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萍要到北平去,要离开他们,父亲和母亲又是一场心思烦乱。在他们认为,女孩子还年轻,没闯荡过世面,自幼没远离过他们,怎么能放下心来呢?妈妈流着眼泪,抽泣着,给严萍打点衣服,拾掇箱子,她想:北平是个大地方,人是衣服马是鞍,没有几件衣裳,怎么叫人瞧得起。当她一想到,她要跟登龙一块去,登龙会照顾她,心上像有了依靠,落了实了。严知孝心上更加烦乱,他明白北平也不是平安地方,在动乱的年份里,年轻姑娘出门,实在叫人放心不下。他站在一边对严萍说:“到了北平,先到马老将军那里去,他在前清武备学堂毕业,做过陆军次长,后来当过保定军官大学的校长,在陆军界是桃李满门的。有什么困难,请他帮助。他是祖父的老朋友。”严萍一一答应下,说一定照着父亲嘱咐的办。一切打点停当,她又换了一件蓝地粉花缎子夹袍,半高跟皮鞋,站在镜前一看,自己笑了说:“就是在特务面前,也像一位阔家小姐!”
那天深夜,冯登龙租来了一辆小汽车,悄悄开到门前。临上车前,严知孝又反复嘱咐了一会子。母亲也把登龙叫到自己屋里,笑笑说:“孩子!自幼我就喜欢你,你在我家里多少年,没慢待过你,今天把萍儿交给你了,到了北平,你们好好儿谈一谈,不要性急。谈得好也算随了你的心愿。谈不好,你们各奔自己的前程,谁也不要勉强谁。妹妹年轻,你要让着她点儿。”妈妈说完,登龙会意地笑了,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听了妈妈的话,他心里有了底了。严萍自然有她自己的主意,她想:只要离开保定,离开特务们的手掌,就什么也不怕了。
这辆小汽车,在黑夜里开出北关街口。放哨的士兵喊了一声:“干吗的,站住!”冯登龙喊了一声:“驻保行营!”他用力朝司机肩膀上拍了一掌,汽车没有停住,“扔”地一下子开过去了。一直跑到徐水车站,他们急急忙忙上了火车,严萍找了个空位子坐下,喘了两口气,才定下心来。冯登龙说:“妈的!手里有枪的话,早就撂倒他了!”
严萍听了这句话,就明白冯登龙从军一年,已经改变性格了,要当做一回事来对付他。
夜车,人并不多,有的躺在座位上睡着,有的坐着吸烟打盹,有人上车也不理睬。严萍坐在位子上,合上眼睛打瞌睡,她心里在考虑,到了北平,将要遇到什么事情,怎样对付冯登龙。车声隆隆,在昏暗的灯光之下,乘警走来走去。登龙躺在长椅上睡着了,发着鼾声。她也眯上眼睛休息了一刻。过了一会,车长带着乘警过来查票,她背身坐着。车长上下看了看她,不是一般人家,弯下腰恭恭敬敬地说:“小姐,看票!”连说了好几声,严萍还是不哼一声。车长似乎有些生气,说:“小姐!你看,我们说了几声,也不理我们!看票!”严萍回转身,缓缓地侧起头来,斜了他一眼,用中指和食指夹出票来给他看,也不说什么。
这辆天,天将黎明时分,才到北平西站。秋末时节,她身上只穿一件夹袍,感觉有些凉了。她提起箱子,跟登龙一起走出车站,喊过两辆人力车坐上。街上行人稀少,电车停了,显得很是凄凉。当经过前门箭楼的时候,她仰起头看了看,那个矗立在马路中心的古代建筑物,衬在蔚蓝色的天上,越发显得孤高。月亮挂得很高,也很小,清亮的光辉,照着前门大街。有生以来,她还没见过这么宽阔的马路。
车子走进打磨厂,在天有客店门口停下。店门敞开,门前灯火明亮,有伙计在门口守夜,见来了客人,接了箱子,拿了钥匙,领上楼去。这是一家高等旅馆,周围两层楼房,有玻璃天棚遮着,棚顶下垂着一盏洋式大电灯。伙计回过头瞄了瞄,是两个男女青年,开了一间大房,房里只有一张大床。严萍一看,猛地身上打了一个激灵,心上突突地跳起来,她想说什么,可是觉得不好出口,心里发急,额上津出汗珠。她掏出手绢抹着汗,又有伙计打上脸水,泡上茶来。严萍洗了脸,坐在椅子上喝着茶,紧张的心情慢慢安静下来。伙计拿了店簿来,簿子上写着姓名、年龄、籍贯,最后问:“你们是什么关系?”
冯登龙说:“夫妻!”
严萍一听,心上寒噤了一下,脸上立时改了颜色,喷红了脸颊,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才说开腔,她又想到:非常时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万一惹出事来,又怎么办呢!这样登记虽然不好,也可掩护一时。冯登龙也低下头,用眼睛看着严萍的眼色,暗暗示意,叫她不要声张。严萍还想:她到北平来,是政治避难,而且北平的白色恐怖并不比保定差一点。但是,对于冯登龙,她是了解的,何况又当了几年兵,在军队上混了几年。他纯洁的青少年时代已经过去了,浑身沾染了兵痞习气,要十分警惕这一点。当冯登龙洗完了脸,坐下来对着镜子梳头的时候,她又想到:只这一个房间,又怎么休息呢?这时,她的心上已经完全明白过来,生着气,走到门口,喊了一声:“茶房!”伙计匆匆走过来,哈了一下腰,问:“什么事?太太!”这个伙计也很机灵,他看严萍脸上立时喷红起来,又哈着腰道歉说:“小姐!小姐!”
严萍处在生疏的环境里,倒也不怎么的,她不像过去那样腼腆,经过几年的革命生活,她已经懂得一些社会世故了,自觉对于处理这种日常生活细节,还是绰绰有余的,不要节外生枝为好。她镇下脸来不说什么,把刚才的念头,又打消了。伙计看没有什么事,又退了出去。
冯登龙看今天事情并不顺遂,低下头在地上走来走去,搜索枯肠,考虑怎样解决这个问题。来回走了半天,他看窗外电灯都熄了,才停住脚步,说:“萍妹子!来,我们睡吧!”他心里有鬼,自觉理屈,声音说得那么渺微。
严萍慢慢抬起头,瞪着两只黑眼珠,侧在鼻梁上,生气说:“想干吗?你查过我们严家的家谱吗?了解姓严的是个什么性格吗?快把你那一套收起来吧!”从这几句话听来,严萍已经不像个少女,倒有几分丈夫气了。她又顿顿脚,愤愤地说:“就是把长刀和手枪摆在我的面前,也休想找了什么便宜去。”
冯登龙看严萍的神态,听她的口气,心上忐忑了一刻。在这个关键上,也使他很觉为难;这不是一件吵嘴、打架可以解决的事情。他拗不过严萍,在地上走来走去,说:“我没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严萍听了这句话,猛地站起身来,两只眼睛看着冯登龙,生气说:“你想干什么?告诉你姓冯的,我姓严的并不怕你!”说着,她愤怒了。冯登龙听了这句话,身上也就凉了半截了,闭紧嘴巴,不再说什么。又迟疑了一刻,只好走到床边,放下枕头,铺上被子,坐在床上呆了一刻。天已微明,大街上已经有行人来往,看了看严萍,说:“你不睡,我睡!”说着,他脱下外衣,登上床去,鞧在被窝里睡下。
刚才发生的事情,使严萍不快,一个人伴着灯光,喝了一杯茶,呆了一会,心上还是气愤愤的。可是一夜的紧张心情,使她疲倦,伸起两只手,打了个哈欠,想伏在桌子上,眯上眼睛困一会儿。
冯登龙假装睡着,打着呼噜,他想:等得困了,她自然会来睡的。可是,不,他等了老半天,严萍还是伏在桌子上呆着,也不动一动。他偷眼看了严萍好几次,她还是不来睡,才呼啊呼地睡着了。直到太阳老高,他才醒过来,伸起脖子一看,严萍正立在窗前读书。晨曦射在她的脸上,显得格外苍白。严萍见登龙穿衣起床,也不理他。他洗了脸、漱了口,叫了茶房来,又开了一个房间,赔礼说:“妹子!快睡去吧,哥哥逗着你玩儿!”
严萍瞥了他一眼,跺跺脚走到那个房间里睡下。她没有想到,冯登龙会使出这种下流手段。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还是不能入睡,好容易睡着了,直到下午三点她才醒过来。
吃了点饭回来,登龙邀她到中山公园去。才从小城市到了北平,自然感觉不同。打磨厂那条狭窄的胡同里,来往行人很多,前门大街上,来往行人更是稠密。两个人漫步走着,穿过天安门大街时,电车和人力车的铃子叮叮响着。汽车的喇叭响个不停。走进中山公园的大门,却感觉得一派清新,树叶子红了黄了,开始落着。曲径回廊上,摆满了各色的菊花,比起保定公园来好得多了。公园里清新的空气,把她抑郁的心情冲淡了。园里游人不多,她低下头漫步走着,蓦然有一行雁从天上飞过,她昂起头,看着深远的天空,敞开胸襟,吐出一口长气。
从中山公园出来,又到太庙去看鹤,在一区不大的柏林里,栖息着无数灰色的和白色的仙鹤。林子用铁丝网遮着,不使游人惊扰它们。鹤的生活是自由的,到了一定季节,它们就飞来,到了一定季节,它们又飞走。严萍站在柏林外头看着,觉得它们的生活比自己还自由。那些古松和翠柏,使她感到中华民族历史的悠久和祖国的伟大。祖国在灾难中,祖国的人民面临着日寇的威胁。她又想到高蠡暴动的失败,战友们死亡逃散……太阳西下,登龙请她在来今雨轩进了晚餐,才回去休息。
这天晚上,她把门子锁紧,把钥匙搁在枕头底下才睡下。她睡得很静,睡得沉沉的,离开保定那个恐怖的地方,觉得心上空阔轻松多了。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她才醒过来,觉得身上实在酸软。自从参加高蠡暴动,她还没有睡过这么甜蜜的觉。
吃过午饭,登龙又邀她去逛天坛或是北海。她不去,她急于要摆脱登龙,要去拜访马老将军。这位老将军是清朝的末科举人,到日本学过军事,是一个老同盟会员。他曾经有过不寻常的抱负,想为国家民族训练一批新的,有生气的,有革命性的军事人才,像日本明治维新一样,拯救国家民族的危亡。可是,当他看到经过他的心血培养出来的青年军官们,当下级军官时还好,等做了高级军官,一个个都做了军阀的爪牙,帝国主义通过军阀割据,瓜分了祖国的土地,压榨人民,因此,他厌恶了。他自己虽然有美好的理想,但是手无寸铁,也无济于事。于是他下野了,在北平最偏僻的地方,买下一座房子,做起寓公来。
严萍在后门下了电车,向西走去,沿着后海走着,那里是一个幽静的去处。湖边上有很多合抱的老柳树,柳树叶子黄了,西风吹起,柳丝乱舞,树叶纷纷落在地上,飘流在水里。海中荷叶残了,莲蓬很多。水上尽是绿色的浮萍,有人正穿着皮裤,牵着簸箩,采撷鸡头和菱角。向西方望过去,透过柳丝,看得见西山峰岭的起伏,浴着秋日的阳光。
走过广华寺,查对了一下门牌号数,走来转去,找了半天,才找到一段坍塌了的墙垣。原来这地方有座古式门楼,因为多年失修,坍塌了。门口栽上一根木柱,把门牌钉在木柱上。断墙里边,是一片白杨树林,一棵棵的钻天杨,有通天那么高,西风吹着大杨树的叶子,哗哗地响着,一片片落在地上。她沿着一条光滑小径走了进去,小径扫得很干净,林下一片菜地,新鲜油绿。小径尽头横着一道花墙,墙上爬满了紫红色的牵牛花。二门是褪了色的红油大门,油漆也脱落了。她推了一下,门关着,拍了两下门环,有个年老的女仆走出来,开了门转着眼睛问:“你找谁?”
严萍说:“我从保定来,来看望马爷爷!”说着,她拿出一封信。女仆悄默默地说:“哦!你们是乡亲。”她摆了一下手,没有接严萍的信。严萍点头微笑说:“是的!他是我祖父的老朋友,我们是老世交。”女仆上下看了看严萍,见是一个美丽的少女,点了一下头,嘻嘻笑着说:“请进来!”
院里三合子大瓦房,都是旧式的花棂窗户,窗上糊着白纸冷布。院里方砖砌地,中间一棵大桑树,树下有一块青石断碑,北墙窗下,放着几箱蜂。老女仆坐在石头上剥豆荚,她拿过一个旧椅垫,放在石头上,低声说:“姑娘!请你坐下来等等,老将军正在午睡,每天吃过午饭,他要睡一大觉。”
严萍坐在石头上,帮助女仆剥豆子。秋天的太阳,晒得满院子暖烘烘的。两个人正说着话儿,有个青年妇人从东厢房走出来,中等身材,长方脸儿,细白的面皮,穿着一件蓝布长衫,腋下挟着一个皮包,看样子,她是要出门。严萍放下豆荚,站了起来,点头施礼。女仆说:“这是家乡来的人,看望老将军的。”她说着,严萍赶快跑过去握起妇人的手。
妇人点头微笑着,侧起头看了看太阳,说:“时间不早了,我赶快去上课哩,回来再谈!”谈着,斜起眼睛看着严萍笑着,匆匆走了出去。
女仆说:“这是老将军的儿媳妇,她叫赵珏,在附近一个中学里教书,儿子在市政府做事情。两个人的收入,仅够维持一家人的生活,还不富裕。”两个人说着话,剥着豆荚,北屋里传出雷鸣一样的鼾声,使人想象到,老将军是一个身材魁伟健壮的人。院里很静,厨房里火炉上水壶咝咝响着,催人入睡。严萍晒在秋天的太阳下,暖洋洋的,想要睡着。等不一刻工夫,屋里发出洪亮的声音,喊:“张妈!”
女仆听得喊声,放下豆荚,匆忙地走上去,连声说:“来了!来了!”还未走到门口,老人掀开竹帘走了出来;穿着皮拖鞋,披着毛巾睡衣,光头,两撇花白胡子向下垂着。老人是个高大个子,挺实腰膀,一看就知道是受过军事训练的。满面红光,两只眼睛闪着炯炯的光亮。从眼神上看得出,他有着倔强的性格,和充足的自信心。他看见严萍,无言地上下打量了一刻。女仆停下脚步,说:“家乡的人来看你了!”严萍连忙走上去,垂下两只手,恭恭敬敬地弯腰行礼,说:“伯祖你好!我是知孝的女儿。”老将军点了一下头,说:“好!是知孝家的,和你父亲一样脸模。听得知孝说过,只有一个女儿。你父亲为什么不来北平玩玩?”他没有等严萍答话,转身走进屋里,停了一刻,隔着窗子喊:“张妈!请客人进来!”女仆点点头,笑眯眯地对严萍说:“叫你进去哩,去吧!”
严萍慢慢走上台阶,掀开帘子走进去。那是三间大厅,屋里尽是紫檀和红木家具:正中放着红木条几、紫檀方桌、太师椅子,几上放着大理石座屏。墙上挂着紫檀镜框,是白石老人墨迹,篆字大书:“布衣暖,菜根香,无志仕途者,方谙此语”。上款行书:“马老将军教正”;下款是:“白石老人齐璜”。字体挺拔有力。两旁是马老将军自书狂草屏条:“与有肝胆人共事,从无字句处读书。”严萍明白,这是老将军的座右铭。她在这种哲理的面前,不觉肃然起敬。
老人下身穿着中式黑布夹裤,上身穿着黑缎子团花马褂,圆口皂鞋。他哈哈笑着,把严萍让到西间屋里一张紫檀长椅上,他自己坐在一张帆布靠椅上,椅上铺着长毛猴垫褥。窗前放着一个红木圆桌,大理石桌面上放着一大盆剑兰、纸烟和茶具。窗上罩着竹影窗帘,太阳从西方斜射在窗玻璃上,照得满屋子豁亮。
挂钟嗒嗒响着,女仆沏上茶来,老人让严萍抽烟,严萍端起一杯茶,说:“年轻,不会抽烟。”说着,严萍把信递上去,老人把短简看了。
老人看着严萍,亲切地说:“咱们是几辈子的老交情。自从你祖父去世了,来往就少了。我常常想念你父亲,他是个有学问的人。他还在教书?”
严萍听得老人问,拘泥地说:“他早就失业了,自从‘七·六’惨案后,学校解散,他就无书可教了!”
老人听得说,怔了一刻,谈起二师学潮,“七·六”惨案,他心上有所感触,从靠椅上站起来,在方砖地上走来走去。老人过去长期住在保定,对于保定,对于保定的一事一物,都有着故乡的恋情,很是关怀。又停住脚,看着窗外说:“那样,你们怎样生活下去?”
严萍低下头,说:“过去剩下一点钱,当卖一点东西,就这样凑合过呗!”
老人缓缓地摇头说:“知孝没做过官,教了半辈子书,两袖清风,唉!”他长叹一声,又慢慢走着,陷入了沉思。想起国事,由不得焦心:日本帝国主义侵占了东北以后,目前一面酝酿成立伪满洲国,建立傀儡政权,一面向吉林、黑龙江一带进攻抗日义勇军。上海抗战结束,淞沪停战协定签字之后,虽说成了非武装区,但中国不能驻兵,日本兵却可以随便出入。国联调查团的报告书,公然偏袒日本,扬言要把东北四省由国际共管。而国人的看法截然不同,汪精卫说,这样很公允;冯玉祥将军通电反对……民族危亡,流言四起,国人惶惶不安,一夕数惊……他扬起头感慨万分地说:“眼下,国不像国,万民涂炭啊!自从田中奏折,日本人完全把他们的希望建筑在大陆政策上:一曰朝鲜,二曰满蒙,三曰华北……”说着他轻轻喘息,像是有着轻度的气管炎。
严萍说:“政府对于救国没有准备,对于镇压抗日力量,镇压救亡运动却是有计划的。”
老人听得严萍口齿清楚,说话伶俐,而且富于思想性,心上一时高兴,咳嗽了一声说:“沈阳沦陷后,奉天兵工厂落于敌人之手。大炮数百尊、步枪数万支、弹药数万万发、飞机万余架,等于拱手相送啊!此时留守的东北军,尚有二十万,果能抗拒,则当时驻东北的日本驻屯军不过万余,胜负之数仍然在握。奇怪的是蒋介石电令张学良,勿与抵抗,静待国联解决。于是日军如入无人之境;十九日占安东、长春、营口。二十一日占吉林,二十三日占通辽,二十五日占洮南。未及十日,辽吉两地尽失。古人云:‘厥角稽首二百州,正气扫尽山河羞。’‘四十万众齐解甲,愧无一个是男儿。’如今东北尽失啊!‘一·二八’上海抗战失败,唉!国联亦不过宰割弱小民族之刀俎而已……我们北方军人对蒋介石有深刻的怀疑!”老人说着,走到东头屋里去取东西。严萍抬起头隔着玻璃槅扇看,那是老人的书房,屋里满是书架,架上盛满了洋装书和线装书。老人取了一页报纸来,递给严萍说:“蒋介石是胸有成竹的,目前几十万大军正陈兵在苏区边沿。”
严萍拿起报纸来看:汉口“剿共”总队命令:“匪共为保存田地,始终不悟,应做如下处置:一、匪区壮丁一律处决。二、匪区房屋一律烧毁。三、匪区粮食一律运出。匪区之外,难运者一律烧毁……需雷厉风行,否则剿灭无期,徒劳布置……”看着,她身上寒噤了一下,蒋介石在剿共上确实是凶残狠毒的。
老人说:“在目前来说,蒋介石的军队已经侵入各处苏区了。所到之处,鸡犬不留,残杀人民,焚烧房屋,掠夺财物,那才是真正杀人放火呢!”老人是军界有名的宿将,住在北平几十年了,由于和军界一些老同事、老朋友,和一些学生们,还保持着联系,消息还是灵通的。
停了一刻,老人又缓缓地说:“日寇肃清满洲之后,乘国联否认,以重大之决心退出国联。于一月一日进攻榆关,自此以后,则冀东、平津唇亡齿寒啊……”这时,他觉得眼眶有些酸,不忍再谈下去。走过去,从墙上摘下一把宝剑,抖着双手,从鞘中抽出剑来,剑光闪闪刺目。他拿在手里掂了掂,集中精神,在屋子里舞了几个式子。严萍看得出来,老人剑术精熟,是有功力的,笑了说:“老爷爷!你的手脚还这样健壮。”
老人徐徐舞剑,过了一刻,又拄剑接着说:“马占山、丁超、李杜,尚不失为热血男儿,虽出生入死,浴血抗战,无奈当局无一枪一弹之供给,地方人士寥有资助,亦不过杯水车薪缓不济急……二月二十五日,日军分三路向开鲁、朝阳、凌源进攻,沿途国军兽散,日军长驱直入,真如沸汤之沃白雪……当年孙中山的一片热望,早已付之东流了呀……”老人自从离开政界,就开始练剑术和静功,他说既然不能为国家民族立下功业,就应该洁身自好,落个好身体,韬悔待时。
严萍说:“老前辈在家乡人们的心里,是有威望的。老当益壮,希望您带领青年一代继续革命,进行抗日活动。”
老人又谈到:“前几年老朋友们在北平的时候,成立了新华校舍,读了一阵子书,意在继续中山先生联俄、联共、扶助农工的三大政策;请了几位留法学生,来讲社会科学、政治经济学和社会进化史……听讲的学生们都有四五十岁了。”老人谈得高兴了,嗓音更加洪亮,他说:“我们还闹过请愿,在街上排起队伍大喊:‘反对贪官污吏!’‘反对苛捐杂税!’我在头里打着大旗。……”老人谈到这里,仰起头来轩然大笑。他说:“我们也希望策动一支军队,走上抗日救国的道路。”
严萍坐在这间屋子里,听老人讲话,觉得身心非常舒畅,欣然说:“好!我要向老前辈学习!要是有什么需要的,我愿跑跑路,办办事什么的。”
老人说:“在这国家存亡之际,一句话:愿青年人不要背叛祖国,要以祖国兴亡为重!”
正在谈着,女仆端进锅笼,要吃晚饭了。女仆又端来一碟炒萝卜条,一碟青菜炒豆腐,一小碟小菜,一大块南豆腐,还特地把一碟炒鸡蛋放在严萍面前。笼里蒸着热腾腾的玉米面窝窝头,摆在桌子上,香喷喷的。锅里煮着绿豆稀饭。老人把一个窝窝头递在严萍手上,咧开胡子嘴,笑了说:“你看!农民种出来的粮食,金黄金黄的,有多好看!”又笑了说:“拿这样的饭食来敬客,就有些不恭了。不过,这就是我的日常生活。”
严萍说:“哪里!我们也是常吃这个。”
老人坐在圆凳上,拿起窝窝头,一块一块放在嘴里吃着,也不吃菜,觉得又香又甜,一会就吃了大半个。他笑了说:“肚子饿了,才知粮米可贵呀!”女仆盛了一碗绿豆稀饭,放在严萍面前,又盛了一大碗递给老人,他接在手里,咕咕地喝了两口,又吧咂吧咂嘴唇,说:“物质生活决定人的意识,真是香呀!过去吃腌鱼腊肉的时候,也没觉得粗粮淡饭这么好吃过!”
老人原来有两个儿子,大儿子是黄埔军校的工科学生,“四·一二”反革命政变以后,去参加广州起义,后来就没有消息了。有人说是他出了国了,也有人说他在新疆工作。但是,多少年来,也没有消息,也许是牺牲了。老伴想儿子想得脱净了头发,日夜焦愁,就这样去世了。如今,他和二儿子、儿媳在一起过生活。成天价读书写字,倒也清闲。可是,儿子年岁大了,怀里抱不上孙子,他对身后的萧条,也感到不安。过去门前常是车水马龙,如今门庭冷落了,墙垣颓塌了,也没有办法修理。
吃完了饭,老人请严萍洗了一把手。听得蜂群嗡嗡叫着,引了严萍到院子里散着步说:“我最喜欢蜜蜂,它们的生活,比目前的人世社会安排的还合理,它们知道每天做工酿蜜,忙忙碌碌的。”太阳西斜了,树影长长地铺在地上。看了一会蜂群,老人又引严萍转到屋后,是一个庭园:一个小井,一把辘轳,一个草亭,几畦青菜。玉米和大豆才起了茬,秸秆堆在墙下。老人说:“这就是我的日常生活,读一会书,就在这里劳作。刚才吃的菜,就是在这里摘的,除了自己吃,还有送人的。”
严萍说:“我爸爸也常想回乡去过田园生活。”
当严萍提出要求,请他帮助找点事情,混碗饭吃的时候,他摇摇头说:“依我看,这里没有多少日子过了。”真的,他已经感到日寇的威胁。说:“看样子你上不起大学,你自修吧!写一些抗日的言论,寄给报馆!我这里离图书馆很近。”严萍点了一下头,很同意他的意见。当他听到严萍说,她曾经被捕过,老人一时气红了脸,说:“要是再有此事,我给陈贯群写信,我骂他们,给他个好看儿!青年人抗日是正当行为!”陈贯群是老人在陆军大学时候的学生。说着话,走回前院,老人坐在石头上,说:“我要走了!我还有人,我要抗日,我要打日本,我看他们把我怎么的!我既不是国民党,也不是共产党。”
严萍听着,觉得老人很够气魄,很是高兴,她问:“老前辈下了决心了?”
老人说:“我快死的人了,还想在这里做一点有益的事情,有人写信来,邀我出去同他一起办抗日救国后援会,发起募捐,支援东北抗日义勇军。办几处伤兵医院,安排义勇军的伤病员。这倒是一件好事……”他又长叹一声,说:“唉!蒋介石把我们国家害苦了呵!”说着,他抬起头,看着秋日的高空,天上隐隐地显出了红色的云霞。又说:“也有人要求我帮助他去训练军队,在这个关键上,能训练出一支抗日的劲旅,对国家民族也有很大的好处。不过,塞北天寒,我上了年纪了……无论怎样,前一个计划是不能放弃的,一旦日寇踏上家乡的土地,我要带领家乡的人们,在滹沱河上摆起民兵阵线,抗击日寇,给日本鬼子以迎头痛击,虽死而无愧!”说着,老人由不得流出几滴老泪,滴在青石上。
停了一刻,老人又问:“我看你这孩子也是个进步的,怎么不见你谈到高蠡暴动的事?学生要求抗日,闹了二师‘七·六’学潮。农民也要起来抗日,才闹了高蠡暴动。日本鬼子到山海关、长城一线,蒋介石还不准民众拿起枪来,算是成了卖国贼了。”
严萍一下子红起脸来,说:“不,我们失败了,见不得老前辈!”说着,低下头看着地上。
老人振作精神,摇摇头说:“胜败是兵家常事,不足介意!事前自称是军事负责人的曾来过一趟,他们并没有明白地说出这件事,只是问:‘如果这样做的话,军事上应该怎样部署?’这话也就难说了,我未身临其境,组织情况和军事力量我都不清楚,怎么能做出作战方案呢?要有有经验的人,没有经验怎么行!太平天国、李自成都有很大的心胸,这种精神是可佩服的。可惜,他们失败了……”老人说到这里,又忆起故人,眼眶湿润起来。
严萍在一边听着,由衷地从心底里荡出钦佩的情绪,身上热烘烘的,增加了勇气和力量,暗暗地说:“祖国!我要为你献出一切!”
天将晚了,严萍辞别老将军,说:“老前辈!我要走了,我希望能再见到你!”
老人站住了脚,上下看了看严萍,说:“国家多事,人心浮动,你回去干什么?如果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你就在这里住下去,跟你婶子一块研究个什么问题。”
严萍点下头,又深深地鞠了一躬,不再说什么。老人说的,正对她心上的事。老人又走前几步,抬高了声音,说:“写信告诉你爸爸!等听到大炮一响,就在西边山上相见吧!”她听了老将军的意见,就说:“哪!我就住在这里,正好晨昏可以听到你的教诲!”
老将军说:“好!我这里也缺一个青年人,帮我写写什么东西,跑蹅跑蹅,你就住在这小西屋里吧!张妈住南头,你就住在北头。”说着,他领着严萍走过去看了看。松木槅扇,屋里靠窗有个小炕,西墙下放着个方桌,两把椅子。
严萍觉得挺高兴,来到北平,能有这么个地方避难,是想不到的。她到打磨厂去取东西。冯登龙不在屋,也不知道去干什么。她急忙取出箱子,匆匆走出店门,雇个洋车跑回来。吐了一口长气,自言自语:“我可离开他的手心了!”她想:他再也不会找到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