也不知道。”郁大慈道:“当然,这是你们社长干的事。”杨止波笑道:“你这话也是外行。我们那里,不称呼社长,叫着总经理。要是人家称呼,又省了一个字,叫着总理,这一省,就有很大的出入了。”郁大慈听着,倒是好笑。
吃了两道菜,郁大慈这老话提起来了,问道:“从前,许多演话剧的朋友,你和他们通过信吗?”杨止波道:“我和这一行,总觉这座山爬不上去,于是我不爬了。因此,这些朋友也就不通信了。”郁大慈将一盘鸡吃了一大半,回头把盘子一推,叹口气道:“这哪里是一座山?一个烂泥沟吧,谁要能爬起来,当然就爬起来了。不过话剧,却是要干的。再要干,就把那些老人一概不要,得另起炉灶,这样大干一下。”杨止波看他这副精神,倒很是自信,因把盘子移到一边,就偏过头问道:“你说这话,有什么来路吗?”郁大慈点点头道:“自然有来路。本来我现时在财政部,一个月有两百多元,马马虎虎也够糊嘴的。不过我自己好的是话剧。觉得我一辈子,话剧干得是不大好。但是这不好,不是话剧不好,是从事话剧的人有了问题。现在居然有一个人愿意拉我一把,我要重干。他很愿帮我的忙。”
回头牛排来了,杨止波已吃了个八成饱,慢慢地把刀子切了,将酱油瓶子打开,洒上一层酱油,自己把叉子叉了吃,笑道:“真有这样一个好朋友吗?”郁大慈道:“看老兄这副样子,好像是不肯信。我就实说了吧。愿意帮忙的朋友,就是《黎明报》的社长牛西圃先生。西圃先生这个人,你知道不知道?”杨止波道:“我听见说过,这是一个才子,在四川听说十几岁就中了解元。这回在北京,居然当上了《黎明报》的社长,这倒是人所猜不到的事情。他怎么同阁下谈起话剧的问题来呢?”郁大慈将牛排放下了,也将盘子移开一边,笑道:“这就是我们多识几个字,做得出这似通非通文章的好处了。我向来是看《黎明报》的,他报上常说,哪里话剧演得好,所谓演得好云云,那全是学生的玩意儿,叫我们内行看,那真是不怎么的。于是我做了几篇文章,送到《黎明报》去。在北京话剧萌芽的时候,我说了几句内行话,而且我用着是我卖艺的名字,不是郁祖训,是郁大慈,自然很吃香。所以送去就登,登过几回,西圃先生就叫我到报馆里去谈话,久而久之,和西圃先生就很熟,而且待我很好。我知道你们代理总编辑对《黎明报》还没有什么,不过你们这后台老板,就对《黎明报》有些道不同之感。要不然,我倒可以引你去见一见。”杨止波就笑了一笑。
最后是栗子粉来了。果然盘子里装一茶杯那样多,上面泼着很厚一层乳油。将那勺子把栗子粉乳油一拌,送到口内,真是香甜可口。杨止波道:“扬子江一带的西餐馆里,我也曾到过二三家,可是这栗子粉,我还未曾尝到过。可见人要多跑一点儿地方才好。吃的这还不打紧,有多少没有见过的东西,我们可以看见。”郁大慈道:“这是当然的。这里谈到《黎明报》,你老哥若是有意思一见西圃,改一天你到我家来谈一谈,好吗?”杨止波道:“我在这里多多拜见朋友,这也人之常情,报馆经理那也不会见怪的。”郁大慈笑道:“虽然如此,像今天你报上登了一条特别新闻,那就不见为是。这里很可疑心你去乱说。”杨止波这时,也拿手巾擦嘴,笑道:“你做事,还非常地细心,倒是你当年脾气,依然未改。”
正要说什么,茶房就把钱单子拿到桌上,郁大慈就在身上,掏出三元钱给他,还把手挥了一挥。那茶房就道一声谢谢。菜饭,一共是两元多钱,要找的就全付了小费。郁大慈道:“我们今天,就要告别了。老兄,你有什么要托我办的没有?”杨止波道:“现在还没有,不过我要打听打听,这《黎明报》,是西圃先生自己编吗?”郁大慈道:“那没有错,三百六十日,全是他自己编。大约每晚十一点附近,他就来到报馆,先就到编辑部看看,有事,他立刻就办事。若是没有什么事,这编辑部里,有一张睡椅,他就睡在睡椅上。这样一睡,而且是睡得非常香甜的。你在编辑桌上,随便怎么,他都不听见。可是新闻来得差不多,你一叫他,他就会醒。这要一醒呵,就一直到天亮,他都不倦。最妙的,就是快。你这边报告新闻,他在那边写,一下子工夫,新闻得了,你看一看,简直是妙得很。我这不是给西圃先生吹牛,你看《黎明报》上,有新闻加了许多妙语,那就是他作的。”杨止波道:“是的,我常翻报看,《黎明报》上有许多新闻,写得非常之妙。”这时,郁大慈在衣架上取下大衣,穿上又在帽子架上取下那顶墨绿呢帽子,但是不就戴上,拿在手里,这么一晃一晃,然后笑道:“这是阁下公道之言呵!”两个人这才出了大门。
这时候,西交民巷不像现在人来人往,就只有几个人靠边上走,倒是人力车停得很多,拉车的知道这家西餐馆,是很多有钱人在这里出入的。两个人出来,就有很多车夫包围上。郁大慈并没有答应车夫的话,站着未动,向杨止波道:“我还有一句话问你,我那个学校办好了,你能来教几点功课吗?”杨止波笑道:“我还打算读书,哪里还能教人呢?”郁大慈道:“我这是舞台经验,你能教,你能教。这话过几天再谈吧。”他于是戴起帽子,见面前停有人力车,就坐上车子去,回头说声再见。又给人力车夫告诉了地点。车子也不曾讲价,就拉起很快地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