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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老兰在屋里坐着抽烟,单等李德才的消息。听说朱大贵哥们把李德才扔到水潭里,他大吃一惊,心里想:他们豁出去了,竟敢这样大胆!扭头对冯大奶奶说:“女人办事总是这样,一个小妞子,你要她干什么?也值得费这么大的争竞?”冯大奶奶凸出大眼珠子,瞪着冯老兰说:“有屁不早放?你又有理了。”冯老兰说:“李德才要是死在水里哩?”冯大奶奶说:“死的是该死,这一来朱家就家败人亡了。”冯老兰挥起一只手说:“算了吧,那妞子咱不要了!”冯大奶奶说:“什么?你不要我要,死不了就是我的人了,有钱买得鬼上树!”

正说着,有人喊:“老山头把李德才背回来了!”冯老兰踉踉跄跄走到场院里一看,李德才伸开四肢躺在槐树底下,两只手搂着大肚子乱哼哼。冯老兰打发老山头在大槐树上挂起一盏泡子灯,照得满院子灯明彻亮。本来李德才的肚子是很瘪的,像晒干了的南瓜;如今喝的水太多了,撑得大肚子像锅一样圆,嘴里吭吭哧哧,痛得摇头摆尾。老山头见冯老兰走出来,说:“这怎么办?快把肚子撑崩了!”

冯老兰站在一旁直啧嘴,左看看,右看看,说:“这还不好说!”他把一只脚蹬在李德才的大肚子上,好像踩着一个木滚,前后滚着。李德才觉得疼痛难忍,咧起大嘴咳呀咳呀地叫喊,可是肚子里的水连一点也吐不出来。冯老兰急得不行,用手拄着拐杖,蹬上一只脚去,索性把后脚也欠起来。李德才瞪圆了眼睛,用力撑着肚子,张开大嘴喊:“咳呀!我好难受呀!”冯老兰见这也不是办法,说:“把他脑袋朝下!”

老山头从屋里搬出个圈椅,把李德才腿朝上头朝下唚在圈椅上。唚了半天,还是唚不出水来。李德才瘪皱的老脸上流着汗,咧开大嘴,爹呀娘呀地叫个不停,肚子更加疼痛难忍。冯老兰说:“去拿擀面杖来!”老山头跑到里院厨房里,拿出一根擀面杖,冯老兰和老山头把擀面杖按在李德才的肚子上往下擀。老山头把擀面杖在李德才肚子上一轧,往下一碾,哇的一声,一股黄汤绿沫从鼻子嘴里冒出来,哗哗地往外冒。李德才咧开大嘴,伸直两只手推着擀面杖,他觉得肚子里像刀割一样疼痛。冯老兰问:“你觉得怎么样?”

李德才咧开大嘴,颤着薄嘴唇说:“喝的水多了……”眼里流着泪,哭出来说:“不行呀!疼呀!”他撑开两只手,用力推着擀面杖,不让老山头再擀他的肚子。咧开大嘴,咳呀咳呀地叫着,实在难忍。冯老兰又叫老山头把他放在条案上,拿了他家头号擀面杖来,用力轧他的肚子。冯大奶奶颦蹙起脸,说:“慢点!慢点!你们把他折掇死了怎么办呢?他欠咱二百五十块钱,只铺下一张文书,房和人还没到手!”冯老兰生气说:“女人家,短见识!把他肚子里的水轧出来就好了。”冯大奶奶着急说:“要是轧死了呢?”冯老兰说:“哪里?他总比一头牛搁折掇!”

老山头用擀面杖碾着李德才的大肚子,冯老兰把袖子捋到胳膊肘上,有力地伸出两只手,在李德才肚子上乱摁。绿色的苦水,从鼻子嘴里流出来,流在条案上、地上,满院子酸臭难闻。吃顿饭时间,那个锅大的肚子就瘪下来。长工和短工们,围在槐树底下看着,用手捂着鼻子,咯咯地笑个不停。冯老兰回过头来骂:“妈的!少见多怪!”把他们都轰跑了。

李德才吐完了肚子里的水,再也不睁开眼,只是躺在地上乱哼哼,而且越哼哼声音越小。冯大奶奶又着起急来:“看,光自把他摆布死了!”冯老兰说:“哪里,他死不了;想了个便宜,才把家业糟完就死去,省下那些穷罪叫谁受?”冯大奶奶说:“他还有后代呀,叫珍儿替他受。”

说着话,李德才又哼哼了两声,冯老兰伸出长毛毛的手指,扳开他的眼睛,说:“穷秀才!你可不能死,你的寿数还没有终,咱们还得搭几十年的老伙计!”说着,把胳膊搭在李德才肩膀上,亲亲热热地搂着他。李德才真的睁开眼来,打了个舒展。冯老兰笑了说:“去给他做点好吃的,他还得好好活着。他给咱说合拉纤做了不少好事情!”冯大奶奶说:“是呀,我好好给他做一碗面汤来,还打上两个鸡蛋。”

李德才把水吐完了,吃了那碗面,冯老兰扶他慢慢走进账房,躺在炕上睡了一大觉。第二天早晨,他才醒过来,用手扳着膝盖坐起来,睖着眼睛看着窗外。大场院里静得不行,长短工们都下地了,早晨的阳光,照在树梢上,几只野雀在枝头聒噪。他垂着头看着桌子上的笔砚算盘,他用这些家伙,不知为冯老兰收入了多少银钱,拉了多少年硬套,如今他也落得房无一间地无一垄了。最无良心的人,对于自己的私事,也会想出道理。他用手捶了几下胸,伸出两只手掌长叹一声:“咳!我李德才算完了!”直到如今,他才承认,河山虽好,不是自己的。一时气愤,想跺一下脚走出冯家大院,拉起珍儿去游走四方,去找寻自己生活的道路。想到这里,他心上真的豁亮起来,返身从炕上卷起他的被褥,夹在胳肢底下,就往外走。一出门,才说三步两步跨出梢门,冯老兰正在槐树底下站着,听着屋里的动静,看见李德才夹着铺盖,溜鞧着步儿走出来,三步两步闯上去,瞪出黄眼珠子,撅起胡子说:“你要逃跑,行!你把房和人交到我的手里,然后离开我冯家大院!”李德才浑身一哆嗦,把铺盖掉在地上,弯下腰笑着说:“哪,哪里?我敢?”冯老兰走前一步问:“你想干什么?”李德才说:“珍儿走了,家里没有人,家家伙伙无人看管,常说破家值万贯哩,叫人随便拾掇了去我心疼。我守着家去睡。”

李德才是个聪明人,他的两片薄嘴唇,能把死人说活,把活人说死。可是今天,无论怎么说,冯老兰还是不信任他,说:“哼!你豆腐嘴刀子心!”又大声喊叫:“老山头!老山头!”等老山头颠着屁股跑到跟前,他说:“去!把他看起来,他要走了,唯你是问!”老山头说:“是!”又对李德才说:“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大贵把你扔到水潭里,我拼着死命把你捞上来,还不为主家出力,倒想逃跑。”李德才蹑悄悄弯下腰,抱起铺盖夹进屋里,往炕上一扔,眼泪刷地流下来,拍拍膝盖说:“唉!我胡思乱想什么哟!”老山头说:“谁知道你呢?”李德才垂下脑袋,瞪直眼睛,伸直两手拍着大腿,说:“咳!我还不如吃屎的孩子。我,连鸡狗都不如。”

老山头说:“珍儿窝在朱老忠家里,你不跟他干,倒想……”老山头对李德才说这句话,倒不如说是为了叫冯老兰听的。冯老兰果然听见了,三步两步闯进来,拍着屁股说:“他想投奔朱老忠去当共匪!”他这么一说,李德才把脑袋一卜楞,撅起胡子冲着冯老兰说:“老当家的!你这么说?我豁出我的老命去剿灭他们,跟他们干到底,我知道他们跟你老人家打过三场官司,反过你老人家的割头税!”冯老兰说:“大贵霸占你的闺女,不是给你脸上抹灰?早就该这么办,你有这个胆量?”李德才说:“胆量是随身带着的,我李德才念书知礼,还能怕了那些庄稼百姓?”冯老兰说:“好,你要是这么办,今天这件事情算是过去了,看你的吧!”随后对老山头说:“看着他!”就家去了。

李德才坐在椅子上,低着头盘算,他想不出这件事情应该怎么办。那一头,他惹不起朱老忠;这一头,他惹不起冯老兰。珍儿藏在大贵家里,他从哪里去找?如今,老山头把他看起来,投河死不了,上吊也不能。

这天晚上,冯老兰把李德才和老山头叫到内宅,说:“去,先跟穷小子们要账!”李德才问:“跟谁要账?”冯老兰说:“跟朱老星和伍老拔,他们跟朱老忠是一个窝里的泥鳅,他们几个人穿一条裤子,一个鼻窟窿里出气。”李德才说:“可,我哪里走得动?”冯老兰说:“叫老山头架着你,放开胆子,说骂就骂,说打就打,脚底下刨钱。”

这时候,天已经黑下来。老山头架着李德才的胳膊,一步一蹶离开冯家大院,到东锁井去。他们从朱老星家走到伍老拔家,都是逼着死命要账,不给就叫去坐班房。朱老星和伍老拔都是直声的:要命有命,要钱没钱。要了半夜,也没要到一个钱,只得走回西锁井。在路上,李德才对老山头说:“兄弟!你看今日个老当家的叫我过去吗?”老山头说:“过不去也得过去,穷小子们,一个个都是蒸不熟煮不烂的东西。你跟他们要钱,他还想跟你拼命呢!”说着,走到冯家梢门口,李德才又停下脚,说:“我不想进去。”老山头说:“怎么?你没要回账来,得跟老当家的交代一下。”李德才蔫头耷脑说:“跟他说也听不了好气儿。”又抬起绝望的眼睛,看看天上,说:“我好像活到头了。”老山头说:“怎么?你想死?你的罪还没有受完,想得那么便宜!他是咱的主子,过了这个村,还没这个店哩!咱这辈子只有啃他了,谁养活咱?”

老山头砸开梢门,拉着李德才进去。李德才拉着后鞧一步步往里走。走进上房屋里,没等开口,冯老兰从椅子上站起身来,问:“要上账来了吗?”老山头说:“他们不给!”冯老兰把眼一瞪,问:“不给?”老山头说:“朱老星说:‘不给定了!要命有命,要钱没钱。’”冯老兰问:“伍老拔呢?”老山头说:“他说的更不好听,说:‘除了把我煮煮,撕了拆骨肉吃了,穷得不行,哪里有钱还账?’”冯老兰气得立时耷下脸,发起紫来,黄着眼珠子说:“他们一个个都这么厉害?李德才!你看怎么办?”李德才头也不抬,唔唔哝哝说:“他们不给钱,我有什么办法?”冯老兰把脚一跺,像打个霹雳,说:“有的是办法,看你敢干不敢干!”李德才说:“到了这份上,我敢不干?为了……为了你老人家,我,我,我家败人亡了!”说着,直想哭出来。冯老兰说:“既是这样,好汉不吃眼前亏,在锁井镇上,你不是一名白丁。去,你死在朱老忠家门上,看我叫他好好埋殡你,一下子就坑了他的家了!”李德才一听,小腿肚子立时发起抖来,弯着腰,仰起焦黄的脸,哀求说:“死?叫我去死?”冯老兰说:“看你那个没血没肉的样子,你活着干什么?房无一间地无一垄,闺女叫朱大贵霸占着,有什么脸面见人?”李德才暗暗抽泣说:“好死还不如歹活着!”冯老兰大声喝着:“你还想不通?活着也是受罪,死了干净!”

李德才到了此刻,真的想到:与其这样活下去,还不如死了,躺在九泉之下,倒也安静。可是一想到死,他像有多少冤屈,泪水就像泉流一样涌出来。两手拍着膝盖,说:“咳!人穷了,活着干什么?死,死吧!叫我去死吧!”冯老兰一听,哈哈大笑。叫冯大奶奶立时端上酒菜,说:“你们俩吃个饱,喝个足,完成一件大事。”

老山头一见酒菜,狼吞虎咽吃起来。李德才可是吃不下,他不知道冯老兰葫芦里装着什么药,是故意吓唬他,还是真的拿他当鸡蛋去碰碌碡,做陷害朱老忠的枪手?老山头偷眼看了看李德才,说:“你吃!吃了再说。”李德才也偷眼看了看老山头,摇摇头不敢吭声。老山头说:“你吃吧!不吃也是白不吃!”冯老兰拿了一条绳子来,扔在地下:说:“吃饱了喝足了,你到朱老忠门上去上吊!”他这么一说,李德才停住筷子呆得像木鸡一样,浑身打起哆嗦,偷眼看了冯老兰一眼,抖着嘴唇说:“真叫我去死?”冯老兰说:“你不去怎么办?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他把脸孔板得像铁片一样。

李德才到了此刻,知道逃不过这一关,把筷子在桌上一拍,硬着胆子说:“跟他干!再过几十年,就又长成这么大了。”说着,大口喝酒,大块吃肉。两人吃过酒肉,老山头拿起绳子,背起长枪,架着李德才走出来。这天是个夜黑天,黑得对面不见人影。出门时,冯老兰对老山头说:“你拉着他点,他走不动。”一面走着,老山头说:“你这真是摸着好路了。”李德才长叹一声,说:“咳!我这一辈子,好衣裳也穿过了,好东西也吃过了。当过财主,享过人间的大福。到了如今,也算是死而无怨了!”老山头说:“哼!你死而无怨,朱老忠可要倾家败产呢。”两个人摸着黑路,偷偷摸摸走过苇塘,上了坡,摸到朱老忠家小门口。门楣低,摸了半天,摸不到挂绳子的地方。老山头低声说:“没有地方挂绳子。”李德才说:“我看挂不上就算了。”老山头说:“那不行,老当家的得骂我无能。”李德才生气说:“你就说挂不上绳子。”老山头说:“挂不上绳子也不要紧,把门槛上钉上个木橛子,我得把你这一辈子结束起来,不然回去要挨骂。”

两个人正在小门底下鼓鼓捣捣,从屋檐上探出个头来,粗声闷气,像雷鸣一样大喊一声:“谁!看砖!”说着,抡下一块大砖来,嗡楞一下子,从李德才脑门上飘过去,吓得李德才抱起脑袋叫了一声:“我娘呀!”连爬带跑,滚下坡去。老山头抬头一看,有人站在屋檐上,又抡下一块砖来,不由分说,咕咚咚地跑开了。

朱大贵的喊叫,引起村落上一阵犬吠声。朱老明、朱老星、伍老拔正在屋里坐着,念叨李德才要账的事,商量怎样对付冯老兰,听得大贵在房上喊叫,一齐跑出来看。朱老明问:“大贵!大贵!怎么了?”朱大贵站在房檐上说:“我正在房上瞭哨,看见来了两个人,在门底下嘀嘀咕咕,一定是想偷咱的门。”朱老明摇摇头说:“不会,不会,哪里有偷门的?一定是到门上来寻死上吊,叫咱吃官司,快去看看!”

二贵走出去开了门,贵他娘拿了个灯亮来照了照,看见门前有一支长枪,一条绳子。二贵说:“一定是砸明火的。”朱老明又摇摇头说:“哪有上咱家来砸明火的?他砸什么?”二贵说:“一定想偷咱的猪,或是想偷咱的鸡。”朱老明说:“他也不偷你家的猪,也不偷你家的鸡,那不是别人,是李德才。他来寻死觅活,要咱朱家门里倾家荡产。要账是假的,他们狐假虎威,要把珍儿夺出去。”朱老明说到这里,他又想到:阶级斗争就到了热火头上,越来越尖锐了。他缓缓地摇着头,捉摸今后的对策。

朱老星和伍老拔也低下头,左思右想,怎样应付这个艰难的局面,心里直觉作难。贵他娘说:“大哥!甭作难了,咱不怕他们了,豁出来叫大贵去跟他打官司吧!”朱老明慢吞吞地说:“事情不是那么简单,一切都在其次,日本兵就到了脚下,革命工作要紧,还得往长处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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