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硬着头皮进了城,找了几个地方,找不到机关,也找不到人,想到民训处去找个老朋友,打听打听消息。大街上买卖家都关上板搭,只留一个小口儿;穿破烂军装的士兵,不断走出走进。街旁尽是一洼洼的马粪尿。墙上写着一些蓝色标语,用红绿纸印成的告民众书歪歪斜斜贴在墙上,也被人冷淡了。江涛自言自语着:“祖国的城市,灾难的日子快要到了!”走到省政府,传达室里走出个年轻的传达员,冷淡地问:“什么事?”
江涛说:“我们是来找人的,找民训处温秘书长!”
“找人?”传达员好像觉得出奇,又说:“早就走了,上了定县。别的部门也只剩下一两个人,这会儿也防空去了!”
嘉庆问:“飞机怎么样?”
传达员咧着嘴说:“多呀!不用提了,有事办办,没事赶紧出城吧。这个时辰!”传达员不耐烦地说着,端了两碗水来拿起腿走开了,立在防空洞上,东瞅瞅西看看。
江涛坐在传达室里,喝了两碗开水,觉得头晕目眩,肚子里热辣辣的,就又走出来。大街上除了士兵和出城的老百姓,已经没有别的行人,使人觉得深秋雨夜一样的冷漠。
他们走进万顺老店,老掌柜走过来,眯起眼睛看了半天,当他看出是志和家的,笑开长胡子的嘴,亲切地招呼:“江涛,是你来了,是从家里来?这阵子你爹可好?老忠也好?”
江涛说:“好!他们都好!大伯,你也好?”
朋友的孩子来了,老掌柜睁开昏花的眼睛,说:“我好,怎么这关节眼上还进城?是亲戚朋友有个磕磕绊绊,上法院了吗?咳!也不是时候了!”
江涛说:“不,大伯,是来省政府办公事的!”
老掌柜仗着东倒西歪的几间破房子,在这里开了几十年的客店。一九三二年江涛在二师被围,朱老忠和严志和来了,就住在这里。如今他已经老得弯腰驼背,长了满脸皱纹、满脸的白胡子,还不断欠下腰,连声咳嗽。他说:“办公,这也不是时候呀!都走了,逃难去了。除我这老不怕死的,谁还到这儿干什么?”他打上盆冷水,请他们洗脸。又说,“这几天,我连火都不生了,咳!完了!完了!完了啊!”老人悲观失望,不住地摇头叹气。
江涛问:“每天都是什么时候来飞机?大伯!”
老掌柜说:“咳呀!一早就来了。有时七八点钟,也说不定,来了就是机枪扫射。咳呀!这制不住人家,算是没法子。平素看不出来,这战争一来,就现出原形来,怎么这些个汉奸呢?白天来了飞机就是白旗,晚上来了飞机就打彩灯。人家说,那就是汉奸。谁又知道!谁经过这个年月,这个世道?咳!你们住在这儿,有房子有被子,吃饭你们外头吃去,我这里也不开伙了。你们来了没说的,别人来了,我也不收留了!”老掌柜说着,摸着胡子,弯曲着两腿走进柜房。
江涛走进客房里,见地上炕上尽是霉湿的尘土。等老掌柜背过两条油腻的被子,他躺在炕上,脑袋枕着手,想打个盹儿。身上实在劳累了。
嘉庆呆不下去,走到大街上。在几个地方打听了一下,也找不到熟人。在大槐树底下买了几个火烧,大口地咬着走回来。到上灯时分,江涛说:“咱们再去看看,要是防空去,也该回来了!”嘉庆说:“你身体不好,在屋里等吧!我去找找,找到人了,我再来喊你。”
嘉庆又走出走。大街上正在过兵,士兵们排着四路纵队,身上披着全副武装和掘战壕的铲镐,脚步走得很沉重。队伍后头,跟着一队队的骡驮子,驮着小炮和子弹箱。骡子为战争服务,都饿瘦了,一匹匹耷拉着眼皮,耷拉着长长的鬃毛和长长的尾巴,沾着浑身的泥土。从乡村里抓来的马夫们,使劲掖着牲口往前赶,赶不上去,打急了跑几步,颠得那些军器箱子咣当乱响。街道两边,人们无精打采地走着,时而抬起头来看看从前线退下来的军队,看看死气沉沉的黑暗的街道。嘉庆走到省政府门口,深宅大院里黑洞洞,连个灯亮儿也没有。衙门里没有人,连门也没人关了,两扇大门,在黑暗里敞开着。
传达员见他又回来,有些厌烦,生着气摇晃着脑袋说:“不是说过了嘛,他们已经走了!”然后又压低嗓音,亲切地说,“没什么要紧的事情,赶快出城吧!你看这情景儿,谁知道什么时候……”他沙哑地说着,两只眼睛不耐烦地看着别处,嘴里唠唠叨叨,“咳!这算什么年头!无职一身轻,有法儿的大官儿,有钱的老爷们早走了,光剩下咱这穷光蛋,一月挣不了几块钱,在这里等死!”
嘉庆走上去,央求他:“我想,他许不走……”
传达员拧着鼻子,说:“你想,你也不嫌个絮烦!年轻的先生,你看!这是到了什么时候?还那么认真干事?你还办公?你办的是哪家的公事?我看你不愿当断头鬼,就赶快逃命吧!”
嘉庆看看没有希望,他又走出来,站在大街上。看了看两头的寂寞的街道,他想:“情况不明,时间这样紧急,还找谁呢!”于是,又踏着黑暗的街道走回来。
江涛见他耷拉着脖子走回来,说:“怎么样?”嘉庆失望地摇了摇头。
江涛闭了眼睛,静默了一刻,说:“明天坐火车上定县吧!车票也许能买,一定要完成任务!”他想:完不成任务,回去又怎么办呢?心里焦急,身上发起烧来。
嘉庆嘟哝着:“看样子,这地方不能久留了!”说着两眼盯着门口的黑暗。
城外响着几声汽笛,老掌柜踉跄地走过来,说:“灭灯!灭灯!灭灯!”说着,跑过去吹灭那只小油灯。他说:“这是规矩,开了会的,飞机就要来了,看见灯亮就打机枪。谁家要是留着灯亮,就是汉奸!”他见江涛站在门口,又说,“看看可以!可别说话,飞机上有无线电!”
一会儿,满城成了黑暗世界,为了迎接民族战争,在这个城市里第一次有了防空设备。离远看得见城墙角下,有几只探照灯,晃着彻天的、明亮的光柱。
天空里有几个小红灯儿,晃晃悠悠地飞过来。小红灯越近越大,带来了嗡嗡的响声。阴暗的天上,飞机在盘旋了。探照灯满世界搜寻它们,它们躲避着。防空司令部指挥着高射炮和高射机枪,开始射击。
也不知从什么地方,从四面八方飞起了蓝色的彩火,像鬼眼睛一样的蓝火球儿,滴溜溜地飞上天空。飞机随着彩灯,抛下了照明弹,顿时一声爆炸,白色的烟火冲上天空,探照灯和照明弹交织着,像大白天一样亮。
空袭开始,闪电雷轰和尖脆的爆炸声杂在一起。江涛感到多少年来,在祖国的土地上,经过多少战乱。今天,第一次见到空袭,第一次听到民族敌人的枪声。他想到人民的苦难,心里疼得难受。一阵枪炮声过去,身上寒森森。他用手挥散了顾虑,把心思放平,坦然地躺在炕上。说:“咳呀!好热闹的夜战!”
“比他妈除夕的花炮还热闹得多!”嘉庆说着,咕咚的一声,生着气把脊梁摔在炕坯上。
老掌柜听得说话,惶悚地走进来,沙哑着嗓子说:“我的孩子们!怎么还说话?飞机上有无线电呀!”说着,可以看得见,长着长头发的脑袋,不由自主的在黑暗中频频摇动。
江涛觉得在这个时候,也用不着解释了。老掌柜又在门口跺跶着脚,观望去了。不自觉地口口声声地絮叨着:“天老爷!这年头!谁知道这就亡了国呢?咳!……”
飞机的声音越来越远。解除警报的笛声拉过了,灯光也不见恢复。死寂、空虚,黑黝黝的城池。江涛觉得胸口里窒息得透不过气来,到街门口上看了看:在黑暗里,不时有人在街道上走过,谁也不说一句话。沉重的黑暗,铁样的寂寞,阴森森的,吓死人的沦亡的前夜啊!
第二天,天还不亮,老掌柜就来催他们起身。
嘉庆听得老掌柜的喊声,一骨碌从炕上爬起来,懵懵懂懂地摸了摸两个车子的轮胎,见没有气了,不言不语,端着脸盆舀了水来,试着漏气的地方,用胶水粘着。胶水放得时间过长了,失去了作用,说什么也粘不住。直急得满头大汗,他问老掌柜:“有卖胶水的吗?”
老掌柜早看得不耐烦了,摇着脑袋说:“你说什么?你看你!你看你!这是到了什么时候?什么时候这是!唔?还有卖胶水的?”他嘴里直喷着唾沫星子。“我看你要是不愿叫敌人抓去,快爬着走吧!咳!你看这城里,还有一个兵芽儿?”
江涛二话不说,推起车子往外走。嘉庆请老掌柜算下店钱,老掌柜又急得跺起脚来,说:“咳!咳!跟你们打交道,真是急死人。赶快出城吧,还算什么店钱?这是到了什么时候,还算店钱!这个时候,我要推着你们走。走吧!快出城吧!”他伸开两只手,一股劲往外摆。嘉庆数了一点钱扔在炕上,刚一出门,警报又响了。
老掌柜跺脚连声:“咳!这人该河里死井里死不了!该怎么死是命里注定的!我早就拿定了主意,及早叫你们出城,老是慢慢腾腾的。又是买胶水,又是什么算店钱,这么多的啰嗦事!”
嘉庆在清晨的薄雾里,看见他老年的脸上,纵横着眼泪。他说:“忙回来吧,飞机又来了!”老掌柜紧拉着他们走到后院里。
后院里有个盛白菜的小地窖,因为雨水的冲刷,坍塌了,只能盛开三个人。江涛把老掌柜挽到壕坑的角上,蜷伏着身子,他们佝偻着腰,望着天空。嗡嗡的声音,从薄云中传来,随着飞来了机群。由小而大,散满了天空。防空司令部的机枪,焦脆地响着,高射炮又开始轰击。
敌机在同一时间,俯冲了下来,嗤的一声,随着那长长的撕裂的声音,一组组的,碌碡大的炸弹丢了下来。没法数清爆炸了多少声音,在漫天的尘烟里,它们像从沙发上抛起来,又沉重地摔下去。随着,有孩子的哭叫,烈火烧着木柴,噼啪乱响。
江涛合紧了眼睛,耳朵被震得嗡嗡乱叫。他的耳朵和眼睛麻痹了,晕眩了。拔了几棵蒿草,盖在窖口上,老掌柜在蒿草下趴着,沉吟着:“啊呀!不要动,还不算完!”
飞机飞得很高,高射炮和高射机枪连续地响着,像要威胁住它们。在烟云散尽的时候,敌机不顾防空设备,分批的,有的由北而南,有的由东而西,俯冲下来。一串串的黑色炸弹,斜飘过来。老掌柜隔着蒿草偷偷望着,颤栗着嗓子叫:“落下来了,落下来了,合眼吧……”
一群群的炸弹,在疾风里飘过去了,山崩海啸的声音响过去了,接着,又是尘烟蔽天,又是火焰烽涌的喷射。眼前还有高大的颤抖的火舌,旋舔着阴暗的天空。老掌柜面对着火焰,浑身簌簌地发抖。
嘉庆揉了揉眼睛,说:“今天哪,这一百多斤算搁在这儿了。”
江涛见他张嘴,听不清他说什么。猜思着说:“坐着火车吃烧鸡……这架骨头,走到哪儿扔在哪儿!”想说话,就得喊很大的声音。他喊:“城里地方大着呢;哪里就扔在我们身上!”
嘉庆说:“我的耳朵没聋,使那么大劲干吗?”他自言自语着:“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些飞机,这么多的炸弹……”说话中间,无意中看见一个人,小偷似的,偷偷摸摸爬上对过的教堂,手里拿着小白旗摇晃着。他说:“喂!汉奸!”手疾眼快,伸手扯出枪来。江涛来不及拦阻,“当!”的一声,那人应声倒下,骨碌碌地掉下楼房来。真奇怪,不一刻又有第二个人,偷偷摸摸地爬上去,抬起那面小白旗,东张西望,找寻目标,又弯下腰,探身向这蒿草里望过去。嘉庆喊了一声:“看枪吧!小子!”又迎头一枪,把那汉奸打下来,再也没人敢上去了。
老掌柜吓得脸上发黄,怕惹出是非来。一看见伸枪打下汉奸来,他老年的脸上,蔼然地笑了,说:“好样的!好样的!”
雷声,闪电,迷漫的烟火……不知反复了多少次,继续了多少时辰。飞机走了以后,才解除了警报。江涛从壕坑里爬出来,拍打着身上的尘土。觉得喉咙和嘴唇,干瘪得要命,想泌点唾沫湿湿嘴唇,也泌不出来。老掌柜在蒿草下抽搐着痛哭着,江涛把他扶起来。
老掌柜说:“咳!咳!活不过去了!快出城吧!亏得你们在这里,快把我吓死了。死了倒好,这么大年纪的人,连个收尸的人也没有。”
江涛掸去老掌柜身上的泥土,说:“不要紧,你老跟我一块出城吧,我们送你回家!”
老掌柜说:“咳!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有这几间破房子,离不开呀!”他留恋不舍,看着他的破店房,说,“走吧,快出城吧,孩子们!”他开了大门,闪开身子,让车子推过去,说,“回去了,给我来个信,在这个时候,我也就不结记你们了。问你爹、问忠大伯好,老朋友了!”
嘉庆行了个礼说:“老伯,咱们后会有期!”谢了谢老人走出来。
劫后的大街,弹坑累累,房倒屋塌。空中飘着凄惨的风,满街筒子充满着布臭气。火还燃烧着,人们一堆一伙,守着死去的人和倒塌的房屋啼哭着。
十字街上,被炸了一个大坑,坑底冒着黑水,泛着蓝色的泡沫。听说是两吨重的炸弹炸成的。坑边上有一辆大车,被炸得粉碎。一只牲口被炸死,这里一只腿,那里一只耳朵,有一截肠子粘在墙上。
上了民族战争的第一课,江涛亲自感受到民族敌人的残酷、法西斯的恶毒、亡国灭种的惨祸。他皱着眉,咂着嘴,把这仇恨咽在肚里,吃在心上,永久忘不了。真实地体会到:一定要坚决发动群众,进行抗日战争,把日本鬼子打出去,才能解放中华民族,解放祖国!
到了西车站,人们集聚得挺多。有士兵,也有老百姓。一个个苍白的脸,惶惧的眼睛,说起话来,伸长了脖子,像老鸦一样,大着嗓子眼儿喊,好像都受了炸弹震惊过的。人们在售票处拥挤着,挣扎着,有本城的,有从北平逃来的,都想坐火车向南走。嘉庆也在那里挤了一会,觉得实在挤不上去,就掏出护照来,找站长去了。站长找不到,一个当差的正在收拾房子里的东西。嘉庆问他:“上定县,一天有几趟车!”
服务员冷淡地说:“这时候有什么趟不趟?只要上得去车就走吧!飞机轰炸这么厉害,票也快不卖了!”
嘉庆说:“站长不上班吗?”
当差的说:“找站长?谁也找不到了!没事赶快走吧,徐水一线已经……”
嘉庆走回来,他想机关找不到,只好走了。有一个像小商人又似乎像小职员模样的人走过来,伸出大拇指头,说:“上哪儿?咱保上车!”
嘉庆走上前去说:“我们上定县!”
那人说:“我这是石家庄的票,紧急当儿,十块大洋一张。”那人说着,手指头捏着车票,在嘉庆眼前一晃。
嘉庆说:“八块吧!只剩下这几块钱了!”
那人待理不理,又走到江涛跟前,捏着他的两张车票,以眼前摇晃了两下,绷起嘴来说:“十块钱不算多,保上车!别看那些买了票的,也不准上得去车呀!”
嘉庆给了他二十块钱,拿了两张车票。
人们挤着喊着,小孩子们哭着叫着,挤满了车厢,挤满了车前车后的廊下。江涛看了几个车厢,都装满了省政府的办公家具、贵公馆的钢床沙发。但这些沦亡了家乡的、灾难中的人们上不去车,走不出危险地带,就没有人管了,他面对着沦亡的惨相出神,对着这纷乱的情景呆了一刻。嘉庆想上到家具车上,守护的人说什么也不让他上去。见一个军官模样的人走过来,他行了军礼,说:“借光,我们是上定县找省政府的!可是上不去车!”
那人戴着口罩,也不说什么,把他俩领到一个盛军马的车厢里,让他们和骡马挤在一起。车厢里尽是一堆一洼的马粪马尿,也说不出是些什么味道。那个卖票的人说了大话,也不知躲到什么地方去了。
车还不开,说要挂军用车。人们焦躁地牢骚着:“咳!忙走吧!飞机又要来了!”“在北平没死了,要死在这儿!”人们喊着叫着,车头上吼了一声,火车开了。当火车开动的刹那间,江涛看见月台上一个人很像运涛,他喊了一声:“哥哥!”运涛好像没听见,他急忙叫了一声,“运涛……”火车已经开行了,他也不知道他听见没有听见。
沿途田野上的人们,看着这最后的列车,带着沦陷区人们的悲哀和失望,驰过祖国原野。他们睁大了眼睛望着,连一句话也不说。
到了定县,走进一个很大很空旷的城池。走过老远的农田,到了大街上。打听省政府,人们说这里没有省政府,只有张荫梧的民训处,省政府现在石家庄。
听得是从保定来的,人们都跑过来打听战事消息。嘉庆没有这种心情,也没有这种精力了,随便答复了几句。把车子搁在车子铺里,赶去民训处找人,又没有找到。最后通过平教会的朋友,才找到特委的张合群同志。
老张在贡院里接见了他们。老张是个高个子,红面皮,两眼炯炯有光,显得坚定有力。一见到江涛,跳起来赶上去抱住,拍着他的肩膀说:“小严!你来了!”说着,又跟嘉庆握了握手。
江涛说:“怎么回事。搬着坷垃也找不到你们!”
老张同志取出烟盒子,每人分给一支烟,说:“当然啰!敌人要来了嘛,我们当然要走了!不是有人到你们那儿去了吗?”
江涛说:“已经有几个月不见你们的人!你们成心把我们旱起来?”
老张抬起头来,想了想说:“那就是了!嘉庆同志已经去了嘛,我们当然用不着再去人了。”
江涛向老张汇报了工作,谈得很长,很细致,说完了,老张又拍着他的肩膀说:“行,干得好!早知道你是个能干的家伙。好生拉一套,卖卖力气吧!祖国到了危难的时候啊,同志!”
老张请他们吃了饭,还喝了一点酒。打算吃了饭,再谈工作。正吃着,有人来报告:“敌人到了望都!”老张把脖子一扬,瞪起两只眼睛,说:“敌人来得好快呀?”他觉得敌人来得很突然。
江涛放下筷子,说:“这玩意儿不是瞎闹的,请指示工作吧,同志!时间是宝贵的,我们还要赶回岗位!”
老张同志停止了吃饭,擦了擦胡子说:“对呀!当然是呀,这关键上,离开工作岗位是不妥当的……掏出日记本来吧,同志!”他抬着头,眯瞪了一会眼睛说,“看样子敌人进展得很快,必然造成大块空虚的敌后地方。我们动员一切力量……”他用右手扳着左手上的指头说,“发动党员、同情分子、赤色群众、一切赞助我们的人……起来建设抗日民主根据地——这是中央的指导思想!要想建立抗日民主根据地,最要紧的是建立抗日武装与抗日政权!”谈到这里,他不再说下去。
江涛觉得很不满足,他说:“还有呢?”
老张简单干脆地说:“搞武装!”
江涛怀疑没有听清,又重问了一次:“再有呢?”
老张攥紧了拳头,向左掌上有力地一击,说:“还是武装!冲破封建势力的限制,冲破国民党反动派的限制,干起来!大手大脚地干!大刀阔斧地干!”又拍着嘉庆说,“这不是!给你们调去了大将,大胆地干吧!”
江涛睁着贪婪的大眼说:“再没有别的了?”
老张说:“基本问题,张嘉庆同志都带去了。这就够你们干一大半天的了!不过……”他右手捏着前额,沉吟了一下,又说,“不过,这段工作,一定要干得好,干出成绩来。这段工作干好了,以前的成绩就巩固住了,这段工作干不好,以前的工作干多么好也没用!”说着,他用烟嘴磕着桌子,表示他对这问题万分坚决。“同志!要知道,同样的工作环境,同样的工作条件,有的能干得起来。同样的工作环境,同样的工作条件,有的就干不起来。这就是所谓的‘智慧’所谓‘才能’,据我所知,你们那里有良好的工作基础,良好的群众条件!最后,问你们要工作!一定要干好!干不好要打屁股!”
听到这意味深长的谈话,江涛脸上渗出津津的汗液。咂了咂嘴,觉得满够味的。他问:“将来的联系呢?”
老张说:“西去太行山,东去白洋淀,就在白洋淀吧!淀边上有个东老淀,在那个村里有个马车店,你们就在那里找我们!”
江涛端起碗水,抬头到嘴里,咕嘟地咽下去,说:“好,同志,我们要走了!”
江涛他们和老张握了握手,转头走出来。在街上取了车子,付了钱。看太阳平西了,在紧急时间里,他们要赶回工作岗位。
秋天的太阳,懒洋洋地照耀着。那红色的高粱,黄色的谷子,呆呆地站着。人们在园里拧着辘轳浇菜,看着这秋熟的庄稼,龇开牙笑着。他们还没尝到战争的硝烟,不知道沦亡的惨祸就要降临。
江涛他们骑着车子,走在公路上。心里焦急,蹬着车子走得飞快。天黑了,下弦的月亮,还没有出来。猛地,江涛被一个坑洼绊倒,栽了一个大筋斗,摔在地上。他躺在公路上歇了一刻,觉得两腿麻木,失去知觉,坐起来摸摸髁子骨、关节,并没摔坏。他觉得浑身疲累,骨头架子快散了!
嘉庆说:“走吧,同志!还不到吃拆骨肉的时候!”看了看天又说,“月亮就要上来了!”
在这里,车子实在无法走得快,盲人瞎马,颠颠簸簸赶着行程。过安国县城门的时候,有个岗兵穿着大衣,在城门口上踱着步。黑洞洞的城门大开着,沉默着,像等待着什么事故似的。他们看了看,岗兵也没说什么,就走过去了。
月亮透过路旁的庄稼,筛在马路上。车子在清静的原野上驰过,沿路不见一个人影。夜深了,露凉了,秋天的风,冷飕飕地刮过来。村庄、树林、明静的池塘,像水墨画似的静谧。
到了南关,在南关城坡下,有一群保安队,扛着枪从城门里走出来。后头跟着几个骑马的,在月影下,也看不清是些什么人。从人丛里,走出几个高小的教员,向前扯住他们,说:“人们都走了,城里直打彩火,别进城了,叫汉奸杀死呢!”说得亲切又焦躁,攥住车子把,热情地拦着。江涛说:“你们要走吗?我看留在这里抗日吧!”那两个人,听说要留他,就说:“我们看看再说……”一会就溜走了。
走进大门,严萍和大贵正坐在院子里休息着,应付情况。他们已经带好东西,准备出城。办公室里,明灯火仗,有人在收拾文件。
严萍在月影下看出是江涛他们回来了,赶紧过去抱住,笑着说:“哈哈!你们可回来了!差一点把我后悔死!”她举起拳头,向江涛脊梁上,重重地擂了一拳,说:“真想不到,战事发展得这样快!兵荒马乱,着你们去碰这个危险!”她仔细看了看江涛的脸,两只灵活的眼睛,深深的陷进眼眶里,颧骨也棱棱高起,打心眼儿里心疼。
江涛洗了两把脸,喝了碗水。人们都围上来,大眼对着小眼儿,等他宣布未来的命运。江涛说:“在危急里,在国破家亡的关头,能有这些同生死共患难的同志们在一块,有多好呢,这是说不尽的战斗友谊,阶级的情感!”严萍说:“县政府和公安局都走了,只剩下保安队一个中队,他们还和我们取了联系。”江涛说:“好!我看咱们今天晚上就动手把保安队解决了。事不宜迟,要当机立断!”人们听说,都说必须马上行动。
他把同志们集合起来,把当前战局谈了一下,最后作了动员:“同志们,今天保定失守了……咱们的家乡,离沦亡的日子不远了。为了祖国,为了民族,我们要立定脚跟,战斗到底。为了家乡,为了土地,为了母亲和姐妹们……不怕洒下咱们的鲜血!时刻到了,有胆量的同志们,拿起武器来吧!”正说着,有人喊着进来,说:“说得好!时刻到了,为了国家民族不怕牺牲一切……”江涛一看,是伍老拔和父亲带着小游击队来了,江涛说:“来得正是时候!”
他的嗓音嘶哑,觉得喉咙发热,有些刺痛。伸手扯起嘉庆手里的枪,说:“执行党的决议,建立抗日武装,成功与失败,就在这一下子!”
人们抖了精神,憋足了劲,拿起武器来准备战斗。
保定沦陷的消息,还没传到这个城池。大街上冷冷清清,城墙上不断传来木梆的更声。江涛带着小队,穿过深夜的、静寂的街道,经过谁家的门口时,引起了犬吠。登时之间,由近而远,全城的狗都咬起来。
公安局大门口,阴森森的,已经没有岗兵。
江涛对大贵说:“你们在门口把守,我带小队进去,有人从里面追击,或是从外面杀来,你们就在这里截杀!”他带着一组武装走进去。严萍紧张地跟着。
游击队员们把身子隐在暗影里,摆出刺杀的姿势。
江涛手提盒子枪,匆匆地走进去,嘉庆和严萍他们拿着枪紧跟着。
陈督察正在台阶上听大炮响,见有人进来,惊慌地喊了一声:“谁呀?……站住!”
“是我!”江涛说。他壮了壮胆量喊道:“表兄!时候到了,救国会的武装开来了!”
听得喊叫,屋子里拉得枪栓噼啪乱响。手疾眼快,江涛对准窗口嗒嗒的抡了一梭子弹。
游击队在门外大喊:“日本鬼子来了,抗日的留下!不愿抗日的把枪放下,走吧!”
江涛对陈督察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大敌当前,希望共同抗日!”
人们不约而同地喊起一个口号:“欢迎陈督察共同抗日!”
陈金波一看这阵势儿,拱起手说:“兄弟早愿追随诸君之后,谁甘心当亡国奴?”又对保安队们说,“弟兄们!把枪放下!这都是自己人,用不着犯交涉!”
听得说,保安队们耷拉下脑袋,把枪扔在地上。也有的扛着枪发怔,从历史上他们没尝过这样的滋味。好像对使用了多年的枪支,有很深的留恋。
陈金波拿起钥匙,跟江涛说:“这里还有枪!”转到后院,打开仓库,人们从枪架上拿下枪来。又走进办公室,说,“这里还有子弹!”在办公室的小坐柜里,拿出子弹来,人们用袍子襟包裹着。
江涛站在院里,整理了一下队伍,报了一下数,一共一百三十一人。就是枪多人少。在这国军退却,省会沦亡的日子,江涛在异常悲愤里,浮起了骄傲的微笑。他想:“从今天起,我们的抗日游击队诞生了,在抗日的战场上,我们手里有了武器!”
人们在月光下,可以看得见江涛的脸上,开朗起来,眉毛不断地耸动。自从坐狱以来,这是他第一次从心里发出的微笑。
江涛带着人们出了公安局。人们背着枪,一个跟一个走出来。迎着下弦的月亮,黑影子在地上拉了一大溜子,进了大门,走进学生宿舍里。
江涛回到寝室里,点个灯亮儿,随手在灯口上对着一棵烟抽着。提起壶来,喝了一气凉开水,找人叫严萍和大贵来,说:“现在枪多人少,背不起来。我和嘉庆休息一下,你俩下区,把紧急情况通知一下,要他们连夜传达到村。让大家早做准备,迎接紧急事变。回来时,挑些农民积极分子带回来,作为游击队的骨干。将来有什么动乱,手里就有武装了。眼下,正是一刻千金的时候,一步赶上就成功,一步赶迟就失败。同志们,辛苦一趟吧!”他的嗓音,又喑哑了。
江涛又把办公室的人找来,派了两个人到电话局去,坐等接收情报。人们见江涛眼圈有点发红,为着祖国的危难,各自说不尽的心酸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