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滹沱河的下梢,一个鲜红鲜红的圆大的太阳,冲出云朵升起来了,照着河面的流水,潋潋滟滟,五光十色。
朱老忠在头里走着,江涛搀着明大伯,在后头跟着。河滩麦田的小道上,阵阵麦香扑着鼻子。离开锁井镇几年了,今天回到故乡,使他异常的兴奋。
涉水过了河,就看见河堤上一行行白杨树的枝干,映着初升的太阳,发出雪白的光亮。河风吹着白杨树的叶子,嘀嘀响着。两只脚一踏上故乡的土地,江涛心头上就涌起一股股的热潮,心里暗暗说着:“故乡!故乡!我又回到你的怀抱!”
穿过大柳树林子,就是朱老忠的住宅。一进小门,朱老忠撒开愉快的嗓音,说:“贵他娘!贵他娘!你快出来看看,这是谁回来了?”
贵他娘正在灶膛门前做饭,听朱老忠高兴的声音很不寻常,慌忙走出来,站在台阶上,抬头一看,还是看不出来;等江涛走到台阶底下,又仔细一看,浓厚的眉毛很像志和,穿着黑布制服……贵他娘一下子出声高叫了:“咦!你是运涛?运涛回来了!”
金华正坐在炕上给孩子穿衣服,听说运涛回来,那只袖子还没有穿上,抱起孩子跑出来,喊了一声:“孩子他大爹回来了!”又指着孩子说:“叫!叫大爹!”
朱老忠哗哗笑了说:“光自把你高兴得糊涂了!”
朱老明也笑了说:“怎么不叫人高兴?”又说:“不是运涛,是江涛回来了!”
贵他娘一时手忙脚乱,走下台阶攥住江涛两只手说:“回来了,回来了,咱的人们回来了!快来吃饭!”两手拽着江涛,走进小屋。又拿把扫炕笤帚,扫扫炕沿,叫江涛坐下。
金华也凑过来,坐在旁边,逗着孩子说:“叫!叫叔叔!叔叔回来了!”
江涛拉过孩子,逗着玩儿,问:“孩子几岁了?叫什么名字?”
金华说:“你掰着手指头算吧,是闹暴动的第二年生的!”
贵他娘说:“老头子说叫他叫暴动!老明爷爷说,这个兵荒马乱的年头,怎么叫暴动?叫大家一听就知道,就叫文明点吧,叫起义。就叫起起义来了!”江涛说:“也不怕人家说?”朱老忠说:“怕,怕什么,脑袋都掖在腰里了!”
江涛把孩子放在炕沿上,上下左右看了个遍,冲着金华笑了说:“一点不差,就像大贵。”
金华听得说,喷地笑了,说:“那还差了,差一点儿,我就对不起你哥哥了!”说着,窗外大柳树上,喜鹊喳喳叫着。
朱老明听一家人高兴,坐在小柜上,睁圆眼睛,笑眯眯地说:“看今天的喜鹊迎门叫,就知道咱的人们要回来了,运涛要回来了,大贵也要回来了!”
朱老忠说:“先说他爹,志和兄弟快回来了,老拔兄弟也快回来了。”
金华听得说,抱起起义,在身上拍着,说:“爹快回来了,爹快回来了,杀鸡子……煮腊肉……”
贵他娘说:“别的先甭说,先吃饭吧!”说着,搬了小桌来,放在炕上。盛了岗尖一碗白高粱米饭,放在江涛面前,又盛了一碗放在明大伯面前。把筷子擦得干干净净,搁在江涛手里。
金华连忙放下起义,杀了半碗咸菜来。贵他娘说:“不行,光吃咸菜不行,我忙给江涛摊个鸡蛋吃!”说着,拿了个打糨糊勺子,倒上半下子黑油,在灶膛门口烧火摊了鸡蛋来,叫江涛吃。
明大伯吃着饭,笑了说:“光自江涛一回来,高兴得你们手忙脚乱。”金华说:“当然高兴,凡是锁井四十八村的穷人家没有不高兴的。”明大伯说:“咱们快吃,吃完了饭,好去看看涛他娘,老婆子为了运涛和江涛,为了志和早焦着心呢!”贵他娘说:“还有春兰,不知多么想运涛呢!”江涛听说春兰,他问:“她没有寻人儿?”贵他娘说:“你说的什么话?人家坚决着呢,除了运涛一个,不寻别的人!”江涛说:“看起来不是寻常女子!”明大伯连忙接上去说:“那就不用说了,墨里寻针呀!”
不等江涛吃完饭,明大伯说:“依我说不应该叫江涛在这里吃饭。”贵他娘说:“五六年不回来,不吃了饭去?”明大伯说:“你光说那个,涛他娘还在那里翘着脑袋等着呢!”贵他娘说:“那就不用说了,为她这两个儿,快把老婆子的眼泪熬干了!”明大伯听到这里,仰起头笑了说:“啊!五年,五年了啊!”
朱老明这么一说,江涛也就坐不住了,叫了朱老忠,一同离开忠大伯的小门,俩人一块往家走。走到春兰家小门,江涛两只脚迟疑住,朱老忠明白他的意思,悄悄地说:“还是先去看你娘吧!春兰也许在那里。”两个人走着房后头那条小路,一边走着,江涛心上千头万绪。他高兴的是住了几年监狱之后,毕竟回到革命的家乡;忧愁的是自从高蠡游击战争失败之后,还有很多人没有回来。几年了,运涛不在家,江涛也不在家,这条小道上长了很多野草,弄得半明不暗。既然走开了这条小道,老驴头也不好意思把它耕了,他年纪老了,也喜欢孩子了,老两口子守着这么一个闺女,也觉得女孩子的可贵了。老驴头多咱站在这条小道上,就仿佛恍恍惚惚看见运涛从小道那头走过来,他也想着走上去打个招呼,合了一下眼睛,睁眼一看,是“眼离”呢!
两个人一进小门,小院里扫得干干净净,好像有什么事情一样。朱老忠敞开嗓子喊了一声:“涛他娘!”涛他娘在屋里听得朱老忠的喊声,伸长了脖子答应了一声:“啊!大哥!”说着,两步迈作一步走出来,站在门口离远一看,朱老忠领着一个客人进来,她伸长了嗓音说:“谁呢?”
朱老忠说:“谁呀,光自你不认识了,江涛呗!”
涛他娘听说是江涛回来,咕咚地跪在地上,抬起两只手,说:“天哪!苍天!你可睁开眼了!”喊着,张开大嘴哇啦啦地哭起来。江涛快走几步抱起娘,涛他娘跪在地上,说什么也不起来。朱老忠跺脚连声说:“哭什么!哭什么!”江涛也说:“娘!娘!莫哭!莫哭了!”江涛把娘抱起来,走进屋里,坐在炕上。涛他娘哭声说:“我着实想你呀!”江涛说:“你想我,我这不是回来了吗?不要哭了!”
涛他娘听得说,抬起袖头子,擦了一下眼泪,睁开眼睛从上到下看了看江涛,说:“个子长高了,胡子也长出来了。”
朱老忠说:“二十多岁的人了,怎么不长胡子。”
涛他娘挽起江涛的袖子,说:“我看看,我看看监牢狱里的臭虫咬瘦你了没有?”
朱老忠说:“那个就不用说,臭虫是少不了!”
江涛说:“臭虫不少,也没把我咬怎么了。”说着,仔细看看屋子周围,拾掇得干干净净。他摸不清,爸爸不在家,是谁把房屋打整得这么整齐,江涛问:“是谁给你把房屋扫得这么干净?”
涛他娘说:“谁?春兰呗!冬天冷的时候,还搬来和我就伴儿,过了冬天才搬回来。她爹娘也老了,也是离不开她……”
正在说着,有人悄悄走进大门,说:“我来看看,是江涛回来了?”
江涛听得是春兰的声音,连忙走出去,站在堂屋里说:“我的家,我还不回来!”
春兰说:“光自在监狱里的时候,想家也回不来!”
江涛说:“几年不见,看俏得你!”五年过去了,江涛大了,春兰也成了大人,高高的个子,长手脚,长颀脸儿,颊骨上一片晕红。那条黝黑黝黑的大辫子,垂到膝盖上。
春兰说:“别人这么说,你也这么说我?你回来了?……”
江涛说:“我回来了……”
春兰说:“你回来了,你哥哥呢?”
江涛不防备春兰这么一问,一下子红了脸,笑了说:“你还没忘了他?”
春兰说:“我怎么能忘他?”一边说着,那只圆大的眼睛骨碌骨碌转着,由不得眼窝发红,眼边上湿润起来。说:“你就说说吧!你是怎么出狱的?”
江涛又重复了一遍,说:“就是因为双十二事变,党中央通过这个事件迫使蒋介石订了两党合作,共同抗日……释放政治犯的协定,严萍请马老将军写了信,把我们要出来了……”
春兰不等江涛说完,说:“把你要出来了,要不出别人来?”
这时江涛才知道春兰有意见了,说:“住了几年监狱,外边的情况也不知道,还不知道他的情况呢!”
春兰说:“不能写个信打问打问?”
江涛出狱之后,紧着找组织,分配工作,前几天回到县里,今天才回到家来。几年过去了,还不知道运涛在监狱里的情况,现在谈起来,也觉得心上惭愧。
朱老忠在一旁看着,也觉得江涛为难,地隔千万里,怎么能一下子解决运涛的问题。可是春兰呢,年岁不小了,也长成身个儿。几年以来,媒人的脚碰破了她家的门槛,春兰一心不前走,要终身守着运涛过日子。谈到这里,朱老忠说:“你就甭说了,就说你跟运涛好得一个人儿似的,可运涛是他哥哥,没的就远了?想是时间紧,还没顾得这一码事。这么着吧!等过了麦熟,我再往济南去一趟,去看看他,你要是愿去,咱们俩一块去,就是离得远点儿。”春兰说:“隔一千里、一万里我也去。”
涛他娘也说:“谁的人儿谁不想呢?”
说实在话,自从参加大暴动以来,春兰的日子也不是好过的;老驴头被冯贵堂抄了家,江涛家里也被抄了,扫荡了个盆干碗净。老驴头带着春兰娘要饭吃,春兰住了几年亲戚家,才敢回到家来。时间像流水一样的过去,这院里爹娘老了,猫腰驼背的;那院里只剩下涛他娘一个人过日子,她黑下里还得和涛他娘就伴睡觉。家里剩下爹和娘两个人,她也不放心。涛他娘也老得挺快,大暴动过去不一年,就满脑袋白头发了。
朱老忠说:“天到晌午了,快做饭吧!”
涛他娘一听,抬了一下头,说:“咳!几年不回来……没什么吃的呀!”
朱老忠说:“几年不回来,是住了几年监牢狱,听说那住狱的人,净是吃棒子面窝窝头啃咸菜。”说着,走回家去,拿了几个腌鸡蛋来。春兰回去拿了一小瓢白面来。说:“我给你烙张饼吧!”
春兰抱柴禾做饭,熬小米粥,烙秫面饼。只烙了一张白面饼,叫江涛吃,江涛不吃;涛他娘也不吃,江涛拿给春兰说:“嫂子吃!”
春兰一听就火了,跳起来照着江涛的脊梁就是两拳,红着脸咯咯笑着,说:“说吧,左不是这么回子事了!这么些年,街面上人们说长道短,说的人出不了门儿,我也不听他们那个,肚里没病死不了人……”
朱老忠笑着说:“说得是,我们听他们那个?百人百姓,各有一根筋……”
小米稀饭、烙秫面饼、吃咸菜,本来是极其简单的饭菜,加上一把小葱,就有意思了。这也是贫苦人家常吃的。几个人吃着饭,江涛说:“吃了饭,我还得去看看老星婶子……”朱老忠不等他说完,瞪直眼睛说:“快去看看她吧!”朱老忠一说,春兰觉得心里难受,就装没有听见,只是低下头吃饭。
吃了饭,江涛要去看老星婶子,春兰说:“我领着你去!”朱老忠说:“走,一块去吧!”说着,几个人拿动脚步往外走。涛他娘说:“我也跟你们去吧,有这么几天不见她了,也怪想的。”说着,对上门,把门锁上,几个人一同走出大门,涛他娘又把大门关上。走着春兰他们常走的房后头那条小道,走向东锁井,来到冯老锡的场院里。庆儿一家就住在这里。
老星家里的,吃完了午饭,正在外屋刷锅洗碗,打扫屋子。听得有几个人走进院子,有人喊了一声:“我婶子在家吗?”老星家里的,立在屋门口,蹙着眼儿看了半天,老忠、涛他娘、春兰,她都知道,就是那个穿学生服的高个子男人,她认不出是谁,怔了半天,她不敢说话。朱老忠笑了说:“光自你不认识了?”老星家的还是怔着两只眼睛不说话。
春兰连忙走过去,说:“他是江涛,才从监狱里出来,来看你来了!”
老星家的,听说是江涛回来了,猛地迈开大步走出来,一把掳住江涛的袖子,张开大嘴哭起来:“我那孩子,亲人!你可回来了!”
老星家的一哭,涛他娘又哭起来,朱老忠由不得流下眼泪,春兰偷偷地抽泣。几个人走到屋里,春兰拿把笤帚扫了炕沿,叫江涛坐下。老星家的还是不住地号啕大哭,巧姑和庆儿也慢慢走进来哭着,抽抽咽咽地哭个不停。
老星家的一边哭着,扯着江涛的袖子说:“孩子,你知道不?你叔叔叫人家拿铡刀铡了!”朱老忠在一旁悄悄地说:“你别跟他说这个,别说这个……”自从高蠡暴动以来,江涛还不知道朱老星是被张福奎铡死的,人们怕他受刺激,也不跟他说。可是今天,老星家的一见了江涛,一来看他回来得不容易,二来是朱老星死的悲惨,就好像滹沱河上的千里堤决了口一样,哇哇地大哭起来,巧姑也哭,庆儿也哭,涛他娘也哭。正在哭着,贵他娘慌慌忙忙走进来,问:“这是为什么?这是为什么?”
朱老忠说:“见了亲人,想起冤家来了!”说着,贵他娘也哭起来了,江涛也抽抽咽咽地哭。朱老忠说:“别哭了,哭一会子,顶什么事?”江涛说:“我去看看我叔叔!”朱老忠说:“糊涂孩子,上哪里去看?”江涛说:“上咱朱家老坟上去。”贵他娘说:“哟!他要去祭坟。”朱老忠觉得这也是正理。朱老星是个好同志,慷慨汉子,有他在世的时候,把打短工来的钱帮助江涛去上学。如今朱老星冤屈死了,江涛当然忘不了朱老星的恩情。贵他娘也说:“这也是正理,住了几年监牢狱,这么几年不见人们的面,老星牺牲了,也该去祭奠祭奠……那就办点供献儿吧!”
老星家的听说江涛要去祭奠朱老星,也不哭了,说:“光说办供献,可也办得起呀!”朱老忠说:“我想想办法,咱们明日上午去吧!”大家在一起哭了一会子,说了一会子话,江涛要去看老拔婶子,由朱老忠领他去,别人就回去了。
朱老忠领着江涛,过了房后头那个大柳树林子,上了千里堤,踏着堤上那条明光小道,一直往东走。走到小顺他们门前,小栅栏关着,朱老忠把小栅栏推了几下,小栅栏上的铃子叮叮响着。一个女人拉长了声音,问了一声:“是谁呀?”是顺他娘的声音。
朱老忠也拉长了声音说:“是我呀!”
顺他娘正在炕上做活,听得喊声,伸长了脖子说:“是老忠大伯!”出溜下炕,扶着墙根走出来,还按老习惯,从墙角上露出半个脸看了看,说:“稀客到了!”说着,走下台阶去开门,开了锁,拉开栅栏,从上到下看了看江涛,还是不认得。朱老忠说:“光自你不认识。”
顺他娘又从上到下仔细打量了一番,说:“真的不认识!”
朱老忠嘻嘻笑着说:“我一说,你就认识了,江涛呗!”
顺他娘听说是江涛来了,一下子笑出来,说:“他弟兄们过去就不常上这院里来,光是听见说过,见的面不多,如今长成大人了,长了这么高的个子,更不认识了。还推着个平头,还是洋学生样……”
小顺正在小屋里做活,凿着木头,一只手拿着斧子,一只手拿着凿子,穿着个粗布小夹袄,抽着个小褡包。过去了五年,也长大成人了。笑哈哈地说:“我以为是谁呢,原来是涛哥回来了。这可好,先报咱们这大暴动的仇吧!弄得家败人亡呀!”
江涛说:“如今日本鬼子到了家门上,先说打鬼子!”
说着,顺他娘领着江涛和朱老忠走进小屋里。小屋里除了有几件新木器家具,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顺他娘拿起笤帚扫了炕沿,叫朱老忠和江涛坐下。顺他娘也坐在炕沿上,喘着气,还不住地咳嗽。江涛问:“婶子身体不好?怎么了。”顺他娘说:“怎么了,自幼住在这大村野外,受了风寒,喘,咳嗽……自从你叔叔跟着大贵他们上了山,心里不痛快,病上加病……”顺他娘自幼是个病身子骨儿,长得瘦眉窄骨的,如今头发也半白了。
江涛问:“冯贵堂抄了你的家吗?”
伍顺紧跟说:“抄了,他除了怕红军大队长,留点儿后景,别的人家都抄了个盆干碗净,这几年我才做了几件常使的家具。”
江涛问:“日子还过得去吗?”
伍顺说:“我爹上了山了,还有几件木做家具,使了点账,买点木头,做个小家小伙的。小囤在冯老锡院里扛个小活儿,挣碗饭吃呗!”
朱老忠插了一句:“有饭吃就行啊!”
伍顺儿说:“光等着江涛回来呢,不知道大贵哥、我爹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江涛说:“不用着急,时刻一到,我们的人们就都回来了。”顺他娘问了一句:“贾老师还能回来呗?”她这么一问,倒把江涛问住了。他后来在监狱里,有人传说:贾老师被捕了,叫他注意。又有人传说贾老师出国去了苏联。直到目前,还未听到准确消息,这句话江涛回答不出来。小顺在一边听着,也觉得怪不好受的。他说:“甭着急,江涛既然能回来,运涛也能回来。运涛要能回来,贾老师也能回来……”他话是这么说,那个时代,一个革命农民,不知道世界形势、国家大事,不过有一些朴素的阶级观念,根据他们的阶级感情,有一些革命的希望罢了。
朱老忠也说:“等着吧!形势一好转,我们的人们就都回来了。”
江涛考虑:自从一九三五年,“何梅协定”之后,国民党部和国民党的军队在华北撤退。一九三六年强迫蒋介石订下国共协定……释放政治犯……既然如此,运涛和贾老师就该有个消息了。江涛说:“形势是好的,我们是有希望的!”
江涛陪着顺儿他娘说了一会子大暴动的话和大暴动以后的情况。朱老忠说:“明天江涛要上老星哥坟上看看,愿意去的,就跟上一块去,不愿意去的,也不勉强。”
伍顺说:“既然江涛要去,咱们能不去。”
说着,江涛和朱老忠一块走出来。这天晚上,朱老忠、朱老明、春兰、贵他娘、庆儿他娘、伍顺、小囤、二贵、庆儿、巧姑……东锁井的暴动户的人们,都聚在江涛他们小屋里说说笑笑,没有不高兴的。说着闲话,江涛把目前形势说了说。别人没说什么,庆儿说:“别的好说,杀人的仇,非报不可……”孩子们不服气,江涛也只有鼓励他们几句。
第二天早晨,朱老忠叫二贵和庆儿到冯老锡家借了食盒来。食盒一共有四层,朱老忠拿了两个大钵碗,一大碗小米占了一层,一大碗白面占了一层。摊了一碟鸡蛋,占了一层。烙了几个小火烧,占了一层。吃了早饭,庆儿和二贵把它抬到江涛家里。时间不长,贵他娘、庆儿他娘来了。不一会工夫,春兰来了。又等了一会,顺儿他娘和伍顺也来了。伍顺又叫了小囤来。今天,男孩子们都戴上孝帽,女人们都戴上孝条。朱老忠和江涛没有孝帽,叫涛他娘拿出一块黑布,扯个纱条缠在胳膊上。贵他娘说:“春兰还是没过门的闺女,不能带白。”涛他娘从墙上拿下一朵石榴花,插在春兰鬓角上。朱老忠说:“咱革命人家不兴烧纸,也别买烧纸了。”
江涛说:“不行,不烧纸,婶子大娘们心里不痛快!”又叫伍顺跑到西锁井买了黄表纸来。贵他娘用剪刀剪了一大串纸钱,搁在食盒顶上。
小囤和二贵抬上食盒,在头里走,人们在后头跟着。出了小门,上了门前头那条大堤,一直向东走去。今天是晴朗的日子,太阳高高照着,蓝蓝的天上,没有一朵云彩,东风吹来,麦田上一片青一片黄,卷起阵阵旋涡。下了大堤,又走了一截地就是朱家老坟;庄稼人的坟茔上没有特殊的点缀,没有石人,也没有石兽,坟前连个石碑也没有。坟地中间一棵杜梨树,周围长着一丛丛野生的树卜,有榆树也有柳树。坟茔的隙地上种着玉蜀,小苗儿也有一尺多高了。朱老忠悄悄地对江涛说:“咱们不哭,你行个三鞠躬礼就行了。”江涛说:“不行,婶子大娘们看着,不合礼法,不悦服。”
朱老星的坟头,本来不大,因为年年清明节暴动户们给他上坟,如今也成了个大坟头了。过去了五年,坟头上已经长出野草;去年的枯干了,今年又长出新的,长了满下子面条棵、醋家刘。坟顶上长出一大丛“黑老鸹喝喜酒”,开出一串串的粉红色的喇叭花。
朱老忠把供献摆在坟前,江涛双腿跪下,老星家的拉住江涛的胳膊,说:“如今兴的新礼法,人死如灯灭,还跪他干什么?”江涛不起来,小顺、小囤、庆儿、二贵,扑通扑通地,就都跪下了。见孩子们都跪下,贵他娘、顺儿他娘、老星家的,也都跪下了。
朱老忠说:“江涛回来了,咱们今天祭老星哥是喜事,谁也不许哭。”说着,也跪在江涛一旁,把纸钱烧化了。
江涛跪得直挺挺,把两只手轻轻放在大腿上,嘴里轻轻念着:“老星大叔,今天侄儿回到家乡,来到您的坟前,大伯、大婶、兄弟们也都来看望您老人家。民国二十一年高蠡暴动,是英勇的行为,高蠡暴动的烈士们都是无产阶级的战士。你们为了反对蒋介石的‘不抵抗主义’,反对‘攘外必先安内’政策,为迎接红军北上牺牲了,是光荣的。我们青年一代,要继承高蠡暴动的光荣传统,继续斗争!眼看日寇就到了我们的脚下,我们要发动一切愿意抗日的人们起来,共同抗日,反对汉奸卖国贼和不按统一战线原则办事的反动地主。抗日、革命人家的子孙们要代代繁荣,长明灯不灭,革命不息……”
这时,朱老忠把一串串地纸钱烧化在坟前,纸钱的灰烬迎风飘舞,好像一群黑色的蝴蝶。朱老忠站起身来,哈哈笑着说:“起来,起来吧!”听得朱大伯说,大家一齐起来。朱老忠说:“叫阶级敌人看着,我们不哭,我们要在老星哥坟前大笑三声!”朱老忠领头,人们哈哈大笑三声。江涛问庆儿:“你知道我们为什么大笑?”庆儿说:“共产党又回来了,叫我记住杀父之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