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书楼
会员中心 我的书架
当前位置:天下书楼 > 播火记

(快捷键←)[上一章]  [回目录]  [下一章](快捷键→)

严萍送出门外,听着车声走远,心里想:亏得碰上他……眼前还闪着这位老人的音容笑貌。她在门前小塘边站了一刻,太阳从云彩缝里露出半个脸,照着池水清涟;几只白色的鸭子,在水边酣睡;老柳树上的叶子又浓又密,把细长的枝条垂在水面上,风一吹动,枝条划得水面上皱起一圈圈波纹。她平时也常想到家乡,今天面对着孩童时代熟悉的村舍、树林,只觉身上服帖。可是因为江涛他们的事情,她心上还是不安,按也按不住心头波动的情绪。

才回到农村,开始乡居生活,一切都感到新鲜。因为回来得仓促,连一本书也没带回来,找出几本江涛给她的旧杂志来读。《创造》月刊,《太阳》月刊,《拓荒者》什么的。奶奶见她偷偷叹气,认为是少女们通有的心情。笑了笑,走上来说:“闺女!大人啦,有什么心事,在没人儿的时候,跟奶奶说说。”严萍立时低下头说:“没有什么,奶奶!心气不舒。”奶奶两眼笑得开了花,说:“知道你的心事,奶奶也从年幼时候过来。闺女家,一到了年纪儿,心花开放的时候,就自然而然地添了没名儿的烦恼。”严萍一听,喷地笑出来,说:“不,奶奶……不是你说的……”奶奶说:“不是也不要紧,说句笑话,叫你开开心。放心吧,闺女!媒人早就来了好几遍,就是该死的你爹不松嘴,要是他答应一句话,亲戚摞亲戚,庄户一大片,人儿也用不着相看,坐花轿的日子就到了。”奶奶一说,严萍不知不觉,脸上涌起潮红。倒不是害羞,怕奶奶提出婚事,受到难堪的刺激。奶奶说:“轻轻年岁儿,不缺吃,不缺烧,可有什么愁的,除了是想心上的人儿。”奶奶更加高兴,两只脚颤颤巍巍,一步一步迈过来,伸出两只手,拍着掌说:“看!我一猜就猜着,不说不笑不成笑话,念书念醒了,学得大方点儿,有什么话说出来就好了,窝在心里,年长日久,会积成不痛不痒的病儿。”奶奶说起话来连行押韵,使你不笑也得笑。严萍说:“不,奶奶!你说得不对,我不是想的那个。”奶奶说:“不是也不要紧,说个笑话。”在她心上,还在记挂着冯登龙,想着有一天把严萍给冯登龙成亲。严萍说:“不,你说得不对,我还要拿工人的锤头、农夫的锄头,像男子汉大丈夫在世界上做一番事业。”奶奶一听,绷起嘴来说:“呿!哪里话,哪里话,咱是千金小姐嘛!想得出奇!”

乡村生活,与城市不同:表面看起来,没有市声,听不见车马,是那样恬淡、宁静。严萍在保定工作惯了,一个人呆不下去,白天坐在台阶上读书,夜间躺在奶奶身边,听街道上的犬吠,黎明的鸡啼,杜鹃鸟一声声在叫。清晨的街道上,有卖豆腐的梆子声。蓦地,她想起一件什么事情,立刻走出来,绕过门前的水塘,踏着梨林里的小径,向小严村走去。路旁的草丛,油绿新鲜,太阳光从叶隙中筛下来,照在草上,一片片亮晃晃的影子。走着,她又想起,在几年以前,反割头税的年月里,她在这里第一次向江涛提出参加组织,江涛一口应允了。想到这里,像是从心血里涌出一股什么力量在召唤她。

走在江涛家门前,离远看见菜园上有个人,弯着腰锄菜,走近一看,是春兰。春兰没有发觉有人从背后走来,只是弯着腰锄菜,头也不抬,有时晃一下头,把滑下来的长辫摆到背上。严萍悄悄地站在井台上,扇动一下眉毛,呼唤说:“嘿哟!做活的心好盛,是谁把你雇来的?”春兰听得尖脆的声音,猛地转头一看是严萍,黑润的脸上笑起来说:“雇?两匹白布、一匹蓝布也雇不了我来。”她穿着深蓝色的印花裤褂,手里拿着一把小锄,见严萍走过来,理了一下额上的长发,歪起头冲着严萍笑。滋润的脸庞被太阳晒成古铜的颜色,瘦了,显得脸儿更长,身子骨儿更加贴实。严萍问:“那,你为什么吃着自家的饭,给别人做活呢?”春兰低下头,瓷住眼珠瞅着严萍说:“只为一样,为了是革命人家。”她又反问了一句:“什么风儿把你吹了来?”严萍说:“什么风?任凭多大的风也吹不了我来。”春兰笑了说:“用不着多大的风,只有一种力量,就把你吸引来了。”严萍笑欣欣地说:“不要说你自己吧!”春兰说:“连你也说着。”她站起身,拍拍手上泥土,说:“你看!他父子们革命在外,园子地都荒着,我看不过!”说着,放下锄头坐在畦塍上,抖起褂子襟,扇着脸上的汗。天旱,春兰觉得浑身热得不行,脸上汗水顺着发缕流下来,从河上吹过一阵风,刮得杨树的叶子呱啦呱啦响起来。严萍说:“忙掩上怀,叫风吹着!”

这个小菜园,真的荒芜了。北瓜畦里长起大深的蓬蒿,细长的瓜蔓在乱草里开着瘦小的黄花,瓜结得只有拳头大。畦塍上长满了蒲公英和马齿菜,野菊开着细小的花朵。严萍走过去,弯下腰跟春兰拔草。春兰正弯着腰耪草,一下子从乱草里蹿出个柳条青大长蛇,扬起三角脑袋,吐出火红色的舌,像是在草尖上飞过来。春兰并不害怕,看着长蛇发愣。严萍心惊了一阵,说:“春兰!还不打,愣着什么?”春兰用锄头挑起毒蛇,尖叫了一声,朝天上抛上去,又呱呱大笑。那条毒蛇刚落在地上,又返回头,朝春兰赶过来。春兰气红了脸,瞪起眼睛发狠说:“我又没怎么你,你想干什么?我就是不怕你!”她举起锄头要砸它。严萍伸起拳头说:“砸!砸死它个脏东西,它像蒋介石、像特务一样。”春兰说:“扔开它吧,怪腻人的,多讨厌!”她用锄头挑起毒蛇,绷起嘴说:“俗话说,神鬼怕愣人,你只要有胆量对付它,它就不敢欺侮你。要是它看你绵软可欺,就编着法儿找寻你,你说是不?”说着,用锄头挑起毒蛇,抛到长堤外头去,走回来说:“怎么你也不胆小了?”严萍说:“在革命里锻炼,经过惊涛骇浪,就什么也不怕了?”严萍拔了一会草,又说:“我问你,你们运涛怎么着呢?”春兰停住锄头,睖着眼睛盯着严萍,问:“这是怎么说法儿?你们江涛又怎么着呢?”一句话把严萍说了个大红脸,闭上嘴不知怎么好。春兰大声问:“怎么了?嫌羞吗?”又说:“告诉你说吧!他还在监狱里,我把摘花掐谷的钱攒起来,等时候一到,就上济南去看他。”说着,也不笑一笑。

严萍想起运涛,自然也想起江涛,想起监狱,由不得一股情绪袭上心来。她把“七·六”惨案,把江涛落狱的情况告诉春兰,春兰听说江涛也落在监狱里,更加难过起来。

春兰摇了一下手说:“别尽难受,去看看树林里有人没有,别叫闲人听了去,说咱们的笑话。”她拉起严萍的手,悄悄走进林子。树木沿着堤坡形成一个林带,高的杨树,低的杏树,枝叶繁密,几乎遮住太阳。她们蹑手蹑脚走进去,林下大深的草,柔软细嫩,踩在脚下,像是棉毯,腐叶的味道喷人的鼻子。两个人牵着手,一步一步迈进去,没有人,才放下心来。严萍见老杨树底下拱起一个大鼓堆,蹲下身子说:“春兰你看,这是什么?”春兰弯下腰,把土拨开,说:“嘿哟!是蘑菇!”是褐色的鸡腿蘑菇,小的有枣儿那么小,大的有茶杯大。一簇一簇的,长在腐朽的树根上。

两个人蹲在树下刨蘑菇,春兰张开褂子襟兜着,采完了蘑菇,从林子里走出来,坐在草地上。春兰问:“来,说说,现在形势怎么样?”严萍说:“形势不好,日本鬼子就要攻进来了。”春兰说:“你就该去报告组织。”严萍说:“老忠大伯不在家。”春兰说:“去报告老明大伯,里头的事由他当家主计,别看老人家没眼没户,斗争的心可盛呢!”两个人说了一会话,又开始耪草。

这时,涛他娘正在炕上叠补衬,给江涛做鞋子。想起江涛又想运涛,两只老眼,不由得噗碌碌滚出泪珠来。运涛在监狱里,又不知江涛出了什么事情,他爹还不回来……当她想到,江涛真的遇上好和歹儿,老伴俩都上了年纪,这样的年月,又怎么过下去呢?她虽然是个女人,也就成了顶天立地的顶梁柱了……想到这里,心不由主,两只手哆哆嗦嗦,再也拿不住补衬,眼泪像一粒粒珠子滚在炕席上。她低下头,无声地饮泣。一片昏黑,从眼睛里飞出一群细小的火花。她为父子们的命运悲愁,也为自己的命运哭泣。那时一个家庭妇女,没有文化,还不懂得一个革命家庭的命运是和整个革命的命运连在一起。江涛和运涛肩负着革命的重担奔波在漫长的道路上,一个做母亲的人,为儿女们担忧,也就是将全部心血流给革命。正在梦梦地迟疑,听得园子里有人说笑,她把眼睛对在窗棂格上,隔着桃形的小玻璃一看,有两个姑娘,一个是春兰,一个是严萍,正在园子里耪草。心上一喜,出溜下炕走出来,在大门阶上站了一刻,心里还是不相信,把手遮住太阳,看了半天,才说:“好姑娘!谁叫你们来给俺耪园子?”春兰和严萍直起腰。春兰说:“谁叫我们来……”涛他娘一下子笑出来,说:“真是的,折煞老婆子了!闺女们忙家来,我给你们烧壶水喝。”又对着严萍问:“姑娘!什么时候回来的?江涛怎么着呢?”

听得问,春兰看了看严萍,严萍看了看春兰,两个人相对着笑了笑,拍着手上的泥土走过来。严萍说:“没有什么,好好儿的!”说着,跟着涛他娘走进院子。院子里和墙头上都长满了草,像是没有人住着。走到屋里,涛他娘用铜洗脸盆端进水来,说:“闺女!忙来洗洗,草茬子扎破了你们的手,叫我老婆子心疼。”春兰说:“我的手不怕扎,成天价拾柴拾粪,萍妹子的手怕扎,她是拿笔管儿的。”严萍说:“别说得那么俏皮,你不是跟运涛喝过墨水吗?”春兰说:“你喝的墨水更多,有三大碗。”涛他娘看了看严萍说:“正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年岁儿,给我来收拾园子,叫人心里多不落意?”春兰说:“你说的那是地主家小姐,俺们可不是。”江涛娘拿起笤帚扫扫炕沿,说:“忙来坐下,晌午了,我给你们做好吃的。”春兰问:“婶!给俺做什么吃?”

涛他娘说:“烙饼炒鸡蛋。老头子不在家,我攒下一大堆鸡蛋呀,就是没人吃。”她从炕头里搬出一个小坛子,掀开破草帽子一看,满满一坛鸡蛋。春兰说:“婶!你自己也舍不得吃一个?”涛他娘说:“我哪里舍得,一辈子吃过两次鸡蛋,一次是生运涛的时候,一次是生江涛的时候。我省着这些鸡蛋,换个油儿买个盐儿的。”说着,她把一个黄得透明的大鸡蛋,搁在这个手心上看看,又搁在那个手心上看看,眯眯笑着。

春兰坐在炕沿上,问:“婶!做的什么活儿?”涛他娘说:“做什么活?上了年纪,手拙眼笨。给他兄弟们做双鞋袜,做也做不成,不做又想做,心里慌。”春兰说:“婶!还有什么活儿,你打点好,我去做了来。”涛他娘一听,笑了说:“活儿有,哪能老是叫你做?”严萍说:“做做有什么关系?”涛他娘说:“我想给坐狱的做两件衬衣,去年纺成线,老婆子纺呀纺呀,黑天白日地纺。老头子织呀织呀,黑天白日地织,才织成了布,就是没有人手儿。”春兰听着,心上直打颤,哆嗦起嘴唇说:“拿来我做去。”

涛他娘开了橱子,拿出布匹,放在炕上。又拿出尺剪裁衣,说:“先给他做一件衬褂,再给他做一件衬裤,那监狱是脏地方,说不定有多少蚊子臭虫咬他的肉,吸他的血哩!”

春兰一听,眼圈一下子红了,因为严萍在一旁站着,没有让眼泪流出来,只是掯在眼边上。涛他娘裁完了运涛的衣裳,仰起头,停住尺剪,但不就收起。她又想起江涛,夏天来了还没有过伏的衣裳。她说:“江涛的衣裳还没有人做,我老了,连一个针脚也缝不到合适的地方。”她一手持剪,一手持尺,仰起头停了一刻,又看着窗外的天空说:“天呀!小哥儿们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严萍看着这慈心的老人,想儿想得心切,心上一动,说:“革命成功了,哥儿们就回来了。”涛他娘紧紧追问一句:“这革命什么时候才能成功?”严萍心上一时紧张,索索抖着,脸上红起来,说:“甭上愁了吧……快裁出衣裳来我去做!”涛他娘噗哧地笑了,说:“这就好了!运涛的活儿有人做,江涛的活儿也有人做了。”她笑开两只眼睛,看了看春兰,又看了看严萍。春兰心上受不住,拿了活计,提起脚三步两步走出来,严萍也悄悄跟出来,两个人一同到春兰家去。

春兰走上房后头那条小道,回头看了看严萍,又等了一刻,喊:“萍妹子快一点!”她仔细看了一下严萍,又问:“怎么那么不高兴?”严萍手里托着布,慢慢走上来,出了口长气说:“这家子人家,怎么过呀?”春兰说:“又有什么办法?如今社会就是好人不好过,坏人活千年嘛!”严萍怔了一下说:“还是好人吃饭!”春兰说:“不,坏人吃肉!”严萍一下子笑出来,说:“坏人吃人肉,好人吃猪肉!”

两个人说着话进了村,一进春兰家院子,听得老驴头正跟春兰娘吵架。老驴头红了脖子涨了脸地喊着:“来个亲戚,一住就是十天半月,吃我多少粮食?过日子,过个蛋吧!”春兰娘在屋子里说:“谁家没个三亲六故,谁家没个青黄不接的时候?”老驴头说:“像我这样大的年纪,自春到夏,一个汗珠摔八瓣儿,打点粮食不是容易!”春兰娘走出来,站在台阶上说:“谁家也有困难着的时候,就是你死羊眼!”说着,一看春兰后头跟着严萍走进来,又停住嘴,不说了。

老驴头看见严萍,溜鞧着步儿走出二门。这严萍,在锁井镇上可不是平常人物。在人们眼里,是名门闺秀,是个女学生,在老驴头和春兰娘眼里,好像天上掉下来的。春兰娘一见严萍,连忙收起愁容,走前两步,说:“萍姑娘!可是头一次上俺家来。”春兰也说:“进来,在俺家土坯窝窝里坐坐。”

严萍跟着春兰走进屋里,虽然土坯房子,窗户挺大,窗棂格很宽,倒还敞亮。人们都说春兰爱干净,锅台上屋角里,拾掇得利利落落。迎门放着木床碗架,西头屋放着一对旧橱子,东头屋里放着谷囤、农具,也是春兰的房屋。严萍坐在炕沿上问:“两位老人为什么晴天白日吵嘴?”春兰说:“俺姥姥家住在下梢里,去年秋天发了大水,今年麦子上了黄疸,又收成不好,留下俺表妹住几天,秋天打下粮食来再家去,俺爹就是不依!”严萍说:“至紧亲戚,住几天也是应该。”

正说着,有个姑娘,端着簸箕,迈着细碎的脚步走进二门,严萍隔着窗棂格一眼就看见她,不高不矮,粉红的圆脸儿,走起路来轻轻的,踮着脚尖走路,心里想:“这是谁?怎么长得这么好?”

那姑娘进了屋,一到槅扇门,转着大眼睛看了看,见有生人,又退了出去,说:“姑!面磨完啦,把牛牵回来?”春兰娘说:“你先去把家伙拾回来,我去牵牛。”说着走出去。

春兰说:“这就是俺表妹,叫金华。穷人家,长得可是够大方的。姑娘家年轻轻的,在大街上走来走去,抛头露面,叫人家看过来看过去,评头论脚,多么不好?”严萍说:“在家里住一阵子算了。”春兰撇起嘴来说:“俺爹可也容得起呀!”严萍问:“那可怎么办?”春兰说:“俺娘想给她寻个主儿,有了依靠,也有了饭吃了,也到了年岁儿。”说着话,金华肩上扛着瓦罐走进来。大姑娘长成了身手,穿一身毛蓝衣裳。

严萍玩了一会,问春兰有什么要紧的事情。春兰说,他父子们革命在外,都不回来,他家梨树没人收拾,稷子地也荒了,想去帮他家掐小梨儿。耪稷子。严萍一口答应下,要跟她一块去。

先看到这(加入书签) | 推荐本书 | 打开书架 | 返回首页 | 返回书页 | 错误报告 | 返回顶部
热门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