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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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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守着新缴来的枪,说了一会子有关暴动的话,直到夜深了,朱老忠叫他们每人带两支枪回去睡觉,这才松了一口气,为了完成这个工作,他已经一天一夜提心在口,没有好好睡觉了。如今工作做完,枪也到手,心才塌实下来。他躺在那只破圈椅上,头一靠在椅背上,就齁齁地打起鼾声。朱大贵还是不想家去,翻来覆去看着那几支枪,说不出心上有多么高兴,直到天快亮了,才背起一支枪,走出朱家老坟。东半边天上,已经从浓厚的云雾下面,透出几线白色的光亮,他一边走着,觉得头上有些沉重,像要睡着,强挣扎走回家去,金华已经起来,打扫院子挑水了。看见大贵回来,说:“看你!天亮才回来,连觉也不想睡了!”

大贵说:“工作还做不完,睡什么觉!”

金华看出,这几天公公和大贵整天忙着工作上的事。园该浇了,地里也长满了草,婆婆照顾地里的活,在黑影里就扛起锄头下地了,她照顾大贵睡下,抱柴禾做好了饭,把盖帘盖好,等大贵睡醒了吃。这几天小黄牛拴在家里,没有人去放,饿得哞哞直叫。看它饥又饥渴又渴的,金华又牵出牛去,放了半天,直到小晌午才回来。

天还是不开,闷闷的,像是要下雨,远处还有隐隐的雷声。大柳树上的蝉声,掂不折扯不断地叫着,聒噪得人耳朵慌。她把牛拴在小枣树上,觉得肚子饿,揭开锅拿了块饼子,抹上点酱,坐在台阶上,掀起褂子襟扇着汗吃着。吃完了饼子,又喝了口水,觉得身上凉下来。走回自己房屋一看,大贵还在睡着。她坐在炕沿上,歇了一刻,从房梁上摘下笼子,放出小鸡。一群毛绒绒的小鸡娃在炕席上跑着,她把饼子嚼烂了喂它们。小鸡半天没人喂,一见食儿,扑棱着翅膀跑过来抢。那只草黄小鸡,一嘴吞住块饼子就往嗓子眼儿里咽,饼子块儿大,吞也吞不下,吐也吐不出,卡在嗓子里,直翻白眼睛。吓得金华出了一身汗,扔下饼子捧起小鸡儿,用手指捋着它的嗓子说:“乖乖!你就慢着点儿吃!没的一会儿就饿死你了怎么的?卡得嗓子多难受?”她用手指揉着小鸡的脖子,那只小鸡还是翻着白眼睛。她连忙拿碗舀了点水来,说:“乖乖!喝点儿水吧!”可是那只小鸡儿蔫头耷脑,水也不想喝了。

金华心里慌得不行,这是她最心爱的一只小鸡:干草黄色的羽毛,短嘴巴,盆骨儿挺宽,婆婆说将来一定是只大草鸡,可是叫它喝点水都不喝了。她把小鸡托在手掌上,摁着它的嘴伸进碗里。半天,它才张了一下嘴,喝了一点水。嗯?冷不丁,眼睛睁得圆圆,看着金华的脸儿,这么看看,那么看看,看得金华怪不好意思。金华拍着巴掌哈哈笑了,说:“你好啦?小东西!差一点吓死娘呢……”一句话没说完,脸上腾地红起来。趴着窗台向外望了望,看院里没人听见,才静下心来。

大贵还是呼啊呼地,一股劲儿睡。金华伸手推了他一把,说:“起来,嗯?该起啦,你做了多么沉重的活呀,你看!快睡死了!”大贵还是醒不来,她又伸出手推了一下,说:“起呀,该吃饭啦,你又想睡下几天的?”

大贵猛地抬起胳膊,攥起拳头,张开大嘴喊:“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他在做着梦。

一下子吓得金华打了个愣怔,由不得哈哈笑起来,心上一闪,说:“没的抗日抗成迷了!”她走出去,把灶里烧上一把火,把饭盛好,端在桌子上,又去叫大贵:“你可起来吃饭呀!”大贵打了个舒展,慢慢悠悠地说:“我困得不行,懒怠吃。”金华说:“怎么?又不吃了?你可该下我几顿的。”大贵说:“该下几顿,十顿不吃我也不饿。”金华笑了说:“哎哟!你有了多少高兴的事呀!”

大贵又打个舒展坐起来,抽着烟,懒怠吃饭。金华说:“我非叫你吃饭不行!”她把小桌端进来,放在炕上,拿抹布擦干净。又去端来两碗饭,一碟儿咸菜,拿了几个窝头来,说:“快吃吧!吃饱了好去跑工作。”两个人坐在炕沿上吃着。大贵说:“我们就要起手了,要开展游击战争,打日本鬼子了。”金华一听,心上笑出来,说:“那可好!什么时候动手?”大贵说:“这不能告诉你。”又把大腿一拍,竖起大拇指头,说:“我们要建立红军,开仓济贫,打土豪分田地,发动农民起来抗日救亡!”金华看着大贵那得意的劲头,撇起嘴儿笑着说:“看!美得你!”

吃了饭,大贵说:“我要和爸爸上县里去!”就走了。直到天黑下来的时候才回来。金华又早早把饭做好,背土给牛上好垫脚,牵牛到水坑边上饮了水回来。喂了鸡,把鸡轰到架上,婆婆也回家吃饭了。

晚晌金华吊起窗户,轰了蚊子,吹熄灯。大贵睡在金华身边说:“等爸爸号令一下,红旗一展,红军就起手了!”自从贾湘农在锁井镇开了会,他的心里光是想着闹暴动的事。到底暴动是个什么劲头,这是人们多少年来没有经过的。吃着饭也在想,睡着觉也在想。

金华也问:“到底暴动起来是个什么样?”

大贵说:“你就等着看吧!湘农司令员派爸爸当大队长,他要领兵打仗,打倒土豪劣绅,打败日本鬼子。我要去给他当参谋,扛机关枪了。”

金华一听,立刻笑了说:“当参谋?那你就做了大官了,可别忘了俺,记着俺对你的恩情重。我也跟你去吧,给你去当押印夫人。”

大贵一下子冷笑了说:“嘿嘿!你别闹封建了,押印夫人,戏里才有。红军里官兵一律平等,不能打,不能骂。要成立革命士兵大会,当官的得接受大家伙的意见。带家眷,那是封建。你可以当女兵,一刀一枪的干!”

金华把嘴儿一撇,说:“嘿!谁去给你当家眷,俺也去参加革命嘛。当女兵也行,当女兵也得在你们那个队上。”

大贵说:“那不行!我脸儿热,叫人们说你围着男人转,多不好!”

金华说:“那怕什么?我要是到了当权主事的份儿,比你职位大了,你还得围着我转呢!嗯?出兵打仗,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你有个头痛脑热,我不放心!”

大贵一听,心上抖颤了一下,他觉得金华对他太好了,自从结了婚,给他做衣裳鞋袜不用说,光是吃的水,替他担了多少,上垫脚,喂牲口,放下叉笆拿扫帚,两手不闲。再说,她还伺候爹娘,一天家围着婆婆转。金华一个人做了半家子人的活。大贵受到金华热情的鼓荡,激动得心上一曲连一曲连的。他微微闭上眼睛,倾听着突突的心跳,伸开粗壮的臂膀,把金华紧紧揽在怀里,这时候他已经说不出话来,青春的热血,在全身激流,爱情就像蜂蜜一样甜蜜。

金华闭着眼睛,一句话也不话,胸脯微微起伏,均匀地呼吸着。有吃顿饭工夫,才慢慢醒过来,脱开大贵滚热的身子,搬起他的脸,这么看看,那么看看。她把嘴巴就近大贵耳根,微微笑着,慢声细语儿说:“你可要记住,吭!将来闹好了,可不能忘了我!”

大贵猛地捉住金华的两只手,搂在怀里说:“你净瞎说!天崩了,地裂了,我也忘不了你。”

小两口儿说说笑笑,心眼里想着红旗,想着枪,想着抗日政权,想着将来抗日自由的日子,喜盈盈地睡不着觉。金华伸出小手,摸着大贵的胸口,感觉到他心血的鼓荡,脉搏弹动得那样有力。革命的热情像纯青的炉火,在燃烧。她又悄悄地把嘴唇挨在大贵的脸上,两个人响着均匀的鼾睡声,呼儿呼儿地睡着了。

第二天吃过早饭,金华正在婆婆屋里打叠铺衬,给父子们做鞋子,涛他娘一步一步走进大门,悄悄地隔着窗棂问:“嫂子在屋吗?”

贵他娘听得涛他娘的声音,一下子笑出来,说:“在屋,他婶子!这么几天不见了,快屋里来坐坐!”

说着,江涛他娘开了门,扭扭搭搭走进来,把两只巴掌一拍,喷地一下子眉开眼笑,说:“可了不得了,出了一桩大喜事。”说着,慢慢坐在炕沿上。

贵他娘连忙走上去,问:“出了什么喜事?看你这么高兴!”

涛他娘说:“昨儿晚晌,我做了一个吉庆的梦。”

贵他娘问:“什么好梦?你说说,我给你圆圆。”

涛他娘伸出右手指划着,又说又笑:“昨儿晚晌,志和办工作,大半夜才回来。我睡得挺晚,躺在炕上,左也睡不着,右也睡不着。刚一眯糊眼儿,半天空里咕隆隆地一声响。从西半天响到东半天,震得天摇地动,震得屋子墙晃晃悠悠,震得窗棂上的纸呱嗒呱嗒地响。吓得我浑身打了个激灵,呵呀地叫了一声。志和连忙叫我:‘涛他娘!涛他娘!你怎么了?你怎么了?’这时我才醒过来,才知道是个梦。”

贵他娘问:“你怎么知道是个可喜的梦?”

涛他娘说:“当天上一响起来的时候,我看见天门开了,飞出一只大凤凰,身上飘着长长的红羽毛,放着光彩,在这锁井镇上飞了一周遭,才又飞回去了。大嫂!你看这梦境不是个吉兆?”

金华听到这里,也走上去说:“凤凰是红色的?是朱红的,还是粉红的?”

涛他娘说:“长毛梢,朱红朱红的。”

贵他娘把两只手合在怀里,抬起头左想想右想想,怎么也想不出这个梦境象征着什么。扭转头对金华说:“他嫂子!你年纪轻,脑筋灵,你圆圆这个梦是个什么吉兆?”

金华吊起黑眼瞳,微微笑着,抬起头想了半天,哗地笑了,拍着巴掌说:“想出来了,依我看要有一件喜事临门了!”

贵他娘和涛他娘连忙走上去,说:“什么喜事临门?”

金华翘起小嘴说:“第一件,先说这‘红’,红的颜色主贵,共产党就爱用红的颜色,他们的旗就是通红通红的。”

贵他娘又问:“那么,这个凤凰呢?”

贵他娘一问,金华羞答答地说:“依我说,这是个影射的意思,凤凰是吉祥的鸟儿,要出来一个有本事的人,带领兵将,来解救咱这一方生灵逃出苦难,红军就要起手了!”她一边说着,瞟起黑眼仁,摇着头笑着,脸上一下子通红起来。因为这是从她心里想出来的,年幼的人们心盛,她怕人们听了不悦服。

涛他娘一听,又拍手大笑,说:“可不是!你小小年纪,说的一点也不错,志和就是这么说的。他说毛泽东要带领红军下井冈山了,他打了一通电报给蒋该死的,要停止刀兵,一齐抗日。他要派一员大将,带着红军飞渡长江黄河,开到抗日前线!”

贵他娘问:“那么,这只神凤为什么来到咱锁井镇上转了一周遭呢?”

涛他娘一听,又拍起掌轻轻笑了,说:“你还不知道吗?咱锁井四十八村也要起红军了,像井冈山上一样,要打起红旗,打土豪分田地,建设抗日政权。神凤在锁井镇上转了一周遭,就是要唤醒四十八村的人赶快起来,迎接毛泽东的红军北上啊。”

贵他娘听到这里,弯下腰呱呱大笑,说:“你们想得真好,虽然是个梦吧,它是从人们心里想出来的,是人们心里的希望。”

几个人正在屋里说说笑笑,朱老忠肩上扛着一个大包袱,迈着大步,通通通地走进来。他这几天工作虽然忙,可是身子骨儿显得更加壮实了。走起路来总是晃着肩膀子,挺起胸膛,迈开大步往前走,好像心里有多么要紧的事情。说起话来声音洪亮,简单干脆。两只眼睛精神得滴溜乱转,发出炯炯的光辉。他三步两步迈进门来,看了看涛他娘和金华都在屋里,闪开身把包袱在炕上一放,通的一声,说:“好!我也给你们女将们找了一项工作。”

贵他娘说:“我看看,什么工作?”她走上去打开包袱一看,是几匹红布。颜色是那样鲜艳,崭红崭红的,像五月的榴花照眼明,叫人一看心里就高兴。贵他娘一下子笑出来说:“咳哟!大红大喜,这是干什么?”

朱老忠抽出烟袋指点着说:“不告诉你们闷死你们,告诉你们就怕吓死你们!红军就要起手了,要打土豪分田地,要到保定去反牢劫狱,把江涛他们从监狱里抢出来。”

涛他娘一听,喷地笑出来,说:“天爷!那可就好多了!是真的是假的?这是谁的好主意?”

朱老忠一只手叉在腰里,一只手指划着,气愤愤地说:“那还有假话!闹红军是一件风火事儿,还能随便说?”

贵他娘问:“这红布干什么用?”

朱老忠说:“要你们女将们做几面大红旗,几面小红旗,这就是我们红军的军旗。还要做下很多红袖章,每个红军战士臂上缠上一个。”说着,他扯起红布,搭在胳膊上,说:“看看!鲜气不鲜气!”

贵他娘和涛他娘一听,弯下腰拍着膝盖大笑,连忙去叫了春兰、严萍、庆儿他娘、巧姑、顺儿他娘……大大小小走进屋来,笑笑嘻嘻,像过新年,像盼搭戏台,像过喜事儿娶媳妇一样。

朱老忠找了一块炭屑来,在夹纸上画了个红旗的图形,画好镰刀斧头的样式,说:“看!这面红旗,就是我们共产党的党旗,我们就凭着这面红旗指挥千军万马,向日本鬼子进攻,杀尽那些汉奸卖国贼们,打退日本鬼子。这面红旗带领我们全家男女老少走向光明,走向幸福。打败日本鬼子以后,我们要有房住,有衣穿,有田种,不再过着那黑暗无边的日子了!这面红旗要出在你们妇女之手,看看你们光荣不光荣?你们要好好把你们的革命的心思,和抗日的要求缝在这红旗上,要一针针一线线缝得结结实实,每个针脚都缝上你们的心血和希望,是吗?”他说着笑着,指挥着妇女们做红旗。

贵他娘拿起红布,裁了一面大红旗,又裁了几面小红旗,还裁了很多红袖章,手上裁剪着红旗,笑着说:“盼着吧!红军一起手,就是工农人们的天下。将来人们有吃有穿,扛长活的,能吃到白面;新春节下,也能吃顿过年的饺子;十冬腊月里能穿上棉衣裳;咱女人家,生孩子坐月子,也能吃套烧饼果子,喝碗红糖水了……”

贵他娘一说,满屋子的人们都哗哗大笑了。庆儿娘说:“那可好多了,我苦巴苦曳了一辈子,都为了不受压迫……”

朱老忠不等她说完,两只手叉在腰里,仰头哈哈大笑了说:“你们的提头太小了,我们不能光是想吃烧饼果子、喝红糖水的事。是为了我们的子子孙孙不当亡国奴。”说着,他又趋着脚走过去,仄起头向着贵他娘笑。

说着,江涛他娘、顺儿他娘、春兰、严萍……一屋子的人又哈哈大笑了一会子。

朱老忠说:“你们知道,我也要给你们说说。我们闹起红军,我们也就有了村公所了,我们也要成立法庭,审判那些反动地主和汉奸卖国贼们。要成立监狱,把他们关起来。这就叫做抗日政权!”

严萍听朱老忠话说得这样好,一句句说到人们心眼里去,也噗地笑出来,说:“抗日也要给咱妇女们带来幸福!”春兰又出了一口长气说:“当然是,封建势力打倒,民主政权建立,就要男女平等了。男人做的事情,女人也能做,女人不能叫男人们压服一辈子了!”

庆儿他娘一听,呱呱大笑了,两只大手拍起巴掌说:“等着吧!将来咱还要压服他们呢!”

朱老忠听到这里,不由得笑了,说:“这就不对了,男女平等嘛,你要压服男人?”

一句话没说完,人们又张开大嘴,咭咭呱呱笑个不停。

朱老忠接着说:“妇女们,盼着吧!将来红军领导广大群众打跑日本鬼子,还要建设社会主义。不受压迫,不受剥削了!”

贵他娘听到这里,昂起头来长思,缓缓地,一句一句说“俗话说得好,‘树老焦梢叶儿稀,人老猫腰把头低’。到了那个时候呀,孩子们!爹娘们可就要老了,要白了头发,白了胡子了,活该你们这青年一代享幸福。不要忘记这群白头发老人们,东荡西杀、南征北战,跑踏一辈子,打落天下,创家立业不是容易……”

严萍听到这里很受感动,把泪掯在眼边上,说:“当然是饮水思源嘛!吃水哪能忘了掘井的人呢!老人一代辛苦了一辈子,青年一代享受。我们不能忘了老一代创立事业的辛苦。这是人生大道理,哪能忘本!”

朱老忠听到这里,把手一拍,哈哈笑了说:“着啊!听了你们的话,我的勇气更加百倍,我们要带领千军万马,去冲锋陷阵,把我的尸骨扔在沙场上!”

春兰用黄布剪着镰刀斧头,剪得整整齐齐,缝在红旗上。她小心谨慎,密针细线地缝着。每个针脚上,缝着她对革命的热情,缝着她对抗日的希望,也缝着千头万绪,缝着她的痛苦和愁闷。她手上缝着红旗,又想起运涛,想起她和运涛相处的日子。觉得胸膛里实在沉重,好像有多少年的愁苦郁积在心里。她挺了一下身子,出了口长气,说:“婶子大娘们!咱穷人也有了今天!运涛在家闹革命的时候,多么样的艰难呀?为了这面红旗,我们受了什么样的凌辱呀?为了这面红旗,有多少人丢了脑袋,住了监狱呀?”她一想起运涛,想起革命的艰难,她的心血就又翻腾起来。

朱老忠听到这里,伸手把胸膛一拍说:“好样的!好闺女!你这一句话,算是把我肺腑里的话掏出来了。你懂得这个道理,敌人总归是敌人,他想永远把一块大石头压在我们身上,那是万万不能的,我们硬是要把这块石头掀下来,我们为了要把日本鬼子打出去,才暴动!”他一壁说着,两手叉在腰里,在地上走来走去。真的,这几天来,才觉得真正是当家做主了。

春兰问:“蒋该死!他要是不让我们抗日呢?”

朱老忠气愤愤地说:“他不叫我们抗,我们也得要抗。国家兴亡,人人有份。毛泽东给蒋该死打了一通电报,叫他悔过自新,一同抗日。他要是执迷不悟,一心卖国,他要是给我们一刀,我们就要给他一枪。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孩子们,你们要记住了!”

严萍和春兰听到这里,一齐低下头说:“记住了,大伯!”

朱老忠看着妇女们火爆的情绪,更加高兴起来,挺起胸膛,响亮地说:“好!从今以后,我们要挺起胸膛,直起腰来了……”正在说着,有人迈着沉重的脚步,咕咚咕咚地走进来,一面走着,一面哭哭啼啼。朱老忠怕有生人闯进屋来,连忙迎出去,站在阶台上一看,是冯大狗家里的。抽抽搭搭哭个不停,用袖子抹着眼泪。朱老忠问她:“你哭哭啼啼的,这是干什么?”冯大狗家里的说:“你看他这些年来不回家,回家来也不做一点活,把那支枪也卖了,成天价在大街上喝酒,喝得醉醉醺醺的。”朱老忠听说冯大狗把从保定带回来的那支枪卖了,由不得火气上升。停了一刻,又哈哈笑了,说:“他把枪卖了?卖了就卖了吧,反正我们也不指望他。”冯大狗家里的说:“不,他还说要跟你们闹暴动去抗日呢。”朱老忠说:“也好!他愿意当红军还不好吗?你就成了红军家属,有多么光荣?”冯大狗家里的扭了两下身子说:“不,他去了,我们一家子靠着谁呢?这些年都是我一个人收秋拔麦,辛辛苦苦过日子。”朱老忠说:“他当了红军,自然就有人帮助你们。”冯大狗家里的眼泪流了满怀襟,说:“不,他要是死在外头呢?”朱老忠听到这里,又说:“哦!原来是这么回子事。告诉你说吧!怕死的人不来抗日,抗日的人不会怕死!依我看来,人,要是死在抗日上,算是为抗日牺牲了,留芳百代,子子孙孙都有光荣。要是死在白军里,给白军、给反革命当了炮灰,就要做一辈子无名鬼了。”朱老忠这么一说,冯大狗家里的又噗地笑了,说:“你老真会说!也好,叫他跟你去吧,我就放心了。你走南闯北惯了,一定有条明路指给他,叫他少喝酒,别一天价像醉鬼似的。可是他要跟你走了,你可得给俺留下点安家费。”朱老忠不等她说完,就问:“什么?”冯大狗家的笑了说:“安家费!要不,俺一家人可吃什么,喝什么哩!”朱老忠又仰起头哈哈大笑了,说:“好!安家费?这是白军里的说法,红军里还没有这么一句话。给你安家费!”冯大狗家里的张起两只手,说:“什么时候给?拿来!”朱老忠说:“你等着吧,暴动起来就有大囤的粮食,大垛的衣裳,任凭你要多少就要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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