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涛“出走”的那一天,江涛对贾老师说:“我想告假,家去看看。”
贾老师问:“回去干什么?”
江涛说:“运涛跑了。”
听得说,贾老师缄默着,抬起头来,转着眼睛想了一下,几个手指头在桌子上敲着。问:“他已经走了?”
江涛说:“唔!”看样子,贾老师像是知道,又像是不知道。他想:也许会知道。江涛知道运涛常到这里来接头。因为心急,也没深问,就回家了。
娘从园里回来,正坐在井台上哭哩,眼泪滴成一条线。
江涛说:“娘!他已经走了,别哭了吧!”
涛他娘说:“说不哭,由不得,心酸的不行哩!”
江涛说:“他想走,也不言声儿。”
涛他娘说:“咳!言一声,春兰早把他的心摘去哩!”
江涛也想起春兰,自从春兰不到他家,老是觉得家里冷冷清清。运涛一走,像缺半家子人。心里想着,抬头看着前方,大堤上,杨树的叶子,呱啦呱啦响着,响得心上寒冷。心里想:春兰心上,不知多难受哩!走进屋里,老奶奶还在炕上坐着。她年幼时候劳动多了,一上年纪,头发全白了,不能再走动。整天围着被子,坐在炕上。听说运涛出走了,眼也不睁,只是流着泪悲痛。一见江涛,就叫住。
老奶奶说:“唉!又走啦,又走啦,没良心的!”
江涛说:“奶奶!甭生气,他会回来的。”
老奶奶叹声说:“咳!回来,他才不回来哩!这一踏脚儿,‘老头子’出去快二十年了,也不来个信。咳!完啦!”
江涛又给奶奶搔痒,奶奶身上蓝布褂儿,洗得干干净净。
奶奶说:“看你,绵长的像姑娘!”
江涛说:“娘没空闲伺候你老人家哩!”
涛他娘说:“哪里有空闲,太阳出来,一出溜就过去了。”说着,又烧水。叫江涛给奶奶洗手、洗脸、剪指甲。
江涛走到园里,严志和在那里愣着。运涛一走,就像缺了腿,他走不到那里,事情就没人做。往日,为着看个红白喜帖儿,写笔账都困难,才省吃俭用,巴结孩子们念念书,戴上个眼。才熬得能写会算、会种庄稼,顶大人的事了,又走了,合该他卖老力气!江涛也觉得像缺了一只手,没有商量事的人,办事没有臂膀了。
江涛心上难过,一个人悄悄走回城里去。到了第二年夏季,他在贾老师领导下,第一次参加了群众运动:抵制英国货、日本货。进行罢工罢课,反对帝国主义屠杀工人领袖顾正红。贾老师叫他领导同学们写标语、散传单。到了开会的那一天,拿着小旗的人,在大街上来来往往。其中有农民、长工、小学教员、学生们……在戏楼上开了大会,就开始游行了。江涛站在队伍前头,领导人们喊口号,喊声像雷鸣,震动全城。买卖家、市民们,都立在大街上看,拥拥挤挤,站满了一条街。他回头一看,举起的拳头就像树林一样多。他明白,受压迫的人们,不只他们和忠大伯两家。反对黑暗势力的人,不是孤单的。
他被群众的热情感动了,眼角上含着泪花,脑子里透出一线黎明的熹微的光亮;他想参加共产党,和贾老师更靠近一点。
开会回来,江涛觉得心神不安。坐又不是,立又不是。走到教室里,拿出一本书来读,又读不下去。回到宿舍里,想睡一觉,转着眼珠睡不着。看天黑下来,火烧云照满了天空,不知不觉走到贾老师屋子那里去。贾老师正在窗前读书,喝茶。
贾老师窗外有棵马榕花,正在开着。伞形的花朵上,发散出浓烈的香气,离远里就闻到。有几只大蜜蛾,吐出长须,在粉色花朵上扑棱着。他几次想走近去。把心里的事情谈出来,又不好意思。看天上晚霞散了,星星快出来了,想回宿舍去。走了几步,又转回来。停了一下,下了个决心,低下头,硬着头皮走过去。
贾老师听得声音,猛一抬头,江涛走到跟前。放下书,摩挲着江涛的头顶,说:“好!闹得不错!”
江涛笑默默,睁开大圆圆眼睛,看了看贾老师。才想说话,觉得口腔里发热,嗓子喑哑住了。他哑着嗓子说:“好什么,学习着干罢啦!”几乎说不上话来。这时,他想开口谈,又腼腆地停住。脸上泛出笑意,只是笑。
贾老师也想到:他心上一定有什么事情!又让他喝茶。喝了一会茶,烫了烫嗓子,热也退了。他说:“今天我才明白,运涛为什么参加革命,参加共产党!”
贾老师说:“受压迫的人们,参加了共产党,更好反对黑暗势力。”他觉得江涛主动提出这个问题,是一件可喜的事情。又拍拍江涛肩膀,亲切地说:“受苦的人们,要想改变苦难的命运,改变这条旧的道路……”说到这里,他举起拳头说:“只有斗争,斗争,斗争……”又问江涛:“将来你想干什么职业?”
江涛说:“为了给祖爷争口气,我想参加革命……”他把朱老巩的死,爷爷下了关东,父亲和冯老兰打了三场官司的事,说了一遍。说着,说着,热血往上涌,举起拳头说:“我想举起红旗,带领千万人马,向罪恶的黑暗势力进攻!”
贾老师一下子笑出来,说:“好!人儿不大,口气不小,看你能干得出来干不出来!”
江涛抑制着感情说:“干得,干得出来!”
贾老师说:“想干革命吗?到农民里去,到工人里去,去当个矿工吧!真正能帮助他们觉悟过来,组织起来,那就是实际的革命经验……没有一个领袖,不是从群众里站起来的!”
江涛看到了提出问题的时候,他说:“我想参加共产党!”
贾老师说:“好嘛!你是农民的儿子,不,你是一个手艺工人的儿子嘛,共产党就是欢迎你们来参加。”
江涛脸上一时笑得红了,像一朵粉红色的芍药花。狂热沿着血管鼓动着他,两只脚直想跳跃起来,像站在云彩上。张起两条胳膊问:“那,我应该怎么办?”他问的是,要否举行什么手续和仪式。他还不知道怎样才能成为一个共产党员。
贾老师抬头想了一想,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说:“叫我……想一想,你年岁还小,参加团是可以的……”他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来,递给江涛说:“你的热情,你的要求,是很好的。再好好的读一读这本书吧!你要明白‘社会’,明白‘阶级’和‘阶级’的关系……”
从此,江涛开始读起书来。
到了第二年秋天,在一个中午,江涛抓紧一点时间读着书的时候,父亲走到他的眼前。一见江涛,笑花了眼睛,两手打着哆嗦。
江涛问:“爹!你来了?”
严志和说:“好啊!出了一件大喜事!”
江涛见父亲欢乐的样子,问:“什么事?叫你老人家这么高兴?”
严志和解开怀襟,掏出一封信来。两手捧给江涛,手还打着颤。江涛拿过一看,嘿!是运涛的家信!他心跳起来,手指头颤得几乎拆不开信口。心里一时兴奋,用力皱紧眉头,眯缝着眼睛,不让泪水流出来。严志和看他兴奋得不行,笑嘻嘻儿说:“孩子,慢着!不要慌!”
父亲、母亲:敬禀者,儿自远离膝下,即来南方参加革命军。在军队上过了半年,又到军官学校学习。学校是官费,连纸笔服装都发给。现下,刚从学校毕业,上级叫我当了见习连长。父亲!你们会为我高兴吧!从此以后,我要站在革命最前线,去打倒帝国主义,打倒军阀政客,铲除土豪劣绅!
南方不比北方,到处是欢欣鼓舞,到处看得出群众革命的热情,劳动人们直起腰来了。你们等着吧,革命军到了咱们家乡,一切封建势力,一切土豪恶霸们都可以打倒!
离家时,没告诉老人家们,请原谅!
我工作很忙,不多写了。问奶奶、忠大伯好!此祝
合家均吉
儿
运涛谨上
1926年7月
看着信,他心里还在忽闪。严志和看他嘴上只是嘟嘟,也不念出来。就说:“嗯,我在这里听着哩,你可念出来呀!”江涛猛地抬起头来笑了。他忘记父亲在他的身旁,又念了一遍。
严志和眨搭着长眼睫毛,拿过这封信来,用手摸着。翻过来看看,翻过去看看,实在不愿放下来。他说:“去吧!去给忠大伯、给你奶奶他们念念,叫他们高兴高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