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恳劳动的人,觉儿就睡得香甜。春兰躺在炕上,一直睡到深夜,香甜得像是醉人的浓酽的蜜汁。笼里的公鸡,叫过头一遍,晨风从村郊的树林上响起来,一股股吹进窗棂,吹拂着春兰盖着的夹被。春兰打了个寒噤,从睡梦里醒过来,抬起头看了看窗外,天发亮了,屋顶上还腾着暗云。她翻身坐起来,隔着窗户,看蓝蓝的天上闪着明亮的星子,冲她挤着眼。春兰披上褂子,低下头呆了一刻,像是舍不得失去的梦境,合上眼睛,想再睡一会儿,可是劳动在等待她,再也睡不着了,穿上褂子,跳下炕来,一下子把金华惊醒了,问她:“怎么今天起这么早?”春兰说:“我还要去找严萍,去给江涛家掐小梨儿。”金华说:“我也跟你去。”春兰说:“不用,你给俺们送早晨饭去。”说着,开门走出来。天空是那样晴明无边,千里堤上大杨树上的叶子,迎着风豁朗朗地响着。微风吹动她的长发,徐徐飘起。她深深呼吸了一下清凉的空气,向长堤走去。清晨的田野,像是翠绿的海洋。苘麻圆大的叶子上,滚动着透明的露珠。露珠沾在叶毛上,不要担心它会溜下来。春兰穿过林中小径,踏着路边草地,走到池塘边上,看着水上的影子,身个儿长得高了。走到严萍家小梢门跟前,才说拍着门环叫门,严萍开门走出来。她今天换了乡居的穿着,芝麻呢裤子,大红格子小褂。笑着问:“你起得好早!”春兰笑欣欣地说:“还要攀高凳呢!”
两个人走进严萍家里,从房夹道里抬出高凳。当她们出门的时候,长工们牵出骡马去饮水了。春兰和严萍抬着高凳,走到堤湾里。那是一片不大的梨园,还有杏树和桃树,杏子黄了,桃子正扭着红嘴儿,梨子才有鸡蛋大。树林里很安静,阵风吹过,吹得梨树的叶子滴溜转着。梨子挂得很多,一窝一窝的。她们把高凳放在梨树底下,严萍说:“我拜你做师傅,告诉我怎样掐小梨儿。”春兰说:“不用人教,懂得道理就行了:树上长得梨子多了,津液不够用,把那些被蛆虫咬过,刮风碰伤的小梨掐去,去了小的,大的自然会长得更肥大。”严萍说:“你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春兰说:“明白了就动手吧!这是个麻烦活儿,你得拿在手上,一个个看过。吃梨的人们,哪里知道这梨子是用我们的眼睛一个个看过的?每个梨子上都留下我们的手印。”严萍说:“这倒是一句真话,眼前的世界,还不知道农民的劳动滋养了些什么样的人呢!”春兰说:“一会你就知道,蹬在高凳上久了,会使你手麻脚酸,眼睛发迷。吃梨的人们光知道梨味酸甜,哪里会想到我们在每个梨子上费的心血呢!”
两个人挽上袖子,开始动手,把又肥又大的梨子留在枝上。梨子上爬着露珠儿,露水泼在手上,泼在脸上,虽然是一点点,也沁透人的心脾。静穆的园林安睡的时刻过去了:嘎鸪鸟从睡梦里醒过来,黄鹂开始在大杨树上呖呖啭着,小黄雀从这个枝上跳到那个枝上,絮叫个不停。鲜红的太阳,透过林梢从东方升起,金色的光带辉耀着天空的云彩。闪出红色的、蓝色的霞光。严萍张开两只臂膀,对着天上,敞开胸怀尖声叫着:“啊呀,天啊!家乡有多么美丽呀,可惜他们不和我们在一块了……”她又想起江涛,自从离开保定,无论做着活,吃着饭,她总是忘不了“七·六”惨案那场惨景。
春兰不再说什么,也不再想什么。劳动对于她是一个亲热的伴侣,只要在劳动里,她不烦闷,也不苦恼。自从那年运涛入狱,她就从黑天到白天,又从白天到黑天地劳动着。一个人坐在家里纺线、弹花、织布,或是到田野上去耕田、耙地、播种、收获。她只要一劳动起来,就合紧嘴巴,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想,这样她会是镇静的。可是,两只手一闲下来的时候,头脑里就像翻江倒海一样,想起运涛,想起自己,想起一连串烦恼的事。一想到这里,就像有刀子在心里绞动。她的爹娘老了,运涛的爹娘也快老了,青春的年岁将要从她滋润的面颊上消逝。在她认为:一生不出嫁,不是什么令人愁苦的事情,可是老年到来的时候,黑发里要长出银丝,跟前没有一儿半女,怎么度过风烛的晚年呀?有个头疼脑热,有谁来伺候?想到这里,她立刻就想:革命成功,他是会回来的。什么时候革命成功呢?日本鬼子又打来了。这个问题,在她心上是急迫的,不论在做着活,或是吃着饭,一想到这里,她会长久地发痴。做着活的时候,要停下针;吃着饭的时候,要停下箸。严萍看她发痴,两只眼睛直勾勾地愣着,一下子叫起来说:“春兰!死丫头!怎么了?”
春兰从高凳上跳下来,蹲在地上,低下头呆了一会。严萍说:“嘿哟!谁惹动你了,跟我说!”她从高凳上一步一步迈下来,弯下腰拍拍春兰的肩膀,问:“怎么了,好好儿的!”见春兰只是低着头不说话。严萍又问:“你到底是在想什么了?”春兰蹲了一会,抬起头梦梦地看着严萍,说:“日本鬼子一来,就什么希望都完了!”严萍睁起宁静的黑眼瞳笑着说:“不,我不那么想,决定中国命运的,不是蒋介石,是工农大众。今后的日子是斗争!斗争!斗争!”她抬起头看着天上,老半天才说:“不要难过,我们要相信中国共产党!”春兰抬起头来,说:“是的!”
两人一递一句儿谈着,她们相信没有第三个人听见,就放开心胸大胆地谈着心里话。一会儿金华送了饭来:玉米窝窝、秫米饭、黄豆芽蒸咸菜。两个人吃了饭,打发金华回去,就又爬上高凳掐小梨儿。春兰一手托起梨枝,一手掐摘小梨,十个指头动得那么利落,那么快当。严萍想学一下,也学不来。掐得快了,会把大的掐下,把小的留在枝上。一下子又笑了,说:“怎么你的手那样巧?”春兰说:“熟能生巧,掐得多了,自然掐得快。别看你写起字来那么伶俐,做起庄稼活可不如我,我的两只手,会耪小苗,会打花尖,还会拿耧耩地什么的。”严萍说:“那倒是真的,你能做那么多的活,我什么时候才能学会?”
看看天快小晌午,春兰说:“天快热了,咱们回去吧,我领你到老明大伯那儿去。”说着,两个人并着肩走出梨园,循着一条庄稼小道,走到朱家老坟。老明大伯正蹲在大杨树底下吹火做饭,听得有轻倩的脚步声走近身边,抬起头,眯瞪眯瞪眼睛,问:“谁呀?又是春兰来啦!”春兰和严萍同时说:“是我们俩。”春兰又说:“有严萍,她才从府里回来,跟明大伯接关系。”
朱老明笑呵呵地说:“好!自己人,一说就知道了,我们又多了一个同志!”说着,由不得心里高兴。又问:“你忠大伯和志和叔怎么还不回来?”朱老明一问,严萍立时愣住,迟迟地说:“不用提了,蒋介石镇压抗日救亡,镇压了二师学潮,当场死了十几个人,三十多人被捕,押在监狱里……”她把“七·六”惨案的事情对朱老明详细说了。
朱老明听了,耳朵里嗡地叫了一声,蹲在地上愣了一刻,下意识地,一个身子不支,扑通地一个后仰跤,坐在地上。春兰叫起来说:“明大伯!明大伯!你怎么了?”喊着和严萍跑上去,架起老人的两只胳膊。朱老明脸上焦黄,颤着嘴巴,缓缓地说:“哎呀!难呀!日本鬼子打到山海关,蒋介石还不叫抵抗,我们快拿起刀枪吧!”
正在这时,春兰看见有个人,坎坎坷坷地顺着地边小道走进老坟,一时又被高粱叶子遮住。她舁起眼睛寻了半天,猛地有个大高个儿,趔趔趄趄走出高粱界。春兰一看,正是严志和,高叫了一声:“志和叔叔回来了!”
严志和怔着两只眼睛走近小屋,看见朱老明坐在地上,紧跑几步,扑在朱老明的身上,说:“老明哥!老明哥!要亡国了!”说着,两只眼睛噗噜噜地流下泪来。他才从保定走回来,脸上变得又黑又瘦,头发也长了。
朱老明猛地把严志和搂在怀里,搂得紧紧,咬紧牙关说:“好狗日的!他们不叫打日本,夺去我们的运涛,又夺去我们的江涛。好啊!他们要打着鸭子上架!”严志和说:“蒋介石不抵抗,他挡不住我们!”朱老明直起脖颈说:“是,一点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