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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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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失败后的几天里,贾湘农和朱老忠、大贵、二贵,四面出去联络,可是几天里风雨不停,各路红军都失了联系,村里革命的人们也躲开了。只收集到溃散的红军五六十人,一同住在这座古坟里。白天藏在青纱帐里,派人出去,到大道边上,等待过路的红军;晚间就在高粱地里,用叶子搭起帐篷睡觉。饿了烧玉米、红薯和毛豆吃;渴了,把茄子北瓜挖空,在井里提水喝。起义的人们,无家可归,也无安身的地方。秋天了,白天气候还热,夜晚露水寒冷,乍冷乍热,一个个闹起病来。他们也实在不愿离开,只要彼此在一起,就会感到温暖,离开了就觉得心上冷漠,古坟成了革命人们的家乡。

不几天工夫,贾湘农很快瘦下来,显得胡子长了,眼睛大了,脸上清瘦下来。傍晚以后,月亮上升,他在坟地里走来走去。病人们躺在石桌上,一声声呻吟。也有的三三两两坐在坟堆上,念叨今后的工作。贾湘农对着一只石狮出神。他的一生,是兢兢业业活过来的:小的时候,跟父亲母亲忙碌一家人的生活,大了忙碌学习,参加了革命、入了党,又是忙忙碌碌地做工作。日以继夜、夜以继日地在滹沱河两岸工作了七八年,才有了比较雄厚的群众基础,如今面临着失败……想到这里,他的心上像刀割一样疼痛。这时,他又想到,必须振作精神,重新干起……想到这里,一大堆难以解决的问题,袭上心来。猛地,北半天又升起黑云,响起隆隆的雷声。贾湘农下定了最后决心,从怀里掏出那面红旗,挂在树枝上。叫大贵把人们召集起来,他站在红旗的前面,说:“同志们!今天我们失败了,我们不能承认这不是失败,可是我们不会永远失败,胜利就在后头哩!我们不是孤军,中央苏区红军,正以浩大的声势,展开四次反‘围剿’;北平、天津的学生救亡运动正在轰轰烈烈……在这刻上,我们举行了起义,进行了游击战争,由于组织工作没有做好,又缺乏暴动的经验,对敌人的力量估计不足,在强大敌人的四面合击之下,红军被打散了。我犯了严重的错误。在目前来说,假若日寇进关,我们还没有阻住它前进的军事力量,迫切希望红军北上,继续领导这一方革命的人民,进行游击战争,迎击日寇,挽救国家民族的危亡。冀中区数百万革命的人民,目前正陷于水深火热之中啊!”说着,他为了灾难深重的广大人民,为了国家和民族的灾难,流下了眼泪。他又说:“我们要向西去,到太行山上去!那里有森林,有厚雪,那里的冬天是寒冷的。可以在山岭和森林里,创建抗日救国的根据地。这就是说,在那里抗日的行动是公开合法的,但也可能受到敌人的袭击。”

朱大贵听到这里,猛地愣了一下,心想:光荣的任务,就要落到我的身上!不等贾湘农说完,朱老忠拉着二贵走上去,说:“司令员!我在长白山上寻过参,在黑河里打过鱼,在金场里淘过金,我走过那些稀落的村庄,我熟悉那一方人们的生活习惯。我带着我们的游击队到那里去吧!”

贾湘农不等朱老忠说完,摇了一下手,打断他的话头,说:“不,朱老忠同志!我们不能扔下这一方革命的人们,我们要就地坚持。我们不能离开这里!你要带领地方同志,带领你的弟兄和孩子们隐蔽在地下,克服一切困难,隐忍一切苦痛,站定脚跟,坚持阵地。能够做一星星一点点的工作,也是好的。你要用尽一切能力和智慧,为党保存下革命的火种!等时机一到,这星星之火,就能烧掉反革命的巢穴。你要睁开晶亮的眼睛,看着敌人怎样破坏我们的地下组织。也要看清,在大敌当前的时候,革命阵营里起了什么样的变化。你不能和别的党组织发生横的关系,将来有我活着,你向我报告工作,要是我不在人间,你向江涛和嘉庆报告工作。退一步想,江涛和嘉庆都不在人间了……”他又指着树上的红旗说:“你要设法保存下这面红旗,保存下我的手枪,这就是你的党证!将来你可以向任何党的组织说明情况,取得党的信任。”他说着,把手枪交给朱老忠,又对大贵说:“剩下的人,编成一个小游击部队,就在你的家乡,在滹沱河的两岸进行游击活动。滹沱河两岸革命的人民,一定肯支持你们度过艰难。朱大贵你就拉起这短小的武装部队向西去,走上太行山。在太行山上休整一阵,再回到平原上,配合地方工作。这条道路是长远的,不过到了那刻上,到了敌人已经十分注意了的时候,非忍受十分的痛苦,就不能保存下这批革命的种子。也尽可能不要离开这个地区,你们是这一带革命人民的唯一保护者。到了紧要的关头,党允许你们用特殊手段取得生活资料……”

朱老忠等不得贾湘农说完,走上去说:“我接受司令员的命令,我保证带着地方同志,在这平原地区坚持斗争!”

最后,贾湘农从树上摘下那面红旗,交给朱老忠。这时,他的嗓子喑哑得实在说不出话,勉强继续说:“今天我对你们的谈话,是党对一个党员的要求。党所以把这个艰苦的工作放在你们的肩头,是因为党信任你们,坚信你们是好党员,不会辜负党的使命!”他把人们按地区编成小组,定好联系办法,打发他们回到自己的家乡去。

朱老忠拿起手枪和红旗,呆呆地出了一会儿神。这时风声起了,刮得大地上的庄稼叶子哗哗响着。人们要离开了,走过来拍拍朱老忠的肩膀,说:“忠大伯!你好好活着,把身子骨养得结结实实。我们回到本地方干去,干好了再回来看你,别灰心!”

朱老忠听得说,眼睛一亮,笑了说:“同志们!你们去吧,干去吧,朱老忠死不了就灰不了心!”

二贵还是觉得恋恋不舍,实在不忍分离。向贾湘农说:“你呢?也要走吗?”

贾湘农说:“同志们!我要找上级去,到了上级机关,要把失败的教训,汇报给领导上,并作深刻检讨。我还要给毛主席写信,他在农民运动讲习所讲到的,老张同志都告诉我了,我们按他的话办了,开展了农村的大革命。我们接受了秋收起义的教训,举行了农民暴动,建立抗日根据地,迎接红军北上,可是我们失败了。因为组织得不够周密,缺乏游击战争的经验,造成了失败!这件事情在我一生里,到什么时候想起来,也是我内心的惭愧!告诉那些革命的同志们,恐怖一来,不能坚持的时候,你们有亲的投亲,有友的投友。无亲无友的,去远方找个安身的地方,做个小买卖,扛个长工,隐蔽一时。为了广大人民的利益,要站稳立场,坚持斗争,坚守党的阵地!你们要记住,我还要回来,我们还要在平原上燃起抗日的烈火。”

谈到这里,人们都觉心上难过,朱老忠说:“贾老师!不能,你还是不要走,咱们在这一块地方干了多少年,同生死,共患难,还是闯过来了。你在这一方人当中有很高的威信,请你跟我们一块回去,即便舍着我的身家性命、老婆孩子,也要保护你。反动派破坏了我们的起义,我们还是可以重新组织。我们把这个小小的游击队扩大起来,再和敌人斗争!”

这时,贾湘农环视一周,看了看亲爱的战友们,点点头说:“是的,一点不错,我一定要回来。可是,我们不能用破本钱,拔老根的办法!眼下我们人少势孤,吞下这口气,秘密地埋藏在地下,积蓄力量,积极工作,等待一时,我们再打起红旗,建设抗日政权!”他抬起头,拍拍头顶,看看伙伴们,实在撑不住苦重的心情,他想:自从在这个地区建党,开辟工作,经过多次农民运动和学潮斗争,团结了农民,教育了青年一代。多年积蓄起来的革命力量,虽然损失一些,但总有发挥力量的一天。他想着,看看月亮西沉,果断地说:“同志们!你们去吧,各奔前程!”

朱大贵把剩下的人们召集起来,点了点人数,不多不少,正是三十五个人。二十支大枪,两支火枪,一支盒子。他把这个小游击队交给朱老忠,亲自护送贾老师到白洋淀。他要在那里上船,到保定去。

朱老忠看人们各自东西,要走了。他沉下脸来,站在那里,看着人们一伙伙地离开住了几天的古坟。他心里难过,乍起小胡子,眼看着离别的人们说:“你们放下心去吧,要好好完成任务!等日本鬼子一来,我们就在抗日战场上相见了。我朱老忠死不了就灰不了心!”

贾湘农说:“英勇的战士们!向党、向红旗敬礼吧!”他们沉痛地低下头去,静默了一刻。行完了礼,贾湘农迈着沉重的脚步,一步一步走出古坟,心上含着革命的辛酸,走上长远的征途。朱大贵看了看小小队伍在月亮地上的影子,人虽然少了,但还不失为雄壮。贾湘农走出庄稼地的时候,又回头站住,抖动着下颏,对朱老忠说:“老同志,祝你健康,不久的将来,我们后会有期!”朱老忠没有什么说的,只向他招招手。看他们走远,被庄稼叶子挡住了,他长叹了一声,说:“这辈子没个完了,蒋介石不让我们抗日,我们坚决要报这份血仇!”月亮下去,天道黑下来,朱老忠和这个游击小队,圪蹴在大坟顶上,看着北方贾湘农走去的地方,呆呆地出神。

朱老忠看湘农司令员走远,走到枯树底下,挖了一个坑,把湘农司令员的那支手枪和红旗用高粱叶子裹好,深深地埋在地下,他想等白色恐怖过去,再把它取回去。站起身来,伸手在老树上拍了拍,仰起头看了看说:“兴许老树还会开花!”

朱大贵提上枪在头里走,贾湘农在后头跟着,出了青纱帐。几天来他们都是住在这座老坟里,刮风下雨,不敢见人,今天一出高粱地,觉得心神豁亮,天也晴了。贾湘农抬起两只手,呼吸了一下新鲜空气说:“好豁亮的天!”大贵说:“这几天困死人了,真是!天快亮了,我还想明天再走。”贾湘农催促说:“不,还是今天走吧!快去汇报工作。”两个人说着话,脚下匆匆走着。贾湘农又说:“好几天没有喝到热汤,肚子里成了病块,痛得厉害,要是能喝到碗热汤就好了。”朱大贵说:“好!到了前边,叫你喝上热汤。”一边说着,两个人迈开腿脚,走得飞快。大贵又说:“我在头里走,你在后头跟着,碰上什么风吹草动,我先打招呼。”

已经是深秋了,黎明时的天空,悬得特别高,颜色特别蓝,一颗颗银亮的星子眨着眼睛。月亮挂在西方,像是一片褪了色的水银镜子。天已破晓,东方已经射出晶亮的光线。两个人走了一程,看看天快亮了,贾湘农紧走了几步,赶上朱大贵说:“天快明了,看咱住在什么地方,还是睡在高粱地里?”大贵住下脚,说:“我想紧走几步,早点走出这个地方,送你出去,我就放心了!”贾湘农说:“天明了,目标大,你看咱这打扮……”

朱大贵低头看了看,两只鞋子和两只裤脚都被露水浸湿了,跺了一下脚说:“好!咱就住下。”说着,掉转头向附近村庄走去。贾湘农在后头跟着,他问:“也不知道这个村庄怎么样?”朱大贵说:“这就难说了,反正咱找个穷人家住下再说。”说着,停了一下脚,抬起手掂了掂盒子枪,说:“有这玩意儿在手里,保你万无一失!”

两个人说着话,走上一条明光小道,走过一片柳树林子,到了一所小院。主人还在沉睡,门儿紧紧闭着,朱大贵掀起大腿迈过篱垣,弓身走到窗前,敲了一下窗棂,悄声问:“大奶奶!大奶奶!这是什么村庄?”屋里人听得生人气,有个老汉从枕上抬起头来,蒙蒙胧胧问:“嗯?是谁呀?你问的什么事?”听声音,他像没有睡着。朱大贵弯下腰,把嘴对在窗棂上,低声说:“俺是走路的,请问一声这是什么村?”老汉听得说是过路的,从炕上坐起来,说:“小村,张各庄呀!你们是哪块儿?”说着,披上衣裳下了炕,开了门说:“你们是……”一看大贵五大三粗的样子,手里提着枪,手疾眼快,把门一关,呱嗒一声又把门插上,再也不吭声。

朱大贵一看老汉惶惶的神色,噗哧地笑了,走到门前说:“老爷爷!请你放心,俺们不是小道上来的。”老汉哆嗦着嘴唇说:“你,你们是干什么的?想牵我的驴走?说什么也不行,赶快走开,不然,我这里有菜刀也有禾叉!”朱大贵又笑了说:“不,俺绝不是黑白两道子的人。痛快地告诉你吧,俺是红军……”老汉不等说完,就说:“你们是县上的,来捉红军?俺家没有当红军的!”

朱大贵看一时也难分辨清楚,而且这样嚷起来,要是被人听见,要出大事。一时肝火上升,要抬起脚来踹门。贾湘农一眼看见朱大贵变了颜色,跃过篱垣走过去,从后面抓住大贵的手,说:“不,不能!”他两步跨过去,一手攀住门环,低声说:“大伯!俺们是才从阵上败下来的红军,天快明了,请你开开门,叫我们进去歇一歇,解解乏,我们就走了。”

老人这时还是半信半疑,隔着门缝看看也不像马快。他心上又想开门又不想开门。不开门吧,怕是红军来了,慢待不得。要是开门,又怕是县上的特务队,实在为难。这时大贵也实在等不得,头上发起热,几乎爆出火星子,一手抓住门环,抬起脚又要踹门。天明了,他怕有人看见。贾湘农看他这个火性暴溜的样子,用手拉住他的肩膀,睁开眼睛瞪了他一眼,说:“怎么你这么毛头火性的?”朱大贵用手拍着膝盖,喷着唾沫星子说:“太阳要出来了,人们要出来挑水饮牛,叫人家看见,我们怎么办?”一边说着,两只脚直想跳起来。

老人在门里静听着两个人的谈话,又隔着门缝看了看两个人的神色,倒像是红军,又走过去对老伴说:“看样子没有错,咱就给他们开门吧!”老太太也从炕上起来,摇了摇头,驼着背走过来,隔着门缝仔细看了半天,噗地笑了,呱嗒地把门开开,说:“老爷!红军来了!”两个老人连连哈了几下腰,请他们走进小屋。老人让老伴去门外瞭哨,又去拍着东屋窗棂叫起媳妇,烧水做饭。老人走进来,巴巴着眼睛看了看贾湘农,又看看朱大贵,说:“脱了鞋,上炕坐坐,暖和暖和。”他把炕上的破衣烂裳推在一边,铺上了一条棉被,说:“秋天了,夜风凉了,快上去暖暖身子!”看他们脱了鞋子上了炕,亲切地把两只手掌趴在炕上,伸起头,放低了声音,问贾湘农:“红军败了?”贾湘农点点头,默默地说:“败了!”老人难过得摇摇头说:“咳呀!白色恐怖来了。他们不抗日,也不叫老百姓抗日,日本鬼子进了长城呀……你们知道吗?他们把逮住的红军砍了头,挂在树梢上,血糊淋漓了好几天,真是吓人呀!”老人说着,脱了鞋,盘腿坐在炕上,用大拇指头摸着烟荷包,装上一袋烟,捧给贾湘农说:“白军打扫战场的时候,土豪劣绅们也到战场上去搜寻,有一个受了重伤的红军,正痛得咬牙切齿,见有人走过来,他急忙喊:‘老乡亲!老乡亲们!快来救救我!’土豪劣绅们走过来,一看是个红军,有十七八岁年纪,是个黑黑实实的小伙子,问:‘你是哪里人?’他说:‘我是河西里高佐人,俺爹和俺伯伯哥儿俩守着我一个,央求你们送我回去,我爹要重重地谢承你们!’土豪劣绅们说声:‘好,你在这里等等吧!’立时抬了门板来,把小伙子放在门板上。这时,那个土豪劣绅一下子变了脸,说:‘我送你,我送你小子忤逆不孝!’立时打发人把他送到白军去,叫人看了,真是惨呀!”说着,不住地摇着头。贾湘农看老人眼眶酸得要掉下泪来,忙安慰说:“大伯!不要难过,军事斗争,有胜有败!”老人又抬起头,亲切地说:“你们到了我这草窝里,好好歇歇心吧!是先吃饭,是先喝水?”说着,媳妇端进一铜盆洗脸水,说:“来!先洗洗脸!”

贾湘农和朱大贵下地洗了手脸。媳妇又提进一大壶开水,在炕上放个小桌,把壶碗放在小桌上,叫他们喝着开水。接着媳妇又端进一大盆米粥,粥里放上大麻豇豆,还切来一大碗老腌咸菜。两人吃得饱饱的,请老人们在门外看着,撂下头睡了一大觉,睡得呼呼的。贾湘农醒过来的时候,伸起头一看,窗棂东边,只剩下窄窄的一溜斜阳,伸手揉揉眼睛,推着大贵说:“快起!”

老人听得响动,走进屋来,笑嘻嘻地说:“看你们睡得多么香甜!”贾湘农说:“不瞒你老人家说,我们已经有多少日子没有好好睡觉了,今天才睡透!”

老人说着,坐在炕沿上,吸着烟长叹一声,说:“咳!盼天盼地,盼着红军过来,领导我们抗日,不当亡国奴。正在热火头上,半空里一声轰雷:红军失败了!咳!乍听到这话,真好像一根铁杠子敲在我的光头上,脑子一炸。”老人说着,双手递过旱烟袋,叫贾湘农吸烟。

贾湘农接过烟袋,趴着枕头吸了长长一口烟,又鼓起嘴唇,吐出浓浓的一股烟气,絮絮地说:“好心人,老大爷!我们失败了,我们应该向你们、向劳苦人们请罪,我们不应该失败。可是,我们第一次搞暴动,组织工作做得不好,没有军事经验,失败了!失败了……”贾湘农说着,心里实在难过,把两颗热泪滴在枕头上,睁开两只泪眼看了看,又伸出右手说:“失败了,红军北上还没有站脚的地方。日本鬼子来了,还没有抗击的力量。我们犯了错误,是对高蠡地区的人们有责任的,可是,我们不会永远失败。我们要继续干,时刻不久,要重新打起红旗!”老人侧起耳朵,听完他最后一句话,猛地返回身,握住贾湘农的两只手,索索抖着,流出眼泪说:“你说的是真话?”贾湘农说:“绝不说谎,我就是红军司令员湘农。”老人听得说,睁开泪眼点点头说:“真的?真的?”说着,出溜下炕去,向北跪下,磕了三个头,说:“天哪!苍天!你睁开眼吧!要保护湘农司令员福体健康,就算是给俺庄稼人们降下吉星了!”贾湘农看着老人诚恳的样子,赶紧披衣起炕,大贵也从炕上起来。贾湘农说:“老大爷!你是怎么信仰红军的?”老人说:“我早就听得说,我们这块的人们早就嚷动了,等着参加红军,去打日本鬼子。我的孩子也去当红军了,至今还没回来,不知是吉是凶,好不叫人提心吊胆!”贾湘农说:“也许缓缓就回来了!”

说着话,贾湘农和朱大贵吃了饭,老太太也把衣服鞋子给他们烤干了。湘农辞别老人说:“老大爷!不瞒你说,我们要到白洋淀,从白洋淀取道保定……”老人不等他说完,说:“依我看你们在我这小窝窝里多住几天,养养身子再走。小屋虽然茅草,可是在这大村外,也没人瞧见。”湘农向前攥住老人两只手说:“老大爷!我们这就够麻烦你老人家的了,白军知道了,要不依你呀!”

老人摇摇头说:“说句真话,早就豁出去了!我看他们早晚要出卖全国老百姓,当了汉奸卖国贼。”

说着,看看太阳下去,媳妇掌上灯来。朱大贵提了枪,两个人走出小屋。老太太和媳妇都站在外屋黑暗里睁开明亮的眼睛看着,三个人一同走出小院。老人送他们走上一条明光小道,说:“黑天行路,我细说,你们也听不明白,你们一直向正北走下去,就到白洋淀了。那里好,地方深,是藏龙卧虎之地!”贾湘农说:“好!谢谢你老……”老人说:“好!祝你们一路平安,希望你们不要忘了,在这兵荒马乱之下,来我的小屋里睡了一夜,坐在我的热炕头上,喝我的豆儿稀粥。”湘农说:“一定忘不了你,咱们后会有期!”说着,他又紧紧握了一下老人的手。

他们别了老人,夜行晓住,走了三四天工夫。那天晚上,两人正在走路,月光之下,听得前方有响动,大贵提着盒子枪,打个手势,叫湘农闪在路旁庄稼地里。朱大贵蹲在路旁,静静听着,是一辆独轮小车咕碌碌地走过来。等走近了,仔细一看,只是一个人推着一辆小平车,默默无言地向前走。朱大贵等小车走到跟前,把脚一跺,大喝一声:“站住!”推车人只是在月明中看着前面,并没想到脚下有人,一个不提防,扑通地蹲在地上。朱大贵站起身来,仰起胸膛,哈哈大笑。推车人在夜暗里慑起眼睛看了看,从地上爬起来,说:“我的亲娘!你毛手毛脚,像旱天雷一样吼了我一声,差一点吓断我的筋!”朱大贵走上去说:“对不起,你推的什么东西?”推车人说:“是熟马肉。”朱大贵说:“正想吃点熟肉。”推车人说:“黑下里,也看不见个秤星儿。”朱大贵问:“你推的这是多少?”推车人说:“有个一二十斤。”

朱大贵二话不说,伸手从腰里掏出一把洋钱,咣啷一声,往小车上一扔,说:“都买了你的!”推车人说:“你倒是个痛快人,干什么用着这些个钱?”朱大贵说:“我们拿这不当事!”说着,叫出贾湘农,两人守着马肉吃了一会子。朱大贵脱下褂子包了马肉,扯起两只袖子,横背在脊梁上,就往前走。

推车人越看这两个人越不平凡,想来想去,停住不走,他怕是在梦里。朱大贵回头喊了一声,说:“喂!赶快回家吧!”推车人以为是在梦里遇着关老爷,怔了一会才醒过来,推起小车走回去。两个人手里拿块马肉,一行吃着一行走着,贾湘农说:“大贵!毛头火性的,看你这股劲!”朱大贵说:“闹暴动闹的!不把脑袋掖在腰里谁敢起来暴动? 命都不要了,立着房子躺着的地都不要了,还怕什么?”

两个人一直走到天明时分,看看东方发白,离远看见前面一条长堤,堤上有两行垂柳,垂柳下面,有黄色的土牛起伏,这就是白洋淀上的围堤。两个人走进堤旁苇塘里歇下脚。等中午以后,朱大贵才走出苇塘,在淀边码头上寻了一只大船,打好交道,叫贾湘农上船,这时他又迟疑住,说:“我不应该离开这里,正在青纱帐季节,再把人集合起来,打起游击多好!”朱大贵说:“你说应该继续干,我们也说应该,眼看日本鬼子就要进关……既然到了此刻,你就先去吧!我们等着你,等你回来。你放心去吧,还有什么吩咐?”贾湘农用手拍着大贵肩膀,睁开黑亮的眼睛,从上到下看了看,摇撼着他的肩膀,心里说:多么结实的小伙子!他对大贵说:“我没有别的嘱咐,党正在困难关头,希望你能执行党的任务,度过这白色恐怖。”这么些日子,他们都是在一块行军打仗,朱大贵看贾老师要离开他,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见面,心上也有些不忍分离。他说:“贾老师!不用说了,我心里难受死了,我回去一定保着老爹和明大伯渡过这道难关,为了完成党的任务,不怕粉身碎骨!”贾湘农又拍拍大贵的肩膀,说:“好同志,你浑身是胆!去吧,这边是平原,一马平川,任你奔驰;那面是山岳,有崇山峻岭,任你腾空飞跃。以后重相见,那时当彼此不同了!”说着,手拍大贵肩膀,哈哈笑着,送他出舱上岸。

朱大贵站在岸边,看着那一艘大船起了锚,移动前行,走到淀心,又扯起一面白帆。他站在土牛上,看着那面白帆,在油绿的水面上顺风驶去。

四十五

朱老忠带着游击队,夜行晓住,走了几天几夜。在一个秋天的清晨,雾气未散,二贵一出青纱帐,远远看见千里堤上的白杨树,树上有群鸦噪早。他打了个愣怔,眨巴眨巴眼睛,笑了说:“莫不是,这就到了锁井老家?”春兰扛着红缨枪走上几步,停住脚看了看,说:“也说不一定,在我小的时候,看见过的村边上相同的地方多着呢!”严萍说:“不,你看大堤上那几棵杨树尖,活像长在千里堤上的。村边那面墙,土黄的颜色,正是春兰家小屋。”

三个人正在高兴地争论不休,朱老忠带队走上来,向他们巴睃了一下,说:“可不是到了锁井是什么?这几步路,合着眼睛也能摸到!”

游击队员们用袖头子抹了一下眉毛上的露水,挤巴挤巴眼睛笑了,说:“到了锁井?到了老家就好办了!”说着,大家一齐站住,对着村庄发笑。那长堤,那白杨,那村边的梨林、老柳垂杨、小屋、烟囱……越看,没有一点是不熟悉的。一说回到了故乡,回到锁井,他们的鼻孔里立时闻到了乡土的气息,感到身上暖烘烘的。大家正在那里看望,二贵一下子拉开枪栓,叉开脚步说:“回到老家了,啊呀!我们可不怕了!”正在这时,村庄的上空忽然升起军马的嘶鸣。二贵又板起面孔,缩了一下脖子,说:“嘿呀!兴许有白军驻在村上!”

说着,朱老忠命令游击队回到青纱帐,叫过春兰问:“我们的村公所在什么地方,你知道吗?”春兰侧起头想了一下,说:“村公所?我知道!”她说着,不假思索,迈动脚步就朝南走。游击队员们在后头跟着,走到千里堤下。看看堤上没有人,他们弯下腰,加快速度跃过长堤,向西南方向插过去,在一片高粱地里找到了小窝铺。庆儿、小囤、小顺听得有频繁的脚步声,忽地从小窝铺里跑出来,手里拿着长枪、禾叉,凶狠狠地摆出战斗姿势。当他们一看见朱老忠,由不得笑了,庆儿和小顺不约而同地喊起:“忠大伯他们回来了!”这时,小窝铺里发出一阵微颤的声音,是朱老明问:“忠兄弟回来了?”

朱老忠走到窝铺口上,说:“是呀!我们回来了。”说着,提起枪走进小窝铺。这时,朱老明盘着腿端端正正坐在小窝铺里,面朝东南,向着升起的阳光,听得朱老忠的脚步声,立时伸出两只手,抬起头来说:“大兄弟!大兄弟!你可回来了,你可回来了!”朱老忠长出一口气,说:“唉!回来得好不容易呀!”说着,他坐在朱老明的一旁,见朱老明伸出两只手,忙把头伸过去,叫他摸着。朱老明笑着说:“兄弟!你可整着个儿回来了?”他眨巴眨巴无光的眼睛,想看一看朱老忠的面容,可是一想到他已经失去光明有好多年了,又摇摇头失望了。才几天过去,他的眼眶陷得更深了,胡子长得更长了,两只胳膊瘦得更细了。可是他还是微微笑着,凑近朱老忠,颤着细声问:“大兄弟!游击战争打得怎么样?”在关切的语声中,可以感觉到他对游击战争胜利的希望多么迫切。朱老忠一听,闭紧嘴停了一刻,也不说什么,觉得眼眶发酸,低下头去,手上摸着朱老明的烟荷包,缓缓地说:“游击战争,打了多少土豪,分了多少粮食,最后游击战争——失——败——了!”当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几颗大泪珠子,噗碌碌地滚在铺席上。朱老明紧跟着问了一句:“什么?”缓缓地摇着头,脸颊由不得抽动了两下。朱老忠说:“游击战争失败了!”

朱老明听完这句话,左手支在大腿上,右手拄着拐棍,低下头,半天没有说话。只听得滹沱河里的水流声,千里堤上大杨树的叶子哗哗响着,树声和着水声响得瘆人。

庆儿、二贵、小顺、小囤和游击队员们,集在窝铺口上看着,没有一个不为游击战争的失败难过的。朱老忠拍拍朱老明的肩膀,伸开两只手,把他扶住,说:“大哥!大哥!用不着难过。这游击战争是长期的,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也不是一年两年的事。日本鬼子侵略我们,蒋介石不让我们抗日,我们就闹暴动。日本鬼子到了我们的家乡,我们为了保卫家乡,我们就闹游击战争。过去冯老兰是咱的老对头,今天冯贵堂是咱的老对头,一代接一代,长长的工夫跟他磨吧!”朱老忠的一番话,又把朱老明说开了。在政治问题上,他向来是信服朱老忠的,他说:“听得这几天风声不好,土豪劣绅们卷土重来,就知道是战事打得不好。”朱老忠一听,由不得气从心上来,问:“冯贵堂又回来了?”朱老明说:“冯贵堂家人们都回来了;十四旅开到锁井镇;县上的特务队安在冯家大院。这一下子就压得我们抬不起头来了……”他扬起脖颈,眨巴眨巴眼睛,又无可如何地低下头去,问:“大兄弟!你给我说说,这游击战争可是怎样失败的?”

朱老忠从出征开始,谈到玉田起义,谈到辛庄会战,谈到最后,他猛地抬起头来,把手掌一拍,笑了说:“我们没白工作了多少年,红军到底打了很多胜仗,打了很多土豪,分给穷人们很多粮食,插起了我们的红旗。今天虽然失败,可是庄稼人们祖祖辈辈再也忘不了红军了!”当谈到严志和受了伤,朱老星和伍老拔死活不明,辛庄的树林上挂起了人头的时候,他痛苦地低下头去,抽着烟长时间地沉默。游击队员们都暗暗抽泣,滹沱河里的流水在呜咽,千里堤上的乌鸦凄凉地悲鸣,西风在大柳树林子里响着。朱老忠受不住窒息的悲痛,觉得胸膛里压得厉害。他走出来,在小窝铺周围走来走去,心里有说不出的戚切。太阳已经露了头,在东方的地平线上显出一点鲜红的影子。河水中波涟颤动,似曲曲的万道金蛇。庄稼上露水很重,庄稼都黄熟了,人们快开镰收割了。游击队员们还是围着小窝铺呆着。这是一个不大的小窝铺,是朱老明打发伍顺和庆儿用苇箔和席子搭起来的,棚顶上伪装着瓜蔓和野草。棚旁有个小锅台,朱老忠掀开锅帘看了看,锅里还泡着碗筷。他对小顺说:“快想法子做饭吧!人们已经有好几天没有吃饱饭了。”又问:“你娘和你大娘她们呢?”小顺儿说:“就在这村外大敞洼里,有时也到这里来看看,给人们做点饭吃,就又走了。”顺儿从窝铺里取出米布袋,刷锅点火,熬起粥来,说:“只这一点米了。白军来了,进不去村,米面也作难了!”朱老忠一听,气愤愤地把机头一扳,咯吱的一声,说:“有枪在手,便什么也不怕了!”

朱老忠叫庆儿和小囤放好了哨,吩咐人们安排休息下,好准备应付战斗。他蹲在地上喝了两碗稀粥,躺在小窝铺里睡了一大觉,一直睡到月亮出来。他提上枪走出来,想回家去看看,虽然离开家才十几天,却像有好多日子一样。他沿着河岸走到村边,村里有马嘶狗咬,不像平常的光景。他爬过堤岸,围村走着,看看白军岗哨并不严密,便悄悄向村里走去,穿过一片庄稼地,绕过冯老锡家房后头的土坡,走到大街上。大街上冷冷清清,没有一点声音,清灯儿似的。他三步两步就跨过去,一推小门开着,走进去一看,房门落着锁,小院里没有一个人。他长出一口气,想:毕竟又回到我的老家了!家屋还是完整的,和出去的时候一样,直觉得身上舒贴。他提着枪在阶台上站了一刻,侧起耳朵听听,一点声音也听不到,似乎这东锁井村上连一个人芽也没有。他对着这一片寂静,出了一会神。不知不觉喊了两声:“贵他娘!贵他娘!”屋里也没有人答话,静得耳朵嗡嗡地响。他明知道贵他娘不在家里,可是他很愿意像往常一样叫一叫,心上才痛快。他把枪夹在胳肢窝底下,坐在阶台上,直到天色黎明,树上有野鸽子在叫,才又提了枪走出来,随手把门带上。这次回家,他没有见到家里人,觉得心上实在空落落的。

他趁着黎明前的黑暗,走出村庄。经过岗哨的时候,有哨兵喊了一声:“口令?”他也没有理睬,只是把身子一闪,钻进青纱帐里。走到朱家老坟,朱老明的小屋门敞开着,屋子里四壁空空,什么东西也没有了。朱老明已经把做饭的家具、被褥、灯台,都搬到村公所里去了。他坐在炕沿上歇了一刻,抽了一袋烟,就又走出来。走到柏树底下,猛地听到前边高粱地里有人碰得高粱叶子哗哗乱响,吓了他一跳,深怕碰上白军和冯贵堂家的打手们。他慌忙钻进密密的青纱帐,藏在豆棵底下,伸起头瞪起眼睛听着。有人迈着沉重的脚步,一步一步走过来。到了跟前一看,不是什么人,正是他家那一头小黄牛。几天不见,这头小牛身上乍起毛,拖泥带水,瘦得露出肋骨,瞪着红眼睛,蹀蹀躞躞地走过来。

朱老忠看见他的牛,像一块石头落了地,三步两步跑上去。小黄牛一眼看见朱老忠,撑开四蹄怔住,瞪出血红的眼珠子看,当他认出是朱老忠,缓缓地翘起尾巴,摇晃几个圈,从大眼睛里,滚出几颗黄豆粒子大的泪珠子,把脑袋摇了一下,张开大嘴,哞哞地叫着,叫得那么凄凉。当它认出确实是离开已久的老主人,呼呼地出着粗气,抖动了一下心肝,冷不丁地朝朱老忠跑过来,前腿向上一纵,打起立桩,张开大嘴,哞哞地叫着,向朱老忠扑过来。朱老忠看这小牛虎虎势势的样子,由不得倒退几步。小黄牛打着立桩向前走,又慢慢地把脖子搭在朱老忠的肩膀上,哞哞地叫着,像是哭诉它痛苦的仇恨。朱老忠见小黄牛委屈的样子,搂住它的脖颈,拍着脑门问:“小犊啊!你受了什么样的困苦啊?”

小黄牛好像懂得他的语言,点点头,呱哒呱哒嘴扇,也不吭声,两只前蹄向上蹭着,想要爬上朱老忠的肩膀。

自从游击战争开始,小黄牛也有着不平常的灾难:那天晚上,白军从春兰手里夺走了它,偷偷地牵到汤锅上,卖给屠户。屠户不知道其中的缘故,也没立刻宰杀。在那天深夜,它挣断了缰绳,从屠家的破墙垣里跳出来,逃脱了屠刀,顺着走过去的道路跑回家来。村上驻了兵,它不敢进村,只是在河滩上走来走去,又遇到几起白军在河滩上追逐它,直追得它筋疲力尽。如今一看见朱老忠,好像小孩子受了冤屈,想躺在母亲怀里,得到一些温暖。

朱老忠看见他的牛成了这种光景,心上很是难受。拍了拍牛脊梁,又用手掌抚着小牛的头顶,说:“牛啊!牛啊!白色恐怖就要落在我们头上呀!”

朱老忠搂着小牛,在那里站了半天。才说牵起牛回到村公所去,贵他娘从高粱地里走出来,一眼看见朱老忠,三步两步走过来,抓住他的袖头子说:“我那亲人!你打哪儿来?”她从上到下看了看朱老忠,看他焦黄的脸上,小胡子翘起来,凹着眼睛,眼珠上网着血丝,连忙掏出毛巾,给他擦去眼屎,眼泪不由得流下来,说:“亲人!才出去了几天,就成了这个样子!”

朱老忠一手牵了牛,一手牵着贵他娘的衣襟,一腔热血翻上倒下,鼓动着他的胸脯。他又想起暴动失败,日本鬼子就要来了……想到战友们一个个死亡逃散,心头上酸溜溜的,实在难受。他说:“贵他娘!别哭!哭什么?已经到了这步家业,走吧,先回明大伯那里去。”贵他娘睁起惶悚的眼睛,说:“咳!有家也回不得了,连家门也不敢进。听说张福奎带着马快班来了,要抓人哪!三番五次在家里出出进进,找你父子!”朱老忠冷笑两声说:“哼哼!卖国贼们,要赶尽杀绝呀!”这时,他心头的愤恨,直想决口而出。贵他娘说:“可不是,我直怕孩子们给他抓了去。”她心上又在纳着闷:唔?大贵二贵呢?他为什么不说到大贵二贵?就问:“大贵呢?”朱老忠说:“他单枪独马去送贾老师,过几天就回来;二贵回来了。”贵他娘听说大贵没有回来,她心上有些嘀咕。听说贾湘农离开这里,由不得心里发急,说:“咳!日本鬼子要打过来了,他又离开我们!”说着,又皱起脸来,说:“春兰和严萍,两个孩子,小女嫩妇的,走这么远去送信,要是遇上好和歹儿……”当她听到朱老忠说,她俩经过严重的考验,已经平平安安地回来了,才破涕为笑说:“那就好了,少了我一块心病。”又走过去摸抚着牛的头顶说:“你怎么遇着它的?”朱老忠把刚才遇上小黄牛的经过告诉贵他娘,贵他娘由不得呱呱地笑起来,又拍拍小黄牛的牴角说:“说实在话,自从春兰和严萍赶它出去,我吃饭睡觉都结记它,像结记大贵二贵一样。”说着,又微微笑着,牵起鼻圈说:“走吧,咱上村公所去!”

说着话儿,走到伍顺家庄户下头,贵他娘叫朱老忠站下,一个人悄悄地弯腰走上堤去,向西看了看又向东看了看,看没有来往行人,向朱老忠摆了一下手,朱老忠牵牛走过堤去,他问:“顺儿他娘在家吗?”贵他娘叹声说:“嘿哟!凡是暴动人家,谁还敢呆在家里?”说着,走到河身里,又曲曲折折走了几节庄稼地,到了小窝铺跟前。顺儿他娘、庆儿他娘都围着窝铺坐着。游击队员们正在擦枪上油,准备战斗。顺儿他娘和庆儿他娘一见了朱老忠,破开愁苦的脸容走上来。顺儿他娘问:“大哥!你也不知道他哥们的下落吗?”她们正在谈论朱老星和伍老拔的事。小囤儿也说:“自从昨日晚晌,我也想问问,这个回来了,那个回来了,怎么不见我爹?”庆儿也说:“是呀!志和叔呢?我爹也没回来……”

朱老忠听孩子们问起他们的父亲,耳朵里嗡地叫起来。一看见亲人,看见孩子们,就想起几天以来,你们的父亲们,为着跟随党去进行游击战争,受了什么样的磨难。如今孩子们的父亲,没有跟他一块回来,他只觉得满脸羞愧难忍,脸庞上禁不住地哆嗦了一阵。他怔住眼睛呆了一会,鼓起精神说:“不久,他们总要回来的。”这时,他又想到:恐怖当前,凶多吉少,如果他们回不来,又怎么向孩子们交代?他又说:“不,也许他们要打着游击闯到山林里去!”他倒不是想欺骗孩子们,可是大敌当前,不鼓足勇气,又该怎么战斗下去呢?

囤儿他娘听说伍老拔他们要下关东,瞪起眼睛问:“咳呀!已经是这个年岁了,又闯到哪里去了!”朱老明听说各家同志下落不明,拍着铺席说:“他们要是拉着竿子跑到山林里,那就算烧了高香了。山场草原地方大,拉得开手脚,他们能在那里保存下来,将来和日本鬼子刀对刀枪对枪,那才好呢!”

朱老忠把缰绳搭在牛背上,慢吞吞地走到小窝铺底下,坐在朱老明的跟前,抽着烟,又慢声细语地讲说了辛庄会战。讲到伍老拔、严志和、朱老星在战场上的英勇,朱老明猛地抬起头来,笑了说:“哈哈!无论怎么说,这才不愧是老同志!”

贵他娘、顺儿他娘、庆儿他娘,小顺、小囤、庆儿、春兰、严萍和所有的游击队员们,听到朱老明说,又转悲为喜。可是到目前为止,游击战争失败,日本鬼子来了,将无法抵御。人们的一切希望,美丽的幻想,革命的欢乐,都悄悄地掩藏在悲愁的后面去了。朱老忠又说:“贾老师叫我们坚持阵地,和阶级敌人斗争到底。他还留给我们这个小小的游击队。”

正在说着,全富奶奶旋风似的跑了来,说:“可是了不得了!马快班在村里明抢暗夺,把人们家里都抢光了!”朱老明一听,愣怔了一下,说:“大兄弟!这又是一个新的情况,你捉摸捉摸,马快班过去几天,只是抓人打人,还没抢过东西,从此以后他们要下手了!”朱老忠说:“贾老师说过了,为了镇压抗日,保定来了宪兵第三团,来了一帮子特务,恐怖的年月这就开始了。他还说这一方革命的人们可能受到灾难,叫我们小心注意!”朱老明仰起头,摇着下巴说:“咳呀!白色恐怖就要来了,我们咬紧牙关,撑过这长年的黑暗吧!今天谁去摸摸敌情?”他说着又抬起头来,无可如何地看着天上,痛苦地摇着头。

朱老忠听到这里,看看朱老明难过的样子,直气得心尖发抖,浑身的血管都要爆炸开来。他脸上一时紫涨,身上立时发起烧来,猛地从窝铺里跑出来,伸起右胳膊,攥紧拳头,大喊一声:“红色游击队,快快集合!”喊着,游击队员们立刻挎上枪支,跑到朱老忠的跟前,一个个瞪直眼睛,等候命令,准备战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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