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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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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贾湘农到过锁井镇,开了政策会议,布置了农民暴动,从滹沱河到潴泷河,从潴泷河到唐河,凡是有中共支部的村庄,都开始了农民游击运动。闹红军的风声,慢慢传出去了,在那广阔的平原上,从这个村庄到那个村庄,人们传颂着南方苏区红军英勇战斗的故事,传颂着中共中央呼吁全国人民:“停止内战,一致抗日……”传说着:在北方也将有苏区出现,会有红军从井冈山上开下来,阻止日本鬼子的进攻。可是,他们并不确实知道农民暴动的日子,只是一种希望,一种幻想罢了。

朱老忠、朱老明、伍老拔、严志和、朱老星、朱大贵,经常聚会在朱老明的小屋子里,抽着烟说话,应付目前的事故。秋初季节,气候还是闷热。这几天有些回潮,身上又热又潮湿,还不断出汗。严志和心里不耐烦地说:“天道也该凉快了,还是这么溽的慌!”朱老明说:“热,也不过是这么几天了。”伍老拔探头到门外看了看,说:“天上云彩太厚,阴阴沉沉的。”

他们的心情,就像目前的天气。农民暴动是一种新的行动,自从他们参加革命以来,还没有干过。在暴动的过程里,将要发生什么样的波折,在暴动以后,将要发生什么样的后果,是很难预料的。但是,谁也要去考虑、忖度,反复地思量,做着这样那样的打算。

这是八月最后的几天,革命的人们,像是过大年除夕。明天暴动的日子就要到了,一个个怀着异样的心情,盼望着她的到来。朱老忠伸起胳膊打了个哈欠说:“哎呀!盼来盼去,明天我们就要起手了,各路同志们就要来了。”接着,他们又谈了一会子红军起手的话,各人谈着自己对农民暴动的想象,谈了一会子暴动以后可能出现的问题。看看时间不早了,才冒着黑暗走回去。天上蒙蒙星星地下着牛毛细雨。

第二天早晨,朱老忠早早起来,在大杨树底下站着。手里拿着烟袋,指挥人们做这样那样的事情,做着应该做的准备工作。他胸膛里像架着一团火,是那样的兴奋,几天来他都是睡不着觉,吃不下饭。脑子里在不停地考虑着这样那样的问题,可是这没有预料到的问题就都来了。他叫了大贵、伍顺、小囤、庆儿、春兰、严萍……这班子年幼的人们来,说:“好,孩子们!我们的好日子来到了,从今天开始,我们不在人的矮檐之下了,要站起身来,顶破天了。你们人儿虽小,不论男女老少,都要为革命费一点心血。”朱老忠今天的精神,不像往日一样的满带风趣,而是郑重其事,带着命令的语气。

大贵把两手叉在腰里,笑笑说:“爹!我们早就等着这一天哩,有什么工作你吩咐吧!”朱老忠说:“不,从今天开始,我不是你爹了,我是咱滹沱河上的红军大队长,我要执行军令了!”

伍顺说:“叫我们干什么,你快吩咐吧!”说着,一群青年人笑笑嘻嘻,实在高兴。

朱老忠说:“不,你们不要笑,这是工作,是军情行动,有个一差二错不是玩儿的。今天锁井大集,各路参加红军的英雄们,都到这里来集合。大贵、伍顺、小囤、庆儿,你们分别到九龙口上,到摆渡口上,到木桥上,到各个岔路口上去等着。见来了人,你们就半开玩笑地说:‘老乡!你来赶东锁井集啦?’你这么一问,要是红军同志,他就悄悄走到你的跟前,现出手心里贴着的一张小小的红旗。你们见到这红旗,就把他们领到我这里来,要神不知鬼不觉的,不要叫人知道。”他一面说着,小顺、小囤、庆儿一班子年幼的人们,就瞪起眼睛仔细听着。朱老忠又讲了一些青年人们应该怎样为抗日尽力的话,他说:“要少言少语,言多语失,走漏了消息不是玩儿的,虎要取食,必先蹲一下势子。猫要捕鼠,必先伏下身子。懂得了吗?”

一切分派停当,那班子年幼的人们,就走回家去,扛上锄头,背上草筐出发了。严萍在一旁站着,见分配了好些人的工作,就是不分配她的工作,心里有些焦急,她问:“忠大伯!叫我干什么?”

朱老忠说:“你和他们不一样,你是知识分子,动笔杆儿的,革命离开笔杆不行。你去找了纸墨笔砚来,等着写写什么东西。”

这一天,滹沱河沿岸四十八村,勇于革命、勇于抗日的人们,就像黑天里的星星,从阴暗里亮出来。打扮成做小买卖的,打扮成出外做短工的,扛着锄头,挑着菜担,从四面八方,沿着堤岸、沿着河流、沿着无数条大小道路,走向东锁井。来参加暴动的人们,都带着暗号——一面用红纸剪成的小小的红旗。大贵他们见到这面小红旗,就领他们来见朱老忠。朱老忠叫严萍把他们的姓名住址,写在册子上,然后分拨他们藏在伍顺家里,庆儿家里,自己家里,后来又住到朱全富家里。凡是同情革命,同情抗日的人家,都住上了红军。人还是一批一批地走进东锁井。

朱老忠站在大杨树底下,面颊通红,满心高兴。看看天刚乍午,伍老拔走进朱家老坟。朱老忠一见了他就问:“人来的不少了吧?”伍老拔嘻嘻笑着说:“人倒是来的不少了,可是这一样咱还没有讨论到,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这饭怎么吃法?”说着,吧咂着嘴唇,觉得没有办法。朱老忠挺起胸膛,昂起头,摇了一下手,说:“不要作难!过去吃一顿没一顿的日子还没有难倒我们,今天我们更是不怕了。湘农司令员早就说过,就地征粮!”伍老拔迈起长腿向前走了两步,摆摆手说:“我们还没有村公所,叫谁下命令去征粮?再说,不显山不显水的,你要,人家村公所也不给呀!”朱老忠一听,觉得果然如此,又愣了一刻,镇起脸来说:“这么着吧,红军住在谁家,谁家就在邻家借上,红军一起手,什么都有了,你尽管放心。”伍老拔哈哈笑了说:“这倒是一个好办法,你下命令吧!”说着,两个人走进屋里,叫严萍动笔写命令。

一九三二年九月一日,朱老忠下了第一号命令:命令各路红军,暂在住处借粮造饭,起手以后由村公所偿还,叫伍老拔去传达。伍老拔走了不久,朱老星又走进朱家老坟,他睁大了眼睛,两手拍着膝盖说:“光有了吃的了,这油呢?盐呢?柴呢?菜呢?这个咱们也没有讨论。”他哆嗦着两只手,作难地说:“车到山前了,怎么也得打开一条路啊!”朱老忠一听,心上立时打了一下颤,抬起头来,眯上眼睛想着,他觉得湘农司令员什么都谈过了,就是这点小事没有谈。红军住的地方,不是贫农就是雇农,生活是困难的,直到目前,油盐柴菜又成了问题。他左思右想,猛地,把烟袋向上一扬,说:“好!车到山前必有路。好日子来了,还有什么你的我的,都是老伙里的东西。凡是革命的人家、抗日的人家、同情抗日的人家,他们园里的菜都可以吃!”朱老星猫下腰,一下子笑了说:“我还迷糊着理儿,你这么一说,莫不是‘共产’生活这就到了?还有什么你的我的,你下命令吧!”

朱老忠叫严萍下了第二号命令:油、盐、柴、菜,暂时借上,红军起手,一并还清。又打发严萍叫了庆儿的娘、顺儿的娘、大贵的娘、朱全富老奶奶……所有参加暴动人家的妇女,去碾米磨面,帮助红军筹备给养。又打发金华、巧姑她们,到各家园里去割菜、摘北瓜。摘来大篮大篮的茄子,大篮大篮的豆角子,妇女们齐打伙儿给红军操持吃喝。

朱老明在大杨树底下坐着,听着朱老忠处理问题,心上多么高兴。他走南闯北惯了,又聪明又智慧,简直成了三军的指挥官了。好日子来了,四面八方的好汉们都来东锁井聚首。虽然有好多问题事先没有商量,有朱老忠在,也就迎刃而解了。他合着眼絮絮说着:“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创家立业不是容易,朱老忠一锤定音。”

朱老忠说:“这条道我们还没走过,一遭生两遭熟嘛!”红军一起手,“军事共产生活”,紧跟着走到他们面前了。这件事情,虽然没有人跟朱老忠说过,可是他按着自然法则去处理问题。他围着朱老明的小屋子转来转去,一道命令一道命令地下着。直到中午,又打发严萍下了一道命令,说:“凡是来送红军的人都该回去了,不然大集一散,就要暴露目标了,与革命无益。凡是来参加红军的,都要编制起来:每个村编一个班,五个人到十个人一班。五个到十个村的人编成一个小队,三个小队编成一个中队。要绝对保守秘密,不许在街上乱串,不许吵吵嚷嚷,不许破坏东西。夜晚开会,要用棉被把窗户遮上,不到吃饭的时候,灶筒里不许冒烟,免得被人猜疑。有犯法的,一定要受到军事处分……”

朱老忠和朱老明在小屋子里商量着各种各样的问题,朱老星和伍老拔走出走进,传达命令,观察形势。严萍在屋里写命令,造花名册,大队部就这样成立起来了,有早晨有晚上,这是暴动的第一天。

风声一紧,冯老兰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坐不稳立不安。他从屋里走到院里,又从院里走进屋里,忧心忡忡。他虽然听得说过农民暴动的事,他还不真的知道暴动是个什么样子。他想和往常年头对付战乱一样,召集个上排户的会议,商量商量对付红军的办法。可是近几年来,在锁井镇上发生了一个新的问题。他不能忘了前几年在冯氏家族中,发生过的一场纠纷,产生了新的矛盾和裂痕:冯老洪和冯老锡因为一个浪荡娘们的事,把冯老锡打下马来。冯老锡打了二年官司,判了徒刑,罚了款,还是不肯放下老架子,只好使大账过日子。眼看利钱要吃去他的全部家产的时候,才报估还了账。原先种着两顷多地,这咱只剩下四五十亩地了。冯老锡吞了气,不再在大街上出头露面了。日子落了魄,妯娌们各奔娘家,去找饭吃。冯裕仁跑到南方当了兵,冯登龙也不再读书,冯树义离开学堂种庄稼,姑娘冯雅红读不起书,在家里学起针线来。

直到目前,冯老兰回忆起冯氏族中发生的纠纷,觉得实在不幸。尤其,当时冯贵堂帮助冯老洪打赢了官司,这样一来,冯老兰就和冯老锡结成世仇了。

冯老锡破了产,冯老洪不住在锁井镇上,冯老兰也就失去左右臂,缺少帮手了,他时常感到孤独和寂寞。乡村里传说共产党要领导农民暴动,要打土豪分田地,要推翻当权派,建立工农政权,他实在感到空虚和无奈。成天价呆瞪瞪地坐在他那间黑屋子里,盘算着用一种什么办法去击败朱老忠,灭绝共产党,才解消他心头上的愤恨。

冯老兰面对着棂格很密的窗子站着,呆了很长很长时间,自言自语:“哼!我冯家大院完不了,我一定要和他们干到底,是狗改不了吃屎!”他说着,提起大烟袋走出来,到大集上去。大集上人很多,买卖人哄哄嚷嚷。他一步一步地走到粮市里、菜市里、牲口市里……都看了一遍。这是他的老习惯,每逢集日,他要到各市场上打听物价。他走到棉花市里,看见冯焕堂在市上收花。当他听到棉花市价暴落,心里说:“棉价落了,这不是好现象,不是有战事,就是闹共党。”于是他心上更加不安。他仔细观察了每一个做生意的人,每一个赶集人的面色,都是急急慌慌,更加提心吊胆起来。他一步跨进集源号的柜房,小刘庄村长刘老万,正在那里等着他。

刘老万是个小老头,圆脑袋,小砚窝脸,两撇小黑胡髭,是个有名的棉花商人。一见冯老兰,睁开惶惧的眼睛走上来,说:“近来乡村里不静,他们晴天白日喊起红军万岁来!”一边说着,屈膝向前踱着步,咧起嘴角,连拍着大腿。

冯老兰看见刘老万害怕的样子,沉下脸来说:“不要害怕!兵来了将挡,水来了土屯。共产主义不能在中国实行,成不了事。”

刘老万心情一时紧张,把鼻子眼睛皱成一堆,说:“这算什么年头?兵荒马乱,盗匪横行,这咱又闹共党,棉花生意做不成了!”

正说着,大严村村长严老松,大刘庄村长刘老士两个人一齐走进来。严老松是个大胖老头,脑袋大得出奇。大胖脸上安着两绺黑胡子,走起路来,下身动上身不动,说起话来憨声憨气,像戏台上的花脸。一进门把草帽摔在桌子上,麻沙着嗓子说:“他妈的!朝廷爷没有王法了,朱老忠和朱老明他们也喊抗日?一个是亡命徒,一个是双眼瞎,带着满脑袋高粱花子,满腿上都是泥巴,他们也抗日!”

刘老士一边跺跶着脚,吹胡子瞪眼睛,摆着又宽又肥的大褂袖子说:“贵堂说得好,以抗日其名,而共产其实也!”

他这么一说,冯老兰更加急躁起来,瞪起眼睛大叫:“我是个说直理的人,今天我还是这么说。他们放着太平日子不过,成天价喊叫:‘打倒日本’,‘打倒帝国主义’。日本兵远在关东,远在上海,人家并没有动他们一根毫毛,也去打人家?日本出兵不过是帮助蒋介石剿共,与你们老百姓有什么关系?帝国主义远在外洋,它到中国来传教、放账,拯救生灵,办学校给中国培养人才。人家办的都是好事,他们也打倒人家,也不怕惹起国际交涉,这不是无事生非?”他越说越气,拍桌子打板凳,五官都挪了位置。

刘老万又拍着长袖子,咧起嘴说:“就是嘛!他们不是抗捐,就是抗税,对中国人抗得不过瘾了,又抗到人家外国身上去,天地底下有这么不说理的不?要是动起国际交涉,由谁负责?”

说着,冯老兰胸膛里的血液滚热起来,心上像绞着辘轳,急躁的情绪实在按捺不下去。几天以来,他动不动就是发脾气,两只脚一蹦三尺高,说:“共产党成不了气候,朱老忠他们起不了高调!”

刘老万额上皱纹蹙得更深了,像西山里的核桃,他说:“我那天爷!红军就要起手了,人家急得要命,你光说共产党起不了高调,你有什么好办法?”

冯老兰说:“几百年来,俺冯家大院没怕过这个!经过长毛造反、捻匪作乱,我冯家大院还是巍巍不动。共产党也怎么不了我,我把梢门一闩,看家护院的拿枪上房,看他有什么办法?”

刘老万说:“我那天爷!谁也知道你的墙高门紧。可是共产党不管你那个,他一暴动就是兴师动众,先把你杀了,再把我绑了。”他又指着严老松和刘老士说:“把他杀了,也把他剐了。看咱这些老财主们,一个个都活不成!”

严老松一听,从嘴上拿下大烟袋,像在坛子里咳嗽了两声,说:“已经成了这个世道,又有什么办法?蒋委员长调动了几十万大军,亲自当起剿匪总司令,还没有办法,我们有什么办法?留钱的买卖,听天由命算了。再说那些当官的们,那些警察保安队们,光是成天价逛窑子打麻将。共产党今天在这里暴动,明天在那里暴动,他们连狗撕猫咬也管不住,还管农民暴动呢!”他瞪起两只大眼睛,恶狠狠地越说越有气。

刘老万说:“闹红军,闹吧!他们越闹,我越是吃好的。前天我才杀了一口猪,昨儿吃了炖肉,今天我又要吃一个肉丸的饺子!”

严老松说:“你要是那么说,我饺子炖肉是常吃,又能顶了什么事?光是伸开脖子等着?”

刘老万说:“赶快去请兵,请一连人来驻在锁井镇上,叫他们好好保护着咱们。”

冯老兰一听,又跺跺脚说:“请兵,请兵,你老是说请兵!县里还不请兵呢,咱锁井镇上去请兵?你没听得说吗?你不请他还想要来呢,你请一个连,他二话不说,给你拨一个团来。别的不用说,人吃马嚼,这一路糟销,咱就受不了啊!你想,国民党的军队有什么好纪律?他们不吃小米,光是吃白面吃肉。兵是活人,不是串暗门子就是打麻将。咳!他们会把这锁井镇上闹得乌烟瘴气,见鸡吃鸡,见狗打狗。这一阵子奸淫妇女,你就受不了。请了兵来,为什么不住在你们村里,你说吧!你要是希望派兵来剿,我一个禀帖上去,不出一个礼拜,一个团的兵力就开到你们村上了,你说吧!”

刘老士听着冯老兰的话,觉得蒋介石的兵好像一条镀金的鱼。你要说好看吧,是金色鲤鱼,满身都是美国装备。你要说好吃吧,都是肥肥的,胖胖的,就是刺儿太多。驻在自己村上,那可真的给村长找下麻烦,可是也比闹红军强多哩!他说:“你说吧!你说怎么办?”

冯老兰说:“我说咱们赶快买枪、买子弹。他们武装工农,咱们武装地主;咱们都带起枪来,看家护院的们,长短工们,都背起枪来。农民一暴动,咱们就打。”

严老松、刘老万都说:“对!下多大本钱也得这么干!不要咱这老命了,豁出去了,咱亲身出马。”

说到这里,像是把话说绝,好像给这个问题找到了归宿,不再说什么。掌柜的打发伙计打了酒买了肉来,要请众位绅士们喝酒。喝着酒,谈了一会子东北前线上的战况。不过,对于日寇进攻,他们还不过于担心,认为那是远在天边的事情。在锁井镇上,这样的会谈,照例每集有一次,这实际是一个统治阶级当权派的会议。但是,过去他们谈的不是“农民暴动”,只是谈一些个街市上的人是人非,谈棉粮市价和家庭口舌之类。太阳一歪,就各自胳肢窝里夹起钱褡,走回家去。

冯老兰走到家里,心上更加焦虑,脚不沾地,不住地走出走进,吩咐冯大奶奶,支拨妯娌们打开夹壁墙藏东西。他把十几支大枪,一字儿摆在炕上,把文书匣子搬在账桌子上,把冲锋枪也架在桌子上。在目前来说,这些东西成了他的主心骨,给他撑腰壮胆。他倒背起手,在地上走来走去,活像三军统帅在检阅他的队伍。

冯贵堂慌里慌张走进来,说:“今天大集上形势不好,来了好些不三不四的人,朱家老坟里有人走出走进,我看你老人家趁早走吧!躲躲吧!”一壁说着,呼哧呼哧地喘着气。

冯老兰一听,立刻沉下脸来不吭声。情况突然地变化,是他意想不到的。他生着气咕咚地坐在椅子上,瞪直眼睛,大发雷霆:“我不躲!你们怕红军,我不怕!”他把手掌放在文书匣子上,下意识地抚摩着。文书匣子是樟木做成,用红漆漆了,有一尺见方那么大,里边盛着他祖爷置下的地亩文书。到了紧急关头,或是心气不舒的时候,他常用手掌来回抚摩着,就会得到无上的安慰。

冯贵堂急得跺起脚来说:“你为什么不走?这是到了什么时候,你不走!你老人家辛苦了一辈子,给子孙们挣下了这么大的家业,要是遇上个好和歹儿,可不叫子子孙孙后悔死!”

冯老兰瓷着眼珠,摇摇头说:“我不走,祖爷置下的家业,我要用我这身老骨头卫护它。我要‘封建’到底,死不回头。我要提起我的枪,和朱老忠打对台仗!”说着,老土豪板起铁青脸,腰里抽上皮转带,转带上插满子弹。低头看了看身上,自觉像是待机上阵的将军。又拉开抽屉,拿出他的二把盒子,放在桌上。把手巾铺在掌上,搓着子弹,一颗颗搓得锃明彻亮。

冯贵堂看是说不转冯老兰,眼角里噙着泪珠,咧起嘴说:“老人家还是走吧!即使破费了万贯家财,东西是身外之物,有去就有来。共产党要打土豪分田地,人走了,他打不着。地分了,中央军一来就又是咱的!”

冯老兰说:“还说中央军中央军的,蒋介石给咱干了什么?几年里剿不完共产党,光是要枪要人,要骡要马。光说是剿匪,我看他是装了腰包,运到美国去了。”他满脸怒容,气得吭吭哧哧,又长叹一声说:“咳!我冯家大院几百年来丁口兴旺,享不尽的荣华,受不尽的富贵,想不到到了我这一代就完了!”他把头一仰,躺在圈椅上,合上眼睛,静听老年的心搏在急骤地跳动。把头垂在肩膀上,眼泪斜淌过面庞,滴在地上。

这时,院子里很静,冯大奶奶把二门关上,指挥媳妇们搬动家财细软,藏到没人瞧没人见的地方。冯贵堂急得在外屋走走转转,又猛地走进来,正言厉色地问:“农民暴动了,你不走,想是怎么办?”冯老兰慢慢睁开眼来,手里掂着那把盒子枪,说:“唔!你怕死,我不怕死。你走吧,你们都走。”他不满意冯贵堂这种蒸不熟煮不烂的态度,他认为冯贵堂没有血性,心里说:“咳!连一股小小的农民军也怕起来!”

他又叫了冯焕堂来,去把梢门闩好,赶散了家里人们,把文书匣子夹在腋窝底下,走到外院。叫冯焕堂把麦秸垛掏了个洞,把文书匣子藏进去,又用麦秸把洞堵好,嘟嘟囔囔地说:“不论什么人分了我的田地,只要有我的红契文书在手,就是我子子孙孙万年打不破的饭碗!”在他认为并没有别人看见,其实珍儿藏在屋里,隔着门缝偷偷看着。冯老兰藏好了文书,又跑到二门上,喊:“冯大有!冯大有!”

冯大有正在槽上筛草喂牲口,听得老当家的喊叫,弯着腰,摇摆着两只胳膊跑过来,问:“干什么,当家的?”

冯老兰说:“咳!干什么?你们耳窟窿里都塞上驴毛了,一个个巴不得盼着当家的家败人亡。”

冯大有慑起眼睛说:“哪里?我也姓冯,靠着大河有水吃,靠着大树有柴烧,冯家大院里有个财主,我冯大有吃了什么亏了?”

冯老兰不听他解释,丧气地说:“咳!甭说了,到了此刻,还有什么话说?”转回头又对冯焕堂说:“快去!叫人们把后院子墙拆开!”

冯焕堂明白了老爹的意思,打发长工们把后边院墙拆开个豁口,吩咐说:“把牲口都牵出来!”冯焕堂带着冯大有他们,把骡马牵出围墙,钻进高粱地里,顺着地垄,不显山不显水地溜到大洼里去了。冯老兰又撅起胡子吹了冯贵堂一顿:“光说买大骡子大马,光自遇上事儿就耷拉下手不管了,这是一大洼洋钱呀!”他又走到内宅,把一家大男小女叫出来,喊:“走!走!你们都走!”冯大奶奶带上姑娘媳妇们,背着被子的,抱着包袱的,走出豁口,溜进高粱地里。冯老兰又转过头走到二门上,嘶开嗓子喊:“老山头!老山头!”

老山头喘吁吁地跑来,连声说:“我在牲口棚里磨我那把攮刀子,叫我干什么?当家的!”

冯老兰说:“快!把咱的人都叫过来,还有长工们!”

老山头说了声是,掉头跑回场院,喊:“伙计们!长工头子们!快来,都进内宅!”护院的都是膘膘楞楞的小伙子,光着脊梁,露着紫红的肉疙瘩。长工们穿着破裤子,破褂子。老拴也从厨房里走出来,吐舌头挤眼儿,在一旁偷偷看着。

冯老兰心上躁得不行,头上冒着大汗珠子。索性脱个大光膀子,脊梁上的肉又白又胖。他哆嗦着右手,拍着奶膀,撅起花白胡子,喘着气说:“伙计们!我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平日喝酒吃肉没有断过你们,如今要闹共产党了,该着你们为我冯家出把子力气了!共产党要集群结众闹红军,打日本。他们要我交出枪、交出钱、交出粮食。我说什么也不干。”说到这里,老家伙肝火上升,提起二把盒子在空中一抡说:“我要开仗打共产党,你们怕不怕?”

老山头拍着胸膛说:“不怕!”护院的人们齐打伙儿说:“不怕。”其实他们都在看着这个老家伙暗笑。老家伙把大枪发给他的家丁们,转回身对冯贵堂说:“你怕死!你走吧!你走开吧!我不怕死。我的老命豁出去了,也要保护我的万贯家财。”

冯贵堂一下子生起气来,说:“我,我更不怕死,我要和你老人家一块打仗,要活活在一块,要死死在一块。”

冯老兰听冯贵堂说出心里话来,走过去拍拍冯贵堂的肩膀说:“好!你是冯家大院的子孙,在共产党的面前,你不能软下来,要给我们的祖宗争口气。我冯家大院几百年了,没有衰落下来,今天有我冯老兰在世,也不能衰落在共产党手里。人活百岁也是死,与其败在共产党手里,还不如早死早超生!”他说完了这一阵话,把长工们、看家护院的人们带到场院里,教给他们如何放枪,如何作战。他说:“只要有我一口气,就要跟朱老忠打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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