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猛地,从遥远的北方刮过黄色的风暴,夹着大量尘沙,滚滚腾到高空,像才出山的云头,一直滚到头顶上。

正是七月初头,麦收以后,翠绿的田苗一眼望不到边际。高粱没了牛了,玉蜀黍才齐大腿高,一棵棵长得那么茁壮:粉红色的须根,有力地抓住土地;精力充沛地舞着肥厚的叶子,像无数绿色的旗帜,在风前呼啦啦地飘着,像大海中翻滚着绿色的波涛。风声和着树声,鼓噪起来。一簇簇村舍,绕着树林,使你只能看见一只屋角,或是一个屋顶上的烟囱。柳树挡着风,像疯人摇着乱发,风暴夹杂的沙土更加浓厚了,像是悬着纱帐,稍远的地方,使你看不清是树林还是村庄。

一阵连理的轴音从庄稼地里传过来,愈来愈加清脆。一辆蓝布帏子小轿车,从干涸的庄稼道上走出来。赶车人跨在车辕上,车上套着一匹白马。这匹马奓起鬃,撒开四蹄向前跑,看起来四条腿已经走得很快、很吃力了,赶车人还是扬起胳膊,举起拌草杈子打它。每打一次,嘴上不断地吆喝着:“走!快走!……”那匹马,把头一低一扬,一股劲儿向前跑。马是跑得很乏累了,浑身淌着汗水,饿得卡起肚子,弓起腰来。赶车人是个高个子长手脚的人,约摸有五十多岁年纪,高眉峰,长胡子,长脸颊又黄又瘦,皱起很深的竖纹。他把两条腿攀住车辕,任凭马拉着车子蹿上天去,颠簸得再厉害,也不会把他摔下来。风太大了,黄沙蒙住他的脸,衣褶里也尽是沙土,眼睛用力张开两条窄缝,才能向外看出事物。可是天空都是漫漫黄沙,他只能看出几步路。他顾不得擦去眼上的尘土,打一会子马,又回转头,注目凝神地向车后望,一连望了好几次,见没有什么人赶上来,才松了一口气说:“天哪!看样子他们赶不上我们了。”他又皱起鼻子,呼吸着温热的气息。车里坐着一个年轻姑娘,跪起两条腿,向车窗外面眺望,从这个车窗望望,又从那个车窗望望,心情很是急灼。她穿着一件蓝布长衫,显得身材更加修长。白净的脸上,很枯焦,没有血色;鼻梁高起,眼窝深进去,显得眼睛更加圆大了。她已经几天几夜没有很好睡觉了,眼轮干瘪得成了青褐色,觉得疼痛。她极力镇静自己,不露出惊慌的颜色,看看窗外没有什么动静,才闭上眼睛,无可如何地倒在车角里,想歇一会。可是,风太大,刮得车帘不住地呼呼摆动。呆不一会,又不由得睁开眼睛,扒着车窗向外看着,听赶车人自言自语,她也在车内答了腔:“没有什么人赶上来吗?大伯!”

赶车人回转头,向车后连连望着,说:“姑娘,放心吧!没有人赶上来,要是有人赶上来,你藏在车里不动,等我向前答话,瞅个冷不防儿,照他面门就是一草杈。”这时,姑娘在车里盘腿坐着,两只胳膊抱了头,垂下去静了一刻。立夏过后,天气热起来了,她已经在车里闷了半天一夜,没吃饭也没喝水。车里也避不住风沙,她很想露出头来看看广阔的天地,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可是,风大黄土又多,四面不见人影,只是浑黄的天色,心上实在焦渴。赶车人看她闷倦的样子,说:“姑娘!你闷得慌吗?我把车帘掀起来,叫你豁亮豁亮?”姑娘摆了一下头,说:“不……”赶车人说:“漫洼野地里,这样大的风,即便有人看见也不要紧,也许认为咱去走亲戚。”

风刮得更大了,出去五步不见人影。村上没有鸡叫,连一声蝉鸣也听不到。姑娘听了这句话,吸了一口长气,说:“亏得遇上你,好心的大伯!不的话,我就要在特务们手里了。”赶车人说:“不,我是好打抱不平的,见不得遇上灾难的人。你们不是为自己的事情,是为了抗日,为了革命嘛!这些事老忠兄弟都对我说过。常说道:为人为到底,送人送到家。咱们既有缘相见,就是我一生的喜庆,说句大话,你这就算脱离虎口了!”姑娘沉吟说:“不,大伯!他们会知道我的家乡住处,会赶上来的……”说着,两只手捂上脸埋下头,如钢刀绞肠刮肚,实在难受。赶车人听到这里,不由得惊诧,说:“嗯?他们会有那么大的神通?”姑娘说:“特务嘛,行营里调查科,专门调查抗日青年的社会关系。平时装得没事人儿似的,单等时机一到,就一网打尽。”赶车人睁圆眼睛,倒抽一口气,咧起胡子嘴说:“嘿呀!好歹毒家伙!我还亲眼看见过,他们不管是十六七岁的男学生,也不管是十八九岁的女学生,都以抗日革命的罪名逮捕起来,砍头下狱。”姑娘叹了一口长气说:“他们坚持不抵抗嘛。咳!我可逃出虎口了,不知道江涛他们怎么着呢!”赶车人说:“在这个世界上,一个人的命运,难以设想啊!要不是我跟老忠和志和有几辈子的交情,怎么能遇到你哩?”

这个姑娘就是严萍,赶车人是万顺老店的掌柜。从两个人的谈话里,可以听出他们沉重的心情。第二师范“七·六”惨案的第二天夜晚,贾老师曾到严萍的家里。严萍正在收拾书报,做着准备。贾老师给她任务,叫她设法营救被捕的同志,就匆匆离开保定了。严萍把书报上有共产主义字样的,印着红旗的,都拿到厨房里烧了。她回来看了“出水”的道路,在夹道里放上个小梯子,才回到房屋,拉下蚊帐,想睡一觉,歇息困乏了的身子。仄耳细听时,城郊已经有叫晓的鸡啼。刚把头放在枕上,远远有汽车开过来,悄悄地停在门前。有人开动车门,踏上石阶拍打门环。严萍探起头静听一刻,当她意会到“出了事”的时候,立刻从床上跳起,披上衣服,开门走出来。严知孝从暗影里走出来,拍了一下严萍的肩膀,叫她赶快逃走。她迅速走进夹道,又回转身从墙角探出头去看。严知孝慢步走到门前,问:“什么人叫门?”

是南方口音,拍着门说:“甭管什么人,开门吧!”

严知孝说:“如今治安不静,深更半夜,你们是干什么的?”

另一个人粗暴地说:“甭他妈废话,快开门!”说着,抬脚踹门。

严萍一听,南腔北调,嘴里不干不净,跷腿爬上梯子跳过邻家,背后还听得爸爸跟那群特务动交涉。特务们要严知孝交出严萍,叫她到行营去谈话。严知孝说:头天下午,她就离开家,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特务们骂他胡说,今天下晚,还见她送客人呢。起初,她还不忍把这场灾难丢给爸爸,听那群特务们吵得不祥,才开了邻家门慌忙走出来。深夜的胡同里,冷冷清清,身上直打寒战。走到十字路口,觉得无处可去,到目前为止,她还闹不清到哪里去好。暗蓝的天上闪着星群,她趁着星光向城墙走去。她又想到城头陡峭,高不可攀,又折转身向万顺老店走去,想去找朱老忠和严志和。她走到店门口,推了推门,店门紧闭。轻轻敲了两下,立刻有人走出来。这时,店掌柜一个人在院子里踱步,他正为江涛的事情捏着一把冷汗,听得有人叫门,蹑悄悄地走出来,把门开了个小缝,问:“是谁敲门?”

严萍仓皇地说:“是我,找志和叔叔。”

店掌柜趋眼一看是严萍,告诉她,朱老忠和严志和,为江涛的事情,从今天早晨出去,直到这早晚不见回来。到了这刻,严萍两手搓着胸脯,没有办法。她实在想不出到什么地方去,只得把特务捉人的事情说了。店掌柜一听,乜起两只眼睛问:“有这样的事?”

严萍眼上挂下一串泪珠说:“是的,大伯!”

店掌柜二话不说,左手把严萍的胳膊一抓,右手把门带上,迈开脚步走出来,嘴上不断说着:“走!姑娘,事不宜迟,快走!快走!”店掌柜走得并不快,只是大步迈着,严萍就觉得流星似的跟不上了。踏着墙根的暗影,一溜烟走出南门。直到目前为止,严萍还像是在一个梦境里。想不出,当时是怎样通过白军的岗哨走出城关。

两个人走到南大街一家小店,一进大门,店掌柜就喊:“老三!老三!快起来!”在黑夜里,小店的主人听他喊叫,腾地从炕上爬起来,开了门问:“什么事?大哥!”店掌柜说:“把你的车马借给我使一下。”主人把手一拍,说:“不凑巧,明天我要送客人。”店掌柜喷出唾沫星子,说:“兄弟!明理不用细讲,我有磨扇压住手的事情,借你的车马使一下,你送客人再借别人的。”说着,不管三七二十一,走进马棚抓马套车。小店主人急得搓着手说:“大哥!不行,不行,可不行!我已接了定钱。”说着,赶上去抓住笼头夺马。店掌柜一手抓住马笼头,一手把小店主人搡开,说:“不管怎么,好兄弟!这是救人急难的事,我管不了那么许多,有困难你去应付吧……”说着,夺过马套上轿车,对严萍说:“姑娘!快上车!”他看身上还没带什么应手的武器,走到槽头抄起拌草杈子,腾身跃上车辕,大声吆喝:“兄弟!开开梢门,哥哥我要下乡走一趟,回来车资马价一并算给你,要多少哥哥我给你多少。”说着,左手拉起扯掳,右手握紧草杈,照准马屁股擂了两下子,高声喊叫:“开门!车马出去了!”

这匹马拉着小轿车,一溜烟跑在黑暗的原野上,把清脆的轴音丢给深沉的夜晚。直到中午,才走过唐河。恐怖还紧紧抓住他们,窒息得透不过气来。

刚刚出城的时候,她还觉得像是老虎爪上的小鸟,被恐怖捉弄着。像一只鸽子,被老鹰追着,你落在地上,它追到地上,你飞到天上,它追到天上……当她想到江涛说的:“我们要回到家乡去,回到滹沱河的两岸去,领导革命的农民暴动起来,挽救祖国的危亡……”又想到:离开城市,我们又到乡村,到乡村里去播种,到乡村里去扎根……她的胸襟就豁亮起来,浑身就有了力量。

到了下午,大风渐渐平息,迷迷蒙蒙落下很多沙粒,积在路上,如同黄色的晨霜。天又阴霾起来,黑云密布。他们为了早一点赶到家乡,好预防未来的事故,又一直走了个通宵。直到天亮,车子才走到九龙口上。严萍隔着车帘看见翠绿的梨林,看见长堤上的白杨,挺直的树干,在朝阳下闪着白光,由不得脸上漾出笑容。赶车人回过头来说:“姑娘!到家了!”说着,把布帘上的黄土抖了一下,掀上车顶去。

严萍从车里探出头,看看平坦的原野,笑了说:“到了家就好了!”车子进村的时候,为了不被人看见,又把车帘放下来。直到轿车拐进院子,才从车上跳下来。不知怎么,一到了家乡,心情立时感到轻松,恐怖的情绪也松快下来。她走进二门,喊了一声:“奶奶!萍儿回来了!”

奶奶正在屋里闲坐,听得稔熟的声音,颤着腿腕走出来,站在台阶上,摘下老花眼镜,笑出来说:“可怜见儿,闺女!可回来了,没把别人想死!忙屋里来,我给你搬行李。”说着,走下台阶去拉严萍的手。当她看见孙女的模样又黄又瘦,下巴颏儿尖尖的,穿着件蓝布长衫,不像往日回家,穿着彩色闪光的衣裳,老人不由得吃了一惊,心里说:“嘿呀!孩子出了什么事?”走到外院,往车上一看,并没有柳条箱子和网篮。根据往日的经验,父女们每每回家,总要带回时兴衣料、什锦饼干、各色点心和喷香的茶叶,没有一次空着手儿回来过。她反复思量:一定是为婚姻事情,父女们闹翻了。说:“闺女!还没吃饭吧?奶奶给你做。”

严萍像没有听见,悄悄走进屋里,见奶奶走进来,赔笑迎上去,说:“奶奶,你身体好!”她看到奶奶确实老了:手上瘦出骨节,脸上长出酱色的瘢痕;原来做下的毛蓝布褂子,穿在身上,显得又肥又大;听话时总是仄起耳朵看你的表情,看你口腔的活动,看半天才能明白你说的是什么意思。严萍又走出来帮助店掌柜卸下车,喂上牲口。吃完饭,店掌柜就要套车回去。严萍说:“大伯!你看天这么晚了,明天再回去,歇歇马!”店掌柜说:“姑娘!你还不知道,这车马是怎么来的!”严萍听了这句话,怔着眼睛愣了一刻,问:“大伯!这趟车价人家要多少钱?”店掌柜拍拍衣褶里的尘土,仰起头哈哈大笑,说:“要是讲价钱,万两黄金我也不来送你。”严萍从衣袋里掏出一张钞票,说:“大伯你拿去吧,路上喝壶茶!”店掌柜接过钞票,用两只手展开,颤得像蝴蝶扇翅,脸上笑出来说:“姑娘!这点钱不太少吗?”严萍一下子怔住,说:“怎么,你嫌少?再给你一点。”她又从衣袋里掏出一张十元钞票。店掌柜摇摇头说:“我是不要钱的。”严萍睁圆眼睛愣住,问:“那么叫我怎么办?给你拿点粮食吧!”

店掌柜站在车前,拿起拌草杈,在眼前晃着,笑花了眼睛说:“姑娘!说句实话,我一不要金钱,二不要粮食,单表我老汉一片诚心!请你记住,我是束鹿人,自从我父亲在世,就在保定开下这座小店,如今也有几十年了。希望多少年以后,你们这‘共派儿’兴时了,不要忘记,今年今月的今天,我曾到大严村走过一趟。好,后会有期!”说着,把腰一纵,跃上车辕,照马脊梁擂了一杈子,哦吁了一声,车子飞快地拐出梢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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