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十二”事变以后,中共中央通过两个有力的人物,迫使蒋介石接受了抗日和释放政治犯的条件。严萍奔走保定北平之间好几趟,请马老将军写了信,把这批被押的政治犯从监狱里要出来。组织上派江涛回到县城,做代理县委书记的工作,整理大暴动以后遗留下的问题,重建农村党的堡垒,同时着手建军、建政,积蓄力量,准备迎击日寇的进攻。就在这年的春天,严江涛托校长吴良栋找到个职业,作为掩护,回到母校教书。故乡的土地上,还飞腾着恐怖的硝烟,老战友们失散了,农民们还挣扎在封建势力的脚下,过着穷愁的日子。
江涛回到母校教书,住在贾老师住过的那间房子里。一天下午,他正隔着窗子看孩子们在操场上打球,单调的球声,引起他深远的回忆。他伸手打了个舒展,坐在椅子上,吸了一口长烟,把烟气吐出去。细致的烟纹,曲曲变化,蓬松开来升到屋顶。吸着烟,他拿起笔来,在纸上挥了一幅大画。画了一只雄劲的右手握着一支火把,熊熊的火焰在火把上燃烧着。在那长长的铁栏岁月中他学会了吸烟、画画,又读了《水浒传》、《三国演义》……很多古典文学著作。
窗前的马荣花又开了。远方,古老的城头上,有几卷白云轻轻移动。他凝视着高远的蓝天,不禁又想起了贾老师。自从贾老师走后,至今没有音讯。有人说他出国了,到苏联去学习。有人说,兴许关在哪个监狱里,割断了与外界的联系。经过白色恐怖的年月,一个革命者的生死,是很难推测的。
看看没有人来,他关好窗户,插上门子,掀开椅子底下一块方砖,从小地窖里取出没写完的蜡纸和文件,趴在桌子上,刻写起蝇头小字。时局发展得这样快,他想抢时间写完《游击战术讲义》,快印出来,送到同志们手里,好从思想上准备建设抗日武装,应付民族敌人的进攻。猛可里听到有人叫门,他屏住气,睁大眼睛望了望门外,又从容地把蜡纸和文件放回小地窖里,盖好方砖,把门开了个小缝,问:“是谁?”一看,是工友在门外站着。工友告诉他:有两个老人来看他。立时,他觉得精神愉快,扫了地,擦了桌子,又打发工友上街去买几样酒菜。他想一定是忠大伯和明大伯。老同志们,多少年里同生死,共患难,在工作上卖了多大力气。五年不见,今天来了,不能慢待他们。
自从回到县里,除了给孩子们上课,还要走访城里的和围城附近的老战友们,接待他们的来访,和他们攀谈当年白色恐怖中经过的故事。每次都是用欢笑迎接他们,再用欢笑送他们出门。他本想工作安排就绪以后,再回家去看忠大伯、明大伯和母亲。没想到忠大伯、明大伯倒来找他了。
他把蓝布长衫舒展了一下,走出去接他们,离远一看果真是两位老人。忠大伯精神矍铄,肩上扛着把锃明彻亮的小铁锨。自从大暴动以来,朱老忠走动离不开这把小铁锨,做活的时候,使它掘土锄粪;走起道儿来,既当拐棍又是武器。他穿着双梁鞋子,搀着失明的老明大伯,一步一步走进来。江涛把脚一跺,赶忙哈哈笑着走上去迎接他们。
朱老忠看见江涛,早已敞开响亮的嗓音,喊:“江涛!孩子,我们来看你了!”喊着,叫着,说着,笑着,走到跟前仔细打量了他一番。他长高了,脸上长了胡髭。这个当年曾是红光满面、默默寡言的青年人,学得又说又笑了。三人相对站着,老人眼圈一红,脸上发起烧来。
江涛走上去腼腆笑着说:“忠大伯,你来了!”又攥起朱老明的手说:“明大伯!你老也来了!”
朱老忠也笑哈哈地说:“我们来了,来看你了!”他抓起江涛的手,又把江涛的手放在朱老明的手里,说:“大哥,这就是江涛的手,你快来摸摸吧!”
朱老明向前紧走了两步,握住江涛的手,说:“江涛!孩子!我有几年听不见你的声音了?”他昂起头,掐指计算,不禁对这绵长的岁月,抱无限的感慨:“啊!……”他悲叹着:“好长的年月呀……”说着,扑簌簌地掉下眼泪来。
朱老忠不愿叫他们的会见沉闷下去,扎挣着精神响亮地说:“这也难怪,要紧的事多得多,哪能都顾得到。”又对江涛说:“这是你老明大伯,还认得不?”
江涛说:“老明大伯,天塌了地陷了,我也忘不了他!”他搀起明大伯的手,慢慢走进他的小屋子,请明大伯坐在靠椅上。
将是芒种时节,护城河里有新起的稀落的蛙声。夕阳的残红收起了,天上浮出美丽的彩霞。马荣花的叶子合拢了,等着夜暗从天上降下。江涛把窗户打开,迎着晚霞,请老人们喝新泡的茶,茶香在满屋子飘着。他说:“想不到你们今天来,才来到学校,有些忙乱。要不,早就回去看你们了!”
朱老忠说:“是呀,我们也早想你了。老星哥的儿子,庆儿挨了冤枉打,我们来找你了。”他说着,用粗布手巾擦着潮湿的睫毛。“庆儿正跟着班子耪地,冯家护院的把他抓回来,吊在大槐树上,说扒了他的瓜,不分青红皂白,打了个稀烂。人受了委屈,还落了个请酒赔罪,我们来找你给我们撑腰做主。我们又要起斗争了,斗争到底!”
江涛看老人们很是悲伤,赶紧安慰着:“大伯!不要流泪,要流嘛,该流泪的事情可是多着哩!来,几年不见,今天咱们说说心里话儿,饭还没有吃吧!”他不愿叫老人们过分悲痛,想把话头岔开去。
朱老明挺起脖颈,冷不丁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说:“我吃了酒席呀!俗语说,‘吃一个席,饱一集。’晚晌饭可以不吃了!咳!白面饼裹手指头,自己咬自己,谁疼谁知道。我们一定要起斗争,脱了裤子押了袄也得干!”
朱老忠也说:“非干不行!”
江涛说:“消消气儿,镇静镇静,坐下来慢慢谈谈,现在还不能斗。”
朱老明问:“不能斗?”
江涛说:“不能斗!”
朱老明急躁得跳起来说:“为什么不能斗?”
江涛看两位老人很是激愤,谨慎地把他们劝住,眼睛闪着光亮,说:“为什么不能斗,我来给你们说说,目前还是‘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无钱难进来。’印把子还在人家手里掌着,官是人家做着。你想,大伯!方圆百里,谁也知道,朱老明连告三状,胆大包天,敢和冯老兰把官司打到大理院里。这个风声嚷动了,可是,官司打输了。为什么不打赢呢?斗争方式不对头嘛!合法斗争是需要的,用在那个关键上,就显得不合辙了……”江涛捏起一支烟递给忠大伯,又捏起一支划火吸着,说:“一九三五年,中国和日本有个‘何梅协定’,国民党部队从华北撤退了,趁这个机会,咱们不要惊动他们,把他们蒙在鼓里,在地下埋头苦干,秘密发展,蓄积力量。高蠡游击战争以后,封建势力认为他们的镇压解决了问题,麻痹了。趁日本鬼子还没有来,我们要抓紧时机,在乡村里,把广大农民组织起来。以农村包围城市,人多势力大,单等时机一到,我们就又要起来夺取政权。到了那时候,广大农民阶级就翻过身来了。放弃这条道路,兀的和敌人闹起斗争来,暴露力量过早,对抗日救亡运动是不利的。目前形势肯定了现在还不是闹斗争的时候,要组织群众,发动群众,在群众运动里解决问题。”他做了几年工作,经过几次惊天动地的大事变,又过了几年的监狱生活,使他体会到:革命是艰辛的,工作是曲折的。一碰上问题,他就反复考虑,过细研究,一点也不敢粗率。他明白决定一个政策和策略的时候,必须根据主观力量与客观力量,谨慎小心。他想:稍有粗心大意,会叫多少人打了饭碗,丧失多少战友。面对着阶级敌人和民族敌人,不能不谨慎,不能不细致地深入工作……
朱老忠愣怔着两只眼睛,细听江涛说话,越听,越觉甜蜜,越听,越觉得入味,越好听。看他说起话来,长圆的脸形,两只大眼睛闪着光亮。看着稔熟的模样,听着亲切的声调,就忘了愁苦,一下子又响亮地笑了。
江涛看天黑下来,关上窗子,点上一盏泡子明灯,灯光照得墙壁上亮橙橙的。他说:“大伯!你们来了,我很高兴。我早想见到你们,把党整顿起来,说干咱就又干起来了。”
朱老明说:“有这么几年听不到党的声音了,可是,我们也没歇着,一直站稳脚跟斗争过来。我早想找你们,可是,你们都在监狱里,上哪儿去找啊?我的眼睛呀,黑咕隆咚呀,好长的夜呀,度日如年呀!乡村里那些老同志们,都是夹着尾巴做人啊!”
朱老忠说:“好像熬灯油一样,好难过的岁月呀!你们在保定闹了学潮,我们又在村里闹起高蠡游击战争。二师学潮失败,游击战争也失败了。蒋介石认贼作父,一定是不抵抗主义,先剿共后抗日,到处飞签火票捉拿共产党,闹得家家鸡犬不宁。不是骨肉情长,谁还敢露面。你从那时候住起监狱,我们兢兢业业过了几年没有天日的生活。”
初夏的夜晚是静谧的,人们都睡着了。窗外大操场上,静悄悄没有人声。村上茂密的、深绿色的叶子,迎风摇曳。
离别多年的老战友,乍到一起,爱谈起革命的往事。谈起怎样走过艰难的道路。他们谈到大革命是怎样闹起来的,又是怎样失败的,反割头税运动是怎样胜利的。也谈了大革命的失败,运涛的入狱。谈了高蠡游击战争的失败,朱大贵、伍老拔和严志和上了山,直到如今没有消息。谈到那些为了高尚的理想,为了自由解放的人们,在游击战争以后悲惨的命运。谈着,谈着,老人们又流出眼泪,痛哭了。江涛到厨房里,端来几碗面。老人们吃着,谈着,是那样的悲愤。
朱老明吃着饭,眯瞪着眼睛,说:“听说红军离开老苏区长征了!我们就是这样失败了?”
江涛说:“毛主席、朱总司令、周副主席领着各路红军爬雪山过草地,长征二万五千里,到了陕北根据地,站住了脚跟了。”
朱老忠睁圆了眼睛,把桌子一拍,兴奋起来,说:“在陕北站住了脚跟?”
江涛说:“中央红军和陕北红军会师了,去年刘志丹将军曾率领红二十六军,东渡黄河,他要直取山西,东征太行山……”
朱老明一下子跳起来说:“东征太行?那不就到了咱们脚下?”
江涛说:“大名特区还举行了暴动,迎接刘志丹将军东征。可惜,都没有成功,要是成功了,我们这块地方,早就看见天日了。”
朱老明说:“长征成功了,是不该咱们失败,刮民党净宣传共产党成了洪杨之乱,看起来……”
江涛不等朱老明说完,说:“我们不会失败,总有翻身的一天。当时红军长征途中,前有埋伏,后有追兵。上有飞机,下有坦克和大炮。在困难的年月里,吃尽了草根树皮,打了无数次的仗,过了乌江天险,过了雪山草地,到了陕北根据地。自从‘双十二’事变以后,共产党号召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得到全国人民的响应。红军将领不是石达开,共产党领导的革命不是洪杨之乱。遵义会议以后,中国红军换了毛主席的领导,黑夜里有了指路明灯,中国革命就要成功了……来,忠大伯!为了革命,为了牺牲了的同志们,干一盅吧!”他举起酒壶,连连敬着两位老人喝酒。
朱老忠端起一盅酒,仰头喝下,说:“革命有这样的好发展,我们还不知道哩!来,大侄子!为了毛主席、朱总司令、周副主席身子骨儿结实,来喝一盅吧!我老是盼望你们年轻的人活得结结实实,好和敌人碰两下子。我们这老头子们,闯过多少生死关头,为了革命活过来了,也来喝一盅。”他连连喝着酒。
江涛说:“大伯!趁你们还不老,形势好转了,你们就年轻了,身子骨就结实了。”说着,他也抬起头,喝下一杯酒。
朱老忠又抿了一气酒,拿起筷子动着菜说:“江涛,你学会跟大伯开玩笑了。”说着,他眯起眼睛盯着江涛。
江涛说:“不是我跟大伯们开玩笑。几千年来,我们生活在统治者眼皮底下,怎会不老得快?将来,天下是咱们自己的,你们就要返老还童了!”
说着,朱老忠又想起庆儿挨打的事,他说:“咳,说是说,笑是笑,我们是老了,不中用了!庆儿挨了打,结果落个请酒赔罪。你看,有理的事,办成没理的事,这还不是老没出息?我还是想和他们算这笔账。”
江涛说:“先做好了工作,什么问题都好解决了。”
朱老忠说:“当然,我们要听从党的领导。党在我们心里就是一面红旗,这红旗向东指,我们就向东冲。这红旗向西指,我们就向西冲,我们听从上级的指挥。”他又兴奋得流出眼泪说:“好,我们这算找着领导了,从今以后,我们要努力工作,盼望革命再闹起来!”说着,朱老忠眉开眼笑,一眼看见江涛下巴上长上长长的胡子,他闭住嘴,生起气来,说:“江涛!明日个好好儿给我把这玩意儿剃了它!”他托起自己的胡子说:“还有我们呢,你年轻轻的,不能长这么长的胡子。到了你们驾辕拉梢的时候,得出把子力气,拉一阵子套才行,不能卖老!”
江涛听了忠大伯的话,眯眯笑着,说:“大伯!你说得对,自从‘九·一八’事变以来,日本鬼子侵占中国,坏事变成好事,调动了广大群众的积极性,革命低潮要过去了,高潮就要到来。”江涛用红军长征的精神,鼓励他们的革命情绪,用诚恳的态度、同志间的友爱,感动他们的阶级同情心。
金黄色的青年时代过去了,江涛那牡牛般的精神、革命的狂热、高傲的脾气、矜持的性格,都随着时光的流逝变得苍劲了。几年监狱生活磨折了他,面部苍老了些。变成一个好说好笑、好深思远虑的人。变成了一个共产主义的宣传鼓动的能手。经过多年锻炼,他成熟了。
老同志们长期隔离,初次见面总是觉得亲亲热热的。说起话来,浓厚的眉毛不住地纵动,大眼睛耀着喜人的光辉。老人们几年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面,没喝过这么好喝的酒,今天开了肠胃,觉得消除了疲劳。当江涛到厨房去提水的时候,朱老忠走过去,拍拍朱老明的肩膀,悄悄地说:“看!怎么样?进步了,成了大人。看他那一张嘴,说得多么有理?”
朱老明说:“革命锻炼人快呀;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呀!比过去大不相同了!”
老人们抽着烟,激愤的心情,慢慢平静下来,愉快起来。在夏天的深夜里,他们侃侃地谈着,谈个通宵。这几颗种子,丢在肥沃的土地上,一接近温暖,经冬的茁壮的幼芽就要出土了。
朱老忠和朱老明,是有了名的坐折板凳熬干灯油的健谈家,多少年来,一谈起和冯老兰打官司,谈起革命的事,就没有完。他们不断地提出问题,和江涛攀谈着。有时悲痛,有时兴奋。他们对着这个感情上燃烧着烈火的青年人,把想说的话都说出来。谈着,谈着,邻家的公鸡叫了。从窗外流泻进一股白色的晨光,江涛开窗一看,说:“唔!天亮了!”
朱老忠说:“今天遇上知心人,谈起来就话长,更觉得这夏天的夜短了,我们要回去了。”
朱老忠背起他的小铁锨,走出来。工友带着惺忪的睡眼开了门。江涛搀着朱老明走过冷清的街道,有人挑着筲去担水,牵着牛去饮牲口了。江涛引着两个老人,走过清晨的街道,走出城门,踏着那条小道,送朱老忠和朱老明走回去。
江涛、忠大伯和明大伯踏着麦田上光滑小径,一步一步走回去。东天边上飞起朵朵红云,照得忠大伯肩上的小铁锨,闪着耀眼的光亮,明明灭灭,闪闪明明,隐没在青翠的柳林里。东方滹沱河的梢头,鲜红圆大的太阳,冲出云层升起了。江涛倒背了手儿,在长堤上走着,他呼吸着麦子的香味,呼吸着故乡的潮湿的泥土的气息,嘴上不禁笑出来,轻轻念着:“革命的故乡,我又回到你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