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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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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冯贵堂带领家丁们在村边作战的时候,冯老兰早就在家里做好了准备:穿上送终的绸缎衣裳,穿上一双缎子靴,戴上送终的缎子帽盔,红疙瘩。把两条子弹带挎在身上,手里提了盒子,踩着扶梯上了屋顶。冯家大院,平时就有作战的准备,屋檐都修上掩体和枪眼,房与房之间,修上天桥,冯老兰从这座屋顶走到那座屋顶,查看工事。当他看到这样高的房屋,这样厚实的墙壁,这样好的工事,心中纳罕说:“好!满可以抵挡一阵了,量他红军一天两天也难攻进,一两天之后,国军就开到了……”

当他看到锁井村北,庄稼地里红旗招展,人头攒动,风声响着,有千军万马之势。但听枪声,人也不算太多,而且枪声并不那么焦脆;红军也许没有多少好枪,只是一些鸟枪土炮,解决不了战斗;当他仔细听出枪声里快枪也并不少,他耸了耸肩头,没有信心了,只好给自己壮壮胆。

冯贵堂带领家丁们从村边退回来,拉他退走,他坚持不退。趴在屋檐上,施展他那把德国造、二把、插梭、二十响盒子的威力,向红军射击。后来他看到大街上真的有那么多红军,万弹齐发,一齐向屋檐射击,他由不得愤怒起来。两手抖着,哆嗦着脸庞,血充红了眼睛,匍匐在屋顶上,瞄准红军连连射击,大声呐喊:“兄弟们,打啊!我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呀!打退了红军叫你们喝大坛的酒,吃大块的肉,打啊!”

在冯老兰的监督之下,冯家的院丁们从早晨打到天小晌午,看看红军越来越多,枪声越来越密。冯贵堂站在高房顶上,看到街坊邻舍都接待红军,给红军烧水做饭。他咂着嘴,觉得为难了,感慨地说:“咳!大势已去!”弯起腰走到冯老兰面前,说:“爹!你看!红军来势凶猛,枪声一阵紧似一阵,依我看你先退走吧!你离开这里,我们好放心大胆的作战。”冯老兰听了,连理睬也不理睬,一直合眉攒眼地打着枪。冯贵堂又说:“爹!你一辈子成家立业不是容易,走吧!你走开吧!我在这里顶着。”

冯老兰听冯贵堂嘴上絮叨不清,回过头瞪了一眼,说:“不,我不能走,我的粮食撤不走!”

冯贵堂恳切地说:“爹!粮食是淌来之物,一年有两次收成,算不了什么……”

冯老兰不等冯贵堂说完,急得跺脚,皱起眉头说:“仓房里有你祖爷几代收下的粮食,传给子孙,万世不受饥饿。丢了,再也见不到,我心疼!”说着,两只手不住地打着枪,阵前枪声炸弹阵阵响着。

冯贵堂弯起腰走到各处工事上看着,家丁们身上的子弹剩得不多了。他又着急地走过来,咕咚地跪下去,流下泪来说:“我的亲爹!红军就要攻进来,你老人家一辈子不是容易,还是走吧!”

冯老兰两手不停地打着枪,气红了脸说:“没血没肉的东西!我不能走,你成天价喊着经营商业,这里有我们苦心经营的杂货庄、轧花房、花庄、粉坊……一年有好多收入,不能丢给红军……”

冯贵堂不等他说完,气得立起来说:“咳!你的脑筋僵化了,过时了。你是大里不见小里见,你看那杂货铺院里,那粉坊、轧花房院里,不是都有了红军吗?大势已去,走吧!你快逃活命吧!”

冯老兰听阵阵枪声,向后爬了几步,站起身来,向大街上看了看,摇摇头,更加焦躁地说:“不!不走!我不能走,你祖爷给我置下的房产田亩都在这里,我不能走!这都是老爷爷的心血!”

冯贵堂急得直跺脚,实在等不及了,红军已经攻进大院。他一下子红了脸,命令李德才和老山头说:“来,架着他!快跑!”冯老兰见老山头和李德才伸起胳膊来架他,他把两只脚一跷,咕咚地躺在地上,打起滚来,咧开嘴大声号哭:“不走,我决不走,家财值万贯!”

老山头气得摆头跺脚,睁开两只三角眼唬着:“你老人家怎么这么死羊眼?是财帛要紧还是人命要紧?嗯?”

冯老兰说:“财帛要紧!财帛要紧!财帛要紧定了!”他躺在屋顶上乱滚,鼻涕眼泪顺着鼻梁流下来,手脚四肢在地上打着拨拉,说:“不,不走。我还有两颗子弹,一颗打死朱老忠,一颗留着打死我自己……”他心里也明白,今天他这十几支枪抵不过红军的威力,但是他在思想上还是不肯认输:冯家大院几百年来,并未经过失败;反割头税以后,他还告了贾湘农他们几状,一直撵得贾湘农在滹沱河岸上站不住脚,只好转入地下。如今,他还是不服输,死也不走。

这时,朱老忠已经带着红军从场院房顶上冲过来,撒开铜嗓子大声喊叫:“冯老兰!赶快缴枪,缴枪不杀!”

冯贵堂看着红军来势不善,实在抵挡不过,他不得不下命令:“退却!冲出村外去!”老山头听了冯贵堂的命令,睖着眉眼看了看冯老兰,冷孤丁扔下他说:“去你娘那呱哒哒,你爱怎么就怎么的。”他头也不回,跟着冯贵堂和护院的家丁们,扛起冲锋枪,房串房逃走了。

这时,朱大贵听得敌人枪声渐渐稀少,伸开脖子喊着:“大队长,你在哪儿!”朱老忠在屋顶上说:“我在房顶上,快快进攻!”朱大贵猛地从阶台下站起来,端起机枪,横起腰冲进里院。院里方砖砌地,藤树叶子撒了满世界,鸡在满院子横飞,鹅群咯啦咯啦地叫个不停。朱大贵端着机枪,走遍了每一间宽大的住房,大男小女,一个也不见了,静悄悄没有人影。二贵跺跺脚说:“狗日的!都逃跑了!”

朱老忠带着红军,在屋顶上仔细搜寻。刚一登上正房的高大屋顶,砰地一声枪响,子弹从朱老忠下巴底下哧溜溜地穿过去。一下子打了朱老忠个大愣怔,立刻趴在房上,红军们紧跟着一齐趴下。朱老忠一时精神紧张,顾不得知觉,用手在浑身摸了摸,不见潮湿,并未受伤,又带起红军匍匐前进。才爬了一间房那么远,砰地又是一枪打过来。他把胸脯紧紧贴在房顶上,抬起头看了看,发现有人藏在灶筒后头打枪。当他看出那并不是别人,正是冯老兰的时候,他祖辈几代的仇恨,一下子从心里涌上来,冲红了脖子脸。仇人见面,分外眼红,这时像有一颗炸弹在心房里炸裂,从心里发出一股热力辐射全身,浑身的血管都要炸开了。他不顾危险,腾身站起来,端起枪冲上去。冯老兰见朱老忠冲上来,砘子碰碌碡,敌人见了敌人,瞪开血红的眼睛,举起手枪扑过来,两个人开始交手。冯老兰伸枪打过来,可是枪声未响,他的两颗子弹已经用完。这时他心上馁下来,把枪往旁边一扔,一个饿虎扑食,抢过来抓朱老忠。朱老忠为了要活捉冯老兰,把枪扔给红军,撑起虎式子,瞪起眼睛,张开两只手,向冯老兰扑过去。冯老兰哪里是朱老忠的对手!朱老忠一个箭步跳过去,抓住冯老兰的领口子。按理说,朱老忠要想叫冯老兰立时死在他的面前,并不费难。只要两手抓起冯老兰向高处一举,向房下一扔,管保他摔在院里,脑浆迸裂,老命就完了。可是他不,他下定决心,要捉活的。两手抓住冯老兰,想把他扳倒在房上。冯老兰也不示弱,下死力挣扎,两只手搂住朱老忠的胳膊不放。朱老忠东一摇西一摆,怎么也按不倒冯老兰。他一时怒火冲头,握起拳头,在冯老兰身上没头没脑地乱捶。多少年的冤屈一下子冒出来,大声叫着:“冯老兰哪,冯老兰!你还我们祖辈几代的命来!”喊着,一个飞腿,把冯老兰拨倒在地。

冯老兰倒在房上还是不认输,又挣扎起来,直奔朱老忠。朱老忠伸开两只胳膊,抢上去夹住冯老兰的脖子,一下子背在脊梁上,用力一背,啪的一声,把冯老兰像一只死猪一样摔在房顶上。朱老忠就地卡住冯老兰的头,向腿上窝过去,直窝得冯老兰的脑袋夹在两只腿上。红军们一齐赶上去,手打脚踢,没一会工夫,就把冯老兰鼓捣得蔫下来,躺在房顶上,只有出的气,没有入的气。想动弹一下手脚也动弹不了了。朱老忠又抬起腿,飞了他一脚,见他不再还击,用指头点着冯老兰,感慨地说:“冯兰池呀,冯兰池!想不到你今天做了我的阶下囚!”说到这里,他又生起气来,抬起腿连连飞了冯老兰几脚,说:“你还我四十八村人的老账!”红军们有知道朱老忠的经历的,也有被冯老兰吊打过的,被他逼过账的,被他霸占过土地人口的,一齐上去,要把冯老兰砸成肉泥烂酱。朱老忠说:“同志们!这不是打他的时候,打仗、搜索敌人要紧!”

严志和也擦干了眼泪说:“不用难过,他已经落在我们手里,这就报了一万辈子血仇了!”

朱老忠把枪提在手里,吩咐朱老星说:“先把他老狗日的押下去,锁在小黑屋里!”朱老星和几个红军,架着冯老兰从扶梯上走下来,送进珍儿住的小套间里,一把锁把门锁上。那小屋又潮湿又黑暗。

朱老忠带着红军在房顶上搜索,他们从高房跳到低房,又从低房爬上高房,找不见一个人影。从被踩坏的瓦脊上,可以看出敌人是从那里逃走的。他生气说:“好狗日的!都逃跑了,就剩下一个冯老兰。”他明白冯老兰这个倔强的家伙,死也不会逃走,今天把他捉住,是一件兴奋人心的事。走着走着,看见小房墀里溜出一个人,他弯着腰走过去一看,是珍儿。手里好像是拿着一个什么东西,呆呆地蹲着。他瞪起眼睛说:“不是珍儿吗?手里拿的是什么?”珍儿看见了亲人,一下子扑过来,说:“干爹,给你!”说着,慢慢站起身,把一支勃朗宁小手枪递过来。

朱老忠亲热地抚摸着她的头,把枪抓在手里,说:“珍儿!你哪儿来的枪?”珍儿仰起小脸,说:“是我拾的。”朱老忠又问:“你一个人藏在这里干什么?”珍儿皱起眉峰说:“他家里人们都逃走了,留下我侍候老霸道,烧茶做饭。”她一边说着,眼睛湿润润的。朱老忠说:“冯家的大仓房在什么地方,你知道吗?”

珍儿一下子笑出来,说:“来!我净等着干爹问我这一样哩,我的身上没有一点财主血,自从到了冯家,专门注意这些个事。”珍儿领着朱老忠他们从屋顶下来,走到西房夹道里。夹道里堆了些个烂稿荐、破鸡笼、叉、耙、扫帚,把门堵住。珍儿领着红军们拾开一条路,走进去一看,是一座四四方方的院子。院里长着一棵老香椿树,树下尽长着草。院子虽小,房子却很大,房门用一把大铁锁锁着。朱老忠吩咐红军搬来一块大石头,砸开铁锁,进去一看,是一个很大的仓房。朱老忠一看就笑了,说:“真的!没有家鬼送不了家人,没有珍儿在冯家,谁能知道这里有个大仓房!”珍儿一下子笑了,说:“干爹算说对了,这个老仓,除了做饭的,再也没有别人知道,老霸道一年四季尽在内宅转游。”朱老忠探头到仓房里一看:窗户用苇席遮住,屋里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尽是一些个顶房梁高的大谷囤。珍儿把嘴头对在朱老忠的耳朵上说:“这里还有一个夹壁墙!”朱老忠走过去,伸出拳头敲着墙壁,咚咚响着。珍儿接着说:“金银财宝,好衣好裳,净等着红军哩!我亲眼看见他们藏的。”说着,她把一个破席篓子拿开,露出夹壁墙的小门。珍儿瞅瞅那个小门,又瞅瞅朱老忠,两只眼睛眯眯笑着。

朱老忠拍拍珍儿肩膀,说:“咳!孩子虽小,也顶用了,活该我们红军打落天下!”

珍儿笑了说:“当然!干娘教我的,有多大力气,出多大本事!”

朱老忠叫红军们锁上仓房门,叫了严萍来,把门上加上封条,才从后院走出来。一出夹道,大贵在院子里等着,看见父亲,他说:“爹!这么些天了,你还没好好休息过,冯家大院打开了,大队部也安排好了,你也该去歇息歇息了。”

朱老忠随着朱大贵走进冯老兰的房屋一看,屋子虽是宽大,可是又阴暗又潮湿,黑咕隆咚的,屋子里尽是红漆家具。朱老忠冷笑了一声,说:“哼哼!叫我住在这里?”

朱大贵说:“这有多么阔气!炕上放着闪缎被褥,铺着大花毯子。桌子上有纸墨笔砚,你住在这里,办公开会,要多威风有多威风!”

朱老忠摇摇头说:“不,冯老兰的屋子缺乏阳气,我一进去就觉浑身阴凉,我不能住在这么黑的屋子里。”他又瞪了大贵一眼,说:“这有多么封建?你就不想想,难道我们暴动是为了封建吗?我讨厌!”

朱大贵看爹爹脸上变了颜色,蹑悄悄地走出来,把那杆大红旗从门角上拿下来。朱老忠又走到冯贵堂的屋子里,那屋子墙粉刷得雪白干净,墙上挂着字画,炕上铺着竹席,都是红木家具,桌子上的钟表嗒嗒响着。朱老忠摇摇头走出来,说:“这屋子也不行,这是他娘的资本主义。”又走进冯焕堂的房子,那房子里是黄泥抹墙,老辈子红油橱柜,橱子上放着早熟的玉蜀黍种子,高粱穗子,还有小孩们的棉裤袄。他又摇摇头走出来,走到外院李德才住的账房里。朱大贵说:“这个房子可就行了,桌椅板凳什么都有,开会也方便。”

朱老忠走进那三间账房一看,窗前有张大账桌子,桌子上放着笔砚算盘和要账的褡裢。房子另一头放着手夹子、木狗子,一些刑具。朱老忠一进这个房子,浑身寒颤,连汗毛都竖起来。见了这些刑具,由不得火气上冲,伸手扯起算盘,照准那些刑具打过去。哗啦一声,珠算子儿滚了满屋满地。朱老忠厉声说:“我们不能住这房子!这间房子盛气凌人,是统治劳苦农民的!”朱大贵也不敢说什么,悄悄跟着父亲走出来,走到长工屋里。那四间房子,一头是一只大木槽,槽后尽是马粪尿。一头是一条大土炕,铺着破苇席,放着长工们的破烂被褥。房里充满了马尿味,还有槽里的豆腥气。墙上烟熏得漆黑,屋角上挂着蛛网,窗棂上不知糊着多少层旧字纸,遮得屋里实在黑暗。朱老忠坐在炕上歇了一刻,笑笑说:“大贵!这才是我们住的地方,你把大旗插在屋门上,我在这里一坐就浑身舒服,我要在这里安上大队部,才是咱无产阶级的本色。”

朱大贵上下看了看那间房子,摇摇头说:“这也不像个大队部的来派呀!”

朱老忠一听,镇起脸来说:“什么来派?”停了一刻,他才明白过来,说:“哦!你在白军里呆过,你要按白军的势派安排红军大队部,是吧?你错了,我们红军,是无产阶级队伍。我们用不着那些老势派,一切要创办新的。”说着,他兴奋得脸上红起来,斩钉截铁说:“你把那杆大红旗插在门口!”

大贵把大红旗插在牲口棚的门上。朱老忠又打发大贵叫了二贵和严萍来,在大土炕上放上一张小炕桌,叫严萍在小桌上办公。战斗虽然过去,他还是歇不下心来,又走到院子里去,在大槐树底下走来走去,先派出人去,在村子四面警戒。红军结束了战斗,有的烧水洗脸、洗脚,有的在大树底下休息,擦着枪,磨着刀。他们连走了几天路程,才赶到这里。在朱家老坟上露宿了几天,经过一天的战斗,都有些疲累了。把冯家大院的房子都住满,躺在炕上睡起觉来。朱大贵看不惯,走过来说:“他们连冯家闺女们的绣房都住上了。”

朱老忠说:“他们住可以,我不能住那样的房子,我是大队长,我要打仗在前,吃住在后。”

朱大贵说:“要是着上女人的脂粉气哩?”

朱老忠说:“他们着不上,他们是红军,是无产阶级,无产阶级不信鬼神,不怕邪祟,能克五毒。”

说着,他坐在大场院里碌碡上休息,冯大狗从里院抓了两只母鸡来。朱老忠见了,瞪起眼睛问:“大狗!你拿那个干什么?”

大狗见朱老忠问,嗫嚅地说:“你看!你一天不吃饭了,脸上瘦下来,眼睛也凹进去。我想给你熬碗鸡汤喝……”

朱老忠不等大狗说完,一下子跳起来,大发脾气,叫起来说:“你是什么思想?红军才起,不一心专注地发展红军,发动群众。光是弄起这些事来,这是国民党作风,你要好好改了,不然我要把你赶出红军去……”人们听得朱老忠大发雷霆,一齐跑出来,安慰着他,劝走了冯大狗,这才了事。朱老忠叫了中队长们来开会,初次打胜仗,脸上都笑嘻嘻的,非常高兴。朱老忠把他们让到牲口棚里,坐在炕上,坐在草墀上、槽头上。朱老忠坐在炕沿上桌子一边,说:“今天,我们红军打了第一个胜仗,活捉了冯老兰,打跑了冯贵堂,鼓起人们的士气。我们商量商量,当前还要做些什么对劳苦群众有益的事情?”

大家听了,一时无有话说。想了半天,大小严村的小队长说:“当然要先分了反动地主们的土地,脚蹬地头顶天,农民有了土地,算是有了立脚之地了!”

随后也有人跟着说:“按我们种地人来说,土地算是根本。”说到这里,这人像是犯了思量,又说:“可是,不知道反动派给不给咱这个时间?”

朱老忠一听,坚定地说:“可也就是,保定和安国都有国军。”

也有人说:“红军才打了半天仗,不用说是保定的敌人,就是城里来了敌人,也够咱们一呛!”

这时,伍老拔从炕头上站起来,两手叉在腰里说:“众位同志们!依我看,为了广大群众利益,咱们还是先开仓济贫,如今正是青黄不接,粮食为贵!”伍老拔一说,大家都赞成。一九三二年春天,冀中春荒严重,米珠薪桂,粮柴甚是缺少。

朱大贵坐在槽帮上抽烟,听到这里,他把巴掌一拍,说:“着啊!也把衣裳分了,叫人们过冬的时候冻不着。”

说到这里,一齐纷纷议论,中队长们对于分配反动地主的土地、粮食、财物,感到无上的兴趣。朱老忠一时决定不下,从热闹场合中走出来,站在大树底下想来想去。看那场院里放着大车、小车、拖车、犁耙……好多种地的家什。账房西头有一间小屋,他推开门一看,屋里搭着木架子,架子上放着大车上的绳套:有皮套、麻套、铁丝套,有长套,有短套。有各种圜子:铜圜子、铁圜子、长方圜子、椭圆圜子。有各种鞭子:大鞭、二截鞭、三截鞭。架上放着一大捆鞭梢:有牛皮鞭梢,有狗皮鞭梢……哎呀呀!可多着哩!小屋里还有一个小套间,套间里盛的各种农具,有各种的锄:有小锄,有大锄。有各种的镰:有柳叶镰,有鱼头镰,有割苜蓿用的大镰。有各种铁锨:有小铁锨,有大铁锨。墙上还挂着渔网:有三指眼、二指眼、一指眼、半指眼,有抬网,有旋网,有罾,有鱼叉。场院里放着大小碌碡,还有碾子有磨,有水筲,有担杖……数也数不清。老财主们虽然有这些生产工具,不一定都用得着,平时置下,以备将来子子孙孙不作难。

朱老忠越看越高兴,拈着胡子走回来,自言自语:“咳呀!明朝手里的老地主,该分的财富可就多了!”他走回去,坐在炕沿上说:“同志们!敌情紧急,咱们还是先分粮食、财物、家具,先发动群众,群众发动起来,就什么也不怕了。至于土地,谁也背不了走,也扛不了走,敌人给我们空隙,我们再分。目前分不了,也不要紧,常言说得好:‘立着的房子,躺着的地,跑了和尚,跑不了寺。’什么时候能分,什么时候再分,你们看怎么样?”这时,他感觉到发动群众是一件大事。

朱老忠一说,大家哈哈笑了,说:“大队长的话,一点不错。”

朱老忠说:“好!敌人不会给咱太多的时间,说分就分,赶早不赶迟。”朱大贵又对中队长们谈了谈放警戒、放流动步哨、监视敌人的事情。朱老忠拿起腿走出来,人们在后头跟着。

猛地他又想到,全军人马,自从早晨,水米不打牙。他说:“赶快叫人们点火做饭。”

一壁说着,走到猪圈跟前。朱大贵一脚跳到猪圈里,拍着肥大的猪脊梁说:“爹!你看,放着这玩意干什么?”

朱老忠听得说又停住步,笑嘻嘻地看着圈里一群肥猪。猪一见了人,走上来哼哼叫着要食儿吃。朱老忠看了看朱大贵,笑眯了眼睛说:“好!你们想吃地主的肉,是吗?你要明白,那是冯老兰的,冯老兰是封建。”

朱大贵留恋不舍,弯下腰去,捋着猪脊梁上又黑又亮的鬃毛,说:“不,他人封建,猪不封建。无产阶级的肠胃,吃下去就把它消化了。”

朱老忠哈哈笑着说:“好!你们想吃猪肉,先杀它几头,叫红军壮壮身体,好打仗。”

朱老忠叫了珍儿,带着中队长们,走到冯家内宅。一路走着,看着那些高大厚实的房屋,都是经过多少年代,年积月累,由劳苦大众的血汗造成的。因为作战,那架老藤萝的叶子,也被打得七零八落了,风一吹,飘了满天满地。朱老忠叫了珍儿,走进仓房,仔细一看,谷囤可多哩!大的是席囤,小的是荆囤,囤前摆着神桌香炉,囤上贴着红签,写着各种年号:有明朝时的谷囤,也有清朝的谷囤。老财主们历年积下粮食,夸他们的豪富。就是饥馑最严重的崇祯朝代,还留下一囤粟谷,作为子孙们的纪念。朱老忠愤怒地说:“怪不得咱穷人们没有饭吃。同志们!来,先分粮食,大秤分粮食,小秤分金银。”

伍老拔走上去说:“这些个粮食,还分得过来?我看发动群众亲自下手吧!”

朱老忠一时高兴,走出来登上扶梯,到屋顶上敲起铜盆,大喊:“街坊四邻!穷苦老乡亲们!红军打开了冯家大院,没收了他的粮食财物,分给贫苦农民。东西可多哩,谁愿拿多少,就拿多少,快快来吧!”

锁井镇上的劳苦大众们,听得朱老忠敲动铜盆,当当响着,听说红军赶跑了冯贵堂,逮住了冯老兰,给人们出了气,两手打着哈哈,快乐得不行。东锁井的人们,早就敲起大锣大鼓,好像庆祝新年,听得朱老忠喊,一群群一伙伙地背着口袋,拿着箩筐,奔向冯家大院。在大街上拥拥挤挤,灌满了街筒子,呼噜喊叫,像滹沱河里的流水。贵他娘,顺他娘,庆儿他娘,春兰他娘,也跟人们一块跑了来。朱全富老奶奶,背着布袋走过来,看见朱老忠,慌着眼睛问:“分粮食吗?我是大份小份?”

朱老忠捋着胡子,仰起头哈哈大笑了,说:“什么大份小份?你随意拿吧!什么分东西?这是咱们自个儿的,今天要拿回家去。”

朱老忠站在台阶上,两手叉在腰里,笑笑哈哈,指挥红军们给群众装粮食。看穷苦农民们把成口袋的粮食背回家去,把成包袱的棉花抬回家去,指挥人们把单、夹、皮、棉,好衣好裳,闪缎被褥,金银首饰……把各种各样的好东西都分了,又分了各种农具。春兰看见朱老忠今天这么高兴,闪开乌溜溜的大眼睛,说:“大叔!咱穷人可有今天了,开仓济贫,饿不死人了!”

朱老忠拍拍胸膛,说:“走着瞧吧!毛泽东同志和朱德同志还要派一支劲兵北上抗日,不久就到咱的脚下,好日子还在后头呢!”说着,他在人群里认出老驴头,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把嘴唇就在他的耳根上,问:“老哥!你也来了?”

老驴头拍拍布袋,停住拿簸箕的手,龇开牙齿笑着,说:“好呢!我为什么不来?农民暴动起来,我还怕什么?”

朱老忠看见冯大狗家里的,也在人群里装粮食,挤过去拍拍她肩膀问:“怎么样?这安家费算是有了,你要多少?”

冯大狗家里的看见朱老忠,慌着两只眼睛说:“神人!看见你们打仗,吓得我身上直打激灵。俺受了这些年的苦,今天可吃顿饱饭吧,我要磕头谢你们哩!”说着,跪在地上,咚咚地磕了几个响头。冯大狗在外头当兵的时候,她抱着小的,拉着大的,沿着门赶饭吃,穷得不行。遇上打土豪分田地,心上实在高兴,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人们挤挤攘攘,翻箱倒柜,鼓捣仓库,仓尘卷着粮虫,飞腾到天上。朱老忠看见冯大狗从夹壁墙里背出一口袋洋钱,走上去说:“农民暴动,有饭大家吃,有钱大家花,金银财宝不能自个儿要!”立刻叫了朱大贵来,把口袋背在脊梁上,敞开个小口,让洋钱哗啦哗啦地流出来。朱大贵在头里跑,朱老忠在后头喊着:“老乡亲们!快来拿吧!冯老兰的钱是穷人的血汗,人人可花!”他们顺着大街,边跑边喊,洋钱滚了满车道。一大群老太太、老头、大人、孩子,在后头跟着拾,跪蹴马趴地乱抢,说:“真是!活了一辈子了,还没遇上过这个年月,高兴死人了!”

朱大贵在头里跑,金华也跟在后头拾,拾满了沉甸甸的一褂子包。一边拾着,哈哈笑着说:“看你!真会闹着玩儿!”

朱大贵说:“有多少这个年头?看这有多么热闹?领着大家伙儿取个乐儿吧,吐吐肚子里的冤气!”

伍老拔、朱老星、严志和和一些红军们,背着枪站在梢门口上看着,觉得革命多少年来,才摸着今天这个解放的日子了!

朱老忠猛地又想起一件事,说:“嗯?还没有找到冯老兰的红契文书。”严志和也说:“可就是!”又齐大伙儿去找冯老兰的文书匣子。冯家大院房子多,找了半天,也找不到。急得朱老忠鼻子尖上冒汗珠,搓着大腿暗想:“唔!可藏到哪里去了?”发动人掏了炉膛,掏了鸡窝。又找了铁锨大镐来,翻掘院子,翻了二三尺深,还是找不到。

朱老忠等人们分完了粮食、棉花,分完了衣服,他把踩在地上的破烂衣裳拾起来,抖了抖土,说:“这在饥荒年月,都是好东西,不可糟蹋!”亲自抱起来,送到附近穷苦人家去。回来又把囤底子打扫了一口袋粮食,吹簸干净,扛在肩膀上,背进一家小栅栏里。老太太没经过这个年月,正在院子里念佛,听着大街上的动静。看见朱老忠走进来,睁圆惊惶的眼睛,说:“咳呀!天神!你们真敢做这样的好事?世界上还有谁们敢破着死命这样干哩?快来家里坐坐!”她伸出两只手走过去,拉住朱老忠不放。看见粮食,她一时高兴,流出眼泪哭泣。她已经几天没吃饱饭了。

朱老忠把口袋放下,走过去安慰说:“老奶奶!你为什么不去分点东西?”

老太太说:“唉呀!哪里走得动呀,听说农民暴动,只是心上慌,走不出门去,急死人了!”

朱老忠认出是老猪他奶奶,拍着她的肩膀说:“老奶奶!红军起手了,开仓济贫,打土豪分田地,这就翻了身了!”朱老忠把谷子背到她的小屋里,又说:“看看好不好?这是冯老兰喝了咱的血,今天叫他吐出来……”

奶奶说:“那可好!咱自个儿的东西嘛,今日个回到老家了。你们闹腾了半天,一直打了半天仗,快来炕上坐坐!唉呀!穷人有了今天,是一辈子也想不到的。”

朱老忠说:“老奶奶!从今以后,红军要给你们撑腰做主,再也不作难了。”

老奶奶见了粮食,心里高兴,连推带搡,把朱老忠按在炕头上,又跪下磕头,说:“天神!天神!天神下界了!”朱老忠笑笑嘻嘻,赶快弯下腰扶起老奶奶说:“不是天神,是农民暴动,地主阶级剥削了咱们,叫他们吐出来!”他说着,走出小栅栏。

这一天,红军们打开冯老兰的庄户,分了粮食,缴了枪;又到冯老洪院里,分了粮食,收缴了枪。这是第一个大胜利,真是鼓舞士气,振奋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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