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老忠还乡的消息,传到西锁井,立时刻传到冯家大院。
冯家大院,是一座古老的宅院。村乡里传说:冯家是明朝手里财主,这座宅院也是在明朝时代,用又大又厚的古砖修造起来。经过二百年以上风雨的淋洒,门窗糟朽了,砖石却还结实。院子里青砖铺地,有瓦房、有过厅、有水厦。飞檐倾塌了,檐瓦也脱落下来,墙山挺厚,门窗挺笨,墙面上长出青色的莓苔。青苔经过腐蚀,贴在墙上,像一片片黑斑。一进冯家大院,你就闻着腐木和青苔的气息。据说,冯家大院里有像猫一样大的老鼠,有一扁担长的花蛇,把那座古老的房舍,钻成一个洞一个洞的。院里一棵老藤萝,缠在红荆树上,老藤长得挺旺盛,倒把红荆树给缠黄了。老藤的叶子,又密又浓,遮得满院子阴暗。大瓦房的窗格棂挺窄挺密,屋子里黑咕隆咚的。但是,这样的房子,冯老兰却住惯了。他就是成天价钻在这大瓦房里,晴天白日点起油灯,写账簿、打算盘。这天听得朱老忠还乡的消息,他不写账,也不打算盘,只是趴在桌子上发呆。眼前晃晃悠悠,闪着朱老巩的影子:举着手里的铡刀,张开大嘴喊着:“大铜钟是四十八村的,今天有谁敢捅它一手指头,这片铡刀就是他的对头!”虽然过去了几十年的事情,多咱一想起来,他就趴在桌子上,转着黄眼珠子,呼噜呼噜学猫叫。心里纳起闷来:“嗯,朱虎子,朱老忠,他不是死在关东了?”冯老兰没见过二十五年以后的朱老忠,根据幼时的相貌,会把他想像成朱老巩的样子。心里后悔说:“剪草不除根,又带回两只虎犊儿!唔!老虎,简直是三只老虎!”他心上异常不安,耷拉下枯黄的长脸,瞧着窗外。
二十五年的时光,也在冯老兰身上留下显著的标记。他已经是六十岁的人了,肩膀弓起来,花白了头发,也花白了胡子。脸上瘦得凹下去,两只眼睛却很有神。
他提起长烟袋,把烟灰磕在地上,吊着眼珠,慢吞吞走出来。经过三层大院,走到场院里。在往日里,他会骄傲:锁井镇上,只有冯家大院配住这样的房屋。屋舍虽老朽,样式毕竟与别家不同!看见牛把式老套子牵牛套车,他又想:在锁井镇上,只有冯家大院才配使用这样的死头大车,才配喂养这么肥的牛!想着,他的骄傲心情又在心上蠢动起来,不住的伸出右手,捋着他的长胡子。
场院里有喂十几条牛的牛棚,有喂十几只猪的猪圈,有一棵高大的槐树,枝叶繁密,像伞盖一样遮住太阳。他走过牛车、井台、土粪堆,到了土围墙下,站在绿树荫中。往日他爱站在这儿,回忆胜利的年代……
当他的两只老眼掠过广阔的柳林,掠过苇丛上紫色的花穗,掠过池塘上清水波纹,看见对岸坡上站着两个人。一个是严志和,那个新拿败的对手,并不放在他的眼里。当他看到另外一个像朱老巩模样的人,心里说:“也许,那就是未能剪草除根,而又死灰复燃了……”又撅起他的长胡子,自言自语:“唔!一只虎没杀绝,三只虎回来了!”登时他觉得办错了一件大事情,一时急躁,气喘起来,胸膛急骤地起伏,那颗心怎么也装不到肚子里,头脑晕眩起来。他提起大烟袋,慢慢走回来。走到大门口,门角上那对石狮子,龇着牙咧着嘴,瞪出大眼珠看着他。他愣了一刻,又走过三层宅院,走上高台砖阶,走回他的黑屋子,唉声叹气坐在大木椅上。这时他的二儿子冯贵堂走进来。
冯贵堂高高身材,穿着袍子马褂,白光脸儿,满脑袋油亮亮的长发。他上过大学法科,在军队上当过军法官。上司倒了台,他才跑回家来,帮助老爹管理村政,帮助弟兄们过日子。这几天,他有一件沉闷的心事。看见他的老爹一门儿唉声叹气,就问:“爹!又有什么不舒心的事情,惹你老人家烦恼?”
冯老兰说:“提起来话长呀!就是跟锁井朱老巩家那件事情。我费了多少年筹谋,费了多少心血,才把大铜钟毁掉,把四十八亩官地抠在咱的手心里。这样一来,咱家宅基愿怎么升发就怎么升发。这还不算,最主要的是根据阴阳先生推断,有那座铜钟照着,咱冯家大院要家败人亡的。如今咱家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升发起来,继承祖宗的事业,成了方圆百里以内的大财主。”
冯贵堂说:“这就好了,朱老巩死了,他儿子也没了音讯。”
冯老兰憋住一口气,把嘴唇一鼓,摇摇头说:“不,朱虎子昨儿又回到锁井镇上,还带回两个大小子。我估计他不会跟咱善罢甘休!”
冯贵堂听完父亲的谈话,撅起嘴,闷着头儿,在屋里走来走去。他倒背手儿考虑了老半天,才说:“我早就说过,对于受苦的,对于种田人,要叫他们吃得饱,穿得暖,要叫他们能过得下去。在乡村里,以少树敌为佳。像朱虎子一样,树起一个敌人,几辈子不得安稳呀!”
冯老兰听到这里,不等冯贵堂说完,把黄脸一耷拉,拍着桌子说:“你花的那洋钱,摞起来比你还高。白念了会子书,在外头混了会子洋事儿,又不想抓权,又讲‘民主’,又想升发,又不想得罪人。怎么才能不树立敌人?你说说!在过去,你老是说孙中山鼓吹革命好。自从孙大炮革起命来,把清朝的江山推倒,天无宁日!清朝手里是封了粮,自在王,如今天天打仗,月月拿公款,成什么世界?还鼓吹什么男女平等,婚姻自由,闺女小子们在一块念书。我听了你的话,把大庙拆了,盖上学堂。如今挨全村的骂,快该砌下席囤圈儿了……”
冯老兰这么一说,像揭着冯贵堂头上的秃疮疙疤。他不等老爹说完,抢上一句,说:“这就是因为村里没有‘民主’的过,要从改良村政下手。村里要是有了议事会,凡事经过‘民主’商量,就没有这种弊病了!咱既是掌政的,就该开放‘民主’。再说,你又上了年纪,又是村政又是家政,你一个人出主意,怎么管得过来?怎么不落人的埋怨?就说那铜钟吧,本来是四十八村的,你不通过村议会讨论,一个人做主卖了。把好事办坏,惹出一场人命案,使你老人家一辈子不舒心,多么不上算……”冯贵堂说得累了,喘了一口气,停了一刻。见老爹只是低着头,不抬起来,又说:“听我的话吧,少收一点租,少要一点利息,叫受苦人过得去,日子就过得安稳了。从历史上说,多少次农民的叛乱,都是因为富贵不仁,土匪蜂起,引起来的。这就是说,要行‘人道’,多施小贿,世界就太平了……”
冯老兰耐着性子,想听完他的话。听到这里,再也听不下去,把桌子一拍,说:“你算了吧!又跟我鼓吹‘民主’!那样一来,七嘴八舌头,龙多死靠,什么也做不成!依着你,土地银钱不能生息,过日子要花钱,孩子们上学要花钱,打官司要花钱,日子还有什么升发。家不富,而国安在哉?”
冯贵堂看老头子又发起脾气来,打起笑脸,走到老爹跟前,装出缓和的神气,说:“这么着啊,咱用新的方法,银钱照样向咱手心里跑。根据科学推断,咱这地方适合植棉,咱把地里都打上水井,保定新发明了一种水车,套上骡子,一天能浇二三亩地,比手拧辘轳快多了。多种棉花、芝麻……变钱的东西。这比放大利钱、收高租强得多了。少在受苦人身上打算盘,他们就越是肯出力气,说咱的好儿,不再骂咱们了!”
冯老兰把头一扭,说:“哪,不行!受苦人,生就了是卖力气的。照你说的做起来,他们不会说咱好儿,反倒骂咱们傻到底儿了。再说,土地使水一浇,就漏了风,要施很多的粪才行。光使水浇,不施粪,都把庄稼浇成黄蜡皮涨,能长出什么好庄稼?要施粪哪有那么多粪施?”
冯贵堂听父亲不赞成他的主张,他想道:“人,一上了年纪,就爱固执己见,偏重保守了!”笑着油嘟噜的嘴头儿,缓和了一下精神,说:“这,我都打算好了。咱有的是花生黑豆,就开个大油坊。开油坊还不使那大木榔头砸油槽,咱买个打油的机器,把地里长的花生、黑豆都打成油。再买几盘洋轧车,把棉花都轧了穰子,把棉籽也打成油。咱再喂上一圈猪,把棉籽饼喂牛,花生饼喂猪,黑豆饼当肥料施到地里。把豆油、花生油、棉籽油和轧的皮棉,运到天津去卖,都能赚到一倍的钱。这样也积得好猪粪、好牛粪、好骡马粪。有了这么多粪,地能不养肥?地肥了,能不多打粮食?这样赚钱法儿,比登门要账,上门收租,好得多了!”
冯老兰不等冯贵堂说完,从椅子上站起来,摇着一只手说:“我不能那么办,我舍不得那么糟蹋粮食。好好的黑豆,都打成油?把棉籽饼都喂了牛,豆饼都喂了猪,那不可惜?你老辈爷爷都是勤俭治家,向来人能吃的东西不能喂牲口,直到如今,我记得结结实实。看,天冷时候,我穿的那件破棉袍子,穿了有十五年,补丁摞补丁,我还穿在身上。人们都说白面肉好吃,我光是爱吃糠糠菜菜。你不想,粮食在囤里囤着是粮食,你把它糟蹋了,就不是粮食了。你的人道主义,就等于是炕上养虎,家中养盗。等养壮了,虎会回过头来张开大嘴吃你,盗会拿起刀来杀你!”
冯贵堂好像没听见老爹的话,笑笑说:“我还想:咱们有的是钱,少放点账,在街上开两座买卖,贩卖洋广杂货,真能赚钱!再说,到了麦前,麦子价儿大的时候,该把仓房里的麦子都卖了。过了麦熟,新麦登场,咱再向回买。秋前卖谷子,春天卖棉花,都能多卖一倍的钱。我研究过了,比在仓房里锁着,强得多了!”
冯老兰摇摇头说:“不行!不行!你要记住,用出奇百怪的法子赚来的钱,好比不是自己的肉,贴不到自己身上。来钱的正道是‘地租’和‘利息’。除此以外,得来的钱虽多,好像晒不干的萝卜片子,存在账上,阴天下雨会发霉的!”他又连连摇摆着脑袋,着急败打地说:“像你这样下去,会败家的!”
冯贵堂的话,不知跟老头子说了多少遍,冯老兰总是没有回心转意。他这种思想,从远祖遗传下来,压在心上比磐石还沉重。就是有千百人的力量,使不齐劲,也难撼动他古老的心灵。
冯老兰看冯贵堂还是不注意朱老忠还乡的事情,搭拉下脖子不高兴。他的一生,继承了远祖的事业。一方面,两只手捂住眼下的金钱,只怕别人夺了去。另方面,向农民伸出手,攫取他们的“血”和“汗”。俗话说得好,生姜越是老来越是辣,他骨节崚嶒的大手,手指上的长甲,他贪得无厌的性子,随着年岁的增长,更加残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