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严萍早早起了床,悄悄走出去,拿起扫帚扫地。老人听得响声,穿着睡衣走出来,站在高台石阶上,轩然大笑,说:“有个早起的习惯,再做点什么事情,这早点就吃着香甜了。不过,你抢着扫了我的院子,我去干什么?到海边上蹓蹓吧!”
老人洗了脸穿好衣服,走出门去。严萍又悄悄走进老人屋里扫地。老人早已扫过了,方砖地板上没有一点灰尘。她扫了院子,洗了脸,老人早已回来,坐在矮凳上看蜂了。严萍悄悄站在一旁看着,偷偷学着,她准备帮助老人养蜂。将来没有什么事情做,这也算是一种职业吧!老人听得背后有换息的声音,慢慢转过头来,看了严萍一眼,说:“学学吧,艺不压身。养蜂虽然不是什么细巧的手艺,可也得懂门儿!”严萍说:“我要好好学习!”老人说:“要紧的是蜂无二王,如有两个蜂王,就要分蜂。还有一种细小如虱的东西寄生在蜂身上,是蜂群的大害,用药一熏就好了。想养蜂不费难,先看看书,再实践实践,就行了。现在也只有等着荞麦花开,最后一荐蜜了。我还藏着枣花蜜,等你爸爸来了,请他吃!”
吃完早饭,严萍又到图书馆去读书。那里是个清静地方,大院子像个花园,有松林,有草地,有花丛。她在大阅览室里读一会书,就走出来在草地上坐一会。她卧在草地上,仰视蓝天上的浮云变幻,由不得又想起保定的事。为了把那恐怖的情绪丢开,她把笔记簿摊在膝盖上,把今天的读书心得记下来。今天,她借到一本从日文翻译过来的《家族、私有财产及国家之起源》能读懂一点,也有意思。
自此以后,她每天来读书,那种恐怖心情过去了,心上静下来,记忆力格外的强。她读了这本书,懂得了人类社会自从有了剩余的生活资料,才有了阶级,有了“国家”,也就有了统治者和被统治者了。目前,她像一个饥饿的人,如饥似渴,把各种知识大口大口地吞进去。又像一个财迷的人,把知识一点一滴地记在笔记簿上。如果有那么一天不在笔记簿上记点什么,就觉得肚子里空落落的。
午饭过后,她觉得有些困,放下窗帘睡了一觉。她本来没有午觉的习惯,可是到了北平,心情空阔下来,午后总想睡一会儿。她感到读书也要用很大的力气。当她把窗帘掀起来的时候,看见老人从小棚子里拿出几件农具,扛在肩上,走到大厅后面去了。她洗了一把脸,走到小棚子门口一看,棚子里尽是农具,墙上还挂着一串串的大谷穗、玉米棒,还有一束束的大豆,她想是老人准备明年当种子用的。她也走到厅后的小园子里去了。
老人见她走过来,说:“该种小麦了,农谚有云:‘白露早,寒露迟,秋分麦子正当时,’一年二十四节,秋分到了。”老人说着,脱下外衣,只穿一件衬衣,用镐松土。严萍走过去,说:“老爷爷,我来替你!”老人说:“这是个力气活,你未经过锻炼,怎么能行……”说着又脱下衬衣,只穿汗褂,不一会工夫,汗水就把小褂溻湿了。老人喘息着说:“十月小阳春呀!如今还不到十月,不活动则已,一活动就要出汗,这就是劳动的好处,不劳动的人是享受不到这样幸福的!”秋天的阳光,晒满小院,暖洋洋的,倒有初春的意思。严萍替老人掘了几下土,土地很湿润,是昨天洇好的。一只镐头虽然不是很重,可是拿在手里,不一会工夫,身上就出汗了,喘息不止。老人伸手接过大镐说:“还是我来吧!劳动要成为习惯,也就不觉累了。偶尔为之,就要喘气。”
老人的青少年时代,还是清朝的末年。他出生在一个卖炸果子的家庭,干过农活。上小学的时候,是个高材生。保定武备小学堂招生的时候,人们思想守旧,不喜欢洋学堂,老人不怕,而且一考就被录取了。完全官费,每月还发几两银子的零用钱。这几两银子,他也舍不得花,放假的时候带回家去,进门往炕头上一扔,喀啷地一声响,老父亲惊喜地问:“什么?银子呀!”说着张开没了牙的大嘴,哈哈笑了。他想不到一个种地人家,怎么能见到银子?今天见到儿子捧了银子来,说不出有多么高兴。他当连长、营长的时候,每月往家里寄三十元、五十元钱。一月不寄,大哥就赶来了,只怕兄弟变心。
老人说着,忆起家乡,忆起家乡的人们,又说:“人上了年纪,不劳动不行呀!不劳动体力就会衰退;我祖父活了九十二岁,还能挑水。我父亲活了八十八岁,还能拧辘轳……”老人隐居多年,还不忘农业劳动,在后院开辟了这个小园子。他以勤劳自居,嘴上常念着:“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老人掘土,严萍拿来一把小镐,把坷垃打碎。老人用锄搭好畦埂,平好了畦,又用镐刨沟。从小棚子里抱来一个小陶坛,说:“这是我去年选下的麦种。你看,红皮小麦,最初还是从老家带来的。这种小麦磨出面来,吃着口紧,筋道。我们家里几辈子都种这种小麦。还有毛毛虫大穗谷,黑老鸹翻白眼高粱,做出稀饭来,又黏糊,又好吃……还有一种小红谷,这几种庄稼,老父亲每年种上点,为了不使断种。”老人说着,把麦种撒进垄沟,又用铁耙平好了畦。又说:“看着吧!一礼拜之后,就麦秀青青了。”
老人种好小麦,就坐在砖井池上休息,说:“虽然两畦小麦,收不到多少粮食,也是这么一点意思,到什么季节,种点什么作物,不忘记家乡,不忘记老一辈人们的辛苦。”老仆人见老人好久不回来,用茶盘端了茶来,放在井台上。一把小宜兴茶壶,两个小茶盅,把茶斟在盅里。
老人喝着茶,又念叨了一会子家乡的事、家乡的季节、农谚和民俗。他虽然离开家乡几十年了,说起话来还是家乡口音。在北平住了几十年,说话一点不带京音。但有的人到北平不到一年,就学会扯北平腔了。喝着茶,太阳已经平西,夕阳斜落的时候,西北上腾起满天云雾,透过阳光,变成了五光十色的彩霞。老人伸起手打了个舒展,说:“看!我们祖国的河山,有多么壮丽呀!”
后园不大,一个小井,一棵歪脖子老松树。老人为了纪念祖父和父亲,制了一套和家乡一样的辘轳和水斗子。读书读得累了,就到小园里锄锄草,浇浇水,不失农家风度。他喜欢农民,喜欢农民的直爽,朴实和勤劳。
老人种了小麦,不几天又种了两畦菠菜,一畦小葱。老人笑哈哈地说:“这都是隔年的菜,它要在畦里过冬,明年春天发芽,才能吃上菜。我就爱吃这小葱。烙高粱面饼,抹上甜面酱,卷上厚厚的小葱,吃着又嫩生,又可口。”说着,他又想起家乡的人们经常吃的野菜:扫帚苗、马齿菜、面条棵、醋醋溜。扫帚苗和马齿菜都是炸着吃,面条棵和醋醋溜都是炒着吃。农民有农民的习惯,有农民的爱好。他说:“吃白面大米,大鱼大肉,时间长了就俗了,吃家乡便饭,多咱吃多咱愿吃,各有各味。村野风光,是城市人们享受不到的。”老人嘴上徐徐说着,脑子里还是在想着家乡的村落、街道和集市。
严萍听了老人的谈话,很受感动。老人在外头做事多年,山珍海味,什么东西都吃过,已经晚年了,还不失农民风度,还在想念着农民生活。有些人就不,自小从农村长大,到大城市不几天,说话南腔北调了,布衣服不愿穿了,家常便饭也不愿吃了。
两个人正坐在小井台上喝着茶谈天,门铃一响,不一会工夫老女仆人慌忙走过来,笑着说:“来客了,来客了!”
老人听得说,拎起铁锨大镐,扛在肩上。严萍替老人提着褂子,拎着小镐走过来一看,不是别人,正是爸爸来了。老人一见严知孝,离远就喊:“我想你是该来了,你的掌上明珠在这儿嘛!”严知孝跺了一下脚,大声笑了说:“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打了饭碗,不来找您找谁?”又说:“几年不见了,您的身体还是这么硬朗,您这是干什么?”老人说:“和严萍种了小麦,听得门铃响,原来是你来了!”严知孝说:“可不是吗,严萍在外头跑野了,不想回家去了,我不放心。再说,第二师范解散了,我没饭吃了,来托你求个饭碗。”老人说:“说着曹操,曹操就到了,有的是事情正等你们这些深通文墨的人来!”说着,走进屋去。
严知孝身穿蓝绸夹袍,尖皂鞋子,把小包袱放在桌上,喝了两碗茶。严萍领他到自己屋里洗了脸,走回来和老人闲谈。老人问:“失业了?”严知孝说:“这年头!失学、失业者何止我一个?”老人说:“好!可以歇歇!”严知孝说:“人歇着,牙也歇着?”老人说:“那又有什么办法?不,我们自己可以找些事情做;日本鬼子占领了满洲,向华北进军,我们也该出头了,老等着当亡国奴?”
两个人正在谈着,赵珏也回来了,走进屋里放下皮包。走过来开门一看,来了客人,她迟疑了一下。老人介绍说:“不是外人,是严萍的父亲来了。”赵珏听得说,走进来弯下腰深深鞠了一个躬,坐在凳子上说:“我听到一个消息,赶来告诉老人家。”老人说:“什么好消息?你快说!”赵珏说:“不是什么好消息,是坏消息:听说从东北运过来好多义勇军的伤号,放在马路上无人管!”
老人听到这里,慢慢抬起手来,抚摸了一下头顶,缓缓地说:“这倒是一个问题。华北政委会不管?”赵珏说:“听说正规军的伤号有人管,义勇军的伤号无人管。”又扭过脸去,对严知孝说:“你看,问题就来了。关外有那么多义勇军,东北的冬季来得早啊,这过冬的军装可是怎么办?”严知孝说:“听说东北的严冬,平时就零下四十度啊!没有皮衣过不去冬天呀!”老人搓了搓手,抬起头来说:“咦呀!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呀!这是蒋介石应该管的事……”严知孝说:“何止义勇军,十九路军在上海抗战的时候,他下令中国海军‘不准配合作战’!不出援军,不接济给养。东北军的将领通电全国,说:在前线抗战在所不惜,伤号的医药无人运送,听其呻吟。为国牺牲是军人的本色,枪械弹药总不能无人接济吧!……他对东北军尚且如此,何况义勇军!”严知孝说着,有些气愤。停了一会,又说:“华北的杂牌军无人管,南京政府的军队,什么关麟征的、刘峙的、徐廷瑶的军队源源而来……”老人接上去说:“可是,他们并不开赴前线杀敌,只是在二道防线督师。这就明白了,他要牺牲杂牌军,保留自己的实力!”严知孝紧接上去说:“老伯!你一句话说穿了!‘攘外必先安内’就是这样一路货色!”
两个人正在谈着,门铃一响,不多一会工夫,走进一个人来。这人六十多岁年纪,细高身材,白净脸儿,络腮胡子,穿着藏青绸夹袍,布鞋毡帽,戴着金丝眼镜,手里提着一条黑漆手杖,赵珏连忙走出去扶他,连连说:“大伯来了!大伯来了!”
老人也连忙走下台阶迎接,说:“好几天不见你,以为你病了!”赵珏扶着客人的手,一步一步走上台阶。走进客厅,坐在红木长椅上。赵珏连忙拿过一个棉垫说:“垫上点,怪凉的!怪凉的!”老人介绍说:“这是咱们老家的圣人卢锡五,卢大哥!”又指着严知孝说:“这是严知孝,是我的老世交。”
严知孝听说是卢锡五,还是长辈,连忙走上去鞠躬说:“卢翁你好!”伸出手去握了一下卢锡五的手。卢锡五又站起来,伸手取下毡帽,抬起眼睛,射出光亮的视线,盯着严知孝说:“好!你好!”赵珏又走过去扶他坐在椅子上,斟了一碗茶,两手捧过去,说:“大伯!请喝茶!”
卢锡五和马老将军是邻县,是武备小学堂的同班同学。不过当初进武备小学堂学军事的时候,年纪虽轻,已是清朝的末科秀才了。以秀才的书底学军事,当然文科出众了。当年他在老同盟会中是有思想有政治头脑的人物。虽然武备学堂毕业,可是一向做文职官员。当年在北方军人中,他最称赞孙中山先生的三大政策。蒋介石发动“四·一二”反革命政变,进行大清洗的时候,阎锡山和张学良都挂起了青天白日旗,国事日非,他也下野不干,在北平当起寓公来。
马老将军说:“你几天不来,我闷得慌,想去找你!”卢锡五缓缓地抬起头来,说:“怎么?有什么事情吗?”马老将军说:“东北沦丧,上海成了非武装区。什么非武装区,只许日本驻兵……”谈到这里,卢锡五仰起头来,睁开眼睛,吊起眼瞳转悠了一下,似乎眼边上有些湿润。义愤地说:“老贼!将国都西迁洛阳,看来一旦有事就不想守南京了,……国家多难呀!西北军被他打散了,这样一来,东北军也就失势了。我们北方军人手无寸铁,又将如何?”说着,两眼注视着窗外。蓝色的天上,白云浮动。对于国事,他是忧心如焚的人。
几个人在客厅里沉默下来。老人在地板上走来走去,猛地停下步来,说:“‘时日曷丧,吾与汝皆亡!’不,我们手里没有力量,可以创造力量!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卢锡五说:“我这几天不出门就是为的这个,在屋里翻了几天书,想找一些办法出来。在目前来说,搞起这些零散武装队伍有多么不容易,他们战斗在白山黑水之间,又是多么需要枪弹饷项的接济呀!”马老将军说:“你是这样想的?我也是这样想的!”
严知孝在一旁听得两位老人为国事担忧,心胸里也一阵子热火燎乱。不过,他是晚一辈的人,想说几句话,也没有什么更高明的办法。但是,他明白,在这个场合,他也应该说几句话。他说:“不管怎么,是不能两眼看着大火烧着我们的家呀?保定二师学生为了救国还闹了二师学潮呢?高蠡农民还为救国闹起高蠡暴动呢!”
卢锡五听严知孝谈起二师学潮和高蠡暴动,下意识地扭过头来,想听听他讲二师学潮和高蠡暴动的事。严知孝又停下不说了。他愣了一刻,说:“问题就在这个地方,他不干,也不让别人干;他不救国,也不让你救国……问题就在这里!”马老将军说:“我们不管他,我们要干!”卢锡五说:“看看怎么干法?空手夺枪是危险的!你们有这心胸,明天咱们到花园饭店谈谈,有几个东北义勇军的首领来了,邀集大家谈谈,他们希望得到一些帮助!”谈到东北义勇军,他们只是道听途说,还不知道真相。
老人和卢锡五谈了一会子西北军的失败,又谈了一会子东北军的现状。当他们谈着这些问题的时候,严知孝只是坐在一旁,吸烟考虑。谈到教育上的问题,谈到文学上的问题,他还略知一二,谈到军事上的问题,尤其是谈到目前东北义勇军的问题,他只能坐在旁边听着。
赵珏走出走进,端茶倒水,语言之间,从话头语尾里明白了目前北方军界的历史情况。
卢锡五倒背起手,拿起手杖,站在窗前,隔着窗帘看着院子里群蜂乱舞。作为蜂群来说,在一年里,这是最后的忙碌季节——荞麦花期。他站了一刻,摇晃了一下脑袋,自言自语:“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缓缓地转过身来,说:“好!考虑考虑吧!明天下午三点花园饭店见!”马老将军说:“你看,知孝来了,我去不了!”卢锡五说:“那就后日见,我来告诉你!”说着移动脚步,又谈又笑。马老将军和严知孝跟在后边,一步一步送出大门。卢锡五走下石阶,回过头来点了一下头,慢步走远,马老将军和严知孝看他走远,才慢慢走回来。
想到去花园饭店,老人心上有点含糊;不去吧,这是个社会活动,可以听一些情况;要是去吧,他已经离开军政界多少年了,还不知见到一些什么人,遇到一些什么事情。他向严知孝说:“我看没有什么,日本鬼子来了,我们回到老家去,改家为农,还有什么了不起?”严知孝说:“老将军,你想错了,亡国奴不是好当的,朝鲜亡国之后,老百姓不是容易当的,连语言文字都改了。唉!看样子北平也不会长久了!”老将军说:“不错,我也是这样看法。”
马老将军和严知孝谈了两天两夜。他执意要把严知孝留下,做一些义勇军后援会的工作。严知孝咬定牙根说:“依我看,北平没有几天了,不如回到保定去。”他还打算回到老家去,过他的田园生活。
最后马老将军还是依了严知孝,他既然来接女儿回去,就叫他们回去好了。这一次,马老将军吩咐老女仆包了一顿饺子,自己从大街上买了一瓶酒来。饺子就酒,就算给严知孝送行了。马老将军说:“你愿意回去,我也不勉强你,有什么事情,严萍就来找我。”严知孝说:“江涛押在监狱里,以后的事情,少找不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