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船顶着水溜儿,经过一片水淀,划进苇塘。苇塘很大,看起来一片青葱,无边无际。苇塘里有纵横的渠壕,船在渠壕里走过,两旁岸上苇子有一房高,长得亭亭直立。苇梢青青,根上叶子却苍黄了。水面上浮萍很厚,荷叶长得很旺,荷花开过,结下青色的莲蓬。菱角开着白色小花,鸡头早有拳头大。渠边岸上长着很多杂草和野花:三菱草、蔓子草、地梨、野蒜,还有红蓼花和白蓼花。长得严严密密,插脚不下。张嘉庆看着清亮的淀水,说:“你看!这水里的草有多么好看!”李霜泗说:“咱旱地上人到了水乡,觉得着实稀罕。鱼虾不用说,光是这水草就不知有多少种。”张嘉庆说:“水多草多,就是土地少点,人们依靠什么生活?”李霜泗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嘛,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水淀里人,凭着治鱼介苇维持生活,不靠土地。”
小船从这道渠壕划进那道渠壕,拐弯抹角走了半天,才出了苇塘。塘边上一大片稻田,畦塍把稻田隔成一方一方的。李霜泗说:“这就是稻子,咱旱地上人没有见过。”二贵说:“可就是,像黍子一样。”李霜泗笑了说:“就是粒儿大点。”
二贵和小豹,坐在船上,瞪着两只大眼睛,看着水上的景色:苇丛葱郁,淀水蓝蓝,远看西方太行山的峰峦,连绵不断。他们闭着嘴听各样鸟叫,什么也不说。船往东走,又越过一个大淀,淀边上有个小渔村,村边长着很多歪脖子老柳树。船靠了岸,有个老人打鱼回来,也把船系在树根上。见了李霜泗,笑嘻嘻地问:“八哥!你远出回来?”李霜泗说:“也没远出,接了朋友来。你打住什么鱼?”老人说:“打了一宿,打住两条红腮鲤鱼,拿去炖着吃吧!”说着,笑嘻嘻地拎着渔笼走过来。李霜泗走过去,歪起渔笼看了看,两条大鱼在笼里活蹦乱跳,青鳞梢,粉红色的腮颊。他说:“我还想跟老叔说,今天来了客人,要请他们吃各式各样的鱼,还要请你老帮忙哩!”老人愣了一刻,说:“真不凑巧!这几天天干水浅,鱼不上网。这也不要紧,我划上船前村后淀给你找去。”李霜泗说:“鱼不好打,多出点钱没有关系!”
说着话,张嘉庆弯腰爬上坡去,走过一条小街,就是李霜泗的宅院。一座古式瓦楼闪门,外院没有车马牲口,打扫得很是洁净。走进古老的贴金圆门,是一个小小的中院。两旁厢房,中间是过厅。过厅后面是一个四方大院。三进宅院都是瓦房,院子里方砖墁地,过厅窗外有一架葡萄。看得出来原是一个老财主的宅院。他们走进大厅,李霜泗扯开嗓子喊:“来客了,打洗脸水!”一声喊叫,从外院走进几个人来,个个柞绸裤褂,腰里插着短枪,恭恭敬敬打脸水,扫地擦桌子,斟上茶水。那是三间大厅,东南房角盘着一条煤火炕,靠北墙放着八仙桌子,太师椅子,墙上挂着名人字画:中堂是八大山人写意花卉,两旁挂着对联。屋子西头放着几架书,都是经史子集之类。南墙下放着一只长条几,几上放着水盂笔砚和一些报纸画报。张嘉庆暗暗摇头,看生活方式,他捉摸不透主人的阶层和身份。笑着说:“看你像个书香人家?”李霜泗说:“我不读书,内人爱读书,每天在这里教女孩子做功课。”
二贵和小豹,在屋里呆不住,眨眼不见就到淀边上玩去了。张嘉庆跨在炕沿上,脊梁靠着被叠子歇了一刻,转着眼珠看着窗外想了半天。想着想着,又独自噗地笑了,问:“说了半天话,我还闹不清你的职业!”他抿嘴笑着,嘻着两只眼睛盯着李霜泗。霜泗也一下子笑了,说:“傻兄弟!逗着哥哥玩儿,还看不出俺这气派儿?是专门杀富济贫的!”他叉开两条腿,站在屋子地上,说到这里,擎起脖颈,睁大了眼睛,闪出逼人的光芒。张嘉庆腾地从炕上站起来,惊讶地说:“好啊!在目前来说,‘杀富济贫’是英雄的行为,可是社会科学上并没有这门学问。”霜泗说:“你们那社会科学上是找不到的。我小里受过土豪霸道的害,父母去世,人亡家败,逼得没有办法,才走上这条江湖道路。有了钱,既不置田,也不放账,专是骑马打抢,打抱不平。”他两手叉在腰里,气愤愤地挺着胸膛。
李霜泗的母亲,就是朱老虎的姐姐,是白头发老婆婆的头生女儿。这个女孩子年幼时候有名的漂亮,跟着父亲母亲种着十几亩土地。一个土豪想上了她,请求媒人跑了好几趟。老婆婆总说年岁不合,退回豪华的彩礼,给女孩子寻了个门当户对的小女婿。小两口儿养种二三十亩土地,住着一所三合子小砖房,过了几年,生下霜泗。那个土豪贼心不死,气不过,下了毒手,勾结土匪,在一天深夜里把小伙子打死,把女孩子抢走了。老霸道和土匪们拉着竿儿把她带到关东,那时霜泗才有四五岁,她为了孩子,才跟着这股土匪恶霸过了几年山林生活。当霜泗到了十几岁,母亲病倒在原始森林的小屋里。正是隆冬时节,外面北风呼叫,飞着鹅毛大雪,堆在地上有几尺深。母亲躺在一堆篝火的旁边,身上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深深的眼窝,尖尖的鼻准,脸上黄得怕人。她攥起孩子的手说:“霜泗!你年岁不小了,已经到了知事懂理的时候,不用娘服侍,也能活下去了。我死了你要为娘报仇,奔走千里万里,也要回去看看你姥姥!”母亲死了,又过了几年,霜泗年岁大了,能够一个人跑回家乡的时候,他偷了土匪的枪支,沿着山林跑回来,藏在姥姥家里。一天夜晚,他纠合几个亲戚朋友闯进土豪的家里,杀了个鸡犬不留。抢了不少金银财物,放火烧了庄户,跑到这水淀上来过起江湖生活。他痛恨土豪霸道,同情庄户人家。自此以后,“李霜泗”的名字,就在百里以内出了名了。如今他已经有了四十多岁年纪,长得中等身材,白净脸,两只大眼睛,乍看上去,倒像是个文墨书生。
李霜泗说罢,脱下大褂,从腰里抽出枪来挂在墙上。穿着一身白绸裤褂,长头发又黑又亮。张嘉庆从上到下看着他,说:“你的群众关系倒不赖,看人们挺尊敬你。”霜泗说:“对庄户人家,咱只有帮助的,跟庄稼人有什么仇恨?俗语说:‘兔子不吃窝边草!’我还依靠他们给我通风报信,依靠他们维护我呢!”李霜泗宁自有吃有穿,不常作案。即便作案也不在本地,带着人出去一二百里,找那些出了名的大地主、大恶霸、大官宦,那些有权有势的人家,打家劫舍,掳掠财物。水淀上人们并不觉得霜泗可怕,反倒多了一条门路。遇到饥荒年月,凡是登门求助的,他没有不帮助的,不是给些钱,就是给些粮米。在他觉得,只有这样修好行善才对得起死去的母亲。
张嘉庆问:“那,官兵就不捉拿你?”李霜泗猛地脖颈一扬,把头发挑上头顶,冷笑一声说:“他们捉拿我?他们还靠我活着哩!你看,这样大的水淀,他们哪里进得来?即便进得来,咱上苇塘里一钻,他到哪里去寻?枪弹在苇塘里只五十步就失去效力。在这个世道上,万般是个‘维持’,‘维持’得当,谁怕洋钱扎手?不过,这几年也受他们的压制了!”他两手撑在腰里,走来走去,一行说着,心上气愤不平。又伸出右手一拳一扬地说:“他妈的!他们缺钱找我,缺枪找我,失迷了东西找我,把我当成了什么了?”张嘉庆问:“谁对你这样不客气?”李霜泗说:“张福奎!前些年,他在马下的时候,我们还有朋友交往。如今,他归顺了官家,当了马快队长,就凭着官派势力压人了。咳!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呀!他刚一上马,为了取得官家的信任,邀功请赏,就把我的盟兄骗到酒楼上,五花大绑,送进监狱了。这个人,是绿林的反叛,吃里爬外,什么东西!”说着,气得胸脯一起一伏,又跺起脚说:“这个仇还没有报,现在他又欺侮到我的头上来。前些日子,他跟大财主冯贵堂勾结,叫冯贵堂派了人来,要我归顺他们的民团,还叫我参加七县‘肃反’总队。”张嘉庆一听,心上大吃一惊,立时插嘴问:“他们怎么说的?”霜泗说:“他们说共产党要‘暴动’,要打土豪分田地,他们要赶紧成立民团,成立起七县联合‘肃反’总队,下决心对付共产党。”张嘉庆心上一时惊诧,脸上可还平静,抑制着内心感情的激荡,有一搭无一搭地问:“你可是去呀不去?”霜泗坐在炕沿上,挺起腰,叉开大腿,想了半天工夫,气愤地说:“他们这样压服我,很当然是不去。”讲到这里,他停了一刻,又平静下来,慢搭搭地说:“可是,去,也有好处,将来有了个出处。只是这样下去,怎么是长法?不过这件事情,还没有跟俺内人商量。”张嘉庆心里寻思:他的家里倒是对他有很大的权威,不知是个什么样人儿?又追问了一句:“你想有什么出处?”霜泗说:“冯贵堂的堂兄冯阅轩,是国民党军队的旅长。跟他们搞好了,将来可以到军队上去做事,这辈子也算有了安身之处了!”张嘉庆摇了摇头,歪起头盯着他说:“你想坐高官得厚禄,攀附权贵?那你就不是杀富济贫、扶危救困的英雄了!跟了他们,你就得穿上蓝大褂,去当法西斯杀贫济富了。那样一来,人们就要远离你,再不会敬你、维护你了!”
这几句话,深深打动了李霜泗的心。原先,他只想到自己老来的出路,可没有深想过,要是跟了张福奎、冯贵堂,他就会失去维护自己的人们。多少年来,他喜欢庄户人家,离不开他们,他不能没有他们的维护。李霜泗一会低下头,一会又仰起头,思谋了半天,说:“我舅舅也不让我跟他们去,他说:‘那可不行,你不能上他们那边去,得上咱这边来!’”张嘉庆指着鼻子问:“八哥!你来看,我是干什么的?”霜泗说:“你的大名,我早就知道,你是滹沱河岸上大闹秋收运动的张飞同志。你是共产党员,是信奉共产主义的。这共产主义,咱也摸索过,那学问深,我脑子浅,灌不进去,光知道一些粗浅的道理。我捉摸着就是杀富济贫,扶危救困,有钱大家花,有饭大家吃,有衣大家穿。所有世界上的人,大家都享福,都自由,谁也管不着谁,一律平等。”
张嘉庆等不得听完他这段话,由不得噗地一下子笑出来,说:“八哥!你真正天真得可爱!这不叫共产主义,这叫无政府主义。光想享福,光想自由,光想有钱大家花、有饭大家吃、有衣大家穿。可是,钱从哪里来?衣从哪里来?饭从哪里来?自由从哪里来?唔,你想过没有?”李霜泗听了,一下怔住,一会又畅快地说:“咱领着人到城里抢去!到北京、到天津抢去!那里有的是大钱庄、大铺号、大财主、大工厂,有的是金银财宝,古玩玉器,有的是好东西。”张嘉庆仰起头哈哈笑了,笑得弯下腰又抬起来,走过几步,拍着霜泗肩膀,说:“好心的朋友!那些国民党的军队、警察、保安队手里有盒子炮呀!有机关枪呀!他叫你抢吗?冯贵堂和张福奎,那些看家狗们让你抢吗?”他瞪起两只黑眼瞳,从上到下,从左到右,看着李霜泗,看过来看过去,眯眯笑着。李霜泗被张嘉庆问得无话可说,在地上走来走去,停了一刻,扬起脖颈,说:“所以要打,要杀,杀他们个鸡犬不留!”张嘉庆又问:“要是打不过杀不过呢?就是一时得手,你一个人可解救得了天下人的苦难?”李霜泗低下头,寻思了半天才说:“可就是,我糊涂死了!走了多少年的瞎道儿,还没摸透这个道理。”霜泗说到这儿,心里豁亮起来,觉得张嘉庆这人真是以诚待人,直爽可亲,心下异常高兴。兴冲冲地叫人们端上酒菜,把小豹和二贵喊进来,说:“今天不叫你们见一丁点儿猪羊肉,光是吃鱼。”说着,摆下烩鱼头、煎鱼尾、鱼鳞膏、鱼丸子……有十几个碗碟,都是用鱼身上的东西做成。李霜泗笑笑嘻嘻,给张嘉庆斟上一杯酒,亲自把酒杯和筷子递到张嘉庆的手里说:“兄弟!哥哥在山林里野惯了,虽然长了四十多岁年纪,还不懂得人生的大道理,请你指条明路吧!”张嘉庆端起酒杯,和霜泗碰了一下,又笑默默地斜起眼睛瞟着他说:“你相信舅舅吗?还是走舅舅的路吧!”霜泗问:“你说叫我跟着共产党走?”张嘉庆笑了说:“打开天窗说亮话,我今天到这里来,就是朱老虎同志决心要成全你,请你出山抗日,成全你做一个流芳百代的民族英雄。世界上只有跟着共产党去革命,才能做到有钱大家花,有饭大家吃,有衣大家穿。只有工农当权,穷人坐了天下,归总一句话,列宁同志说的,只有到了无产阶级专政的时候,广大人民才能有了真正自由,有了解放。一切都从艰苦工作里来,劳动创造世界,不能光想从天上掉下馅饼来。”张嘉庆一阵话,把霜泗说乐了,他用筷子击着酒杯,发出规律的音响,笑着说:“我说句笑话,你们共产党是三句话不离本行!我问你,革命成功了,叫我怎么办?”张嘉庆不等他说完,笑了说:“好!够了条件,叫你入党,看有多么光荣?你要是跟我们一块把日本鬼子打出去,建立起社会主义,叫你有领兵打仗的权利,叫你当个大将。别看我们共产党人喜欢劳动,到了那时候,你也就上了年纪,想劳动也不叫你去。”
李霜泗一听,越发地兴高采烈,放下酒杯站起来,把胳膊伸上去,出了一口长气,说:“好!你说的实在,哥哥我信服你!”他把拳头在桌子上一擂,震得瓷器叮咚乱响,说:“好!我跟着他们去冲锋陷阵!什么法西斯蓝大褂,什么反动派国民党,一股脑儿打他个落花流水,再也不受他们辖制了!”李霜泗一边说着,换了大碗喝酒,一大口一大口地吃着菜。
正在说得高兴,窗外有一个女人的声音,劝告说:“霜泗!你又在瞎说什么?客人今天才来,不怕笑话你!你少喝一点酒,不要喝醉了。”
李霜泗听得说,把脖子向下一沉,说:“看!又来管教我了!”嘉庆抬起头向窗外看了看,有一位妇女四十上下年纪,脸上有几个麻子,剪发天足,细高身材。上身穿着纺绸小褂,下身穿着黑色绉绸长裙。腋下夹着一卷书,手扶着葡萄架背身站着。他笑着问:“那是谁?”霜泗说:“是孩子他妈。”嘉庆说:“怎么管得这么紧?不叫你越雷池一步。”霜泗说:“亏得有她,不的话,我就没有今天了!”说着,李霜泗又叫人端上菜来:炒虾钱、烹虾段、虾米豆腐……都是虾米做成的菜。
李霜泗一时兴奋过去,又低下头,吊起眼睛呆了半天,盯着张嘉庆说:“要说‘共产’我同意,就是不同意‘共妻’!”张嘉庆刚把一盅酒抿进嘴里,听得李霜泗说,一只手举着空杯愣了半天,问:“这是谁说的?”李霜泗说:“老山头说是冯贵堂说的,我们内人不相信有这回事。”张嘉庆说:“那是国民党胡造谣言!”张嘉庆才喝了两盅酒,脸就红了,说:“老兄!今天我清楚明白地告诉你,朱老虎同志也不向歪道上送他的外甥,况且你的父亲母亲都死得不明,我们是来帮你复仇的。要说‘共产’也是将来的事,目前只是打土豪,分田地,建设抗日根据地!”他说着,又和李霜泗碰了一下杯,说:“来,大哥!有决心就一条路上走吧。我们眼下就要发动群众,建立红军,开展游击战争,去打日本鬼子!”
张嘉庆又谈了日本关东驻军怎样进攻东北,占了东北四省,今年一月又进攻了上海。祖国正在多灾多难时期,有血性的男儿汉都要拿起枪拿起刀,拯救祖国的危亡。李霜泗听到这里,又陷入了深思:他闯过关东,走遍了东北的草原和森林,那些山岭和林场,像他的家乡一样,一闭上眼睛就会看到。在他环境困难的时候,有几次想拉起竿子,回到东北的山林去。今天,谈起日本鬼子占了东北,动了他的心肠。他在地上走来走去,心上沉闷得难受,又叫人端上几个大菜:红烧鲤鱼、黄焖鲇鱼、烹鲑鱼、糖醋鲂鱼……接连不断,端上二三十种鱼虾类。饭是“小鱼钻沙”,汤是“八卦汤”,大碗小碟摆了一大桌子,都是鱼鲜。
张嘉庆说:“我这一辈子还没有吃过这么多鱼!”霜泗说:“听得舅舅说,老弟在保定学潮里受了伤了。我们内人也在报上看过保定学潮的事。你到了我这儿,就算到了家了,放心大胆地养养身体,吃点好的,解解鱼馋吧!”说着,他仄起耳朵,听得前边院里有吃酒猜拳的声音,有人大说大笑。李霜泗说:“兄弟!你们吃着,前边还有几桌子朋友,我去照看照看。”说着,他放下筷子走出去。
张嘉庆昨天晚上一夜没睡,一路上腿也跑酸了。吃完饭,躺在炕上就睡着了。一觉睡到太阳平西,才醒过来。拿湿手巾擦了擦眼睛,看了看前后院,都是静静的,没有人声。却听得后院老是响枪,一会儿砰地响一声,一会儿砰地又响一声。他纳着闷,踮起脚悄悄走下台阶。他觉得受了伤的这条腿有些酸痛,想在院里散散步。后院一排七间大瓦房,东西三间厢房。院子里方砖砌地,打扫得干干净净。因为不种地,连根柴草都没有。他又仄起耳朵听了听,枪声从北房西头传出来,他迈着轻轻脚步走过去。二贵正站在台阶上,隔着门缝向里窥着。张嘉庆悄悄走上台阶,捅了二贵一下,问:“你看什么?”二贵歪起头,龇出牙齿无声地笑了笑,说:“嘿嘿!大闺女打枪!”
张嘉庆拨开二贵,向屋里一看,是三间大敞厅。窗子用苇席遮着,屋里稍微暗一点。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白脸盘,活眉大眼儿,穿着黑纺绸裤子,沿着桃色花边,裤腿盖住脚面,上身穿着藕荷色绸子小褂,把左手叉在腰里,捻紧褂子襟,右手拿着一把盒子,一脚在前,一脚在后,探着身腰,绷紧嘴,黑眼珠盯着屋那头墙上插的几支香火。聚精凝神,手儿向上一挑,“砰”的一枪打出去,手儿再向上一挑,“砰”的一枪又打出去。铜壳子乒乓乱蹦了满世界。张嘉庆断定这姑娘是霜泗的闺女,是朱老虎同志的外甥孙女儿。见她打了几枪才打着一支香火,轻轻推开门走进去,站在姑娘后面。那姑娘听得背后有换息的声音,回过头来,仄起脸瞅了他一眼。见是个穿学生服的青年人,不觉绯红了脸颊,笑了说:“看我练得怎么样?”女孩子白牙齿,染着青牙根儿;头发挺黑,放出蓝色的光亮;梳着一条油亮的大辫子,缯着鲜红的绒绳。
张嘉庆一时很觉出奇,抱起两只胳膊,摇摇头说:“打法不对!”姑娘怔了一刻,问:“怎么不对?”说着话又连打了几枪,最后一枪,打中了一支香火,红色的火星立时逝灭。她停住手问:“你说怎么不对?”她睁起两个黑眼瞳,不眨眼地盯着张嘉庆,显出高傲的神色。张嘉庆说:“使枪的方法不科学!”姑娘瞪起水汪汪的大眼睛,冷追一句:“什么叫科学?”
一下子把张嘉庆问愣了,他一句话也难说清什么叫科学。这时,他只好从腰里抽出枪来,也不摆什么架势,随便把枪向上一举,枪到眼前,枪机一动,“砰”的一声,香火向上一跳,跳崩碎了。连打连中,打灭了三支香火。姑娘惊奇地一下子笑出来说:“叔叔!是今天才来的?这样好的枪法!称得起是爸爸的好朋友!”她一时脸上升起几片红云,两只大圆眼睛瞟着张嘉庆,合不拢嘴地嘻嘻笑着。二贵看着姑娘也笑个不停。姑娘说:“叔叔!教教我!”看样子她并不怯生,倒很亲切,像是和人们在一起熟惯了的。张嘉庆说:“这没有什么奥妙,你的枪由下往上挑,不看准星缺口,打住也是蒙碰。要把枪从上往下放,看好准星缺口,枪机一动,百发百中!”他说着,又连试几枪,果然应验。姑娘腼腆地说:“是爸爸教我这样练的,他就是这样打枪,也百发百中呢!”张嘉庆说:“当然,糟蹋子弹多了,熟能生巧,也能摸准诀窍……”他一句话没说完,听得背后有人,歪起头一看,是李霜泗站在一旁,立时觉得脸上热辣辣的,怪不好意思。
可是霜泗并不在乎,他才睡醒午觉起来,在这里看了半天。见张嘉庆他们停下手,不言声儿也从腰里抽出枪来,把手向上一挑,“砰”的一声打着一个香火。连打连中,他问:“兄弟!看哥哥武艺如何?”张嘉庆谦逊地说:“大哥比我高明多了,我才活了几天!”李霜泗说:“没有什么出奇,一句话抄百总,久惯久惯,熟能生巧!”又说:“站着打枪容易,骑马打枪最难!”说着,也不征求同意,就扯着张嘉庆的手,挪动脚步走出后门。房后淀边上,有妇女们织席破苇、碾篾子。穿着花褂蓝裤,和旱地上的劳动妇女不一样打扮。见了姑娘就问:“芝姑娘!干什么去?”姑娘说:“来客了,下淀玩儿去。”
淀边树底下拴着一只小船,他们坐在小船上。霜泗说:“芝儿!摇着船,带你叔叔上点将台上玩儿去!”芝姑娘摇起桨,小船前儿似的往淀上蹿去。张嘉庆问:“大侄女怎么不学针线,倒学枪法?”霜泗叹了一口气,说:“像咱这人家,天天不是人来就是客往,哪得安生?学什么针线?学学骑马打枪,跟我一块干吧!”他说着,又抬起头来,看着深远的天上,从他两只黑亮的眼睛里,看出是有着无限的哀愁。一只白鹭从淀上惊起,一直向青天上飞去。淀水油绿油绿,周围岸上都是苇塘,塘边上长满了紫花水萍,还有蒲草。
张嘉庆看他有感伤的情绪,说:“看姑娘怪好的!”霜泗说:“人倒伶俐,就是有点好胜,无论做什么事情,都不愿落在别人后头。咳!生在咱这人家,就把孩子给耽误了!”
船在一大片荷塘上走过,荷花开败了,叶子倒还茂盛。转过苇丛,就是一片陆地。陆地很高,像是一个水岛,岛上有树尖高的苇坨,周围长着高大的杨树和柳树,树下有几间小屋。霜泗打了个尖锐的口哨,从小屋里跑出一匹菊花青溜蹄大走马。身上毛色黢青,脊梁上有几片旋花白毛,活像菊花,颈上戴着一串水泡铜铃,马一走起来,铃声啷啷响着。他又连打了两个口哨,又跑出一匹小乌头马,一匹红花大白马。颈上都戴着厚铜大铃,叮叮响着。后头跟出看马老人,拿着缰绳口嚼,问:“八爷要骑马?”霜泗说:“来了客人,骑上马遛着玩儿!”看马老人又问:“八爷要出淀?”说着,他把马一一披上了鞍鞒。霜泗看了看天上,说:“天晚了,就在台上玩儿吧!”
芝姑娘不等人说,拎起一把鞭子,拿在手里掂了掂。走近菊花青,抓住鬃毛,才要抬腿上马,霜泗说:“姑娘!骑小马吧!”芝姑娘歪了下头笑了说:“不,骑大马!”语声尖脆而响亮,看得久惯骑马的。她攀住鬃毛,一拧身子,手不着马,跃上鞍鞒,勒住缰绳等爸爸上马。看马老人走过去,拍拍菊花青,说:“姑娘认上镫,别摔着了!”芝姑娘斜了他一眼,噘起嘴不高兴,说:“上了年纪的人,总是爱婆婆妈妈的。又不出远门,认什么镫?”她大腿夹紧鞍鞒,脚跟一磕马肋,一阵串铃响,那匹菊花青溜蹄大走马,蹚着小碎步,四平八稳,疾驰如飞。
霜泗眯起眼睛笑着,看心爱的女儿已经遛开马了,纵身跳上乌头小马,跐蹓地跟上去。芝姑娘照着大菊花青擂了两鞭,菊花青像是受了刀刺一样,嘿耳地叫了一声,猛地跳起来,一阵风似的没了踪影,只听得葵花林中一阵铃声。
张嘉庆骑上花马追上去,对霜泗笑了说:“好姑娘!吓了我一大跳啊!”芝姑娘回过头抿嘴笑着,也不说什么。霜泗说:“怎么样?兄弟!咱蹚两步儿玩玩?”张嘉庆坐稳鞍鞒,抬起屁股颤了颤,说:“来吧,试试,我可是有这么几年不骑马了。”霜泗说:“看你是个熟手!”说着话,两腿一夹,那匹乌头小马,踏开大步,抖开鬃毛,趴起绷子,像飞虎插翅遛下去。菊花青看小乌头出了步儿,嘿耳地叫了一声,一阵风似的遛下去。芝姑娘勒紧缰绳,身子前仰后合,像一盏灯粘在马背上。只是把张嘉庆落在后头。他扬起马鞭照马脊梁擂了几下,马一跑快,耳旁的风呼呼响着。只听得前面马铃叮咚乱响,蓦地天上飞过一只水鸟,张嘉庆说:“姑娘!你看!”说着,伸手取枪。芝姑娘刚一回头,张嘉庆“砰”的一枪,打下那只鸟儿,扑啦啦落在苇坨上。芝姑娘嘻嘻笑着,身子一纵,跳下鞍鞒,把缰绳往马背上一扔,菊花青跑向前去,又跑回来,张嘉庆也停住马。芝儿爬上苇坨,拾下那只水鸟,两手掂起翅膀,绷紧嘴唇说:“好胖哩!可以下一锅挂面吃。”她对张嘉庆一枪打下水鸟很觉惊奇。
霜泗的马本来已经跑过去,又拨马跑回来,放了缰绳,跳下马走过来,拿鞭柄敲着嘉庆的肩膀,说:“兄弟!不用瞒我,咱是一家人!”张嘉庆的枪法,已经把他们的感情联系得更紧,更加亲密。李霜泗满心高兴,嘻着眼睛看了看张嘉庆,又看了看芝姑娘,说:“我李家好运气,遇上了这样有本事的人。”张嘉庆说:“我们会走在一条路上。”李霜泗说:“兄弟!没有问题!”
芝姑娘心上像开了一朵花,今天来的客人,年轻又漂亮,她就老是笑眯眯儿的,像不知道什么是愁闷了,一声声赞不绝口:“叔叔!好枪法!”霜泗说:“看叔叔好吗?我们就不叫他走了,永远住在咱们家里做客,也为咱李家门里增增光!”他又上下左右瞧了瞧张嘉庆,心里实在高兴。芝姑娘说:“是吗?巴不得的!”张嘉庆瞧着芝姑娘说:“多么伶俐的姑娘!”霜泗说:“伶俐倒是伶俐,就是太任性!要仨不能给俩,要红的不能给白的。”张嘉庆说:“年岁大点了,知道生活的艰辛了,就好了。”
他们又骑上马,慢步由缰走回来,岛上没有庄稼,种着满地向日葵、木槿树、紫藤和葡萄。太阳落下去了,余晖落在枯树上,天上映出一片片花丽彩云。黄鹂在大柳树上呖呖叫着,见有人走来,扑棱地飞起来。霜泗抽出枪,才说要打,芝儿耸动胸脯,尖声叫起来:“爸爸!不要打它,叫它们飞上天去!”说着,她两脚一纵,跳上鞍鞒,扬起头,伸出两只手,向着蓝色的高空招呼:“飞吧!飞上天去吧!给我摘下一块红云彩来!”霜泗一下子笑了说:“咳呀,我的姑娘有多好啊!有多么大的慈悲心呀!”芝儿听了,回过头儿说:“爸,盼你长寿吧!”霜泗说:“我还不知道活多大年纪哩!”
他们下了马,把缰绳搭在马背上,三匹马一同走回小屋。霜泗和嘉庆靠在苇坨上吸着烟。这时天已晚了,夕阳照耀着苇塘和稻田。水淀上有三三两两过往的渔帆,映着亮闪闪的影子。霞光照着芝儿的脸,显得那样的天真无邪。霜泗问嘉庆:“看!我们的生活自在不自在?”张嘉庆说:“你们自在得出了边儿了!”
一会儿,有人摇船来喊:“八爷!有客人来了!”霜泗问:“哪里来的?”那人说:“是锁井镇上来的!”张嘉庆一听,心上就犯了思索:锁井镇上来的?也许又是贾老师派了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