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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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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湘农和朱老忠一手持枪、一手扬鞭打马,傍着队伍一阵疾走。

朱大贵两手端着枪,带着队伍在头里走。枪上闪着明亮的刺刀,两只大眼睛向外突着,东瞧西看,搜寻着敌踪。他气势汹汹,好像一只幼狮,恨不得敌人是只野兔,赶上去把它吃掉。二贵扛着一杆快枪,春兰和严萍,每人扛着一杆红缨枪,急急忙忙向前走。走着走着,左前方又发现枪声。马听得急骤的枪响,似乎眼前闪着战斗的烟火,“嘿耳”地尖叫了一声,抓开四蹄,伏下腰疾驰。红军队伍潜入青纱帐里,飞奔前进,时间不久,枪声落在脑后。朱老忠为了减轻马的重负,从马上跳下来,拉马前进,赶上春兰和严萍说:“孩子!你们骑上我的马吧!”春兰和严萍也实在觉得累了,昨天走了一天的路程,晚上没有睡觉,今天早晨就开始战斗,直打了一天仗。可是,她们看到朱老忠这么大的年纪了,带着队伍,不忍骑上他的马。

贾湘农想察看一下前边的道路,抓紧缰绳,脚后跟用力磕了几下马肋,马喘了两口气,把耳朵一抿,踢踢踏踏地走起来。他在尘扬中睁开眼睛看了看,日头平西了。阳光晒在红色的高粱穗上,晒着眼前满生杂草的长长的大路,大路上躺着路旁庄稼的影子。他坐在鞍鞒上返回身看了看,队伍像一条拉紧的链子。游击队员们,有的扛着一支快枪,有的扛着一杆红缨枪,匆匆走着,睁开大眼睛互相看着,闭紧嘴,谁也不想说什么。他怔起眼睛听了听,河的对岸,枪声更加紧急。他明白李霜泗、张嘉庆和翟树功,已经带队突过潴泷河,向白军司令部攻击了。他又举起鞭子,在马肋上擂了几下,摇摇头,看看灰色的天空。目前他的思想,集中在一个问题上:要通过空隙,避开敌人的锋芒,离开危险地带,把队伍带出去。

朱大贵两手端着步枪,迈着沉重的脚步,不时睁起两只大眼睛朝四处张望,一心专致地带着红军队伍前进。这时,他不想再派一个侦察员,自己就是侦察员。也不想再派一个前哨部队,自己就是前哨。假如有敌人杀来,他会奋不顾身,冲向前去。有枪弹飞过来,他恨不得挺起胸膛迎上去,掩护同志们前进。

贾湘农听枪声渐稀,停住马,等待后边的战友们跟上来。严志和肩上扛着一支长枪,为了避免目标,把红缨掠去,枪头在夕阳中闪着光亮。他虽然第一次打仗,可是在战场上非常英勇,一心要保卫抗日政权、为孩子们复仇。他想:只要孩子们为革命活着,我死了也高兴!自从暴动以来,一直鼓足劲干下去。他觉得:只要跟着湘农司令员,无论到什么时候,也是有办法的。他一行走着,脸上汗水珠像小雨点往下滴。

伍老拔两手擒着步枪,紧靠着胸膛,离远看见湘农司令员在看着他,他憋住一口气,跑了几步,跟上队伍。他紧紧跟上这匹马,马跑得快,他也跑得快,马跑得慢,他也慢步走着。他想:只要跟着湘农司令,到什么时候,都会有路走的!

朱老星扛着他的步枪,紧跟着朱老忠的马,马跑得快了,他也紧跟着跑起来。他想:只要和红军在一起,到了再危险的境地,胆子也是壮的。两条腿疾速地走着,队伍走多快,他也能跟得上。他右肩扛着枪,扎煞起左手,不住地前后摇摆,一股劲儿往前走。不时睁起两只眼睛往回看。总觉得耳旁像响着枪声,担心敌人会追上来。

朱老忠倒背着手,两手牵着马,一步步走着。春兰和严萍走得累了,伸出一只手攥住马尾,紧紧跟着,马跑得再快,也拉不下她们。有时马跑得太快了,带得她们像流星似的。在春兰和严萍后面,紧紧跟着二贵,他手里提着快枪,迈开大步走着。

贾湘农扭着头,看着他的战友们一个个走过去。枪声还在西南上响着,他想打马急走几步,赶快越过潴泷河,可是总也望不见那道弯弯曲曲的长堤。他心上焦急,口里干渴得厉害,打马赶了上去,眯缝起眼睛问朱大贵:“这里离河道还有多么远?”

朱大贵向前望了望,说:“反正不会太远了,也许就在眼前!”

他舒过耳朵听时,朱大贵不再说什么。人们都张着两只大眼睛看着,盼望他出个好主意,把人们带到一个安全地方。可是在目前的环境里,他也实在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四围敌情不明,手下的力量,也只有这么多,部队已经失掉联系,枪声还在几个地方响着。约摸走出四五里路,刚转过一片玉蜀黍地,忽然间在红色的高粱穗间,现出一溜黄色的土牛,他打马奔过土堤。走完小豆地上一条明光小道,队伍开始隐入河身里的青纱帐,贾湘农胸中才舒了一口气,心里说:也许,这就脱离开危险地带了……

贾湘农刚刚想到这里,右前方堤上枪声响了,有穿黄衣裳的从堤上追下来。他大声喊道:“左前方发现红军,开枪!”贾湘农挺直腰站了一刹,想集中队伍打个硬仗消灭了它,转念一想:已经人困马乏了!于是,喊了一声:“敌人来了,跟我走!”喊着,拨转马头,向正西方向疾走。可是,左去是河流,右去有敌人。又打马向西北方向突去,不提防马失前蹄,扑在地上。炮火在头上响起,他顾不得马,一下子扑在豆田里,滚过一个埂坎,爬进玉蜀黍地。

朱大贵听得枪声,立时呐喊:“同志们!不要慌,快跟我来!”人们听到命令,很快地跑到他的跟前。他决心摆脱敌人,涉过潴泷河,可是他心上也有些疑虑不定:是不是可以涉过河去?在一刹那间,敌人端起枪,呀呀地喊着,从堤坝上追下来,想摁窝儿把红军压垮在这里。朱大贵大声喊叫:“同志们!快找隐蔽地,打狗日的!”说着,急忙伏在地上射击,枪声又响起来。

这时,日头只有一竿子高了,人困马乏,不能蛮干。朱大贵说:“同志们!跟我来!”他回过头,伸手拉住贾湘农,向前飞蹿,人们像一窝蜂似的跟上去,敌人的炮火在头上响成一片,尘土飞扬。红军一阵疾跑,看看危险正要过去,啪地一颗飞弹打在严志和的腿上。他叫了一声,翻身倒了下去。

朱大贵回头一看,敌人赶了上来,队伍像惊炸了的羊群。各人钻在田野里逃走。朱大贵用手推了一下贾湘农,说:“司令员!快走!”伸手握住贾湘农的胳膊,紧走了几步,把贾湘农的手送到腰里,叫他抓住自己的腰带,回过头打了一阵枪,撒腿跑起来。一会工夫,把敌人丢在后头。一出玉蜀黍地,看见明光的河流,从南方流来。焦急之下,顾不得河水深浅,拉起贾湘农,跳进河水。一时间,枪弹像雨点子落在水面上,激起无数水泡。他也顾不得贾湘农会游水不会游水,拉着他一个猛子扎了下去,泅进水里,约摸走了几十步,刚一浮出水面,枪声又响,子弹又打过来。他牵紧贾湘农的手,拨水前进。贾湘农摇摇头,顺着水流凫了下去,不一会工夫,把敌人丢在河那边。他们在一个河湾里停住,上了岸走进蓖麻地,贾湘农心上才算落实了一些,浑身的水往下滴着。他站在那里停了一刻,环顾四周,只剩下他和大贵两个人。贾湘农拍了大贵一掌,说:“快走吧!”

朱大贵说:“好,向前冲!”说着,两个人钻进庄稼地向前急走。这时四围寂静,危险已经过去。贾湘农多少个昼夜没有睡好觉,头有些沉重,身上发起烧来,两只脚几乎拖不动身子,实在疲乏了。他说:“大贵!我们能不能歇一会再走?”

朱大贵对着他的脸看了看,说:“不!不能停在这里,兴许敌人还会追上来!”又说:“来,我背着你!”他猛地蹲下身去,把脊梁向着贾湘农。

贾湘农感激得不行,两手推着大贵,说:“不,不能……大贵!”

朱大贵回头看了看,又站起身说:“我还是背着你吧!兵荒马乱的……”

贾湘农摇摇头说:“你也累了!”

朱大贵说:“咱们一直朝太阳落的地方走,就会到蠡县边界!”

两个人走过一片高粱地,又走过一片谷子地。也不知走了多么远,才走进一座古坟。竖起耳朵听了听,已经听不见枪炮声,一片蝈蝈声,在谷子地里叫着。那是一片很大的古坟,坟地上光秃秃的,生满了梭草。碑碣像树林一样,坟前有架石牌坊,两排石兽。它们经受了多年风雨的剥蚀,花纹和字迹都湮灭了。枯死的老榆树上,落满了鸦粪。乱冢里放出腐木的气息,一只地鼠,偷偷地从穴中爬出来,睁开两只黑眼睛,骨碌骨碌地看了看,又诡秘地缩进洞里。贾湘农和朱大贵,两个人坐在石龟上,互相看了看。贾湘农瞪起眼睛,板起面孔沉默着,不说一句话,他在考虑下一步的工作;通讯联络是困难的,他想不出杨万林、李学敏、蔡书林他们几个大队冲到哪里去了,也不知道李霜泗、张嘉庆和翟树功的作战情况;朱老忠、伍老拔、朱老星,那些老战友们落在什么下场。

他们坐在那里,眼看着太阳渐渐西沉,天地相连处一带浑茫。他们行了一天军,打了一天仗,还没有吃东西。贾湘农在乱坟上走来走去,活动了一阵。坟地很宽,坟头上长出一丛丛酸枣树,枯树上落着几只老鸦,迎着夕阳呱呱地叫着,听到动静,噗啦啦地飞上天去,又叫了两声,看不见了。贾湘农看着目前情况,觉得心里郁闷,喝了一声,说:“嗬!这一仗打了个痛快!”

朱大贵跷起一只脚蹬在龟背上,两手拍着胸膛说:“敌人好歹毒!从早战斗到晚,这一阵子好跑!”

贾湘农点点头说:“我们想想看,用什么办法能把人们再聚集起来?”

朱大贵仰起头,对着天上,说:“今天恐怕难办了,明天再说吧!”

贾湘农对着夜色出神,不知怎么,今天月亮昏暗,周围显出一匝风轮,他想:恐怕明天是个风雨的日子……一时间,老战友们的形象现在他的眼前,一场场战斗的场景,从眼前映过。想起他的家乡、街道、房屋、树木……想起锁井,想起滹沱河岸上的村庄。在夜色中,贾湘农耐不住烦闷,心情沉重,压得胸膛里透不过气来。天气热,身上出了满下子汗,口渴得厉害,他想去找点凉水来,浇浇心上的烦躁。走不多远,听到高粱叶子响,贾湘农怕再遇上意外,机警地躲在豆棵底下。在夜暗里,影影绰绰看见有几个人走过来。等走近了一看,是朱老忠、二贵、春兰和严萍。朱老忠脸上着了伤,粘着血疤。二贵光着膀子,把白布褂子缠在腰里,裤脚子撸到膝盖上,带着泥水。这时,贾湘农破愁为喜,猛地蹿起来,紧走了几步,说:“好!可见到你们了!”说着,他一把抄住朱老忠的手,笑了说:“唉呀!老同志,你们还活得结结实实!”他睁起两只黑亮的眼睛,看着春兰和严萍,又看看二贵。

贾湘农带着朱老忠和二贵他们,走回老坟,见着大贵,大家一齐高兴。他鼓鼓劲,笑了说:“我们不能失败!敌人打散了我们的游击队,征服不了我们的心,我们还会集合起来。共产党员的心,是铁打成的,钢铸成的。好比是一把谷种撒进土里,几年之后,经过雨水浇淋,就又生根发芽。也好比是一颗火种,埋进柴灰里,经风一吹,就会冒出火焰……”

朱老忠说:“既是这样,咱不必等将来。这红旗既然打起来,我们还要集合起队伍再干!”

贾湘农说:“看看形势,要从远处着想!”他们谈着工作,朱大贵钻着庄稼地去找水井,他们觉得饥又饥渴又渴的,很想喝点水。离远处,忽然看到一棚瓜架,架上开满黄花,心想许是一口井,走过去一看,果然是一个菜园,井旁湿得阴阴的。朱大贵找到了水井,立刻叫了湘农他们来,在月光之下,几个人围着那口水井转了半天,可是找不到提水的家什。朱老忠站在井台上,仰着头呆了半天,守着井喝不到水,心里实在焦急。他弯下腰看了看,水上有两只青蛙,在月影里浮沉,井里冲出清凉的风。贾湘农脱下鞋子,用脚板踩着井旁阴湿的地方,笑笑说:“来吧!使脚心感受一点潮湿,心里也就少一点烦渴了!”说着,大家都脱下鞋子踩在阴湿的地方,果然心情凉爽,心里的烦躁也过去了。朱老忠采下井台上的马兰,一根根连接起来,绑上一只鞋子,好像一只小罐,试了试,就用这只鞋子提上水来。他顾不得滋味好坏,先伸起脖子喝了一口,大喊:“来吧,救命的恩人到了!”

大家一齐跑过来,弯下腰喝了清凉的井水,心上凉爽下来。走回老坟,天渐晚了,肚子又饿起来。贾湘农看了看天边的月亮说:“如果月亮是个大烧饼就好了!”说着拍拍膝盖,哈哈笑了。

朱老忠说:“月亮虽然好,也许一敲是铜响声,就是不能充饥。不要紧,你们塌下心来歇息歇息。我想想办法,去给咱们准备点吃喝!”他叫了春兰和严萍,走到玉蜀黍地里,那是地主家一大片玉蜀黍地,每人掰了一抱青玉米来,又叫春兰和严萍跑到高粱地里,擗了两抱青叶子。他在草地上挖个土窑,把木棍搭在土窑上,铺上高粱叶,叶子上蒙了湿土,把玉米剥光,一条条摆好,盖上叶子,再蒙上湿土。把锅搭好,一切搭置停当,就是没有火种。他又转着脑子考虑,鼓着嘴唇遭了半天难,猛地心上一亮,伸手从衣袋里取出一粒子弹,把弹头扭掉,把火药倒在石桌上,用弹头研着火药。倏地闪了一下光,迸出一颗火星。虽然只是一颗火星,他心上也感到意外的高兴,立刻拿了干穰柴来,煨着火药取火。可是火星一刹那就逝灭,不能燃着柴禾,他的心上顿时又凉下来,烦躁地在地上走来走去。猛地又想起一个办法,弄了一堆穰柴,放在石桌上,把铜泡叩在柴上,拿起烟锅拼命凿着泡顶,凿着凿着,啪的一声响,腾起一阵烟火,穰柴着火了,冒出通红的火光。他惊喜地喊着:“救命火来了!”春兰和严萍听得说,连忙擗了一抱干叶子来,搁在火上。就用这火,烧熟了一锅青玉米。大家吃着玉米,湘农说:“真是!老忠大伯有勇有谋,可称一员战将!”

朱老忠笑了说:“嘿嘿!红军又在这里开饭了。先说吃饭,再研究将来怎么办?”

贾湘农在黑夜中笑了笑,挺觉高兴。他说:“想不到咱们又在这里开起饭来,可见天地之大,到什么时候都是有道走的!不要愁眉不展,也不要唉声叹气!”他又叫二贵说:“越是困难时候,越是要小心,你先去站岗,我们吃过了你再来吃。”

朱老忠也说:“对!要提高警惕”他拿了几根玉蜀黍棒交给二贵说:“孩子!你去吧!要解饥,就吃熟的,要解渴,就吃生的。”

三个人吃着饭,研究决定:明天春兰和严萍看家,四个人四路出发,去联络各路红军,到这座老坟里来集合。决心再打起红旗,继续开展游击战争。

这天晚上,他们睡在青纱帐里。几天来没睡好觉,想好好睡一宿,天明了好去跑踏工作。他们擗了高粱叶子铺在地上,两个人一块并肩睡下。贾湘农一时睡不着,从叶子夹缝中看见湛蓝的天色,天上闪着繁星。他又想起暴动的事,想起失败的后果,想起那一场悲壮的战斗……刚合上眼睛,有风从远处的树梢上响过来,北半天上掣起两道闪,雷声隆隆响着。刹那间乌黑的云头滚到头顶上,把星河遮住。刮过一阵冷风,稀疏的大雨点子,噼啦啪啦地打着叶子响过来。远的、近的、大的、小的……哗哗地响个不停。骤然之间,似有千军万马在庄稼地里奔腾,暴风雨冲过来了。地下有了水,他们只好站起身来。雨水顺着脖子脸流下来。贾湘农焦灼地抬起头来,盯着像锅底一样黑的天色,身上淋着雨,脚下雨水哗哗流着。雷声隆隆地响着,一道亮闪照在眼前,他看见朱老忠、大贵、二贵、春兰和严萍伸起脖子站在雨水里。咳!他们已经落到这个地步,遭难的事情都赶在今天了,经过一天战斗,又逢着下大雨。他又想到今天晚上,不知道有多少革命的人们,不知道有多少受伤的红军淋在雨里,刮着风下着雨,天冷下来,实在寒冷。贾湘农挺直了身子,搂紧朱老忠,觉得朱老忠的心热烘烘的,突突地跳个不停。他受了很大的感动,锁紧眉梢,合上眼睛,勇敢地仰起脸,迎着雨水的浇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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