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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老忠走到门口,送朱老明他们出去。李德才弯着腰,拄着拐杖,哼哼地走进来,刘二卯在后头跟着。不等人让,李德才一屁股蹲在木凳上,说:“哈哈!人不少啊,小人儿们出去,叫俺哥们说说话。怎么样,老大!明天在鸿兴馆坐坐,打个对头儿,念叨念叨,拉个合儿吧!”说着,他掏出个小胡梳儿,梳着胡髭,左梳梳,右梳梳。

朱老忠听说要去鸿兴荤馆,他就明白,这是叫他请客赔礼。于是,由不得红了脸,慢搭搭地说:“在鸿兴馆?吃饭喝酒我可不能拿钱!”

李德才伸直又细又长的脖子,可着嗓子絮絮聒聒地说:“你看看,你看看,你这人怎么这么小气。小户人家的事情,可真难办哪。咱是读书人,当个中间人儿,排难解纷,调解是非,可不是为个嘴头子。”

朱老忠掂着两只手说:“真的嘛,荤馆里不是俺庄稼人去的,吃碗炒饼,顶俺一家大小一天的口粮!”

刘二卯说:“算了吧,消消气儿!”他捋过朱老忠的烟袋,叼在嘴上说:“乡里乡亲,胳膊折了袖子里吞,不叫外村看笑话。”

李德才接着说:“是呀!你看咱村有多好的风水:南有滹沱,河水滔滔,东有桃李芬芳,中有绿柳成行,有芦塘称为牛卧地,千里堤蜿蜒为屏障。小人儿们多念几年书,上上军事学堂,有咱旅长的提拔,将来闹个一官半职,弄个饭碗,那还成问题?偏偏有那些不开眼的家伙们,非闹什么共产,闹出什么了?还不是倾家荡产,发配充军……”

朱老忠听不耐烦,摇着手说:“算了,算了!你的话听不到我耳朵里,俺坟上没这么好风水,俺祖宗也没积下这么大的阴德。你这么会看阴阳宅,为什么不早给你自家看看?”

刘二卯听朱老忠说话不顺耳,慢搭搭地说:“他家可占上好茔地,从此以后,没有挂心的事了;不管春、夏、秋、冬,一个人吃饱一家人不闹饥荒了……就这么办吧,咱明天一块坐坐,我跟冯大爷说好了,朱庆养几天伤再上工。”说着,端起屁股就要走。

朱老忠惊诧地说:“还上工呀?常说的话,打了不罚,罚了不打,下半年的活这就算做了。”

说到这里,刘二卯就又站住,假装惊怔了一下,说:“老大!你要是这么个说法,咱可就得另说说!”

李德才立起来,用拐杖戳着地,着急败坏地说:“朱老忠!你也要明白,自从大暴动以后,你怎么到了这个地步?是冯家大爷让了你一步,要不啊……你也要明白你如今站的是什么地位!”说着,他生着气往外走,走了几步,看没有人去拦他,就又慢搭搭走回来,拄起拐杖,弯着腰,踮着脚看了看朱老忠的宅院,说:“几年不到你院,又这么像回事了。你看,几间土坯小房,又是牛棚,又是猪圈,乍看起来,像是有半碗饭吃了。”

朱老忠说:“当然呀,我们是靠着付辛苦吃饭的,只要肯付辛苦,就会有饭吃。不像你,狗颠着屁股,成天价围着人家屁股后头乱转。”

朱老忠一说,戳到了李德才心底的疼处,摇摇头说:“别说了,别说了,咱也不过是抽口蹭烟哪!”

朱老忠说:“是呀,十年寒窗,你中了一名秀才。你要是中不了秀才,清朝的江山还倒不了呢!也好……你这刻上,也算熬上去了,也算是陪王伴驾的人了。”

朱老忠半讽半诮,把他们送出大门。出了大门李德才又站住,扬起下颏,像是想起什么事情,眯细了眼睛说:“你说呢,这是劫数,劫数不饶人呀!日本人到了满洲,扶保了溥仪皇帝,国号康德。不久,不久你看,大兄弟!我的运气这就来了!……”一口气没说完,他又发起喘来。嗓子眼里老是转悠着一口痰,哈喽哈喽地响着。上不来,下不去,痒得难受。他得过风湿病,走起路来,老是弯着腰,拄着拐杖,一哼哼一哼哼的。

朱老忠站在土坡上,看他们一步一步走下坡去,淹没在苇丛里,他深深呼吸了一下夜凉的空气。初夏的风,吹得千里堤上的大杨树叶子,哗啦哗啦地响着。原野上飘过小麦的香味,嘎咕鸟还在大柳树林子里叫。他走回来,闩上门,立在窗台底下,听了听庆儿的鼾声,见他睡着了,这才放心。把软床搬在小门楼底下,上床睡觉,他把头放在枕头上,一袋一袋地吸着烟,说什么也睡不着。夜色深沉,滹沱河里的水,遥远地哗哗地响着,激动着他的心情。

第二天一早,朱老忠找到朱老明,两个人商量了半天,决定以退为进,目前要让过冯贵堂这一步:认个输。

当时的锁井镇上,冯老洪已经死了,冯雅斋当学董,当家过日子。田地租出去,银钱放出去,过着大少爷的闲散生活。冯贵堂也替父亲当起家来;他雇了十几个长工,拴上几挂大车。高蠡暴动并未动摇了地主阶级的经济基础,相反的,土地更加集中了。他已经有六七百亩土地。他二兄弟焕堂,忙里照顾庄稼,春冬两闲,轰着长工们上轧车,轧下皮棉,打起花包。冯贵堂运到天津,跟洋商们打交道。

自从冯老兰死了,冯贵堂一边做生意,一边把田地上都打上水井,安上水车,粪大水勤,大片庄稼长得旺盛。眼看着日子越发地生发起来。根据冯贵堂的经验:这年头,土地的出息,不如放账甩碎。放账不如做买卖稳妥,普通生意不如和外国人打交道赚钱多。单说这棉花生意一行,说个赚钱,那洋钱简直就像大河里流水,哗啦啦地流进来。

那天,天明大集。冯贵堂还没有睡醒黎明觉,太阳早上了窗格棂。冯大奶奶大喊大叫,骂做饭的老拴剩的饭多了,把杂面条子扔在猪食里。骂妯娌们不管家事,都成了吃闲饭的太太。骂天扯地,直吓得两只大白鹅满院里咯啦咯啦地乱叫。冯贵堂再也睡不下去,猛抬头想起大街上为朱庆偷瓜的事情还在等着他。一骨碌爬起身来,喊珍儿取出漂白裤褂,扎上黑腿带,穿上黑缎鞋,洗完脸,拿起洋伞就上街。

冯贵堂长成个胖壮人:高个子,大眼睛,浓黑浓黑的两撇大八字胡子,推着大背头。他睡眼矇眬,手捋着胡子,由里院走到外院,再由外院走到场院。冯老兰死后,他把祖爷几百年留下来的那处旧庄户一股脑儿都拆了,盖起一座青砖房舍。里院是四合子平房,泥鳅瓦檐。外院是四合平房挂垛口。场院临街,青砖卧垒,房檐上画着清水池塘。他走出饱暖的宅舍,迎着太阳打了个喷嚏,迈着方子步,一步一步地走上大街。

今天锁井镇大集,赶集的人来来往往。冯贵堂一进聚源号,冯雅斋忙站起来打招呼。他是晚一辈的人,看起来比冯贵堂小二十岁。瘦长脸型,白净子,推着平头,穿着浅色大褂,是个翩翩少年。山西人齐掌柜,见今天老东家们上了街,先泡上包好茶叶,再拿两包大翠鸟香烟搁在桌子上,随手打开收音机,听物价报告。

冯贵堂皱起眉头,抽着烟说:“咦!正赶上棉价暴落,甩不出手去,光是这栈租就花老鼻子了!”

齐掌柜搂起大肚子,两只手八个手指头一上一下地敲着圆鼓鼓的肚皮,酸溜溜地说:“这做买卖有赔有赚!”说着又眉开眼笑了。他穿一身紫花夏布衣裳,黑腿带扎得紧紧的。肚子大,两头尖,身型像个枣核儿。

冯贵堂想起眼前的棉花市价,很觉焦心。多少年来的经验:秋天收进棉花,冬天轧出穰子,到了春天棉价上涨的时候,扎包运到天津,洋钱就到手了。今年春天,棉价却下跌,这注“孤丁”算是没压住。他左思右想,想不出是什么道理。他走过去问雅斋:“最近阅轩有信吗?”他昂起头,想从军事行动上找出这棉价暴落的原因。多少年来,市价波动往往是受战乱的影响。

冯雅斋低下头,在屋里踱来踱去,说:“前几天倒是来了封信,说国防吃紧,冀察政委会下了命令,要在咱这地方修筑工事、安粮台、办守望,可不知道是对付哪一边?”说着有些惊惶的颜色。

冯雅斋这么一说,正碰着冯贵堂的心事。他大发议论:“可,对付哪一边?这日本人风头是硬,‘九·一八’攻占了满洲,‘一·二八’大战上海。冯玉祥在张家口兴兵抗日被蒋先生打散了。殷汝耕和日本人勾勾扯扯,华北大半河山就棋成残局呀!这几年,日本的商业进攻也真不善;去年白糖进口,一块钱十斤,打垮了中国的蔗糖,夺了华北市场。人造丝,在北京、天津大街上摆了一街两巷,一块钱买到一丈二三尺麻布,把高阳布顶得也不轻!”他低头沉思,又抬起头来说,“咱乡村里出现了很多南腔北调的小商小贩,说是日本的特务。”

齐掌柜说:“听说北平天津学生的抗日救亡运动又闹起来了。”

冯雅斋说:“那能顶得了什么事?‘一二·九’‘一二·一六’北京的学生们闹得多凶,也挡不住日本人的飞机大炮。这中国人也真算是孬种!怪事!去年就听得说西安事变的时候,共产党主张不杀蒋介石,国共又要合作了?”

齐掌柜自觉对中日战局很有研究,听议论起打仗,得意地扬起他肥肉臃肿的脖颈,说:“长城各口抗战失败,冯玉祥张垣兴兵不果,吉鸿昌被中央枪毙,也无法进行抗日了,学生们只有上山读书……唉!中国没有能人了啊!眼看日军就要大战中原哪!”

冯贵堂连连摇头说:“可别打仗,可别打仗,一打仗就做不成买卖了。不能来个南北合?什么蒋介石宋哲元,什么中国人外国人,还不是一样?对老百姓来说,无非是谁来了给谁纳粮。”冯贵堂过了几年的乡村生活,当了几年乡绅,把他的学生生活完全丢光了,放弃了他的改良主义。变成了一种新的性格,只要睁着一个眼合着一个眼地能把钱赚到手里,什么事情也干得出来,也有人说他成了流氓作风。

齐掌柜扬着脖子,眯着眼睛说:“这几年就是勉强着干!看吧,直奉战、北伐战、冯玉祥倒戈……就是这北伐战争,把铺子糟蹋得凶,甚物抢了个净光!”他扳起指头说着,嘴里直喷唾沫星子。在他们认为,可怕的是战争对经商的威胁。他是山西人,年幼的时候,跟着祖父来到这一方。祖父是钱号的掌柜,父亲给东家经营染坊,他却学会了经营杂货铺子。成年价省吃俭用,等到年关要上账来,就搭起帮,把挣来的银钱带回家乡去。这就是当时经济、金融界的山西帮。

正说着,刘二卯和李德才走进来。为着迎接一桩喜事,李德才新刮了脸,黄瘦的脸上曲皱得像核桃皮。民国变法,他也没舍得剪了辫子,后来看人们都成了光头和尚,才剪去半截,落下个小麻刷子。他进门先垂手鞠了个大躬,说:“对不住,您先到了!”

冯雅斋碰面就问:“朱庆偷瓜的事怎么办了?”

刘二卯说:“这点小事,还用得着……”

李德才也说:“可不是,这还用得着动气生?”

冯贵堂一听,拍着屁股暴躁起来,说:“刘二卯!你怎么这么不明白?朱庆,他偷了我的瓜,今天我就叫他摆席赔罪。朱家头,自从有朱老巩的时候就掉蛋。民国十五年,组织告冤状,二十一年加入共匪叛乱。咱想,小户人家,何必为仇。这些庄稼人,走遍天下,也无非为着端个饭碗。因此,我收留了朱家年幼的人们,扛个长活吃饭。嘿嘿!他们匪心不死!”

李德才看冯贵堂出气很粗,不知从什么地方升起一股火头,也拍着屁股蛋子说:“当然是!”

刘二卯眯着眼睛,看了看李德才,笑了笑说:“我看,还是两头都过得去,芥子大的事,还用得着动干戈?”他眨着眼睛说着,真的想把这件事情缓和下来,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免得成天价磨牙,耽搁工夫。再说时局不静,说不定严运涛和严江涛一回来,这官司还不算完。那几年的苦头,他吃够了,不愿再蹚深水。

李德才左手倒背在背后,用右手的食指戳着地说:“这是当然之理,朱庆他偷了咱的瓜,理当叫他认罪赔席!”一句话没说完,他又喘起气来。嗓子眼里那股痰,哈喽哈喽地转悠起来。

刘二卯着急说:“朱庆赔了席谁出钱?大暴动以后他爹死了,剩下光棍汉一条,除非把他娘给卖了!”

李德才咧起嘴说:“看你真糊涂,这还不明白?朱庆拿得出钱?咱好歹弄两桌酒席吃喝吃喝,压压这个场面就算了。年下村公所里派账,不管怎么破在账上。咱就是为的压压这股邪气,只要是朱庆应名请客赔罪,这贼赃就算栽定了,些许点钱,东家还在乎这个?”

冯雅斋会意地轻轻一笑,说:“还是秀才心上路数多!”

刘二卯和李德才安排好这头,迈步走到四合号。朱老忠、朱老明、庆儿娘在那里等着,单看狗嘴里吐出什么来。刘二卯和李德才走进去。刘二卯抢先一步一把抓住朱老忠的手,在墙角边说了几句小话。朱老忠猛地红起脖子脸,响亮地说:“这么着,这事完不了,多少年来,冯贵堂私刑吊打,私设公堂,他犯什么法?别看他家是有名的刀笔,我朱老忠背上半笆斗小米,就跟他进城打官司。来吧,这摆席请客的不是朱庆,倒是冯贵堂!”

李德才听他说,连忙走上去,捂住朱老忠的嘴,说:“我那天爷!可别这么说,叫冯大爷听见了,还完得了事?”

朱老忠提高嗓门,说:“怎么,非把我朱家门里摁得嘴啃了泥,才算完得了事?你看吧!一个寡妇人家,守着两个孩子过日子,单等庆儿做活挣了钱来,才能买米下锅。不分青红皂白,把人打成个稀烂!”他把两手拍得呱呱地响,说:“看看还有王法吗?”

说到这里,朱老明扬起头来,翻着无光的眼睛,拿起拐棍敲着桌子,咬紧牙关狠狠地说:“白打了人不行,就得叫冯家大院认罪摆席!”一边说着,眼里流下泪,嘴角打着哆嗦。

李德才把两扇薄薄的嘴唇,咧到后脑瓜勺儿上,假装悲天悯人的样子,无可如何地说:“我那不看势头的兄弟们,光这么说,完得了事吗?咦!这么办吧,朱庆出个名儿,花钱多少,俺老哥儿俩兜起来。米已成粥,又有什么办法呢?”

朱老忠低下头,看着两只脚尖,半天才说:“你说的那完不了……”

李德才气呼呼地跺脚连声:“你朱家的事,可真难办呀!光出个名儿,俩肩膀扛着个嘴,吃顿酒席,还说长道短。”说着,扭头向外走,走到门口觉得淡然无味,又转过身来,左手撑在腰里,掂着右掌说:“常言说,‘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事情到了这个节骨眼上,可也就难说了。”说完两个人就气冲冲地走了。

话说到这里,就算说到家了。刘二卯和李德才一心投井下石,要朱老忠和朱老明低头认罪。朱老忠说什么也不干,他觉得这么办了,对不起党,他不能出卖庆儿娘几个。事情僵到这里,朱老忠觉得头晕脑涨,心上一阵寒冷,就叫了朱老明、庆儿娘从四合号走出来。

当夜,朱老忠来到村北大柏树坟里,一进朱老明的小屋,朱老忠就说:“大哥!大哥!我们怎么办,我实在觉得辱没得慌,实在忍不下去。”

朱老明说:“兄弟!咱慢慢想想,我们应该怎么办。五年了,我们不见党的面,听不见贾老师的消息,不知形势有什么变化。要不,我们拿起刀来,跟他们干了吧!左右是这样一幅子买卖了。”

朱老忠说:“不,大哥!屈辱事小,革命事大,我们肩膀上责任是沉重的。”

朱老明说:“那可怎么办哩?事情到了这个节骨眼上,不跟他拼,就得请他酒席。”

朱老忠说:“拼了又怎么办哩?一拼之后,就得携家逃难,大家拔锅卷席,男女老幼一齐离开锁井,到蒙古草原上去开荒种地,要不然就得下关东……”这句话还没有说完,那老年人的眼泪,顺着鼻子流下来。他想起年幼时候走关东所受的冻饿之苦,他实在不愿再离开家乡。

朱老明眼上也流下泪花儿,说:“兄弟!依我说咱宁自离开这地方,也不请他客!我觉得这是丢人现眼。要不咱就得受他的捏,咱好比是一块泥,他捏咱是个‘圆’就是个圆,他捏咱是个‘扁’咱就是个扁?”

朱老忠说:“是呀!目前形势是这样,不这样就不能在这地方过下去。咱们等着听到党的消息,见到江涛,从长打算吧!”

两个人说到这里,又是一阵长长的寂寞,在黑暗的小屋子里,谁也不再说什么。朱老忠把烟袋噙在嘴里,烟锅里的火星渐渐地熄了。他想:自从大暴动以后,为了所有暴动家属的利益,他和冯贵堂立下协定,把二贵和庆儿霸在冯家大院里,扛长活,家属们才敢回家过日子。自此以后,他再也抬不起头来,整天在园里做活,坐在院里捶布石上抽烟。他再不到锁井大街上去走动,不到人群里去,他过的是多见树木少见人的生活。他教育孩子们,不要忘了大暴动失败的屈辱,不要忘了朱老星是怎么牺牲的。如今为了庆儿的事,这穷苦人家的事情,他又不得不屈辱于人了。小屋子经过几年风雨的淋洒,已经破烂不堪了。几件破旧家具落上大厚的灰尘,炕席上也封着大厚的尘土,两件破棉衣裳堆在墙角里,门外大风吹得树林嗖嗖响着。

第二天,朱老忠找到李德才,答应应名请客,酒席设在鸿兴馆。

在鸿兴馆柜房里摆开两张朱漆圆桌。掌勺的把式,平时施展不开手艺,今天系上白围裙,袖子揎到胳膊肘上,小勺碰得大勺嘎嘎地响着。热气腾腾从高灶上冒起,满街筒子飘着油炒的香味。跑堂的伙计,见冯贵堂和冯雅斋走进来,破开尖嗓子逢迎着:“冯爷到了!”伙计们肩上搭着白布巾,小跑蹓丢儿跑过来,安排座位、斟茶、点烟,手脚不停地忙碌着。啊呀呀,真是热闹!

刘二卯看人客到齐,支拨着伙计们,用朱红的条盘端上菜来,扬起他油荤荤亮光光的胖脑袋,手擎酒壶,轮流斟酒,兴高采烈地说:“只要我刘二卯管着村乡里的事,这案子起不了!来吧,众位赏我个脸面,喝一盅!”

刘二卯、冯贵堂、冯雅斋、李德才、众乡绅们一起举杯喝酒。

李德才几标烧酒落肚,烧焦了心肝,迷迷糊糊地说:“来吧!祝贺族长老人家结实,众位也赏我个脸吧!”他把酒杯举过头顶,扬起脖子来,咕嗒地灌进嘴里。

喝着酒,又端上鸡、鱼、肘、肉……菜可多哩!听人们说小话儿,今天的酒席,比乡村里嫁姑娘摆的大席还要强几倍,比“点主”的礼教先生们吃的还好多哩!这班人在荤馆里吃得肚满肠肥,大街上飘过一阵冷风,不知道从什么人的嘴里,从哪个黑暗的角落里,传出寒森森的流言。说:“朱庆扒了冯家大院的瓜,正在鸿兴荤馆摆席,请客赔罪哩!”

朱老忠觉得浑身酸软,不愿听鸿兴馆传出的、吆五喝六的猜拳声,一步一步走回来。他想:无论怎么样吧,庆儿的事情算是过去了,眼看麦子快熟,该收拾麦场,割麦打麦了。下坡走进苇塘,一阵阴森的冷气扑在他火热的身上,觉得浑身凉爽,不由得骄傲地笑了说:“一辈子大江大海都闯过来,小小的河沟还翻得了船?”

走进房屋,刚坐在炕沿上,出了长长一口气,抽出烟袋打火抽烟,猛听得有拐杖声,戳着地走进大门,立在窗台跟前说:“老大!老大!今日个吃的酒席,可是谁掏钱?”

朱老忠听得质问,像铁锤击在他的头顶上,顿时目瞪口呆了。耳朵里嗡嗡怪叫起来,失神地怔住,呆了半天才说:“是刘二卯和李德才!”

朱老明焦黄了脸,战战兢兢走进来,举起拐杖敲着炕沿砖,恨恨地说:“哪,怎么大集上谣传,说庆儿扒了冯家大院的瓜,在鸿兴馆摆席请客呢?”

朱老忠被老同志一逼问,又感到办事不当了。几年来为了“暴动失败”和“阶级压迫”带来的“屈辱”,如同箭镞刺着他的心。他瞪开眼睛,举起两手,在大腿上重重地拍了两下。说:“大哥!我错了,我一时不慎,钻了他们的圈套,失败了!”

朱老明听得说,急得跳起脚来,趴在炕席上,呜呜地大哭起来。朱老忠觉得实在惭愧,他虽然上了几岁年纪,但自幼耿直、倔强。自从高蠡游击战争失败,他把这口气咽进肚子里,扎挣着转入地下,领导附近的一些同志们站稳立场进行斗争。当刘二卯和李德才以中间人的身份,提出条件说合的时候,他又想到:打起官司来要花钱,花钱就要去地卖房,会更加使同志们陷进贫穷的泥潭。相反,按照刘二卯和李德才的说法,退一步,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事情过去,请客的钱并不从庆儿手里拿出来。想不到,冯贵堂暗地里设下圈套,用阴谋手段赢得了斗争的胜利。庆儿被敌人栽赃诬害,政治上赔了本钱,说不出有多么难过。斗争又失败了,他着实痛苦,像有小猫爪子抓他的心。他垂着两手,木鸡一样站着,抽一袋烟的工夫,转念一想:“成事在人,要向前看,走着瞧!”心眼里又豁亮起来,眼泪洗过了的年老的心,像雨后的庄稼一样清新。他挺了挺胸膛直起身子说:“大哥,又中了狗日们的计,失败了。走,咱们进城,江涛出狱了,刚刚回到县里,他一定肯帮咱们翻过身来。再说,五年了,我们没有党的领导,苦啊,闷啊,没有党的领导,不知道形势的发展,我们就不会斗争啊!”

朱老明听得说江涛来到县里,耳朵里嗡地响起来,就像天上打了个响雷,凹陷的眼洞里扑碌碌地滚出泪珠来。年老的曲皱的嘴唇,滴零零地抖着向两方延长,他说:“那可就好多了,说不定他就会来看看老同志们。我们对党比对亲爹亲娘还亲,对同志们比对亲兄弟还亲。不论凶年饥岁,多么艰难;飞签火票,多么危急,五年来费尽了心血,拼着死命维护!可是恐怖一来,枉自有站稳脚跟进行斗争的决心,没有领导怎么能胜利?”他长叹一气,躺在炕席上。

朱老忠看了朱老明痛苦的样子,两手叉在腰里,摇摇胸膛说:“大哥,你怎么这么说?”

朱老明流下两行热泪,拍着巴掌说:“我只怕冯贵堂狗日的卡住咱们的脖子,治咱的死罪哟!”

朱老忠一听,左手一把扯开衣襟,右手拍红了胸膛,说:“走,走,走,一不做,二不休,干到底!”

朱老明听了这句话,他敞开两只手,浑身打着哆嗦,一步一步摸到堂屋神龛底下趴在神柜上。两只泪眼,不转睛地向着神龛,慢慢地跪下去,拍着神桌说:“贾老师!老同志们呀!要是你们还在人间,睁开眼睛看看朱老明和朱老忠吧!我们是永远站定脚跟,向阶级敌人进行斗争呀!可是,我们又临到困难,遇上大灾大难了呀!”

说着,他一时头晕,瘫软在神桌底下。立时他的脑海里闪出一面血染的大旗,飘在他的眼前,贾老师带着暴动的队伍迎面走来……

贵他娘和金华,正在西屋里择菜,开始听着老哥俩在谈着党的问题,不好走过来问。最后,听得不是平常的声音,放下菜跑过来,看见朱老明躺在堂屋里,一动也不动,伸手在他的鼻子上一摸,已经把气闭住。贵他娘慌忙喊着:“忙来看看,忙来看看,他怎么没有气了?”

金华也喊:“哟!大伯咽了气了!”

朱老忠抱起朱老明,说:“大哥!大哥!你消消气儿,嗯?兄弟听你的话,干,跟他们干到底!”

金华给明大伯捶着背,贵他娘给他捏着脖子,腿脚慢慢又活软过来,有一丝丝凉气,从鼻孔里透出,发出微弱的叹声,眼窝里滚出泪珠说:“咳!运涛!江涛!你们快回来吧!”

朱老忠说:“不,我们还不算完。普天下只要有穷人,共产党就不算完,如今蒋介石抱不抵抗主义,日本鬼子又来了,咱一定要干到底!”

朱老明听得说“要干到底”,慢慢睁了睁眼睛,伸出手来摸了摸周围的人们说:“干……跟他们干,朱老明死不了就不会甘心!”他又伸出手摸着朱老忠的脸,朱老忠说:“大哥!好好保住身子骨,我们就是日本鬼子和冯贵堂拿不败的对手。只要朱老忠有口气,永远跟他们为敌,我就是怕年代远了,老同志不是坐牢就是被害,将来缺了帮手。”

金华和贵他娘把朱老明抬到炕头上,贵他娘坐在朱老明的头前,不住地给老人身上搓搓捏捏。她睁着善良的眼睛,尽看着远方,像站在崖边,望着无边的海水,也不说什么。她又想起大贵,大贵拉着游击队进了山林,五年不见回来了。

天一擦黑,朱老忠饮了牛,筛上草,就又顺着村后那条小道去找涛他娘,她一个人,孤苦伶仃地在吃饭。见朱老忠走进来,忙起身让座,搬过一个草蒲团,说:“大哥,你坐下。”说着,她把两手拉住门上的吊吊儿,弯着腰站着。

朱老忠问她:“你的眼,还不好?”

江涛娘说:“不好!”她扯起衣襟,不住地擦着眼角。她的眼睛红红的,流着眼泪。一窝白发在头上蓬松着,风一吹飘飘摆动。

朱老忠说:“干什么,窜那么大火?”

涛他娘笑了笑,说:“想儿想得呀!”

朱老忠说:“这就不想了,听说来到你的跟前了,是真是假?”

涛他娘噗地笑了,指了指朱老忠说:“你还不是一样。”

朱老忠说:“都是为儿女们操心哪!”

涛他娘说:“江涛来了,把工作安排安排,就该来看咱们。可是,这么多日子了他还不来。”朱老忠说:“自己孩子,还不知道他的心思,他不会把咱们忘了。”涛他娘说:“也得等得起呀,恨不得一睁眼就看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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