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以来,天总是阴阴的,黑色的雨云,低低垂着。乌鸦不飞,喜鹊不叫,高粱谷子披着露珠,低下头呆呆地出神。
恐怖笼罩了锁井镇。灾难像锈钝了的锉刀,生涩、迟钝地锯锉着人们的生命。老太太和中年妇女们关紧了大门,低头守在家里。姑娘、年轻的媳妇们,藏在青纱帐里,不敢回家,不敢见人。年幼的小伙子们怕抓兵,牵了牛驴,去走亲戚。锁井镇上,一片凄凉、惊慌和恐怖。磨难的日子像钟摆一样,均匀地响着,使人不想过也得过下去。
这几天里,冯家大院里要发丧了。严老松、刘老万、刘老士……一起子办大事的总理们,指挥着工匠,在冯家场院搭起两座大席棚。席棚对过搭起“内官座”,是写礼先生和执事先生们办事的地方。来吊丧的人们,先在这里写下礼份,把供品摆在桌上,才进棚吊孝。梢门外边搭起“外官座”,是执事先生们招待各方来客暂时用茶的地方。从冯家大院往西,大路两旁,尽搭起席棚。从十字街到千里堤,从千里堤到冯家老坟,每五里路搭起一座祭棚。五里一小祭,十里一大祭,大棚小棚,不知搭了多少座。千里堤上搭起一座大棚,棚里挂起帐幔,摆上桌椅。在棚下经过的人,都抬起头,咂舌惊叹:席棚搭得那么高,那么精巧。自古以来,办过大事的人家,都没在这里搭过这样的席棚。没有人知道这座席棚的用场。
在冯家大院东墙下搭起一片矮棚,是红案、白案、酒房、饽饽房。厨师们已经上灶,刀勺乱响,蒸气冲上天空,煎炒的香味,漫过一条街。
一切准备停当,这天上午,李德才、严老松、刘老万、刘老士,领着冯贵堂、陈贯群、张福奎查看大事上的设施。李德才新刮了胡子,穿上不常穿的毛蓝长衫、黑纱马褂,提上大烟袋。今天乡绅们也都穿上不常穿的长衫马褂。陈贯群今天穿上灰色华达呢军装,黑皮马靴,挎上武装带,带着他的护兵马弁们,观看这乡村的风俗。他住在城市里,还没有见过乡村财主们的排场。大家一齐走到场院里,站在高大的席棚前面。冯贵堂说:“陈旅长!你看,并排搭起两座灵棚,一座盛我老人家的灵棺,一座盛阵亡将士的灵牌。将士们剿匪有功,我老人家对于剿匪也有很大贡献,这样表示我们对阵亡将士们的恭敬,也不为过吧?”
陈贯群手捋八字胡须,抬起头看看高大的灵棚,笑了说:“很好!这也是为了鼓励士气。‘舍生取义、杀身成仁’,是军人的本分。把阵亡将士的灵位与尊严的灵棺并列,已经能够说明锁井士绅对参战将士们的尊重了!”说着,微微一笑。他从左边走到右边,又从右边走到左边,仔细观赏这两座不平凡的席棚。
席棚并不是什么稀罕东西,左不过是用柳杆和苇席扎起来。可是,出于中国工匠的手下,他们继承了几千年来传统的手艺,在不惜工料的情况下,也备极精致了!你看!用苇席扎成的屋脊、瓦垄、飞檐、斗拱,贴上金箔银箔,就像用砖瓦砌成的宫殿。屋脊上用苇席扎成鸟、兽、虫、鱼。左棚正面扎成两只狮子,右棚正面扎成两只凤凰。棚的前面,扎起一些花草,松、竹、梅、兰,扎得活像。陈贯群看了,响着舌尖说:“好!士绅之家,不同凡响,不是保南世家,还有谁闹得起这么大的排场!”
冯贵堂说:“这是个隆重的纪念,叫子孙们不能忘却阵亡将士和我的老爹。”至于他们的子孙能不能把他们忘了,时过境迁,那是将来的事。
其实无论怎样排场、奢华,这些用费,都是出在暴动户身上。冯贵堂为了他的老爹,大事铺排,并不计较花钱多少。陈贯群看了实在高兴,一来是为了冯贵堂对阵亡将士的尊重,二来他没有到过乡村,第一次见到乡村财主的风习。一时高兴,他走过去,一把抓住冯贵堂的手,说:“老弟!还有一件事情对你说,我要用红军的人头,超度阵亡将士的灵魂,祝他们早升天界。”冯贵堂一听,弯下腰哈哈笑了,说:“好,正中下怀!我还想借你的军号响响灵,借你的洋枪当礼炮!”严老松听得说,把大长袖子一甩,说:“好!这样一来,这场丧事,中西合璧,就别开生面了!”
开祭的头一天,灵棚里挂起白色的幛幔,设上祭供。冯家大院里的人们,都穿上白布孝衣,戴上孝帽。妇女们孝里的打扮,更是不同。人们出出进进,好不热闹。
第二天清早起来,文武总理们到库房查点清楚:红案、白案、酒房、饽饽房,一切准备停妥。灵棚门首放上一面大鼓。太阳三竿,李德才指挥三声鼓响,陈贯群的卫队,齐放排枪。接着,十四旅的两列号兵站在门口,鼓起肚子吹起军号,铜鼓咚咚响着。僧道两坛,吹奏唢呐、大管和海螺,呜呜响着,中西合璧的交响乐真是热闹。自古以来,还没有见过这么热闹的丧礼。
这时,灵棚里香烟缭绕,李德才带领三位礼教先生,款步走入灵堂,四角站定。李德才开口唱道:“止乐!”所有乐器,一齐停住。李德才又唱:“执事者就位!孝子出灵棚,于香案前,跪!”冯贵堂和冯焕堂,穿着孝衣,戴着麻冠,拿着丧棒,弯腰哭着,从白色的幛幔里走出来,跪在供桌前面。
严老松接着唱道:“献宴金……献酒……再献酒……”
冯贵堂和冯焕堂在礼教先生们指挥之下,行了三拜九叩礼。刘老万又唱:“作乐赞礼!”于是,僧道两坛,各种乐器又一齐吹奏起来。
乐声止住,刘老士接赞:“祭毕,孝子归灵棚,执事者各司其事!”冯贵堂和冯焕堂在灵堂里,跪下起来的闹了多少次,已经疲累不堪了,弯腰瘸腿地走回幛幔里。礼教先生们走出灵棚。
大祭告毕的时候,各方的亲朋都来吊孝。车水马龙,男男女女,好不热闹。更有不同的,是梢门两旁站出两列荷枪的士兵,显得格外森严。第一起客人就是陈贯群和张福奎。冯老兰发丧,他们要表示老朋友们的衷肠,十二架食盒抬到“内官座”。执事先生揭开食盒一看,大馔、小馔、四甘、四酸、四冷、四热……不及细述,一时忙煞写礼先生。陈贯群和张福奎穿上崭新的军装,走进“内官座”,执事先生们连连让茶。李德才指挥三声鼓响,喊道:“看客!”灵棚里的人们听得喊声,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一齐哭起来,几十张供桌陆续抬进灵棚。陈贯群和张福奎随着鼓乐声走进去,垂手而言,恭恭敬敬行礼如仪。冯贵堂和冯焕堂哭着,出棚谢孝。
卫戍司令和特务队长来冯家吊孝,助长了冯家大院的威风。四十八村的人们,大人、孩子、老太太们,都来看热闹,挤得大院门口水泄不通。
陈贯群和张福奎祭毕灵位,带着卫队,走上千里堤。四十八村的人们也挤挤攘攘跟上千里堤。今天与往日不同,千里堤两旁站上了岗哨。这是个阴霾的日子,没有太阳也没有风,云雾弥漫了河岸。陈贯群和张福奎走进席棚,桌上摆了毛笔朱砚。棚前站上两列荷枪的士兵,背上插着彩绸大刀。弁兵斟上茶来,陈贯群对张福奎说:“今天的戏该你老兄唱了!”张福奎歪起嘴冷笑一下,说:“旅长是我们的军事长官,为了郑重起见,这出戏还是旅长唱吧!”陈贯群说:“不,你是地方官,还是你主持一下。”这时,四十八村的人们,谁也不知道要唱什么戏,他们没有经过,也没有见过。张福奎浑身抖颤了一下,仇恨袭上心头,脸上不住地抽搐,疤痕一时发红发亮。他气势汹汹,三步两步跨到堂桌后面,坐在太师椅上,弯腰把手在桌上一拍,喝道:“带过犯人!”
这时,席棚前后,挤得人山人海,四十八村的人们,以为要在这里演一出什么出色的好戏,都来看热闹。可是想不到首先出台的是大马快张福奎。心里正在纳着闷,拔起脖子望着。长堤那头,有一群灰色兵押过一列“犯人”,穿着破烂衣裳,沾着满身泥土,慢慢走到席棚后面。灰色兵们喝了一声:“站住!”一齐站在那里。这时,灰色兵们,把所有锁井镇上的人门,挨门挨户轰出来,圈到千里堤上,老头老婆,大人孩子,挤了黑鸦鸦一群。看热闹的人们,看势不对,立时黄下脸来,睁着两只大眼睛,像黧鸡儿一般,胸膛里敲起小鼓,可是他们再也逃不出去了。
四十八村的人们只好看着,一个个不敢啧声。咳呀!他们有的活了七八十岁的老人,还没有听得说过,没有见过,用人头祭灵的事。可是,他们并不想看,低下头去,不愿意看见这悲惨的事,不约而同地流下眼泪,泪水湿透了胸襟,静静站着,一声不响。
朱老星都看得清清楚楚。他看着这景象,仇恨涌上心头,热血在胸膛里滚上滚下。血冲红了脸庞,但他并不害怕,革命不怕死,怕死的人不抗日,他所盼望的时刻到来了!当那天白军押他走回锁井的时候,他的心上觉得非常庆幸:他到底还能见到锁井,见到家乡的人们,看见出生的村庄和树林。他的心血立时潮涌起来。见到人们用热情的眼光看着他,由不得眼上滴下泪珠,但只是一刹那,就过去了。因为他知道,既然落在白军手里,他的一生也就算结束了。今天,他觉得四十八村的乡亲们有这么多的人来,是最合心愿的。统治阶级,国民党反动派,土豪劣绅们,扑灭了高蠡游击战争,镇压了抗日运动,把他们杀害在千里堤上,四十八村的人们就是见证。他们会把这件史实,传给后一代,叫子子孙孙不会忘却。叫他们知道,他们的父兄曾有人为了把日本鬼子打出去,丢了头颅,洒尽了热血。
四十八村的人们,悲愤地垂下头去,沉默着,看着刽子手们行刑。张福奎大吼一声:“搬过铡刀!”四十八村的人们,一齐抬起头,瞪起眼睛看着。他们气愤,他们发怒,因为自古以来他们还没见有人用过这些刑具。刽子手们搬过铡刀,放在大堂前面。张福奎不问姓名年岁,那些东西,在他们的法律上是多余的,那不过是几项虚伪的手续。朱老星一见到铡刀,心血立时冲动起来,瞪直眼睛,呼呼地出着粗气,脖子脸都红起来。当他看见几个刽子手向他走来,他用血红的眼睛瞅了一眼,说:“狗!狗!你们是一群吃骨头的狗。……好的!你们要记住,我们共产党是不会完的!”
朱老星挺起胸膛,胸中怒火,起伏不平。他焦躁,他愤怒,但是周围尽是带枪的兵,也实在无可如何。看看深远的天上,大喊一声:“中国共产党万岁!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于是,被绑着的红军们,一齐伸起脖子喊着,喊声响彻了柳林。朱老星抬起头,看看天上,看看四十八村的乡亲们,看看锁井镇上的房屋和树林。但他并不留恋,他自幼匍匐在土地上过日子,后来遇上共产党,他才开始登上政治舞台。一刹那间,他又想起庆儿娘和孩子们……如今最后的时刻到了,他合起眼睛把脚一跺,扑通地一声倒在铡刀床上。凶手们呐喊一声,把刀向下一摁,血像河水一样流出来。鲜血染透了黄沙,染红了堤岸,流下河坡,染红了水流。
西北风开始刮起来,吹遍了滹沱河的两岸,吹得天色昏黄,吹得大杨树摇着乱发,吹得芦苇萧萧。大风卷起滹沱河的波涛,滚滚流向东方。蝉声不再鸣,杜鹃鸟不再叫。从这一天起,四十八村的人们,从春到夏,从秋到冬,年年月月悲悼死去的人们。孩子们永远不能忘记他们的父兄一代,曾经有人为了美好的未来,为了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建设社会主义,为了光明幸福的新社会是这样的死去的!
朱老明听得说冯贵堂用红军的鲜血祭灵,抬起头对着天上老半天,挺起脖颈说:“同志们!你们要记住,统治阶级到底是统治阶级。敌人到底是敌人!”
朱老忠咬紧牙关恨恨地说:“反动派,你们镇压了抗日,把杀人放火的事都做尽了!你们还不知道将来我们要怎么对付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