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贵堂和张福奎一边笑着,从账房里走出来。张福奎站在大槐树底下,抬起头轮视了一下场院,见院落宽阔,树木阴森,觉得这保南名门名不虚传,他说:“将来我要是有这么一所庄院养老就好了。”冯贵堂笑了说:“那还不好说,你要是愿意在这里落户,你小钱儿不花,五年之内我给你打造一所庄院,管保比这还好。这算什么,十七世纪的建筑,简直封建得老掉了牙了!”张福奎不等冯贵堂说完,又说:“是呀!我还闹不清楚,你为什么还住着这么古老的房子?和这个时代,和你的气运,太不相称!”冯贵堂两手拍着屁股,咧起嘴来说:“可谁说不是?要不是有我老爹,我早就盖上洋房了,你看这破房烂屋,哪里是发家起业的样子!”他又指着旁边的大车说:“要不是有我老爹挡着,我早就买上汽车了,拉土送粪,运个庄稼什么的,有多么灵便?用这死头大车,又是铡草喂牲口,又是拉土上垫脚,有多么麻烦?要是用上汽车,每月弄两桶汽油,也就够了……”两个人一壁说着,走进内宅。冯贵堂看那破落的檐瓦上长着草,房角上的砖,卤碱得像狼牙山一样,住着这么破烂的房子,在张福奎面前很觉羞愧,寒碜得不行!回到屋里穿上他的白布孝衣,戴上白麻孝帽,倒背了手儿,靸着鞋子走出来。他走了几步又愣住,紧皱眉头,格立起眼睛,瓷着眼儿琢磨。他闹了半天,也没逮住朱家一个人,心里还窝着那口气,就又去找李德才。李德才正在马棚炕上打算盘,老山头也在炕沿上坐着抽烟。冯贵堂一迈进门槛,李德才就从炕上坐起来。冯贵堂生气地说:“我非逮住他们不行,一个坑儿埋了才算解气!”李德才放下笔管,撇起薄薄的嘴唇,哼哼唧唧地说:“依我说不能那么办,越是贪多越是嚼不烂,逮住老驴头,这算有了门儿了!逮住老驴头,就追春兰。逮住春兰,就追出朱大贵。有了朱大贵就有了朱老忠。只要弄住朱老忠,这条瓜蔓儿算扯开了。依我看,这朱大贵正和春兰打得火热,弄住春兰,朱老忠和大贵要是不来,咱就杀她,看小子们心疼不心疼!”
冯贵堂听得有道理,就又到小黑屋里问了一会子老驴头,连问带吓唬。问了老驴头,又问老套子,可是,问了半天也没问出个究竟,他又丧气地走回来。在他走过三层大院的时候,又看到满院子破衣裳烂套子,粮食粒子撒在地上出了芽儿,柴柴禾禾,踏脚不下,一看见这劫后的惨相,心里又觉懊丧。冯家大院,此刻与过去不同:冯老兰死了以后,长工们端着糨糊锅,用白纸封了门上的红对联;里院成天价有女人的哭声,不哭了就寂寞得厉害,几乎连蚊子扇翅儿的声音都听得出来;外院里拴满了军马,一洼马粪接连着一洼马尿,机关枪和小枪摆列满了大槐树底下,满院子臭气难闻。冯贵堂喊过长工们打扫院子,整理仓房,他自己也拿起扫帚,扫扫这儿,扫扫那儿,想把农民暴动的痕迹一股脑儿刷净。可是他一看见这古老的宅院,檐瓦颓塌,墙壁倾斜,心上就禁不住寒噤。阴森的家院,几乎连他的心上都遮得阴暗了。他下定决心,重整家园。这时,隐约之间,又听得灵堂里的哭声。他对着缥缈的天空,出了一会神,觉得心上空虚得厉害,自言自语:“大仇不报,实无天理!”说着,又匆匆走进内宅。
大战过去,冯贵堂打发老山头和刘二卯把冯老兰的尸身找回来。灵堂设在堂屋里,一具又厚又大的棺木,前面供桌上摆满了贵重的菜肴。可是,尽管是上好的吃食,冯老兰也吃不进去了,他已经张不开嘴,没有气儿了。他活着的时候,吃人们的肉、喝人们的血太多了。冯大奶奶一只手扒在灵棺上,把头埋在胳膊里。她过去是个胖壮个子,经过一场战乱,如今身体疲弱了,弱得一丝没两气儿,一声声哭着。珍儿把黄表纸烧在灰墀里,灵前的高脚豆油灯,照得满屋子蓝油油的。这时在冯家内宅走动的,除了做饭的老拴,都是穿白戴孝的女人和女孩儿们,一个个膀眉肿眼,哑巴着嗓子说话。也不知道那些男人和男孩子们都到哪里去了。冯大奶奶听得有男人的脚步声,才慢悠悠地扬起眼睫,看了一眼。她哭得眼泡儿像铃铛,脸上也黄肿不堪,见冯贵堂走进来,说:“你们一个个像没着人儿,灵柩在屋里停着,是停灵还是出殡,这么大的事由,没人吭声,一个个装鼓鼻子相公儿!”本来冯贵堂想走过去,她这么一说,才停住脚,随手拉过椅子,坐在灵棺旁边,手拄着膝盖说:“哪里?凶手一个捉不着,连他们个孩子芽儿也逮不住。村上住着军队,人吃马喂,哪样不得我操持?哪样事情离得开我?今天又来了县上的马快,这个要‘鞋钱’,那个要‘酒钱’,没的我成了摇钱树?不吧,家里停着灵,这么大的事由,不维持谁能行?”冯大奶奶一听就带了气,猛地抬起头,说:“老三也该管管家里的事情!”冯焕堂穿着重孝在地上卧草,听得说才慢慢抬起头来,说:“你老人家还不知道?地里还撂着一地棉花,一地粮食,‘当大事’要紧,棉花粮食也一样要紧。我一个人掰不开两半子,顾得外头,顾不得家里。”冯贵堂也说:“咳!我的心里麻茬茬地乱成一片。听说剿共部队就要回师锁井,卫戍司令也要回来了,咳!怎么办呢?”说着跺跺脚,拍起膝盖。要是在别的时候,官宦往来,他还觉得很体面。如今农民暴动给了他沉重的打击,他的思想,一在复仇,一在重振家园。目前对于农民,他倒是不害怕。可是,要想剪草除根灭绝赤色运动,倒是一件艰难的事情,他是有政治思想的人,这一点他完全明白。
冯大奶奶听冯贵堂讲了满口道理,猛地呛起来,鼓出滚满泪水的大眼珠子说:“再忙,死了人也得埋殡,老头子一辈子省吃俭用,不是容易,不承望落个这样结局。人一死就说什么也不如人了,尸首停着,没有单等乌鸦飞进来把他叼出去?”冯贵堂一听冯大奶奶讲到这话上,好像捅了他的肺叶子,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指手画脚说:“娘!甭那么说吧!这会儿偌大的家产都是你老人家的,你说怎么埋殡咱就怎么埋殡。我跟李德才和刘二卯商量了,咱开七天的灵,三斤肉的席,灵棚从家里搭到坟上。四班子吹鼓手,四坛经,姑子道士都有,你看好不好?”他说着,嘴头上倒显出笑来。冯焕堂在中间插了一句说:“咳!人咽了气了,什么也没有用了。人死如灯灭,铺金盖银,能当得了什么?你拉着民团跑了一溜遭,剩下老人,生叫人家活捉了!”他越说越觉难过,又拉开长声,爹一声娘一声地号哭起来。冯贵堂听到这里,不等说完,难过得摇摇头走过去,说:“三兄弟!你别哭了,咱给老人家报仇还不行?放快枪当祭炮,砍下红军的头来祭灵,你看行不行?”一边说着,他也觉得,当与红军作战最危急的时候,丢了冯老兰,拉起民团出了锁井,这件事情,在他心上成了内疚,多咱想起来,就是一块心病。
到这刻上,冯大奶奶就什么也不说了,两手捂住脸,浓涕鼻子哭个不停。月堂家的、贵堂家的、焕堂家的,还有一群小孩儿,个个穿着漂亮的白衣裳,听得奶奶哭,袅袅婷婷,走进灵堂,央恳奶奶止哀。可是,谁说什么她也不听。就是二雁,女孩儿不大,细眉窄骨儿,长得乖巧,丢丢秀秀地走到奶奶跟前说:“奶!一会再哭,哭坏身子,又该老人家受罪哩!”二雁说着,冯大奶奶才止住哭,端详了一下二雁,挽起她的手儿走进屋里。冯贵堂在背后跺了一下脚,悻悻然走下砖阶,到自己屋里,躺在炕上,瞅着房梁出神。不一会工夫,妇女们又吵午灵,阖家大小在灵堂里一齐哭起来。冯贵堂皱起眉峰,摇了摇头,杀父之仇,在胸中煽动。
说实在话,冯老兰活在世界上与不活在世界上,对于冯贵堂来说,早就是旁枝末节。好比是鸡蛋的硬壳一样,它在过去曾经是保护鸡雏的成长,可是,一到孵育成熟,小鸡娃在蛋壳里嗞嗞叫着蠕动的时候,不啄碎蛋壳就很难成长起来。一家人在灵堂里,一把浓涕两把泪地哭得正悲切的时候,冯贵堂正躺在炕上,骨碌着两只大眼珠,考虑他发展家业的计划:他经过很大的努力才走上“改良”的道路;在目前来说,他觉得冯老兰要是早死几年,冯家大院早就发达起来了。有老人在世,他总是兢兢业业,提心吊胆。如今冯老兰一死,他就决心翻盖宅院,把这些霉朽的房屋都拆掉,一道线儿盖起几百间磨砖对缝、白灰灌浆、洋灰抹顶的洋房。把杂货铺子、花庄,开得更大。再开一座机器榨油坊,把地里都打上洋井,买更多的水车灌溉土地。说句实话,他这些计划,已经不像冯老兰想的那样,认为是可想而不可即的空中楼阁。他下定决心,把那些封建残余一扫而光,要从一个土地经营者,用洋办法,走上实业家的道路。他认为只有振兴实业,才能富国强兵。想到得意时,他又喷地笑出来,腾地从炕上坐起,急急忙忙走到外院马棚里,看着他心上的骡马吃草。他想:红军共了我的家财,可是没有共了我的大骡子大马。他又想:要喂更多的牲口,要喂更多的猪,攒更多的肥,用科学的办法,把庄稼种得更加茁壮!
他正在猪圈旁边愣着,村东里一阵军号声,时间不久,从东边开过大兵来,四路纵队,可着街口子往村里灌。刘二卯跑过来大喊:“剿匪军队开回锁井了。”冯贵堂立刻到内宅脱了孝衣,穿上白夏布大褂,戴上洋草帽,到学堂里叫了刘老万、刘老士、严老松一班子土豪劣绅们,去迎接白军。他上了千里堤,走到伍老拔小屋子东边,看见大兵们在堤上走着,蹚起的尘土弥漫了天空。冯贵堂打开白绸子手绢蒙住脸,遮住飞扬的尘土,等步兵过去,又过马队。马队里押着一起子红军们走过去。忽地长堤尽头扬起一股子黄尘,陈贯群骑着马,带着卫队走过来。他挺身坐在马背上,心情悠闲,放松了马缰,看到大堤、长河、堤上笔直的乔杨、堤侧的柳行和梨园,心上暗暗称奇:好个锁井镇!真是富足之乡!
冯贵堂带着土豪劣绅们,簇拥着走上去,弯腰施礼说:“司令亲试鞍马之劳,扫灭红军,为一方黎民除了大害,小民得以安居乐业,以免倒悬之苦实深感谢!”陈贯群两腿一跷,跳下鞍鞒,和土豪劣绅们一一握手,说:“保卫地方治安,保卫生命财产,是军人的天职!”说着,土豪劣绅们围随着他向锁井镇上走去。陈贯群身量高大,皮靴踩在坚硬的堤坝上,踏得吱吱乱响。冯贵堂拱手说:“不是贵军踏贱地,则一方人口、房屋、柴米,尽成灰烬矣!”刘老万、刘老士、严老松,皆拱手唯唯称是。陈贯群扬扬得意地说:“兄弟是军人,我决心不让这个卫戍区里出现一股土匪、一伙盗贼,则民人庆乐矣!但是,今天却出现了大批匪共,据说匪共的巢穴就在这锁井镇上,阁下可就有责任了!”说着,拿起马鞭,向村上点了几下。他这么一说,冯贵堂心上猛地惊了一下,心上觉得沉重起来,用手绢抹了一下额角上的汗珠,说:“说老实话,我的责任,就在于改良思想,在过去我总认为无知小民,如鸡犬反齿,还是怀柔一点好。不料平地起风波,一拃拃柴草,扇起这么大的火焰!”说着,他们在河神庙前下了堤坝,走到学堂里。
警卫兵蹿房盖顶,满世界搜寻敌情。勤务兵小心谨慎地给陈贯群卸下武装,扒下马靴。他散装便服,捋着两撇黑胡子,坐在椅子上。刘老万和严老松毕恭毕敬地倒上茶来,捧到他的手里。陈贯群舒掌接过茶杯说:“这一场暴乱,阁下可受惊不小啊!”冯贵堂摇摇头说:“受惊不小,损失巨大,却是小事;老父年迈,也因此仙逝了!”陈贯群盯着冯贵堂,哀婉地摇摇头说:“改良也得看在什么时机,什么问题上,火焰燃起的时候,你就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灭它,何至蔓延至此?”冯贵堂扎煞起两只胳膊,哆嗦着两掌手指说:“谁说不是,它一下子就哄起来了……”陈贯群拍着桌子说:“岂有此理!竟敢有人煽动火焰,我就要连起火的柴草都消灭它,否则年久月深,则‘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矣!”
严老松、刘老万、刘老士听到这里,点头哈腰说:“一点不差,真是金玉良言!”他们在学堂里,就“剿灭共匪”的论题,之乎者也地谈说得高兴。
到了中午,陈贯群和张福奎把几位团长请到冯家大院;冯贵堂也请众位乡绅们来陪席。冯焕堂带着老山头摆上饭来。今天,锁井镇上,特别从宴宾楼聘来厨师,奇珍异味是乡下人见不到的。
冯家大院里正在摆席请客的时候,小囤也跑回了村公所,向朱老明和朱老忠报告:马快班抢劫了红军的家;冯贵堂带着马快满街抓人。正说着,猛然间听得村上响锣,老山头大喊着叫人们送回棉花、送回粮食,赔偿损失。朱老明说:“唔!别的先不用说,万一叫敌人知道了,不是玩儿的,咱们先搬搬家!”
人们听了朱老明的号令,游击队员们、小囤、庆儿、小顺儿、春兰、严萍他们,一齐收拾东西,拔锅卷席,向下梢走了一二里路,又找了一个严密的青纱帐,安下营来。人们又一齐动手搭窝铺,盘锅台,忙了一阵子。一切安排停当,大家坐下来,默默地休息。
朱老忠愣了一刻,说:“人们分的棉花,分的粮食,可是送呀不送?”朱老明把头沉下去呆了半天,他觉得实在为难。要说送吧,暴动的气势一下子就完了;要说不送吧,眼看人们要受热。他把头一摆说:“左不过这么回子事了,不送!先抗他一下子!”
伍顺、小囤、庆儿也说不送。这时,朱老忠睖着眼睛蹲在地上老半天,慢吞吞地说:“也得估摸革命形势,看看怎么办对革命有利。”朱老明说:“你的意见呢?”朱老忠说:“暴动失败,革命到了低潮。高潮进攻,低潮就得退守。如今就到了退却的时候,退却也不能乱退,得看敌我形势,掌握火候。退却是为了进攻……”
朱老明不等朱老忠说完,长叹了一声,就什么也不说了。他抬起头,用力看着天上,露出赤烂的眼瞳。近来,他为抗日焦愁,红军失败,日本鬼子就要来了,脸上更加黄了瘦了。平素他们只谈过革命的胜利,准备胜利的局面,没有谈过失败,没有准备应付失败的方案。今天一听到说暴动失败,由不得心上打颤,脊梁上冒出一丝冷气。心上愤恨,一腔怒火在胸膛里烧着。这时,朱老忠咬紧牙关,狠狠地说:“失败了,得了教训。流了血,种下仇恨,出水才看两腿泥!白区工作不比红区,一个手伸出去,得能屈能伸。”
朱老明听到这里,把两只手搁在膝盖上,低下头怔了老半天。秋天了,五谷都秋黄了,西风刮得庄稼叶子嗦嗦响着,夕阳压在西山上,泛出鲜红的光亮。深蓝色的高空里,逐渐变了颜色,形成一团团浑黄色的云影,在天空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