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老忠手里拿着烟袋,在大杨树底下站着。为了迎接好日子,穿上了才浆洗过的紫花裤褂,穿上新靸鞋,背着大草帽。昨日晚上回到大队部,和伍老拔、朱老星、严志和,也互相剃了头,刮了脸。脸上红通通的,嘴巴上留下三绺黑胡子。
朱老忠叫严萍开了条子,叫反动地主们送枪送米。说:早送的留下一条性命,顽强抵抗的,杀头问罪。反动地主们接到朱老忠的通知,聪明点的,立刻把枪送来:有送一支的,也有送两支的。冯老兰连理睬也不理睬,还气得胡子一乍一乍地说:“我不能给你们送枪送米,你们是农民暴动,千古不容的,我要和你们对打到底!”朱老忠一听就气愤起来,说:“老拔同志!你亲自带着人去,他要再说个‘不’字,我这里就要响枪了。”伍老拔带上几支大枪,跑到西锁井,冯老兰把四门紧闭,怎么也进不去。伍老拔站在门前大喊:“冯老兰!赶快送枪送米,不然就要杀你的头,问你的罪!”冯老兰大吼了一声,从门楼上站起来,瞪出大眼睛,耷拉下两撇灰白胡子,嘶哑着嗓子说:“叫我送枪,要了我的命我也不送。闲人闪开,看枪!”说着,他拿起二把盒子,哗啦就是一梭子,伍老拔机灵地闪在墙角后头。他看冯老兰顽固不化,带着人一溜烟跑回来。
朱老忠一听就冒火了,跺跺脚,提高嗓门说:“老霸道死不回头,好!我们就要打响第一枪!”朱老忠背叉着手,气愤得在窗前走来走去。在他们斗争的道路上,真正拿起枪来做武装斗争,这还是第一次。他走南闯北,克服了各种各样的艰难困苦,和统治阶级做过各种各样的斗争,如今到了武装斗争的阵前,更加聪明智慧,更加奋勇百倍。他考虑:冯家大院护院的打手们都能打枪,冯贵堂也可能请了警察保安队来,宜早不宜迟。他说:“红军游击队第一次打仗,一定要打胜,不能打败!好!先振作振作士气再说!”红军们听说要打仗了,在大柏树林子里举动刀矛,呐喊着:“红军万岁!”“中国共产党万岁!”喊得雷动。
伍老拔也笑笑哈哈说:“那是一定,我们的气势正旺着哩,你看,人们喊是多响!冯老兰骨碌包堆才有十几支枪。”
朱大贵把两只袖子向上一撸,瓮声瓮气地说:“他是个兔子也滚不了网!”
虽然人们都急着打仗,朱老忠还是沉住气,左思右想,说:“眼下城里并没有多少敌人,白军要是从保定、从安国开下来,还得要两天多的时间。”又对朱大贵说:“放几个侦探出去,要注意保定和安国敌人出动的模样。”朱大贵打发两个人骑上自行车,去打探敌情。朱老忠戴上他的大草帽,把袖子卷到胳膊肘上,对朱大贵说:“大贵!时候到了,打起你们的队旗,指挥锁井区的农民向土豪劣绅们进攻吧!”朱老忠一说,朱大贵、伍老拔、朱老星,转过屋子后头,走进大柏树林里。
好日子到来的这天早晨,人们从黑咕隆咚里早早起身,穿好衣服,绑好鞋子,胳臂上缠上红袖章,扛着鸟枪火炮,扛起快枪,扛起红缨枪,红军的队伍好不威势!朱大贵一步跳上高坟头,把红旗一摇,粗声喊着:“同志们!我们的好日子到了,站好队伍,大队长要讲话了!”
朱老忠笑模悠悠地跑上坟顶一看,人们站满了队伍。他抬起手捋了捋胡子笑了,提高了铜嗓子说:“同志们!红军游击队的小伙子们,老乡亲们!以前,贾老师领导我们闹了几年抗捐抗税,抗租抗债。闹过几场宏大的农民运动。今天,要领导咱们党团员、红色农民、有觉悟的知识分子们、广大农民群众,打起游击战争来……
“中国共产党,在南方闹起来中央苏区、湘赣、鄂豫……十四五个革命根据地,成立了中华苏维埃共和国。我们为了配合全国革命形势的发展,要在滹沱河上,在潴泷河上,在唐河上,建立起红色的冀中抗日游击根据地了……
“同志们!我们有的是多年的老党员、共青团员,有的是久经锻炼的农民积极分子,和封建势力做过棋逢对手的斗争。我们为了劳苦大众的利益,为了党的利益,为了广大群众的利益,要离开我们的家,离开我们的妻儿老小,跟随着党,跟随着红色游击队,打起游击战争来了。你们看!年幼的红军多么英雄呀,多么威势呀!为了我们的国家,为了我们的民族……”说到这里,他更加兴奋起来,举起右手,攥起拳头,学着贾湘农讲话的姿势,颤抖着说:“我们要和蒋介石反动派进行拳对拳、脚对脚的斗争!他们不许我们保家卫国,不许我们抗日,我们要斗争!斗争到底!我们要建立起工农红军,建立起抗日民主政权,把日本鬼子打出去……”
朱老忠讲着,头顶上流下汗珠,脸上越发的枣红起来,他是那样的兴奋。真的,他觉得今天和昨天像是两个人,今天的朱老忠越发的能干了。伍老拔一下子跳起来说:“你看咱大哥多棒!”朱老星张开厚嘴唇说:“哼哼!红军大队长了嘛!”朱大贵摇着红旗,鼓起掌来。人们一齐鼓掌,像春雷暴响,震撼柏林。朱大贵伸起粗胳膊大拳头,张开簸箕大嘴,喊着:
“无产阶级万岁!”
“中国共产党万岁!”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红军一齐跳起脚喊起来,喊得天摇地动、回音缭绕,喊得云雀高飞,喊得云片坠地,喊得秋高气爽,天上更加晴朗了。
朱老忠听着响亮的喊声,看着红军欢腾跳跃,不住地搓着手微微笑着。心里说:我们闹腾了多少年,今天才显出来了!他又宣布了河北红军游击队第四大队负责人的名单,四十八村的人们,听得说叫朱大贵做锁井区中队长兼大队参谋,人们一齐鼓掌。朱老忠在掌声里说:“叫他带领你们杀反动地主和日本鬼子的脑袋,像切西瓜一样,你们高兴不高兴?”大家一声吼叫,说:“高兴!高兴透了!”人们一齐摇起红旗,举起双手跳起来,拍起巴掌,在太阳光下,像是惊涛骇浪。
朱老忠把两只手叉在腰里,笑眯眯地,梗起脖子,看着大柏树林里攒动的人群,看着人们欢腾的笑脸。蓦地,他身上一时火热起来,眼睛有些迷离,眼前红旗招展,红军的队伍,无边无际。他打发二贵把各中队长叫了来,见了面一一握手,说:“各路同志们!今天我们在锁井起义了,四十八村的农民,多少辈子都是爬在泥土里生活,今天见着天日了……”他猛地抬起头一看,太阳钻出云霞,透出无数条金色的光带,照着柏林,照着红军队伍。他又笑着说:“湘农司令员有命令:红军不许乱杀人,不许乱点火,不许糟蹋老百姓的庄稼,只要打土豪分田地。共产党给我们撑腰做主,我们才有了今天,四十八村的人们,要翻身抬头,要直起腰来了。游击战争就在这锁井镇上打响第一枪。吃鱼先拿头,我们就先打冯老兰这个老封建疙瘩!”不等他说完,朱大贵跑上大坟顶,伸起拳头在空中一播,说:“嗨!大队长有命令,兵发西锁井!”
游击队员们,伸起脖子,睁着大眼睛听着。不等听完朱大贵的命令,一唿噜地向南冲。大红旗、小红旗、红袖章,像一条花龙,向前飞奔。朱老忠急红了脸,赶上去大声喊着:“不要乱跑!不要乱跑!”人们还是一股劲向南冲,一齐喊着:“打倒冯老兰!”
朱大贵扛着机关枪,跟在朱老忠后头,一时无法制止这样庞大的人群。高跃老头走过来说:“这样不行呀!”冯大狗也生气跺脚,说:“这么打仗不行呀!碰上国民党兵,一下子就被消灭了!”朱老忠咂咂嘴,说:“你说的哪里话,群众游击战争嘛,新起的队伍,当然不能和正规队伍一样!”人群冲到了锁井村边,一出庄稼地,不提防哗啦啦地一排子枪打过来,像是无数飞蝗落在庄稼叶子上,劈啪乱响。人群又呜地兜回来。红军第一次作战,敌人打枪,他们还站着。朱大贵跑上去,着急说:“快快趴下!趴在豆棵底下!”严志和跟朱老星眼睛睁得圆圆,你看看我,我瞧瞧你,龇开牙默默笑着。他们今天第一次打仗,又是惊喜,又是害怕。听到第一声枪响,很觉稀罕。枪声不够清脆,但是很响,震得人心上突突跳着。不一会工夫,有火硝的气味顺着风飘过来。严志和心上一慌,脸上冒出汗来,几年以来,自从运涛坐了狱,江涛又入了狱,他就老是想着拿起一杆枪,向阶级敌人开火。今天一听到阶级敌人的枪声,他的心血不住地滚动,脸上青色的血管胀起来,斗争的血液,在身上兴奋地流动。两只眼睛闪出雪白的光亮,咬着牙关,恨恨地说:“好狗日的!他先打了我们一家伙!”他趴在地上,右手拿着枪,左手拔起一棵青草放在嘴里嚼着,说:“你反正打不着我!”
朱老忠听到枪声,从后面赶上来,二贵在后头紧跟着。朱老忠说:“同志们!不要乱跑,要听我的指挥,枪子是不留情的!”
伍老拔擦了一下脸上的汗说:“狗日的真个打我们!”说着,眨着眼睛看着朱老忠,嘻嘻笑着。
朱老忠踮起脚尖,向前看了看,点了一下头说:“唔,伙计们!不要害怕。冯贵堂是个学生出身,财主士绅,并没多少军事经验。看家护院的,也不过是一些地痞流氓,谁给他死心打仗?没有什么了不起!”他又歪起头问朱大贵:“你看这仗怎么打法?”
朱大贵把机关枪戳在地上,侧着头想了想,说:“我说给他个硬攻,三下两下子把它拿下来!”他把手遮在眉梢上,这边望望,那边望望,看不见目标。敌人都在村边上,秋天时节,青纱帐正深,庄稼叶子正密,一点人影也看不见。他绷紧酱色的脸,两只大眼珠子,骨骨碌碌地转着,想不出办法。正在迟疑,朱老忠又问:“怎么样?敌人在什么地方?”
朱大贵说:“听枪声像在前面村边上,黄土墙圈里。我们不能冒失前进,怕吃亏哩!”
朱老忠拈着胡子,看着大贵说:“可是,粘时间长了也不行啊!”他想到:这里一响枪,敌人就会出动!打发二贵去叫了大小严村的小队长来,他说:“你带一个小队,绕到锁井村西,蹚水过河,到离镇附近,钻在高粱地里,监视敌人的行动。不见敌人,莫要响枪!”又对冯大狗说:“这会用着你了,你是老手,懂得军事。你背上枪到前头去,看看敌人到底在什么地方,看准了,我们好揍他。”
冯大狗一下子笑出来说:“看你也用着我了!”他背上枪,钻着高粱地往前走,走完高粱地,又爬过一片谷子地。当他刚刚爬进玉蜀黍地的时候,抬头一看,冯家护院的,正趴在土墙头上瞄着枪。冯大狗冲他们瞄准了,打了一枪说:“揍你妈妈的!”猛地枪声响起来,打得庄稼叶子哗哗乱响。土坯墙圈里腾起一片烟云,阵风送过火药的气息。冯大狗闹清楚了敌人的阵地,连爬带滚跑回来说:“朱大队长!冯贵堂的人,就在小珠子他们墙圈里。”
朱老忠点了点头,也不说什么。一个农民,经过了阶级斗争,经过多年群众斗争的锻炼,到了此刻,带起一百多人,成了红军大队长,就像很有经验的指挥官一样,指挥战斗了。他判明敌人密集火力的所在,又左思右想了一会,派了冯大狗领着两个游动步哨,钻着庄稼地上前边去,监视正面的敌人。他蹲在地上,用小木棍在地上画了一个图形,和朱大贵商量了一会。朱大贵弯下腰,转着大眼珠子,笑了说:“好爸!你也成了诸葛亮了!”
朱老忠伸出两只手,把图形一划拉,拍拍手上的泥土,从地上站起来说:“就这么干!”
锁井中队,迎着敌人打着枪,枪声忽急忽缓,朱老忠高声大喊:“老乡亲们!多少年来,我们祖祖辈辈把血汗流在冯家土地上,他霸产霸财霸人,人事不干,还阻拦抗日。今天我们要起手了,向他进攻!”人们在战阵中,举起枪,举起刀矛大喊:“打倒他个老封建疙瘩!”喊声像雷鸣。
朱老星一时激动,脱下小褂,缠在腰里,哆嗦起脸庞说:“他喝得我们的血太多了,放大利钱收高租,压迫得我们出不来气,打他个狗日的,我先打头阵!”说着,他不顾敌人的射击,腾地从庄稼地里站起来,瞪出大眼珠子向前冲,红军们一群群紧紧跟着,齐大伙儿冲上去。
朱老忠赶上去,命令拿快枪的人,集中起来,站到前边,走过去拍拍他们的肩膀,笑了说:“来!我在头里,你们在我后边跟着,说个冲,咱们一齐冲。”他端起枪,把大草帽子掀在脊梁上,挺起胸膛,扯开铜嗓子大喊:“同志们!跟我来,我们要冲到西锁井,活捉冯老兰,分了他的粮食,谁愿要多少就要多少。冲呀!”这时,他已经忘记是在战阵中,只记恚着冯老兰就在前面,他要去活捉他。一边喊着,挺起胸膛向前跑。这时枪声一阵阵乱响。
朱大贵扛起机枪在后头紧跟着,撒开粗嗓子大喊:“目标!正前方!墙圈里……冲呀!”
游击队员们跟着一齐呐喊,喊声震动田野。随着喊声,跟着朱老忠冲上去。伍老拔也带着锁井中队向前冲,扛枪的、持矛的,齐打伙儿呐着喊,碰得庄稼叶子唿唿哗哗一阵乱响。朱老忠带着队伍冲到锁井村头,看见土墙圈上有人露着头打枪。他举起手,指给大贵看,说:“大贵!快发命令!”
朱大贵敞开嗓子大喊:“正前方,墙头后边发现敌人,开枪!”随着喊声,鸟枪火炮一齐响起来,大贵又带着队伍冲到前面去了。
冯贵堂见红军来势凶猛,像万马奔腾,从庄稼地里攻上来。枪炮声中,硝烟缭绕,也不知到底有多少人。他一时慌乱,命令:“红军冲上来了!撤退!”说着,返回身拿腿就跑。朱老忠听敌人枪声不响了,带起队伍追上去,跳过墙圈。一过小门,春兰和严萍隔着门缝看着,她们冒着战火,跑到西锁井探听消息去了,见红军过来,开开门跳出来,说:“冯贵堂带着人跑过去了,快追他们!”
朱老忠带着红军追到大街上,婶子大娘们、庄稼汉子们、小孩子们,从家里走出来,跑上去跟他说话儿。大街上一时热闹起来,提着壶的,端着碗的,喊红军歇歇喘喘,喝口热水。朱全富老奶奶也拄着拐杖赶了出来,睁起小眼睛说:“老忠!你们猛打猛冲,真真是咱穷人群里出了战将!”
朱老忠拍拍老奶奶的肩膀,笑了说:“立着的房子,躺着的地都不管了,性命都不要了,还怕什么!”老奶奶自言自语:“好样的!好样的!”朱老忠跟着老奶奶走进小门,把大队部安在小门楼底下。老奶奶搬出个小桌,叫朱老忠喝着水。红军陆续开进锁井大街,隐蔽在门楼底下,隐蔽在小胡同里,开始和冯老兰的家丁们作战。
冯贵堂带着护院的人们,退回冯家大院,登上高房,凭着垛口作战,一阵枪炮声又响起来。冯老兰站在屋顶上,楞眉竖眼,耷拉下白胡子,手里提着盒子枪。他指挥护院的人们关紧大门,把冲锋枪架在屋顶上。红军队伍一露目标,冲锋枪就哗哗地打起来。冯老兰看见大街小巷里,到处是拿红旗缠红袖章的,浑身打起哆嗦,敞开嗓子大喊:“闲人闪开!共产党要杀我的人,放我的火,要共产共妻……今天要较量高低!”说着,他气狠狠地举起盒子枪,哗啦就是一梭子。接着,冲锋枪的子弹密密层层地打下来。朱老忠指挥红军闪在屋檐下隐蔽地方,向冯家大院开起枪来。枪声炮声一齐响起,不一会工夫,打了满街筒子硝烟云雾。
村里人看见朱老忠带领红军打仗,也和红军站在一起。也有的躲在门洞里,隔着门缝悄悄望着。老太太们、妇女们,拉起风箱给红军做饭。朱老忠站在墙檐下,看着冯家大院的墙垣,像城墙一样高,梢门关得紧紧。冯老兰指挥护院的人们打得枪声山响,加上村里的回音,响得更是森人。朱老忠一时气愤,把朱大贵、高跃老头和伍老拔、朱老星叫在一起,说:“我们做了多少年的工作,开了多少日子会,就是为的打倒冯老兰。如今,我们有这些个人也打不开冯家大院,看是怎么办?”高跃老头从肩上摘下枪来说:“依我看,要想打他还不费难!”以他们为首,带领农民们一齐开火,一阵枪声之后,把敌人的火力压住,可是还解决不了战斗。伍老拔想来想去,猛地把小褂抻开,脱了个大光膀子,喊着:“同志们!要打倒贪官污吏,铲除土豪劣绅,先在冯老兰身上开刀!”喊着,红军游击队员们的鸟枪火炮一齐响起来,一直打了半天。一边打着,伍老拔带着锁井中队爬上去,接近冯家场院。院墙不高,一纵身就能跳过,可是一上围墙,就会被敌人发现。他又回到小门楼底下,找朱老忠说:“我们还是攻不进去。”朱老忠一时气愤,脱下小褂在地上一摔,光着膀子说:“我要上去!”朱大贵说:“爹!你还是不能去,你是大队长!”朱老忠说:“大队长才要上阵哩!”伍老拔带着朱老忠,通过苇塘,接近冯家场院。朱老忠趴在墙根底下,忽闪着眼睛想:“这墙是土的,并不厚。”他说:“同志们!来,推倒它!”
伍老拔鼓足了劲,说:“同志!来,伸一膀子!”
朱大贵、严志和、朱老星、高跃老头、二贵……一起子游击队员们,把脊梁靠在墙上。朱老忠叫着号子,喊:“一、二、三……四!”一齐伸开脊梁向后撞,围墙咕咚地倒下一大段。可是一阵枪声,朝这个方向打过来,朱老忠大喊道:“打倒土豪劣绅冯老兰!冲呀!”一边喊着,带着中队,弯下腰冒着弹雨溜进场院。隐在麦秸垛后头。朱老忠歪过头瞧了瞧,场院里没有人,敌人都在房顶上。大门紧闭着,门扇用铁皮包裹,钉着密密的泡钉。他擦去脸上的汗珠子,喘着气说:“攻进了一层!”
伍老拔喘着气,看了看高高的墙垣说:“好!攻进了一层,再攻一层!”
游击队员们,初次打仗,一个个心上扑通乱跳,又是喜欢又是害怕。大街上,枪声还在响着,离远听来,有清脆的快枪声,粗暴的土炮声,夹杂在喊声里,这就是中国农民在古老农村里,一场剿除土豪劣绅的战争。
伍老拔越打越觉得有趣起来,他扯起衣襟擦着汗,把脖子向后一鞧,说:“唉呀!像过年放爆竹!”
朱老星龇开牙笑着,说:“拿爆竹崩也得崩倒老封建疙瘩!”
严志和笑眯着眼睛说:“有这些个人给他烧炕,一会就烧热了!”
朱二贵也龇开牙笑,说:“这么好烧的炕呀?还得担着点凶险。”
朱老忠看场院挺大,静静的,他说:“我先去看看棚子里的牲口,弄几匹骡子驮子弹,弄两匹好马骑着。”他从乱柴堆里爬过去,刚一爬过柴堆,就有子弹打过来。他慌忙爬到牲口棚门口,隔门缝一看,大骡子大马一个也不见了。他跺脚大骂:“好歹毒家伙,偷偷地把骡马遛走了!”站在牲口棚门口,左看看,右看看,冯家的宅院,像铁筒一般。吧咂吧咂嘴唇,喊:“老拔同志!咱用什么办法攻?”
朱老星爬在伍老拔后头,从麦秸垛底下伸出脖子看了看,说:“唔!……”
朱老星一听就火了,说:“红军不能被困难吓倒,来!用火攻!”
朱老忠摇摇头说:“红军的政策,不能点火!”
伍老拔也说:“当然不能违犯政策,刮民党又该宣传咱们杀人放火了!”
朱老星牙间打着咯咯,说:“那可怎么办?”
朱大贵说:“只得暴露咱的重武器了!”
朱老忠摇摇头说:“不!叫敌人知道咱有了机关枪,与咱将来作战不利!”他看了看冯家的房檐,摇摇头,这才明白财主家修高房的用意了。朱大贵看朱老忠不表示态度,着急说:“那可怎么办?火枪土炮攻不进这么高的宅院。”
朱老忠急得折了一截湿柳棍,搁在嘴里嚼着,尝着甜甜的苦味,眨巴着眼睛不说什么。朱大贵也闷着头儿想主意,着急说:“爸爸队长!只有这么办了!”他一喊,红军们轰的一下子笑起来。笑着,爸爸队长、爸爸队长地喊着。朱老忠叫过伍老拔来,商量好了战斗方案。朱大贵煞了煞裤腰带,把机关枪支在麦秸垛后头,叫过二贵供着子弹。对准冯老兰的屋檐阵地,喊起阵雷般的声音,说:“冯老兰你听着,缴枪不杀头!”喊着,焦脆的机枪声咯咯地响起来。在鸟枪火炮中,机关枪的声音是那样悦耳,那样清脆,红军们支绷着耳朵,一齐听着,几乎忘了打枪。
冯老兰听得朱大贵的喊声,把头掩在垛口后面,说:“土匪暴民,你上不了我的房……国军来了够你们一呛!”
朱大贵说:“老土豪看家伙吧,够你一呛!”说着,机关枪声阵阵响起来,子弹像泼水似的打在房垛口上。枪声是那样的连理响亮,直打得砖碴乱崩,硝烟飘起,黄尘烟气冲上天去。直打得冯老兰趴在房墀里,再也不敢抬起头,睁不开眼睛。他想不到红军会有机关枪,由不得心上寒颤起来,但还没有撤退的意思。机关枪的声音,是那样兴奋人心,红军们一齐呐喊起来,鸟枪火炮响个不停。朱老星抬起头看看天上,笑了笑,他怀疑机枪的声音是从太阳上发出来的,好像太阳在笑。朱大贵打着机枪,牵扯住冯老兰的炮火,伍老拔叫了严志和、朱老星他们,抬了一根大木头来,放在大门前,两头拴上绳子。四个人拽紧绳子,晃起大木头,喊着:“一、二、三……四!”大木头撞在门板上,哐!哐!哐地一家伙,咔嚓一声,门板炸裂,咕咚地倒在地上。朱老忠一时兴奋,大喊:“红军同志们!老乡亲们!冯老兰的大门打开了,向里攻!”
朱大贵端起机关枪冲上去,朱老忠带上队伍,一直往里院子里冲。大贵和二贵一进大门,啪地一个土造炸弹从房上抛下来。吓得二贵跐溜地躲到墙角里去,说:“我娘!这是个什么家伙!”朱大贵手疾眼快,弯腰拾起炸弹,扔回屋顶上去。立时听得轰隆一声巨响,炸弹在屋顶上爆炸,一条粗大的烟柱冲上天空。
朱老忠心情激动,觉得浑身火热,脸上不住地流下汗来,嘴里实在焦渴。他匍匐在墙根下,把胸脯趴在潮湿的土地上,休息了一刻。朱大贵端起机枪在头里冲,二贵背着子弹箱紧跟着,冲进外院。朱大贵瞅个冷不防,两步跳过去,钻进东屋,二贵也跟进去。大贵举起机枪,隔着窗棂,朝北房屋顶上打了一梭子弹,接着就有密集的枪弹跟过来,不提防有一粒子弹从二贵腋窝下穿过去。他一愣怔,瞪出大眼珠子一看,有敌人站在二门的门楼上。他点了一下下巴说:“哥!快打!”大贵立刻端起机枪,擂了一梭子弹。两个护院的,噗嚓地滚下墙来。朱大贵连忙上好子弹,就势赶上去,抬起脚踹开二门,向中院打了一梭子弹。这时,伍老拔带着队伍冲上来,振着嗓子大喊:“同志们!冲呀!”红军一齐呐喊着,忽啦啦地冲进去。
朱大贵冲进中院,护院的人们又从里院冲出来。大贵二贵退到阶台后面,上好了子弹,向里院射击。房上又投下炸弹来,通通地响着,炸得泥土横飞,几乎把大贵和二贵埋住。这时,已经把冯老兰的人压缩到中院和里院。朱老忠看非占领高房不行,占领了最高点就压住敌人火力了。于是,他带着红军从场院上了屋顶,大声喊着:“同志们!上房压顶!”又对敌人喊话:“冯老兰缴枪不杀!”在全村里,冯老兰的房子最高,站在屋顶上一看,全村房屋树木都在眼前,他又大声叫着:“大贵!大贵!你们在哪里?”
大贵和二贵隐蔽在中院柴禾棚子里,眼看着敌人在屋顶上慌张的活动,也不敢声张,恐怕被敌人发觉。听到朱老忠的喊声,也大喊起来:“我们在中院里,敌人要逃走啦,人们快上房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