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书楼
会员中心 我的书架
当前位置:天下书楼 > 播火记

十六

(快捷键←)[上一章]  [回目录]  [下一章](快捷键→)

芝儿摇着船,转过苇塘,李霜泗立在船头,手搭凉棚一看,是老山头在淀边上柳树底下站着。这人是个团圆脸,小小的三角眼睛,闪披着褂子,手里拿着个大芭蕉扇。李霜泗向他打个招呼说:“老山兄弟!是你来了?”老山头用蒲扇遮住阳光仔细看了看,说:“是呀,你上哪儿去来?”霜泗说:“点将台上去来。”船到岸边,霜泗又问老山头:“兄弟!是骑马来的?”老山头噗哧地笑了,说:“不,是骑鹿(路)来的!”又斜起眼睛看了看张嘉庆,问:“这是哪里来的客人?”他还不认识张嘉庆,反割头税的时候,他还在外头。李霜泗说:“是我兄弟!”

老山头听霜泗的口气是个熟人,就不再问下去。可是他有点怀疑,看张嘉庆既不像军人,又不像农民。张嘉庆见不是自己的人,也就明白是冯贵堂的人到了。他还记得霜泗说过,老山头叫他去参加民团,参加七县联合“肃反”总队的事。他心里暗暗盘算,也许和这事有关系。

他们回到过厅里,坐下喝茶。天道已是薄暮了,蚊群在窗外乱飞,嗡嗡叫着。他们从天气谈到人情,谈到张福奎怎么器重李霜泗。霜泗对张嘉庆说:“兄弟!你歇着,俺俩去说个话儿。”他拉着老山头走到北屋,两个人围桌坐下。这时,霜泗心情烦乱,觉得屋里燠热,实在闷得不行,说:“兄弟!屋里太热,咱们水上呆着去。”

他们开了后门走出来。老山头坐上小船,霜泗摇了两下桨,船到水淀中心,果然凉风习习,蚊子也没有了。蓝蓝的淀水像镜面一样平静,有风吹来,不时皱起一些些微小的波纹,在夜暗里映着星光。岸上风拂苇叶,沙沙响着。

老山头身体短胖,最喜欢凉爽,他把半个身子歪在船帮上,斜起三角眼睛,问:“八哥!你和大嫂商量好了没有,到底打算怎么着?”老山头从军队上开小差回来,曾在李霜泗手下入过几天伙,如今仗着冯贵堂的势力,居然和霜泗称兄道弟起来。霜泗摇摇头,撒了个谎说:“你大嫂还没打定主意。”老山头说:“我可等不得了,冯二爷早就着了急,你是黑是白也该露露。我看你过去不是这样脾气,怎么今天这样粘滞起来?”霜泗说:“一辈子的事情,能着那么大急?”老山头说:“共产党早唚出话来,要搞农民暴动,拉起竿儿打游击,说要打日本,真是穷极生疯。他们能打出日本?我看你不愿到民团去,就到肃反总队去。再说张队长你们也是老交情。”一行说着,脸上变貌失色,心里风是风火是火的。霜泗冷笑了说:“你沉着点气!着那么大急干吗?”老山头一下子从船板上站起来,用蒲扇忽扇忽扇胸毛,说:“人家等着你这米下锅哩!你还不知道,共产党可有这么股子猛劲,他说干就干,来无踪去无影。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来吧!把咱的人拉过去,干吧!”霜泗又噗哧地笑了,问:“说得那么简单?”老山头咧起嘴角说:“怎么?心上又出了岔儿?”霜泗也发急躁说:“你就不想想,上山容易下山难!张福奎有什么打算?弄好了怎么办?弄不好怎么办?将来,我的一辈子交代给谁?”老山头说:“你这人怎么这样糊涂?把竿儿一拉,吃肉有肉,喝酒有酒,管他呢!常言说得好,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再愁嘛!”霜泗两手抱着膝盖坐在船头上,抬起下颏,看着天上繁星,慢悠悠地说:“我是杀富济贫的人,张福奎是大马快、黄带子,冯贵堂是明朝手里的财主。我怎么能跟了他们?跟了他们,‘剿灭’了共产党,又该怎么安排我?”老山头说,“不是说过了吗?给你弄个团长,当个官儿还不行?”霜泗说:“哪只凭一句话?他侄子才是个旅长,就能给我弄个团长?官儿是他们手里拿着的?”老山头说:“将来剿匪有功,当然有赏!”霜泗瞪起眼睛问:“什么是匪?匪在哪儿?”他这么一问,老山头浑身打了个愣怔,从船头上站起来,说:“嘿!你算不知道,在咱这脚下,共产党的势力凶着哪!他们都是夜聚明散,麦糠底下走水,瓜瓜葛葛,粘粘连连,明里不见,暗里一大片。上头一道命令,嗡地就轰起一大群。”他绷着个嘴,瞪着眼睛说着,恨不得一句话说转了李霜泗。李霜泗睖睁眼睛看着他说完,笑了笑,说:“你这不是长共产党的威风?”又伸出手去说:“拿来我看!”老山头抢上一步,啪地在李霜泗手上拍了一掌,然后把手一攥,说:“傻哥哥!你算是不知道,哪能拿得住?要能拿得住的话,早就卡个死!”李霜泗说:“真的也罢,假的也罢,共产党能对我怎么样?”老山头说:“你看!说来说去,我不是为了给你找个出头之日吗?”李霜泗摆摆手说:“等等再说!”老山头说:“人家等着用你这把刀子杀人呢!”李霜泗说:“我的刀子倒是挺快,能不能服他使用,目前还在两可之间!”说到这里,他又想起朱老虎和张嘉庆的话,完全不像老山头所说的,反倒对老山头生出一种厌恶之心,说:“我告诉你,将来咱们不是朋友,就成仇敌。”老山头一听,立时瞪起三角眼睛,说:“怎么?你变了心了?越说越谎了,想是受了什么人的鼓吹!”这时,他也想起张嘉庆,他想张嘉庆一定不是他们一路上的人物。

李霜泗低下头,自言自语:“……我又不是三岁的小孩儿!”老山头是个急性子脾气,看李霜泗不能一口说定,一时生起气来,嘟嘟囔囔说:“跑来跑去,跑了多少趟,结果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咱不管你的事情算了,免得以后将恩为仇。”李霜泗把胳膊趴在膝盖上,睖着眼睛看了老山头半天,猛地哈哈笑了,说:“当然是,咱将来不是恩人就是仇人!”老山头问:“真的?”李霜泗说:“不是你说的吗?”老山头说:“是我说的,我说这话是有口无心。”李霜泗仰起胸脯,朝天大吼一声,摇摇头说:“你有口无心,我耳听有意。走!回去睡觉!”

谈到这里,朋友两人的谈话,算是谈崩了。李霜泗又想起很多事情:如今日本鬼子占了东北,将来有个风吹草动,要回到东北时,也增加了困难。一想起东北草原的广阔,想起长白山的山岭和森林,林场是那样深远,母亲就死在那无边的森林里。他又想起母亲的不幸,想起母亲的死去,由不得滴下泪来。到了这时,他又想起张嘉庆,是那样豪爽,那样热情。他讨厌了老山头,拉过几次话,他已经看出老山头不过是为了在冯贵堂手里邀功受赏,多吃点酒肉,一个鬼鬼祟祟、微不足道的家伙,很难谈到一起了。老山头看这事情越谈越远,就也不再说什么。李霜泗拿起船桨,在水上摇着。桨一着水,在平静的水面上荡起无数波圈。夜快深了,淀上静静的,只有几只水鸟吱吱叫着。老山头又问:“喂!老兄!张队长跟你要的十支大枪、一千粒子弹,怎么着呢?”李霜泗一时怔住,两只眼睛盯了老山头半天,才说:“以后再说!”到了岸边,霜泗把船缆在树根上,拿起腿走回来。十支大枪的问题,在他心上实在沉重。走进过厅时,张嘉庆正在睡着。没有别的睡铺,霜泗把老山头安排在方桌上睡下,他还嘟嘟囔囔地不高兴。霜泗走回北屋,房屋里黑黑的,家里人们都到房顶上去乘凉。他一个人点着灯,独自个儿坐在炕沿上抽着烟,低头沉思:“好难过的人生呀!平白无故勒我十支大枪,一千粒子弹,真是仗势欺人!……”

这时,霜泗又想起他的身世,想起母亲和父亲的死,想起他的老家近邻,想起人世间无数风云变幻。想着想着,眼里滚出泪珠来,扑碌碌落在炕席上。他心上又是难受,又是急躁,两只手抓住头发乱撕,又攥紧拳头擂着炕沿,咬紧牙齿说:“杀!杀!杀!……杀他个鸡犬不留!”李霜泗的心上腾起杀机。可是,他仔细一想,又觉得这件事情非同小可。他在别的事情上,愣手愣脚,说干就干,干错了另干。遇到这件事情,关乎他一生的前程,就心思绵软起来,委决不下。他扶着桌子,低着头吸了一棵烟,想找芝儿娘商量商量,她们都在房顶上,夜又深了,不愿惊动她们。他又吹灭灯,走出来去找张嘉庆。在夜暗里,看见张嘉庆睡在炕上,呼吸得挺均匀。他想:跑踏了一天,他累了!老山头佝偻着腰,袒露着胸膛,戳着腿,仰面朝天,斜抹角儿躺在方桌上,张着大嘴,哈噜哈噜地发出雷鸣的鼾声。霜泗拍拍张嘉庆叫着:“兄弟!醒醒儿!”可是,张嘉庆知道老山头并未睡着,他不能戳破这面鼓,也装着睡得熟熟的。李霜泗站在那里呆了一刻,又走出来。一出门,守夜人在房上喊:“是谁?”霜泗说:“是我!”抬头一看,夜暗中有人腋窝里夹着枪,爬着瓦脊走过来。霜泗问:“是谁?”“我!”那个人又悄悄地说:“八爷!你手使的枪,不能随便挂在墙上。今天客人多,人多手杂……”他还没说完,霜泗机灵地打了个手势,不让他再说下去。

原来当李霜泗进屋来叫张嘉庆的时候,老山头正在醒着,还在吸着烟。一听到脚步声,知道李霜泗来找张嘉庆商量那件事情,一时心上无名火起,假装睡死,打着鼾声。当霜泗一出门,他就坐起来,隔着窗格看着。听说墙上有枪,他后悔还没有注意到,在黑影里转着脖子看,墙上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他从桌子上轻轻跳下,踮着脚尖走到墙角里,把脸贴在墙上,转着眼珠向这边瞧瞧,向那边瞧瞧,还是瞧不见。天上罩满了黑云,满屋子一片漆黑。他焦急极了,后悔不该放松时机,张着手儿跑了一笔横财。他靠着墙山打了个盹儿,想道:可不要误了大事……可是大事是张福奎和冯贵堂的,小事是我的……

张嘉庆是被李霜泗送老山头进屋时惊醒的,看老山头也睡在这屋里,他心上犯了踌躇,再也睡不着了。又看见老山头弄灭了烟火,假装睡着,他断定其中定有玄虚。这时,张嘉庆看见老山头要偷枪,枪到了这样人的手里是危险的,于是也从枕下抽出枪来瞄着。这时霜泗咵咵地走进屋来,老山头机灵地躲开,蹭到墙角里。在夜暗里看见李霜泗大踏步走过去,噼啪地从墙上摘下那支枪,右手一抡,挎上肩头走出去,张嘉庆这才放下心来。

老山头睁大了眼睛,嘴上打着咯咯,瞧着李霜泗走出去。他愣了一刻,蹑悄悄地跟出去,李霜泗头里走,老山头在后头跟着。张嘉庆也悄悄地起了身,跟出来。李霜泗走进上房屋,芝儿和她娘已从房顶上下来。他问:“嗯?你们不凉快着了?”芝儿娘说:“凉快透了,天道上来,风儿滴溜溜的。你还不睡?”霜泗说:“睡!”老山头两手趴在窗台上,伸直耳朵听着。张嘉庆站在他的后面,用枪铳点着他的脑壳。李霜泗用褂子忽扇了一下蚊群,倒在炕上。翻过来掉过去,还是睡不着觉,芝儿娘问他:“怎么?你心里不静?”霜泗说:“就是!我活了四十多岁的人了,没有经着过朋友会出卖朋友,好朋友会不给实心眼儿;他们欺人有,笑人无,明着一套,暗里又是一套,对自己一套,对别人又是一套……”

芝儿娘长叹一声说:“咳!乱世为人嘛,是不容易的!草野朋友,没有什么政治的约束,平时追逐酒肉,事情一来,就投井下石。交这样的酒肉朋友,没有什么意思!”

老山头听着,心上一惊,耳鸣起来,再听时,下边再也听不到什么了。这几句话可着实打动了张嘉庆的心,觉得这女人不是一般人物。老山头心上可发起颤来,想:李霜泗好歹毒家伙,他知道我要偷他的枪!他知道李霜泗确实不是好惹的,他敌视恶霸,敌视官兵,多少年来势不两立。他好义气,为朋友两肋插刀,不惜牺牲一切。向来不吝啬金钱,可是,一经发现他的朋友不忠于他,有侮辱或是掏他墙脚的行为,就是最好的朋友,也得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想到这里,老山头再也站不住脚了,心里慌作一团,他怀疑李霜泗在夜影里偷看了他的行为。又想:也许,他知道我趴着窗子听他……想着,他四肢打抖,说什么也挺不住身子了,浑身颤抖起来。他哆嗦着小腿离开窗户,咧起嘴,瞪直眼睛,一步一步走回来。走到台阶边,又不想回到屋里,就在院里站了一刻,看天上云彩闪开,露出满天星河,他胸膛里一时亮了,心上一横,说:“左不过是这么回子事了,看看屋里边还有什么成用的东西!”抬脚走上台阶,才说进屋,一脚迈进门槛,听得张嘉庆在梦里喊:“打倒土豪劣绅的爪牙……”声音那么洪亮。

当老山头一转身要回到屋里的时候,张嘉庆早先溜回屋里,睡在炕上。直到这刻为止,他决心驱逐这个危险的人物。老山头不再等听完下边的话,反射地跳出门槛,浑身抖得筛糠一样,几乎瘫软在地上。他弯着腰支撑着,出了浑身大汗。又听得前院临街房上,守夜人在喊:“夜深了。防火防盗!”喝声就像利爪,撕裂他的心肝。

他吐出舌头呆了一刻,等声音静下来,又蹑手蹑脚走过院子,走到后门。门洞黑黑的,伸手一摸,上了大锁。他摇摇头,心上窘急,像是坐上没底的轿,他怀疑有人掩在暗影里看着他,其实张嘉庆真的在黑影里拿枪瞄着他。他走出门洞,顺着墙根围着宅院走了一遭。扬头走着,一下子碰在扶梯上。扶梯用粗笨的木头做成,看来是不常搬动的。看到扶梯,他心上轻松下来,手挠脚抓爬上屋顶。走过房墀,往下一看,房后是个夹道。也没看准这房到底有多么高,腾身向下一跳,幸亏跳惯了,身子向下一蹴,虽然倒在地上,并未伤着腿脚。

老山头三步两步走到塘边,那只小船还在树上拴着,弯腰解下缆绳,跳上船去,摇动木桨。可是那只小船,不像他想象的那么驯顺,划不前去,直在水上打转。他用桨这么拨拨,那么拨拨,小船歪歪咧咧,走向淀心。张嘉庆也跟在老山头后边上了房,看他划船走了,憋粗了声音,学着守夜人喊:“淀里是谁?”老山头弯下腰咳嗽着,咳嗽了又咳嗽,结巴着嘴说:“咳!天不早了,我要下淀去起虾篓子!”说着又把桨在船帮上磕了几下,像是磕烟锅。离远听着,像是有个老人,下淀治鱼去了。张嘉庆看老山头逃走了,才走下扶梯,悄悄回到屋子里躺在炕上睡下。

第二天早晨,枪声一响,张嘉庆睁眼一看,天快亮了,想不透这么早的时刻,在响什么枪。他爬起身来,往窗外看了看,清晨的风,从窗外刮进来,枪声还在一声声响着。

他掏出手绢,擦了一下眼睛走出来。走过静静的院落,一上台阶,看见芝儿一个人在北屋里打枪。芝儿回过头看见张嘉庆,笑眯眯地问:“叔叔!起得这么早?爸叫我每天早起打枪,他说,冷练‘三九’,热练‘三伏’。眼下正是三伏天里,要下苦功夫练练!”张嘉庆问:“净练什么?”芝儿说:“一练腕劲儿,二练身劲儿。”说着话,她手儿一甩,打出一枪,手儿一甩,打出一枪。

张嘉庆说:“你也用我的法子打枪了?”芝儿笑着说:“当然啊!你的法子‘科学’嘛。”她抿嘴笑着,看着张嘉庆。

张嘉庆早就看出,这姑娘多么天真,多么开朗。他站在一边看着,姑娘叉开腿,左手撑着腰,用全身的力气练枪。打一会枪,嘴上还暗暗喘息。张嘉庆看了一会,迈步走下台阶,芝儿见他要走,停住手儿问:“叔叔!你上哪儿去?”张嘉庆说:“我想到淀边上去散散步。”芝儿说:“门儿锁着,我去拿钥匙给你开门。”说着,叽哩呱哒跑回上房,铃儿一响,取出一串钥匙来。张嘉庆问:“钥匙都是你母亲拿着?”

芝儿说:“唔,她防备夜里出去糟害人,从不叫他们夜里出门。”响着铃儿把锁开了,搬开顶木开了门,叫张嘉庆出去。她也走出来,又回身把门带上。

清晨淀上幽静,淀水蓝蓝,风在苇丛上溜过,水拍着岸边,涌起股股浪花。芝儿找不见她家的船,跑到树这边看看,又跑到树那边看看。她说:“唔!晚上一定风大,把船漂跑了。”张嘉庆一下子笑了说:“还不定漂多么远呢!”芝儿说:“不要紧,淀上人家认得俺家船,一定会有人送回来。”她划过一只别人家的船,叫张嘉庆坐上去。她站在船头上,划呀划呀地摇着桨。她问:“叔叔!上哪儿玩去?”张嘉庆说:“咱还上点将台上去。”船走着,张嘉庆又问:“聪明的孩子!把你送到保定读书去不好?”芝儿摇摇头,叹口长气说:“咳!叔叔不知道,俺家有仇人,不能在大地方露面。仇家都是有钱有势的,要是落在他们手里还了得?”说着话,眼睑向下垂着,又长出一口气,心里像有说不尽的哀怨:“咳!成天价提心吊胆,过不了安生日子!”

张嘉庆说:“不上学,你将来怎么办?”芝儿说:“就和爸爸过这山林生活呗!谁要给我一刀,我就给他一枪!”

张嘉庆心里说:想不到小小姑娘会有这样泼辣的性格!他开个玩笑说:“过山林生活,你将找不到一个温存的好女婿!”话刚脱口,他又后悔,霜泗不在跟前,要是招恼了她怎么办?他想芝儿一定会羞红了脸,跟他闹性子。相反,姑娘一点不在意,哈哈笑了,说:“温存有什么用?我妈说,要给我挑个能干的人儿。只要能骑马,能打枪,有一马三箭的本事,就一辈子有前程了。”真的,你在这姑娘身上,找不出一丝柔情,浑身带着挺拔的气色。

张嘉庆见她没有生气,一时放下心,仔细问了她们的家世和日常生活,问了她父亲的脾气和嗜好。问到她母亲,芝儿说:“我妈年幼的时候,是一个女学生,上过大学文科。她说,她上学的那时候,信仰过‘无政府主义’,因为‘共案’的牵连住了监狱,那些军阀们什么都不懂。在狱里听到我爸爸的故事,知道我爸爸是个硬汉子,很是崇拜。出狱以后,托人认识了我爸爸。脸儿一横,下嫁了我爸爸!”张嘉庆慑着眼睛听完芝儿一阵话,说:“看起来,你妈妈是个有政治思想的人,可惜走错了道儿。”芝儿说:“她说,她那时候正是年轻的脾气,宁自嫁了我爸爸,也不归顺封建,一定要和黑暗势力斗争到底!”

张嘉庆半信半疑,想也有道理,一个有着狂热的革命思想的青年,宁自下嫁“土匪”,也要和旧社会为敌。这也就是李霜泗“杀富济贫”“扶危救困”的思想根源。他说:“我倒想跟你妈谈谈!”芝儿撇嘴说:“她向来不轻易见人,只是一个人在屋子里写字画画。有时教父亲和我读书,常对我说:‘作为一个女人,要硬气点,我就是吃了怕死的亏!’”张嘉庆又问:“那,她为什么不叫你去上学读书呢?”芝儿说:“她读书读寒心了。她说读书人能说不能做,软弱无能。即便心硬手软,又值得什么?再说城里不是俺去的地方,官面儿逮住我们了,就要送上断头台,绞杀!”张嘉庆问:“你说的官面儿是谁?”芝儿说:“就是那些官衙里的人们。”张嘉庆说:“姑娘!告诉你说吧!就是那些国民党反动派,那些白军,那些特务,那些法西斯们,知道吗?”

芝儿点点头,不说什么。张嘉庆了解到李霜泗的妻子,曾经是一个反对封建军阀主张无政府主义的人,心上一时轻松起来。又问了她们的亲戚、朋友,一些有来往的邻居。芝儿一边答着话,慢慢摇着桨。淀水清澈,看得清楚水里有银色的鱼儿,剪着尾巴绕着水草穿行。船走着走着,一条扁平细长的鱼儿浮上水面。张嘉庆冷手一抓,鱼儿没有抓住,船儿一趔趄,差一点没掉到水里去,湿了半截袖子。姑娘噗哧地笑了一下,在船头上仄了两下身子又站住。她的影子映在水面上,像一串粉红色的碧桃花。芝儿问:“叔!你叫我爸爸去干什么?”张嘉庆说:“叫他去打日本鬼子,要打到东北的山林去。”姑娘说:“我爸爸常说要回到长白山去。要是打日本,我也跟你们去,挎上我的枪,骑上我的马……”张嘉庆笑着,摇摇头说:“不行!”芝儿问:“怎么不行?”张嘉庆说:“我们还没有女战士!”芝儿翘起嘴唇说:“那有什么关系?看你们还找不到我这样的枪手呢!”

船快到点将台,她问:“你想骑马吗?”张嘉庆说:“好,我就是爱骑马。”

他们下了船,走上坡去,芝儿打了个尖锐的口哨,叫出马匹。一匹菊花青、一匹红花马,响着铃声跑出来,身上都没有鞍鞒,看马老人还在睡着。姑娘问:“你能骑没有鞍镫的马吗?”张嘉庆迟疑一下,哧地笑了,说:“凑合办吧!”心想,她成心叫我输给她!芝儿走近菊花青,手攀长鬃跳上马背,从腰里抽出枪来。张嘉庆骑上红花马,问:“怎么?还想跟我比枪?”说着,也从腰里抽出枪来。芝儿说:“跟你比一马三箭!”话一出口,觉得失了言,顿时羞得两颊绯红了。张嘉庆听得姑娘说,看她颊上晕红,一时心惊耳热,脸也红起来,低下头问:“怎么叫一马三箭?”姑娘噗哧地笑了,说:“就是在一定骑程里,连发三枪打中一个目标。咱就打那个歪巴柳树,打树杈上那个疤吧。”张嘉庆仔细一看,那个树疤,只有烧饼那么大。芝儿把马鬃一勒,使劲在马肋上擂了两拳。菊花青知道姑娘性子烈,不愿多吃苦头,伏下腰,一阵急骤的铃声,刷的一下子跑下去,好活脱的马!离那棵树约有一百多米,砰!砰!砰!连发三枪。马儿噌地一下子跑过去,跑到台的尽头,又拨马回来。

张嘉庆打马跑到树下,看了看那个树疤,果然中了三弹。又打马跑回来,跟上姑娘,姑娘问他:“中了吗?”张嘉庆笑了说:“都中了!”芝姑娘说:“看你的!”

张嘉庆提起枪,镇静了精神,左手叉在腰里,脚跟磕着马肋,马儿把耳朵一抿,飞跑出去。他对准了树疤,连发三枪,芝儿打马过去一看,三颗子弹,在树疤上打成一溜三星母。她心里一喜,打马跟上张嘉庆,一个眼不眨,腿儿一纵,蹬上马背,又两脚一跳,跳到张嘉庆的马上,哈哈笑了说:“真真是一把好手!”张嘉庆说:“还能骗你?”又返过身儿,扶着芝儿的手说:“坐下,摔着了!”姑娘说:“哪能?”说着,两脚一滑,骑在张嘉庆的背后。

张嘉庆让马在葵花地里漫步,铃声叮叮响着。芝儿问:“你还走吗?”张嘉庆说:“走呀!有更重要的事情在等着我。”芝儿说:“住在我们家里养伤吧,跟我爸在一块,叫我妈给你做好吃的。”张嘉庆问:“你叫我落草?不能!我还要去打日本鬼子。喂,姑娘!我倒有一件事情求你帮助。”芝儿问:“什么事情,你说吧,能办的尽可能的办。”张嘉庆说:“我想请你爸爸和你妈妈出山,跟我们一块去抗日。”芝儿说:“我叫妈妈跟他说说。”

两个人一答一理儿说着,马蹄轻扬慢步,穿过葵花地,走过木槿树丛。霜泗正在苇坨那边耍剑,听见芝儿和张嘉庆在一起谈话,探出头来,看他们谈得那么和美,好像跟老朋友谈话一样,心里暗暗高兴。见他们走过来,喊着:“张飞同志!你怎么起得那么早,也不歇歇?”

芝儿听得爸爸的声音,用力一纵,跳过自己马来,站在马背上,大喊:“爸爸!”

李霜泗说:“早晨我到淀边上看了看,见没了咱的船,想一定是你们划出来了。我另找了一只船,划到这儿一看,你们俩在比枪呢!”说着,哈哈大笑,又说:“好啊!张飞同志来了,也许我们李家就要升发了!”他一面说着,手上比划着太极剑的式子。芝儿问:“你看出什么?”李霜泗问:“什么看出什么?你想叫爸爸怎么说吧?”他这么一问,倒把姑娘问怔了。

张嘉庆跳下马,芝儿也跳下马来。她像一下子想起了什么事情,晃了一下头,说:“可是,我们也没划出咱的船来呀,咱的船许是被大风漂跑了。”她一抬头,看见爸爸瞅着她笑,就又低下头去,羞红了脸,再也不抬起来。张嘉庆说:“你们的船呀!还不知道漂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先看到这(加入书签) | 推荐本书 | 打开书架 | 返回首页 | 返回书页 | 错误报告 | 返回顶部
热门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