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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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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一颗飞弹打过来的时候,伍老拔愣怔了一下,敌人追上来,子弹在头上哧哧乱响。他忙扑倒,钻进一片茂密的黑豆田里,又爬过一带留茬地,在玉蜀黍地里跑着。影影绰绰看见前边站着一个人,他又愣了一下,定睛一看,是朱老星。朱老星以为是敌人赶上来,两手端着枪,眯起眼睛瞄准。当他一看出是伍老拔,把手一挥,说:“快跑!敌人上来了!”说着,两人开腿就跑。一边跑着,又回过头,咧起嘴说:“好!可冲出来了!”

两个人原来还是紧紧跟着大伙,后来敌人追上来,就跑散了。他们跑了一阵,伍老拔放慢脚步说:“咱们光顾自己跑,也不知道湘农司令员和老忠哥他们怎么着哩?”朱老星叹口气说:“走吧,先脱出危险再说!”伍老拔用手遮住太阳,朝四处望了望,说:“敌情不明,也闹不清朝哪里跑。”朱老星说:“今天四面都是敌人。”他们一直钻在庄稼地里,傍着河边,弯弯曲曲地往北跑。朱老星问:“还背着这枪吗?”伍老拔说:“枪是不能丢啊,我要把它带回去,插在灶洞里,等土豪霸道们反攻的时候,好镇压他们。即使没了我们,也要把这件武器留给我们的子孙。以后到了社会主义,也要叫他们知道,他们的老子是闹过暴动的,是从打土豪分田地起家的。”

枪声越离越远了,朱老星站住脚,返回头眯缝上眼睛,看着战场的上空,只见西风旋卷黄尘,冲入云霄,遮住蓝色的天空。他叹口气说:“咦呀!一场好战!”伍老拔挺起脖颈,摇摇头,睖起眼睛说:“这一仗不能算完!”

枪声歇下来的时候,两个人走到堤坡下边一片柳子地里,在沙丘旁边歇下脚。朱老星看伍老拔胳膊上还缠着红袖章,走过去说:“这玩意也该摘下来了!”伍老拔问:“摘下来干什么?”朱老星说:“叫人一看就知道咱是红军。”伍老拔把胳膊一闪,瞪起眼睛,变了脸色说:“不!我死了也不能摘下来,我要当一辈子红军!”朱老星看伍老拔那个固执的样子,嘻嘻笑着,不说什么。他抬头看看四面无人,自言自语:“庄稼人暴动一场,不是容易。一不做二不休,既然打起红旗,当了会子红军,这也是个纪念。”他慢慢地从胳膊上把红布条摘下来,折叠整齐,看了看袖子上那片石榴红色的痕迹,摇摇头觉得没有办法。他把红袖章埋进沙土里,说:“要记结实,大战过去,我还要把它拿回去,留给我们的子孙。”伍老拔点点头,也把红袖章埋进土里,说:“好!叫子孙们知道我们起过暴动,当过红军,这有多大的光荣哩!”

这时,太阳已经平西,他们肚子里又饥又渴。两个人说着话,把枪靠在柳棵上,坐在背阴处休息。朱老星伸手在口袋里一摸,还有几块洋钱,他说:“湘农司令员只准咱们带三块钱。我想万一遇上什么事情呢,多带上几块吧,果然遇上了这么大的灾难。”又咧起嘴说:“咦呀!一场好战,今天我才知道打仗不是容易,比拔麦子还费劲!”伍老拔说:“可是也出了一大口气,我们到底杀了土豪,分了他们的粮食!”

他们把几块洋钱合在一处,在柳棵底下刨坑埋上,又走到河边上。他们打了一天仗,跑了一天路,浑身尽是尘垢,汗腻腌渍得身上奇痒。看周围没有人,跑到河里洗了个大澡,把身上泥土洗得干干净净。上岸穿上衣服,才说走回柳子地,从南方来了一只大篷船。伍老拔站住脚,笑笑说:“大哥!我看咱下天津卫逛逛去吧,先离开这地方再说。”朱老星说:“也好!”伍老拔走到河边,向船上打个招呼,说:“请问,咱这只船是上哪儿去的?”摇船的说:“上白洋淀去,是下天津卫的!”伍老拔一听,觉得挺对事儿,打起精神问:“我跟你这船行不行?”摇船的说:“怎么不行?你是买的,我是卖的!”

没等伍老拔答话,从篷下探出一个人来,胖大身体,穿着月白裤褂,骨碌着眼睛,摇摇头说:“掌船的!这地方正闹暴动,咱可小心红军!”说着,睁开大眼睛看看伍老拔,又看看朱老星。朱老星也说:“我也跟你这船行不行?”摇船的开始有些怀疑,睖着眼睛问:“你们两个是一事不是?”朱老星也不看一下伍老拔,唔唔哝哝说:“不,是搭伴走的,我们要上天津去付苦!”伍老拔一下子笑了说:“红军脸上也没漆着字儿!”他说着,向朱老星丢了个眼色。这时船停在岸边,伍老拔跑回去把枪埋在柳棵底下,拿着洋钱跑回来,跳上船去,坐在船头上。朱老星蹑悄悄上了船,他怕人看见袖子上红色的痕迹,把小褂团在手里,悄悄地坐在船尾。

船上的人们见停了船,都下地活动,有商人也有地主,穿着雪白裤褂,戴着洋草帽,多是下天津做生意的。抽袋烟的工夫,船才开了,下水的船,走得挺快,河风顺着堤岸刮过来,刮得岸上的庄稼叶子哗哗地响。初秋天气,还是热得厉害,商人和地主们坐在船舱里,舱里放个小桌,几个人围桌喝酒猜拳。喝着酒,念叨起农民暴动,说:“庄稼百姓就是无知,稀里糊涂地跟着红军跑,结果是一场洪杨之乱!”

伍老拔听了,像掠肠刮肚一样,心里很觉难受,合紧嘴不说什么。朱老星看他脸上变了颜色,气得哺哺的,暗暗打了个手势,叫他捺住性子,不要声张。伍老拔看看船行在水里,也无可如何。他觉得心气不舒,把一口气窝在心里,静静听着,避开眼睛,不看他们,忍下这口气,逃出危险再说。他想到了天津卫,能做工就做工,能种菜园子就种菜园子,再设法找组织……正翻上倒下想着,大胖子商人喝得醉醉醺醺,从船舱里走出来,打了个哈欠,朦朦胧胧地看了看伍老拔,又看了看朱老星,说:“要小心,看看船上有共产党没有,杀人放火,可厉害哩!”这时,伍老拔也站起来,嘻嘻哈哈地迎上去,说:“你害怕?昨天晚上做了个梦吧,梦见你的脑袋要分家!”

大胖商人听了,浑身打了个激灵,又转过头去,觉得浑身噤森森的。下水船走得很快,黄昏时分,船走到一条长堤,又穿过一片芦苇,到了白洋淀一个村庄,岸上有临时搭起席棚卖饭的。船家要在这里打尖吃饭,把船靠岸,系好了缆绳。客人上了岸,坐在席棚底下休息。大胖子商人,坐在茶桌子上,叫伙计沏上一壶好茶,买了花生瓜子,喝着茶大骂:“打土豪分田地,那不是砸明火?明抢暗夺,还不和土匪一样?”他越说越气,把褂子袒开,张口大骂起来。

伍老拔蹲在地上抽烟,骂声好像锥子钻心一样疼痛,他觉着比骂老祖宗还厉害,热血一下子冲到头上,红了脖子脸,实在按捺不住性子,心头一阵急痒,他想:“左不过是到了这个地步!”猛地抬起头一看,四周都是水淀,他觉得无可如何,又忍气坐下。红军像捅了商人地主们的肺叶子,一个个骂骂咧咧,絮叨个不停。伍老拔是个红脸汉子,听到这时,实在忍不下去,心火上升,烦躁得站起身来走走转转。他悄悄走到灶旁,伸手抄起劈柴的斧子,在手里掂了掂,红着眼睛,下嘴扇打着哆嗦,鼻口里呼呼地出着粗气。大胖商人向他瞪了一眼,身上打了个冷战又坐下。也是一时疏忽,他以为伍老拔拿斧头去修理什么家什,并未想到别的,但也总没放下心来,听到背后有脚步声,猛地仰起头一看,那张雪亮的板斧已经落在他的头上,张口大喊:“唉呀不好!”说时迟那时快,这句话还没说完,伍老拔攥紧斧头,照准他的大个头颅,喀嚓就是一家伙。大胖商人并没喊出第二声,顿时脑瓜迸裂,红红白白的脑浆流了出来。那个大胖身体,像一筒石碑,扑通的一声倒在地上,扎煞起手,抖动了几下,蹬蹬腿就算完了。

一个地主吓得扎煞起手,大声喊着:“不好!砍了人!”人们还不知道是怎么回子事,顿时间乱成一片,吓得变貌失色,有的拿起腿就跑,有的人把脑袋钻在桌子底下。这时才有人撒开嗓子大喊:“捉凶手!”一句话把人们提醒,不约而同,齐大伙儿向伍老拔扑过来。伍老拔手持大斧,瞪圆了眼睛,摆个骑马蹲裆式,拉开架子挡住,大声喊道:“明人不做暗事,好汉做事好汉当!”他左手把胸膛一拍,伸出大拇指头,哈哈笑了说:“老子就是红军,老子就是共产党。地主阶级,谁不服气站出来!”说着向那些人们扑过去。

商人地主们看他红头涨脸,圆睁着大眼,举起板斧赶上来,围着饭桌叽哩咕咚乱跑。伍老拔瞪起眼睛,端着斧子追赶。这场仗正打得热闹,猛地一声警笛响,从村里跑出人来。伍老拔抬头一看,是局子里的警察,提了枪,弯着腰跑出街口,大声喊着:“不要跑了凶手!”

伍老拔回头一看,心上抖颤了一下,说:“呀,不好!”一个箭步跳出圈子,又伸开腿扫倒几个人,开腿跑上长堤。这时,长堤上也跑过一群人,呼噜喊叫:“捉凶手!”伍老拔一时情急,前进无路,后退无门,就地转了几个圈子,大喊一声:“伍老拔!你这一百多斤算撂在这里了!”腾身一纵,跃下堤坝,跑到河身里。警察、民团和看家护院的人们,一齐赶下堤岸。伍老拔向左跑了一阵,又转回身向右跑了一阵,看实在跑不出圈子,把小褂一脱,扑通一声,跃进河潭,连打了几个漩涡,泅着水,顺着河流漂下去了。这时岸上枪声连续响起,回声在堤套里响着。伍老拔举起大斧,抹了一下脸上的水,喊:“你们打不着我,下水来大战一场!不然,爷儿们就顺着水下了天津卫了。”

警察和民团,顺着河岸往下追。一个黑长条汉子,像锅底一样黑,提着裤子跑下堤来,喊着:“甭打枪了,看我捉活的!”他把裤子一扔,跳进水里,鱼儿似的顶着水溜奔了伍老拔。伍老拔生在滹沱河岸上,自幼水式高强,可是打了一天仗,跑了一天路,饭也没吃饱,有些疲劳,失了手,把大斧也丢了。

那个黑大汉,显然是水上的能手,两只手连拨着水,到了伍老拔的跟前。伍老拔见他赶过来,一个猛子扎进水里,踏着河底走下去。不提防一露头,看见那个黑长汉子早已站在他的前面,伸手就要扑他。伍老拔笑咧咧地说:“看家伙!”伸手甩过一块青泥,糊在对手的脸上,回转身一个猛子又钻下去。还没扎到河底,觉得有人抱住他的小腿。他用力弹了几下,因为是在水里,说什么也摆脱不了那两只有力的胳膊。又回过身,伸手摸了两把,一手摸住那个人的脑袋。他想用手抠住对方的眼睛,不巧,抠进嘴里,被对方咬住指头。伍老拔情急生智,伸手下取,摸住那个人的下体。那人咬紧牙关,咧起嘴角,疼痛难忍,一下子松了嘴。时间久了,他要急于上浮,伍老拔在水里时间长了,也急于出水换口气。一露头,看见又赶上一个人来,是个小粗胖子。这时伍老拔连战一个长人和一个胖人,岸上看热闹的人们,连声呐喊:“好样的!多好的水性!”喊得雷动。伍老拔只好一个猛子扎下去,歇息一会,在河底上摸不着应手的家具,好容易摸住一块石头,实在喜出望外。浮出水面一看,两个对手一齐扑上来。伍老拔一手拿着石头,一手拨着水,左闪闪,右闪闪,摆脱他的对手。正在这刻上,两个对手一齐赶上来,腾身朝伍老拔扑过来。伍老拔拨着水,在水花四溅里,照粗胖子面门猛击一石,迎头开了满面花,染红了一大片河水。一转身,不提防黑汉子已经泅到他的背后,他照准了黑大汉的脑袋,喳又是一家伙,直打得脑浆迸裂。伍老拔看看两个对手都不见了,仰翻身,顺着河水溜了下去。

血红的夕阳,落在西山上,光带像霜后的柿色一样鲜红,映着满天上的云彩,照着红色的高粱,黄色的谷子,满滩的稻田,也照着伍老拔的脸。照得河水通红火亮。这时,伍老拔的斗志并不衰退,盛怒和仇恨深深种在他的心上,四顾无人,他张嘴大喊:“中国共产党万岁!”“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看了看,依然无人,悄悄地上得岸去,身上没有衣服,他也不敢进村,悄悄钻进大路旁的高粱地里,手里还擒着那块石头,等待有人过来,他好借两件衣服穿。

朱老星在远远的树林下,慑起眼睛看着这场水战结束,才喜滋滋地走开了。

当时,严志和被打倒,腿上受了伤。眼看敌人追了上来,在危急里,他对朱大贵喊:“大贵!大贵!你们走开吧!敌人来了,快走开吧!”那时他的脑筋还清醒,从腿上抓了一把血,往脸上一抹,扑通地躺在地下,闭紧了眼睛,一动不动,像是晕过去了。敌人赶了上来,用脚踢了他一下,说:“嘿!红脑壳!装死?”这时,他闭住了气,已经没有知觉了,连动弹一下也不能。当他一觉醒来的时候,睁眼一看,太阳像一个赤红的血球,落在西山。白军走了,连一个人芽儿也没有。他嗅了嗅,还有硝磺的气息。野外很静,死寂寂的,没有一点声音。偶然有只纺线虫飞过,拉开粗笨的长声,嗡嗡地从头上飞过去了。他用两手支着地,垂下头呆了一刻,觉得浑身无力,觉得腿上有点儿疼痛。他又趴在地上闭着眼睛歇了一刻,掸掉身上的泥土,从褂子上撕下一块布,缠在腿上,裹紧伤口,两手用力一支,想站起身来往前走。当他迈起右腿,又迈起左腿的时候,一个仄不楞,好不容易,才站定了,脸上立时冒出冷汗。他用力压住血管的跳动,摇摇头说:“唉呀!我严志和好不容易!”一时心头摇动,跳得心慌。他伸手摸了摸腿上,膝髁疼痛,兴许又脱了臼了。他用力扳了一下,咯吱的一声响,忽地好了,心上喜兴不尽。

他冷静了一下头脑,抬起头看看天上,还是蓝蓝的,辨明了方向,站起身来往家走。他下定决心要回家,他说:“就是死了,也要死在家里!”说着,迈开脚步,向西方走去。走过一片高粱,又走过一片谷子,走过一片谷子,又走过一片高粱地。这时两只手上、两条腿上都是泥土。才走的时候,他还不觉怎么的,爬过一二里路,就觉得实在乏累了,肚子又饿得慌。他停下来,抬起腰,伸起两只手,看看夕阳西斜了,他又顺着路慢慢走去。走呀!走呀!可是肚里又饥又渴,难以忍受。猛地看到车辙沟里有一洼水,他弯下腰,把草拨开,摁下头喝了一口。可是那太少了,只有一点点,喝在嘴里,有一股酸马尿的味道,并解不了什么渴。他继续往前走,走着走着,抬头一看,眼前是条河,河水在月光下闪着光亮。他才想起,当时被敌人打倒,是在堤套里。当他走到河边,摇摇头又遭难了:他不知河水深浅,蹚不过河水,又怎样回到家乡?这时他又觉得肚子饿了,悄悄走到河边,用两手捧起河水,猛喝了几口。河水是温暖的,喝到肚子里挺觉受用,解了一些饥渴,也减了一些疲劳。他想:要是能吃到一条鱼有多好呀!他睁起眼睛,愣在水边,老半天也看不见游过一条鱼来。有一群小鱼游过来,那就太小了,只有半寸那么长。鱼身是透明的,肚子里有条黑色的细丝,眼睛有米粒那么大。看那群小鱼,游到一个脚窝里,他悄悄地伸出手去,猛地一把,抓住了两尾。两尾小鱼,在水里游着的时候,像点东西。可是拿到手里,就显得太细微了,搁到牙上一咬,只是一股水,有一种清泥的味道,连一点腥味也够不上,像是没有东西,倒引起了肠胃的食欲。他急切想吃一点东西,撑撑肚肠。见水边草儿青青,他拔下一把草,拧去根,在水里涮下泥土,用手攥得紧紧,送到嘴上咬了一口,倒是不难吃,于是他紧咬了几口。吃一口草,喝一口水,把草蘸着水吃。肚子饥了,只要能吃的东西,吃点什么也是香甜的。

吃了草,又喝了一点水,撑起肚子来,觉得身上也有了劲。他又顺着河边走去,心想:兴许会有个渡口,渡口上有只船,就可以过河了!心里想着,真的眼前有个渡口,有一条小船在河边停着,心上由不得暗喜。

走着,走着,看见河边上有个小村庄,渡口就在村边上。这时,他眼前一亮,好像看到锁井村旁的长堤,堤上的白杨,白杨树上有黄鹂在叫,那一大片梨林……睁开眼来,看到渡口上有人来来往往,脸上带着惊慌的神色。这时,他心上又害起怕来,恐怕被人发觉,他再也不敢向前走了,很快钻进一片苘麻地里歇下。黄色的苘麻花,又引起他的食欲,吃起来有甜甜的味道,有一点胶质可以充饥。吃着,他觉得困倦,侧卧在麻棵底下,伛偻了身子,枕着胳膊睡了一觉。

当他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没了,月亮升起,麻棵上挂上昏黑的纱影。天地相接处,像是一条紫薇色的带子。他从麻棵下寻着暗影走出来,看了看堤旁的小村,小屋的窗上射出一格格的灯光。他放慢手脚向渡口走去,走一会歇一会,他想:天黑了再过河,更方便些!不一会,天更黑了,村上的灯更加明亮起来。天上星河闪烁,路径照得明明的。

走着走着,到了渡口上。渡口上停着那只小船。他心上猛地笑起来,自言自语说:“还有我严志和活命的路,只要有船,就可以渡过河去,走回我的老家!”他想到:虽然这一仗打败了,我严志和还活着,而且活得很结实……希望就在眼前,他用力朝那只船走过去。又想:反正走了一步,就离家乡近一步。他一直向小船走去,将要把那只手扒上船帮的时候,有一个老人喝了一声:“站住!干什么的!”

严志和心上一惊,他睁圆两只眼睛,看着那个人,将继续有怎么样的动作。他站在那里,虽然时间不长,却想到很多事情:我严志和一辈子没做过坏事,怎么这样命苦呀?不知怎么,他的思想又回到宿命论上去……顷刻之间,他又想到:活!我一定要活下去,两个儿子为了革命陷在狱里,他们还要回来。于是,他又想起他的家乡,他的房院,门前的谷场,谷场上的小碌碡……只涛他娘一个人在家里,他又想起涛他娘……于是,又增加了他的勇气,回去!一定要回去!到了这刻上,家乡的温暖,家乡的长河流水,成片的梨林……使他的心上又充满了勇气,找到了最后的途径,就是“挣扎”。他要拿出斗争的勇气,回到家乡。家乡的斗争,还在等着他。

他走着走着,眨眼之间,仿佛有人走过来,是朱老忠。那是一个英勇豪迈的人,睁圆两只眼睛看着他,鼓了鼓嘴唇说:“志和!志和!我们是把脑袋掖在腰里革命呀……你是一个共产党员,可不是一个白人儿呀!”

朱老忠是他一生的好朋友,好同志。他们是世代生死至交,两个人同时参加了反割头税运动,又同时入了党,同时参加了农民暴动……两个人手牵手儿,走过生死场。今天他又听到他的呼唤,就增加了他的勇气。作为一个赤色战士,一个共产党员,他要克服一切走向共产主义道路上的坎坷不平,去寻求广大人民幸福的道路。他想到这里,又自言自语:“日本鬼子占领关东了,游击战争还没有完,革命还没有成功,我要战斗下去!”

这时,在月光之下,看出走过来的是一个老人,驼着背,长着白胡子,肩上扛着一只柳篙,是一个老水手。他用手遮住月光,这么瞧瞧,那么瞧瞧,看到严志和,又吓得跳起来,后退了几步,说:“呵!你,你是谁?嗯?怎么你也不吭一声,兵荒马乱,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严志和仔细一看,是位面善的老人,拱起双手说:“老大伯!我是过路的,一时不经心,摔坏了腿脚,我想过河,回到家去!”老水手说:“你是什么地方人?”严志和说他是玉田村人,到河东去卖布,碰上强盗贼人,抢了他的布匹,在和贼人格斗的时候,摔坏了手脚。老人连连摇头,说:“不像!不像!口音不对。在我小的时候,曾经到过玉田村,那是织好洋布的地方,那里人不是你这样口音。不要紧,说真实话吧!你是红……”严志和不等老人说完,慷慨地说:“老伯不用说吧!人,干什么也要交朋友,救我这一条性命,一辈子不能忘了你老人家的好处!”他这么一说,老人哗哗笑了,又放低声音说:“不用害怕!你是红军,在战场上打仗打伤了。”严志和唔哝地说:“一点不错,正是!”老人连连摆手说:“快上船,快上船!为了这件事情,我才等在这里,今天不知道从这条船上过去了多少红军。咳!大战过后,土豪劣绅们到处逞强,捉拿红军。如今,革命的人们都逃光了,村里成立起‘和平会’,见了农会里人,见了参加暴动的人们,就抓起来。为了这个,我才等在这里,快!快来上船!”

严志和听着,身上直打激灵。听说叫他上船,不管三七二十一,迈动脚步走上船去,老人一时愣住,说:“真的?你真的受了伤?咳,可怜的人们,走!快走!”老人拿篙点水,船往前移动了。当这只小船慢慢悠悠撑过河去,老人又作了难,他说:“村里实在没有可靠的人了,革命的人们都藏躲起来……”说着,船到彼岸,他又说:“你虽然过来河了,可怎么走回家去?”严志和从船上走下来说:“你送我回去吧,老伯!我不能亏负你!”老人说:“河口上只我一个人,还得等人过河,我老了,今年七十二岁,出在年幼的时候,我一伸脊梁把你扛回去。”说着,老人为难得连连摇头。严志和说:“那就让我自己走吧!”老人说:“咳,你已经成了这个样子,要是叫你一个人走,我实在心上不忍,不吧,再也找不到人了。不说瞎话,连我的儿子和儿媳妇也都躲开了。咳!好一场大战呀!”说着,老人横着脊梁蹲在严志和的前面,他要背起严志和,送他回家。严志和说:“大伯,不吧,你是有工作的人,不能离开这里,叫我自己走吧!”

朱老星看完伍老拔打赢了一场水战往青纱帐里一钻就逃走了,在庄稼地里淋着雨水度过了风雨的秋夜。黎明时分,小雨还在蒙蒙星星。他打算到天津去,可是他又想到没有见到贾湘农和朱老忠,没有得到组织上的许可,他舍不得离开党,舍不得离开组织,也不忍离开老婆孩子,叫他们冻死饿死,他下定决心要回到家去。

那天早晨,天还阴着,下着筛糠细雨。他一个人悄悄走出青纱帐,迈开飞快的脚步往家走。看见前边有两个人,一个穿着紫花衣裳,举着伞,一个穿着雪白裤褂,戴着草帽。他想一定是土豪劣绅,向玉蜀黍地里一钻,就藏起来。谁知不钻则已,那两个人见他一钻,迈开脚步追过来。他听到脚步声近,急忙钻在豆棵底下。那两个人寻不见踪迹,在玉蜀黍地里拨着豆棵找起来。穿白褂的说:“唔!一定是个红军,没错!”穿紫花褂的说:“可能是!”两个人东翻一遍,西翻一遍,找来找去,把他从黑豆地里找出来。

穿白褂的伸开拳头,照他脊梁上一杵,问:“你是什么地方人?”朱老星想说是别处人,口音又不对,他说:“我是锁井人!”那个穿紫花褂的人,长着两撇黑胡子,拿着“七星子”手枪走上来,气呼呼地绷起嘴唇问:“你是干什么的?”朱老星说:“我,我是找人的!”

听说是找人的,两个土豪劣绅不住地大笑。白军打垮了红军,他们就满世界逮捕红军,逮住红军就往白军里送。穿白褂的又问:“你找谁?”朱老星说:“找我兄弟,被人骗出来闹‘暴动’,小孩子家知道什么?”穿紫花褂的土豪劣绅,歪戴着草帽,举起“七星子”,恶狠狠地走过来,贼眉鼠眼地说:“你也是共产党吧?”

朱老星想:真是冤家路窄,躲开那一场,又碰上了这一场。宽绰的眉泉里,一下子打起疙皱,说:“我是受苦人!”朱老星本来想引起人的同情,可是他这么一说,穿紫花褂的土豪劣绅伸出手枪,对准他的脑门说:“受苦人就是爱闹暴动,捆他!”到了这刻上,朱老星只好装着哀求的样子,败着步儿要走。两个土豪劣绅,一齐抢上去,用手点着他胳膊上的红颜色,说:“看你这红军!”

朱老星在几天里,没有吃饱饭,没有睡好觉,经过了一场大战,又碰上伍老拔那会子事,目前他身上没有气力了。两个土豪劣绅把他摁在地上,倒剪了胳膊,五花大绑捆起来。朱老星心上一气,憋红了脖子脸,鲤鱼打挺躺在地上,瞪出两个血红的眼珠子,盯着土豪劣绅们。土豪劣绅们绑上朱老星,留个绳头牵在手里。见朱老星摆出愤恨的样子,穿白褂的走上去,抬起脚照准他的鼻子脸说:“你妈的!还耍死狗?”一脚踢破了他的鼻子,流了满地血。朱老星喷着血水说:“妈的!你们踢我吧!打我吧!我左不过是活不过去了!”到了这个份上,朱老星才想:咳!暴动失败,我朱老星也算到了老家了!

穿白褂的土豪劣绅,猛力一拽,把朱老星从地上兜起来。朱老星一时站不住脚,流星拨拉地转了几个圈才站住。只觉天旋地转,眼目昏花,头脑沉重得抬不起来。

土豪劣绅们把朱老星牵到村边,村里人们听说逮住红军了,争先恐后地从街口上拥出来看。朱老星眯瞪了眼睛,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一个也不认识,心里骂着:我犯了什么罪,像看什么一样!穿白褂的土豪劣绅,走上来啪地打了他一拳,打了朱老星个侧卜楞,说:“跪下!”

朱老星瞪了他一眼,摆摆头,什么也不说。那家伙生着气走上去,两只手左右开弓,打起朱老星的脸。朱老星往这边躲,他往这边打;往那边躲,他又往那边打。直打得朱老星脸上红红的,火烧火燎,可是他还是不跪。两个土豪劣绅,卡住朱老星的脖子摁在地上,他挺着胸膛,一下子又站起来。穿白褂的用手杖敲着朱老星的脑袋,问:“说!你是共产党不是?”朱老星低下头,睁圆眼睛看着地上,把头一摆,说:“不是!”

穿白褂的举起手杖,风雨不透地打起来。他拧着身子,还是不吭一声。不一会工夫,窝着脖子瘫在地上,鼻子里没有一点气息了。土豪劣绅们抬了桶水来,往朱老星身上泼。等朱老星缓醒过来,叫人牵了绳子,两个土豪劣绅在后头跟着,送到白军去。在路上又遇着一阵雨,把衣裳都淋湿了。朱老星实在拖不动那两只泥脚,浑身麻木得厉害,他在盘算着怎样逃走。有几次经过茂密的青纱帐,或是蓖麻地的时候,他心上曾经鼓过劲。看那个穿紫花褂的拿着手枪跟着他,他想:跑也是死,不跑也是死!

走来走去,又走到一段堤岸上,他认识那段堤。走到渡口,还是那个渡口。走到村边,他才醒悟过来,这就是那个村,和白军会战的那个村。看街口大树上挂起人头,淋着雨,滴着血水。他心上蓦地激动起来,狠狠地咬着牙,眼泪直向肚子里流进去。

大街上穿灰军装的大兵走来走去,军马在村边柳林里吼叫。人们看见朱老星,暗下里议论:“又送了一个来!”走到一个牌坊门口,那里有站岗的,土豪劣绅问:“司令部在这里吗?”

岗兵点了点头,见是送“犯人”来的,就领他们进去。陈贯群坐在过厅里椅子上,胖胖的,扎煞着两撇黑胡子,见土豪劣绅送了红军来,点点头笑了说:“坐下喝茶!”又上下打量朱老星说:“先押在和平会里!”

两个大兵把他送进里院一个黑暗的房子里,那是一个花店的仓库,房子很大,没有窗户。到了仓库里,给他解下绳子,连裤带也抽了去。那个大兵斜了他一眼,说:“满脑袋高粱花子,还闹暴动!”说着,向里一搡,朱老星趔趄了两步,倒在地下,朝那两个大兵蔑视地看了两眼,暗暗骂着:“妈的!如今老子算是落在你们手里了,你们要是落在老子的手里,还不知道要怎么办你们!”

咣啷一响,门子锁上了。他又站起身,在黑暗里沿着墙根走了一遭。屋里很潮湿,还有下雨漏的水。屋角里堆着一些破轧花车、弹花弓什么的。走着走着,差一点没绊倒,伸脚摸了一下,好像是个人,可是又没有动静。弯下腰伸手一摸,果然是个人,可是他身上早就没了热气,死了。他想:一定是个红军同志,打过了,骂过了,折磨死了!他伸开两只手,顺墙根摸着,想找个缝隙向外看看,到了夜晚他能挖个窟窿跑出去。找了半天,只有一个很小的缝口,小得可怜,只有一点点微弱的光线,从外边射进来,连一个手指头都突不出去。摸到门口,光线能够看得见东西。可是门用铁链锁着,用力推拉一下,摇得铁链咣啷地响。外面岗兵唬着:“推门干什么?不知死的东西!”

门前有几块砖,他坐在砖上歇了一下,顺着光线看得见房梁上吊着粗粗的绳子,墙上挂着马鞭和其他刑具。这时他才明白,这是个临时的监狱,下意识地想道:这是一家地主的刑房,农民在交不起租、打不上利息的时候,地主们把他关在这里。过去想,闹起革命,会把它烧掉。暴动失败,这一下子又完了!想着,外面雨声很大,他躺在阴湿的土地上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心上有些糊涂,也不知道是早晨还是晚上,门外风声雨声还在响着,柱头上挂着一盏破马灯,袅起黑红色的光焰。眼前站着几个灰色兵,踢了他一脚,说:“起来!过堂去!”弯腰在朱老星身上绑了绳子,牵起来。

灰色兵们把他从监狱里拉出来,天上还下着雨,走到过厅里,陈贯群坐在椅子上等着。在宴宾楼洗尘宴会的第二天,他移防在潴泷河岸上,亲自指挥高、肃、蠡三县保安队和警察,进行了辛庄会战,打垮了红军。当李霜泗、张嘉庆和翟树功带着红军袭击司令部的时候,差一点活捉了他,由于骑兵十四旅的冲锋,才救下他来,如今他亲身出马,审判红军了。两旁站着两列卫队,扛着枪,枪上闪着明亮的刺刀。

陈贯群从嘴上拿下白玉烟嘴,吸溜了一口烟,问了姓名、年岁、籍贯之后,又问:“你是共产党员不是?”朱老星睖着眼睛,摇摇头说:“不是!”陈贯群瞪起眼睛问:“你为什么参加暴乱?”朱老星说:“这不是暴乱,日本鬼子打到家门上,还不叫我们抗日?”陈贯群猛地火起来,暴跳如雷,说:“妈的!不许你们抗日,怎么的?这是委员长的命令:言抗日者杀勿赦!”朱老星不等他说完,猛地回过头,狠狠地说:“卖国贼们,只剿共,不抗日!”陈贯群瞪开两只大眼珠子,说:“共匪!”

卫兵们强迫朱老星跪在地上,举起两只手,把一根高粱秸搁在他的虎口上。开始他还不觉怎么的,不过抽袋烟的工夫,两条胳膊索索地抖颤,酸痛起来。当他两只胳膊稍向下一斜,大兵们就瞪着眼珠子吼叫:“打!”顿时之间,皮鞭像雨点子落在他的身上。这时雨声还在门外响着,也分不出鞭声或是雨声。皮鞭抽得他身上火烧火燎,心神缭乱。皮鞭停下,又吼着:“举起手来!”

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发明了这种“巧妙”的刑罚,秫秸虽轻,时间长了,也会夺去全身的力气。朱老星额上落下大粒子汗珠,两只胳膊哆哆嗦嗦举过头顶,可是忽上忽下,再也举不平那根秫秸。

陈贯群侧起头狞笑着,又问:“说!谁介绍你参加了共产党?”朱老星抬起头,休息了一下,喃喃地说:“谁也没介绍我参加共产党,是我见人们在街上嚷嚷打土豪分粮食,才跟上来的。”陈贯群又问:“跟谁来的?”朱老星说:“那!人多了,拥拥挤挤,说不清是谁。”

陈贯群眯上眼睛,哈哈地狂笑了一阵,说:“你好坚决!”

从此以后,又是一场鞭挞,一场刑罚。其实硬刑好挨,打就打死,也就算了。软刑难忍,直到两手酸软近于麻痹,胸膛里开始隐隐作痛的时候,他额上汗似雨点一般滴在地上。恍惚之间,他想:我至死不屈!这时,朱老忠、朱老明、贾湘农……一个个老战友们的形象现在他的眼前,他又摇摇头,心里说:招认也是死,不招认也是死,死也要死在党内,不能死在党外!他又咬了一下牙根,瞪起眼睛,咧开大嘴,喊出来:“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中国共产党万岁!”

他还没有喊完,陈贯群又哈哈大笑了,说:“不用问了,自己招认了!”

也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他又一瘸一拐地从过厅走回监狱。走到门前,有人在背后踢了他一脚,说:“去你的!”他又跌倒在地上,嘴啃着泥土。他又晕过去了,再也觉不到身上有麻木和疼痛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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