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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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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兰看朱老忠和朱老明为革命作难,也觉心上难过,心里闷得实在不行,悄悄对严萍说:“白军和马快在村上闹得鸡飞狗跳,还不知道街坊四邻、婶子大娘们怎么着哩!”严萍说:“咱看看去吧!”说着,两个人离开小窝铺,蹑悄悄地向村上走去。离远望着,黄昏的锁井镇,正被炊烟笼罩。炊烟和着尘扬,飞腾在锁井镇的上空,显得乌烟瘴气。白军们牵出一群群军马,在河边饮水,千里堤上响起了军号声。西北风刮着大杨树上的叶子,一大群乌鸦,在大杨树上空盘旋飞舞,呱啦呱啦地叫个不停。

春兰和严萍,钻着庄稼垄向村里走去。离开家这么多日子,春兰一看到村上的房屋树木,就觉得高兴。这是她出生的村落,在这里度过了她的童年时代。童年生活,是她一生难忘的。她们过了几天战斗生活,行了几天军,两个人都累瘦了。两个人说着话儿,在堤下乱草里走着,刚刚走到村头,猛地从大杨树后头转过一个灰色兵,两手横着枪,冲她们走过来,突出大眼睛问:“干什么的?”一看到是两个年轻姑娘,二话不说,撒腿赶上来。她们经过了多少年的革命生活,经过打土豪分粮食,经过战斗,在革命气氛里,警惕性都提高了。春兰扯了严萍一把,撒腿就跑。灰色兵跳下堤坝,就在后头追,砰砰两枪,朝她们头上盖过来,子弹从耳朵边上哧的一声穿过去。两个人扯起手一股劲儿跑,直跑得喘不上气来。灰色兵怕她们跑掉,一行打枪,一行喊着:“两个花姑娘,截着哟!”

春兰和严萍几天以来,连日行军,没好生吃饭,没好生睡觉,身子骨儿弱了。跑了几步,春兰猛地想起:还不如藏起来!跑到一块黑豆地,趴在豆棵底下。那是密密实实的一块黑豆,长得很是茂盛,枝蔓长得很长,把垄背遮住了。她们隔着豆叶夹隙,看见那个灰色兵跑过去,不一会,又走回来。他眼看着她们藏在这块黑豆地里,一步步拨着豆棵找,嘴里连连嘟哝:“嗯?眼看着两个漂亮的小妞子,藏到哪里去了?”

这时严萍心上一股劲乱跳,连大气儿不敢出,耳朵里嗡嗡直叫。她紧紧搂住春兰。春兰睁圆眼睛,看着那个白军的行动。严萍连看也不敢看,合紧眼睛呆着,等待时间来判决她们的命运。一会儿,灰色兵摸到她们跟前,差一点没踩住严萍的脚。这时她身上的血液好像停止了流动,也像停止了呼吸,身上索索颤抖。

灰色兵又走到豆地中央,大声喊着:“我早就看见你们了,女红军!还不出来跟我去见司令!”

严萍以为灰色兵真的看见她们,可是她下定决心,只要不来拉她,决不出去。她想:说什么也不能出去,错非他一枪把我打死。春兰咬紧牙关,心里说:“臭大兵,拼了吧!”两个人慑起眼睛互相看着,周围并没有别的人。

其实灰色兵并没有看见她们,又向她们近处走了两步。春兰看他又要走到跟前,想挺起身子,去和他拼。严萍抬起大眼瞅着她,一把拉住,摇摇头说:“不,不能,咱不能出去!”灰色兵站在那里,愣了一刻,踢了踢豆棵,骂着:“妈的!真是败兴!”说着,背起枪走了。灰色兵走远,两个人额上还滴着汗珠。严萍垂下黑黑的睫毛,合紧眼睛,拍拍胸前,说:“我娘!要是被他们拉住,就难堪了!”春兰长出一口气,说:“差一点儿!”

太阳没了,天上显出几个明星,地下是阴森森的青纱帐。一阵风吹过来,叶尖磨着叶尖,沙沙响着。在这辽阔的平原上,像是洒起阵雨,叫人觉得身上很凉,像到了秋末时节。直到定夜时分,路上断了行人,两个人才从青纱帐里钻出来,站在堤上看着春兰家小屋,看了老半天。离远看着锁井镇上的灯火,感到熟稔的家乡,实在温暖,可是她们不敢走进村去。春兰拉了严萍,在堤岸上站了一刻,悄悄地向小严村走去,走到堤坡拐角地方,看见江涛家门缝里闪着火光,想家里一定有人。她们从堤上走下来,到江涛家门前小场上。有人开门悄悄向外张望,在黑影里看见是江涛他娘。她们白天都是藏在青纱帐里,等敌人出村走了,才敢偷偷走回家来做点饭吃。听得门外有脚步声,她深怕是敌人。当她看见两个熟悉的影子,踉踉跄跄奔出来,一把拽住春兰的手,说:“好闺女,你们可回来了!”又蹙皱起眉峰,看了看严萍,走过来搂住严萍说:“好闺女们!你们打哪儿来?”说着,把她们拉进小屋。点个灯亮儿一看,两个人满身泥土,披散着头发。涛他娘把她们搂在怀里,说:“咳!你们还活着,我可看见你们了!”

涛他娘叫她俩坐在炕沿上,放上小桌,端上新做熟的饭菜。到这时候,她们才放下心来吃碗饭。吃着饭,涛他娘又问:“你志和叔叔呢?”春兰听得问,睁开大眼睛看了看严萍,停了半天不说话,觉得不说又不好,才说:“他们?红军败了!”

涛他娘听得说,睁大了眼睛又问:“败了?红军败了?”她真的不相信红军会失败,自从暴动以来,她没有想到过暴动会失败。她睁大眼睛怔着,两手索索打抖,一个不提防,咵的一下子,把碗掉在地上。她还逞着吃饭的架子,呆了半天,猛地跑到堂屋里,咕咚地跪在神龛底下,掬起双手说:“神灵保佑红军吧!”在她,并不真的相信神会保佑红军,不过到了这刻上,好像只有这样做才会心安。

春兰和严萍慌忙跑过去,要扶起她,她说什么也不起来,磕着头说:“宝地!你才回到严家几天,又要回去!”她想到红军失败,宝地又要改换主人。一想到这里,好像有人伸进一只铁手,要掏出她的心肝一样疼痛。她匍匐在地上,呜呜地大哭起来。

正在这时,外面有人拍着门喊:“涛他娘!涛他娘!”

自从那天,严志和过了渡口,那个老人送了他一程,不得不放下他,自己走回去。他夜晚在路上走着,白天藏进青纱帐里休息。有时他想起:只有涛他娘一个人在家里,她在等着我,盼我回去!就走得更快。有时伤口疼痛,关节不能屈伸,就走得很慢。虽然走得慢,可是他并没有停止前进,眼前的希望,在等待他。他还在想:游击战争不会失败,红军有本事转败为胜,要重新组织力量,进行斗争!这天晚晌,他走到锁井近郊,离远听到滹沱河里的水流声,千里堤上的大杨树迎风响着,心里想:到了家可就好了!

他坐在地上呆了一刻,继续向前走。夜间冷了,露水滴在身上。露珠虽小,滴在身上多了,也像通身淋着水。当他用力走上堤坝,锁井全镇和小严村就出现在他的眼前。镇上黑暗,只有星星点点灯光,没有声音,死寂得怕人。疏落的木梆儿声,在西锁井的街头一声声响着,打更人在喊着:“防火防盗!”仔细看时,他家小屋的窗上,有灯光亮着。他心里乐了,不由得一口喊出来:“涛他娘!”才喊了半句,他又想起,恐怖里,万一有敌人住在街上,又停住口走下堤岸,走到了小门前,伸手一摸,大门关着。他舒开手掌,拍打着门板。他太疲乏了,拍不出声音。他折转了身子,拾起一块砖头,在门上敲着,嘶哑地喊:“涛他娘!涛他娘!”

涛他娘眼里含着泪,侧起耳朵仔细听着,像有声音,怎么声音这么耳熟?一下子从地上爬起来,就往外跑。刚从灯影里跑出来,一出门,一片漆黑。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大门前,抖着嘴唇问:“是谁?”那人在她眼前站着,喑哑地说了一句:“我!”她听得是志和的声音,门儿哗啦地开了,用手掌遮住眼睛去看……涛他娘看不清严志和,严志和可是看得清楚涛他娘。她显得是那样的吃惊,眼里立时涌出泪来。严志和仰起头来说:“涛他娘!涛他娘!我回来了!”说着,他哈哈笑了。涛他娘仔细看了看,真的是志和,一点没有错。她扯起志和的胳膊,说:“志和!你可回来了!你可回来了!”严志和说:“我回来了!”涛他娘听得是严志和,伸手拉住他说:“亲人!亲人!你可回来了!”又回过头喊:“姑娘们!快来!”

春兰和严萍听得喊声,慌忙跑出来,三个人一齐下手,把严志和抬到屋里,放在炕上。涛他娘一下子扑过去,趴在严志和的身上,呜噜呜噜地大哭起来。春兰和严萍见涛他娘哭得悲切,也难过得摇头。两个姑娘又想到江涛和运涛:他们为了革命,陷在监狱里,父亲又在游击战争里受伤了,这叫什么样的命运?涛他娘哭着,严志和也趴在炕上哭,他想:反动派杀人不眨眼啊!

春兰说:“光是哭又有什么用,在家里久了,怕白军再来,咱们快走吧!”涛他娘止住哭,猛拉了一下志和,说:“是呀!咱们快走吧!”

春兰和严萍,两个人一人架着严志和一只胳膊,一步一步走出来。涛他娘吹了灯,把门锁上,在后头跟着。两个姑娘的身劲,哪里架得动严志和?走几步歇一歇,才走到大堤上。严志和看着两个姑娘说:“用不着,叫我自己走吧!”春兰和严萍一下子哭出来,说:“不,我们架着你,不轻生一点?”

正在说着,看见堤岸东头来了两个人。严志和手疾眼快,放身一蹲,从大堤上出溜下去。春兰和严萍也倒退了几步,跑到大堤下头。春兰壮起胆量,用着粗壮的声音,大喊一声:“站住!干什么的?”

那两个人听得春兰的声音,说:“是我!”声音那样熟悉,原来是大贵和金华回来了。朱大贵从白洋淀回来,先到金华娘家换了换衣服,吃了两天饱饭,才和金华走回家来。朱大贵一听到春兰的声音,和金华走过来问:“你们在这里干什么?”涛他娘见朱大贵手里提着枪,抢上两步说:“你还提着枪哩!锁井住满了白军!”朱大贵掂着手里的枪,说:“镇上住着白军,我才提着枪呢!”

严志和听得朱大贵的声音,觉得身上立时增加了热力,心血向上涌着,喊:“大贵!大贵!”他好像觉得一切都有希望了。

朱大贵听得严志和的声音,立时,战场上那幕凄凉景象显在他的眼前。如今,一听到严志和的声音,他愁苦了几天的心情,一下子放平了。他几步跑到严志和的跟前,扑通地跪下去,把严志和的腿紧紧搂在怀里,说:“叔!叔!你可回来了!”严志和一感到朱大贵身上的温暖,两手拍着他的脊梁说:“大贵!我回来了!我回来了!活该父儿们在一块战斗,我没喂了统治阶级的狗!”

说着,两个人哈哈大笑了。涛他娘、春兰、严萍、金华,也由不得笑了。这时天已经半夜了,锁井镇上,冯贵堂家的大叫驴已经叫过两遍。天上星光闪烁,露水落在庄稼百草上,西北风在大杨树上响起来了,滹沱河里的水流声哗哗响着。严志和、朱大贵和春兰、严萍,在长堤上走着,朱大贵问:“老明大伯他们呢?”春兰说:“在村公所里,忠大叔也带着游击队回来了!”

朱大贵听得说父亲已经带着游击队回来,好像一块石头落了地。严志和也说:“游击队回来了,我们就好了!”朱大贵就地拉起严志和,说:“走吧!咱们先到村公所去。”

春兰和严萍领着路,在头里走,朱大贵背着严志和在后头跟着,一直向河身里走去。朱大贵以为村公所在一间什么屋子里,他问:“村公所在谁家?”春兰说:“这个年月,还在谁家哩?在河套里,高粱地里。”

他们走啊走啊,一直走到小顺家小屋跟前,在庄稼地里歇了一刻,看堤上没有行人,没有巡逻的哨兵,才走过长堤,循着堤坡再向东去,走到小窝铺那里。听得响动,有人抱着枪从那面跑过来,看见有这么多人走来,哗啦地拉开枪栓,喊了一声:“口令!”春兰连忙答:“警!”哨兵回答了一声:“惕!”走过来觑着眼睛,一个个看过,看到是朱大贵,笑默默地说:“队长回来了!”听得说,游击队员们腾地从四面八方庄稼地里站起来,说:“队长回来了!”“队长回来了!”游击队员们都从睡梦里醒过来,朱老明和朱老忠也从小窝铺里钻出来,大家都高兴得不行。朱老忠看大贵把严志和架到小窝铺里,禁不住地高兴。朱老明知道严志和中了伤,在黑暗中抬起头来,又为难地摇摇头说:“天地底下的灾难,都落在志和一家人身上啊!”

严志和在战斗里是英勇的,无论是打土豪分粮食,还是在战场上。受了伤,他咬紧牙关支撑下来,没有离开队伍,没有离开火线。战争失败,他还能忍住疼痛,咬紧牙关走回来。如今,又和他的老战友们团聚了,这是多么样高兴的事情!当朱老明把他搂在怀里的时候,他哈哈大笑起来,觉得多少日子的游击战争生活,并没有什么,受伤也只是有些疼痛就完了。回家的路上,实在受尽了折磨,他是忍着劳累一步步蹭回来的。路上不敢见人,几天里水米不打牙,饿了吃生粮食,渴了喝些车辙沟里的水,困了就睡在路旁的庄稼地里。最痛苦的事,是他白天不敢走动,等到夜晚才敢行动。道路不熟,又不敢去问人,只是一个人摸着路走。想着,他又拍着朱老明的肩膀说:“哥!我可回来了,我好不容易见到你们!”

朱老忠走上去,两手一抄,把他抱在怀里,用两手拍着,咬着牙齿狠狠地说:“兄弟!兄弟!莫要难过,我们还要战斗。冯老兰死了,还有冯贵堂,他比他老爹还狠十倍,他是我们的死对头,日本鬼子也要来了,我们要干下去,我们要斗争到底!”

严志和听得说,他黑暗了几天的思想,立时迸出火星,发出金子一样的亮光,抬起头来,在黑暗中睁开两只大眼睛,看着朱老忠,说:“对!不到黄河不死心!”

朱老忠斩钉截铁说:“世界上只要有封建主义,官僚资本,这些吃人肉喝人血的东西们,我们就要干下去!”

严志和又问了会子贾湘农的下落,知道他还和他们一块活在人间,这时他身上的火力立时生长起来,挺直身子说:“好!他还活着!”又问:“哥!我们还有多少人?”当他知道还有几十支枪,严志和心上抖颤了一下,说:“好!过去我们连一支枪也没有,现在我们还有几十支枪,一定干下去!”

朱老忠、朱老明和游击队员们,听着严志和的话,都挺起胸膛静默着,不再说什么。看着天上繁星闪闪,他们一个个都憋足气力,要闯过这白色恐怖。这时,在他们的心上,都会想到流血的悲惨,但是为了打败日本鬼子,流血并不可怕,最可怕的是投降与屈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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