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涛回乡,运涛和春兰结婚,这在锁井镇上来说不是一件小事情,但是比起日本鬼子进攻华北来,事情就不算大了。虽然如此,朱老忠还是抽空来看他。运涛把日本飞机轰炸保定的情形跟他说了,朱老忠也把县救国会缴了县公安局的枪,建立了抗日武装的事情跟运涛说了。运涛非常高兴,说:“枪虽然不多,可是个可喜的兆头!”朱老忠说:“江涛、嘉庆、严萍、大贵、老拔、志和他们正在县里忙着,得了空闲就来看你。”久别重逢,两个人说了半天话,朱老忠说不出来有多么高兴。谈到保定失守,两个人半天不说话,很为国家民族担忧……
这一天朱老忠回到家里,吃了晚饭,立刻叫了朱庆和小顺来,吩咐小顺在村南,朱庆在村北,不分昼夜站岗放哨,保护人们生命财产的安全。
夜间不静,朱老忠躺在软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他摸出烟袋来打火抽烟,抬头一看,月亮上升了,披上袍子,爬起身来,拿起小铁锨,在磨刀石上磨着。猛刻,听得大街上远远传来两声狗叫,不一会工夫,全村的狗都咬起来。村北大公路上有车响,有抽鞭子的声音。他想:“一定是有什么风吹草动。这几天逃兵挺多,许是过兵车呢!”
他扛上小铁锨,背上筐走出来,放松了脚步,踏着月荫,朝狗咬的方向走去,一直走到西锁井的大街上。一出街口,聚源号门上就有人喊:“干什么的?站住!”喊着,有人拿着电棒照过来。他退了两步,站在房荫里,仔细看时,是军队上来找人领路的。他们砸开了聚源号的门,抓了一个学买卖的走了,说是要上石家庄。看他们走远了,他又慢慢地走回来,刚下了土坡,听得苇塘那头来了人。他悄悄地躲进苇塘里,在月影中,看见老山头和李德才走过来。老山头挎着盒子,李德才背着大枪,一边走着,小声吐嗤说话。李德才说:“看这小子想找洋落儿,这一下子没找到……”老山头说:“这净是些个兵油子,飞膀们!他油,不如我油得厉害,给老子送了洋饽饽来,能不吃?小子!搁不住脑袋上钻窟窿儿。”李德才说:“听说运涛回来了!”老山头说:“那可是个大事,我看他不会善罢甘休!”说着,扬风乍毛地走过去了。朱老忠想:“他们没有想到有这一天……他们又是卡住逃兵了。每年一闹兵乱,他们就像得了时,不是趁火打劫,就是明抢暗夺!”
走上土坡时,小黑狗儿叫了几声,见是熟人,摇着尾巴走过来,嗅嗅这只脚,再嗅嗅那只脚,朱老忠也不理它,走过去轻轻敲门。
贵他娘正扳着膝盖坐在捶布石上,听着远方传来的车声马叫,听得有人敲门,她咳嗽了两声,慢吞吞地走出来,听得是朱老忠的声音,轻轻地开了门,说:“怎么样?”
朱老忠说:“又过兵呢!在聚源号找了拉路的去了。”
贵他娘说:“过兵?是向上走的?是向下走的?”
朱老忠说:“听响声,是向下走的!”
贵他娘追问一句:“是向下走的?”
朱老忠说:“向下走的!”
两人默默地站着,谁也不说什么。贵他娘思摸了半天,掂弄着手儿说:“咳!看样子战事是不好啊!”
朱老忠给牛筛上草,背上筐,拿上小铁锨又走出来。说:“你可经点心!好生看着家,嗯!”
从劳动中站起来的人们,总忘不了他的家。一遇到灾劫的威胁,心里老是挂念着他的车、牛和家屋。他站在土坡上,静起耳朵听四面八方的声音。又去砸开门,叫出庆儿,两个人朝公路上走去。
刚转过高粱地,中央军像激流的河水,顺着公路朝南滚。两人退了几步,影在豆棵底下。眼看公路上过一会子马队,又过一会子炮队,又过一会子步兵。那炮,真有大的,十几个骡子拉一个,也有五六个骡子拉一个的。队伍后头有载重的大车和骡驮子。马伕们踉跄地跟着,抽打着牲口,骂着、叫着,轰赶着牲口叽哩咶哒地跑着。
士兵们有时急步走,有时跑起来追着。大枪,有的横背着,有的竖扛着,累了就挂在脊梁上吊搭着。一个个敞开怀襟,满头大汗,像水里捞出来的一般,喘着气,跟斗趔趄地走着。
朱老忠一看这个阵势儿,不住地暗暗惊讶,说:“坏了!这就坏了!”
庆儿怔着两只大眼睛,说:“怎么样?叔叔!”
朱老忠说:“完了!看样子这仗是打的不好,人马都撤下来了!”
退却的人马,顺着大公路向前涌,忽然间从后面传来一个口令:“快着走!”
这个口令传着传着,越传越远。闹不清中途有人传错了,还是出了汉奸,把这口令传成“拔枪口”。士兵们惊惶失色,拔开枪口准备战斗。一个军官打马上来,边跑着边用马鞭子抽打士兵,愤愤地说:“快着走!快着走!”士兵们怕挨打,跟斗骨碌地向前跑。前头的见后头仓皇乱跑,以为真的有敌人在后头追着,把队伍跑乱了。正乱的时候,不知哪里响了几声枪,马队、步队、马车、炮车,像大河里的翻花搅作一团,呼啦啦地乱成一片。大车上坐着穿花衣裳的太太小姐和孩子们,大人哭,小孩子叫,骡马乱吱吱,连蹶带跑,一直跑了下去。
一个军官骑着马跑上来,骂着:“真他娘的汉奸!真他娘的汉奸!”打发护兵抓了个士兵来问:“为什么乱放枪?”
士兵乜了眼睛,浑身乱颤,像筛糠一样说:“是走了火了!”
“走了火了?”军官说,顺手抽出枪来,把他打倒在地上。
朱老忠心里说:“这死个人可真容易呀!”他亲眼看见一队炮车从跌倒的士兵身上轧过去,摁窝儿轧成一摊肉泥。那军官头也不抬,扬长走去。士兵的身子被碾烂了,手脚还直抽动,眨着眼睛。朱老忠吧咂着嘴,骂着:“罪孽呀,真是罪孽!”他想:当官的不能带兵,更谈不上像亲弟兄一样!平时没有好的教育,当兵的当然不能舍身救国。国家空有这么多的军队,在战场上一见敌人的面撒腿就跑;紧急关头,当权的官儿们空有权势,拿不出一点主意来挽救国家民族的危亡!赤手空拳的老百姓们又有什么办法?我们只有依靠运涛和江涛了。运涛正当这个时刻回来,他说不出有多么高兴。
一场虚惊过去,兵队继续过着。天道明亮,月亮发白了,伍顺、小囤、老套子他们都来看过兵。明大伯也拄着拐杖摸了来,听是朱老忠,一股劲地咂着嘴说:“咱运涛回来了,能助咱一臂之力呀!”秋天的早晨,风凉了,他们穿着破棉袄,披着破棉袍子,抽着烟站在岔路口上,看看不怎么样,就凑近一点蹲在公路上。睁着鹂鸡儿一般的眼睛说:“完了!这就完了!”“咳!当亡国奴吧!”这一句话,几乎在每个人心里都有,谁也不愿说出来,谁愿意当亡国奴呢!
有几个士兵,灰军装上落满了尘土,一瘸一拐地走过来,实在走不动了,想要点水喝。朱老忠答应了他们,打发庆儿去烧水来给他们喝。他们见朱老忠和蔼可亲,便蹲下来抄他的烟袋,朱老忠擦干净烟嘴捧着递过去,看着可以说话,就凑近问:“请问,咱这战事怎么样?”
士兵见问,垂头丧气地摇摇头,也不说什么。朱老忠又问:“都退下来了?”
士兵哑着嗓子,用粗笨的声音说:“退了!天津方面,大清河一线又完了!”冷冷淡淡地说了一句,再也不说下去。
朱老忠再往前凑了一步,问:“退到什么地方?”
士兵耷拉下脸来,扭了一下脖子说:“不用问了,这一下就退到黄河岸上了!”
朱老忠又问:“保定呢?”
士兵说:“昨儿下午就丢了。”士兵说着,佝偻着腰咳嗽着,不住地吐着黄痰,瘦得浑身露着骨头。
听说保定失守了,人们都围上来,压低了嗓音,说:“保定失守了?”“咳!亡了国了!”
人们悲哀、感叹,为那未来的日子愁苦。士兵用手向下摆着说:“莫嚷!莫嚷!”
朱老忠听说保定失守了,脊梁骨里一股冷气激灵灵地冲上来,冲到天灵盖上,心上突突跳着,两眼失神,张大了嘴,哑口无言,默默地看着那飘渺的没有边际的天空。溃兵乱,他心里更乱。谁也知道保定城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保定一失,这一带的地方就无险可守了。他自言自语:“卖国贼们,走吧!看老子们的!”眨眼之间,一面大红旗招展在空中,湘农司令员浮现在他的眼前。大贵提着盒子,伍老拔和朱老星扛着枪朝他走来。他招了招手儿,擦眼一看:眼前还是一群溃退的乱兵。他合上眼睛养了一会神,蹲下去歇了一霎,原来是一时气火上涌,眼睛发离呢!
朱庆担了水来,喝水的士兵越来越多,这个舀一缸子,那个舀一缸子,一会儿把两筲水喝光了。后来的看看没有了水,失望的摇着头,揉着干瘪的眼睛跑步跟上队伍去。这些小伙子们大多是穷人家的孩子,在家里有谁捅一手指头,做父母的就心疼,可是在兵乱里连点水都喝不上,朱老忠觉得怪可怜的。他想到村公所里去说说,多烧点水来给他们喝。转念一想,现在的村公所是人家的,没有他说话的余地!他满怀气愤:老百姓一年拿出多少粮、草、兵款?养了多少兵?敌人一来,就一直往后退。一年到头,千辛万苦,扶梨倒耙,养活了他们;如今,把养活他们的人们扔在敌人脚下不管了!日本鬼子越过保定,到了脚下。活了这么大年纪,谁又经过这亡国灭种的事?谁又知道将来是个什么世道呢?
他本来想等过完了军队好好拾几筐粪,可是,这军队一直到晌午还不停地过。他叫上庆儿顺着公路上了堤,想过河进城,到县委会去看看,有什么新消息。走到城门口,看今天与往日不同,往日站岗的是穿黄衣裳的保安队,今天不知道是来了哪一路军的便衣队。见有人进城,便衣队站出来,问:“你是干什么的?”
朱老忠说:“我是老百姓,进城看亲戚!”
便衣队问:“看谁?”
朱老忠又说:“我看一个亲戚——他是高等学堂里教书的严江涛先生!”
朱老忠看他们都是些庄稼人,走前两步说:“不瞒你说,咱都是救国会的人,你看这兵队像潮水一样往后退,到底这战事怎么样?我到救国会里去谈谈!”
站岗的说:“对不起!说起来咱都是一抹子人,可是不认识,眼下正是出汉奸的时候,想进城得搜搜,上头查得紧!”
朱老忠说:“行啊!自己人,来!搜吧!”
站岗的见他们都是老实巴交的庄稼人,摸了两把,在脊梁上一拍,说:“去吧!”
朱老忠进了城,见大街上清灯儿似的,家家木板搭关得紧紧的。拐过大街,过了木牌楼,红旗还在校门口上插着。站岗的刚想要问他,恰好一个女同志从门里走出来,说:“这不是朱大伯吗?我认识他,请他进来吧!”她正是严萍。
朱老忠说:“查查吧!自己人办事认真就好,本是这个时候儿,要是出了汉奸,不坏了事吗?”说着,严萍也跟进来。
朱老忠走到江涛屋里,他正坐在椅子上办公。朱老忠说:“运涛回来了!”江涛愣了一下,说:“我哥回来了,正是时候!那天在保定车站上看见他,叫了他两声,没有叫应,火车就开了。”朱老忠说:“明大伯还给他成了亲!”江涛听了,眯眯笑着,满心高兴,由不得伸起手来打了个哈欠,擦了擦眼睛。朱老忠见江涛面呈疲倦的样子,他问:“怎么,昨儿晚上又熬了眼?”
江涛说:“前两天晚上在保定闹了一夜飞机,昨儿上午坐火车到了定县,晚上才骑车子赶回来,囫囵睡了一觉,哪里睡得着?一早又爬起来,两眼困得不行!”说着,提起茶壶倒了两碗水,叫忠大伯和庆儿喝。
朱老忠看江涛的脸色黄了,也瘦了。他说:“哎呀!你们都辛苦了!”向窗外一看,学生宿舍里住了很多人,有的擦枪,有的练习瞄准,他惊奇地问:“哪里来的军队?”
江涛说:“那是咱们的军队!”
朱老忠摸着胡子纳闷儿:“咱们的军队?咱有了这么多的军队?”
江涛走过去,拍着老人的肩膀说:“有了人,再有了枪,就成了军队了。战士是救国会的会员,枪是从公安局缴来的!”说着,又眯眯笑着。
朱老忠啊呀了一声跳起来,伸出大拇指头说:“行!敢干!”又伸出另一个大拇指头说:“是这个份儿的!运涛也回来了,老同志们又到一块了,我算知道这共产党向来是肯受苦、敢斗争的!你们有胆量,有才气,可以当得我们的领导人!我和我的子孙们,将永远跟着共产党走!”说着,把脚一跺,响亮地笑了,如同一串铜铃儿响叮当。笑着,他的眼泪滴在怀襟上。
朱老忠又喜又怕:喜的是大暴动以后,党在这个地区领导人们创立了武装。今后,领导人们打日本救国家,人们有了力量;怕的是国民党退完了,日本鬼子一来,要首先遇上这支年幼的队伍。他叹了口长气说:“国家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敌人来了,不见他们放一枪一弹,夹着尾巴向南跑了,直怕敌人撮住他们的尾巴。丢下这些手无寸铁的老百姓,丢下村庄,丢下田园,丢下这万里国土交给谁呀?”
江涛站起身来骄傲地说:“交给谁?自此以后就算交给咱这老百姓了,交给广大群众了,交给你,交给我,交给咱们大家伙了!”
说着,伍顺儿走进来,听着江涛和忠大伯说话,深深地受了感动。他想到亡国灭种,想到将来家乡的人们、母亲、弟兄,将要受到怎样的凌辱,两手抄在怀里,黑眼珠子滚动着,走过去说:“大伯!我也参加抗日来了!”
忠大伯说:“好!是这么说法,大暴动的时候,你爹当了红军,直到今天这个节骨眼儿上才回来,你当然要去打日本!”他又对江涛说:“你说呢?江涛!”
江涛看了看伍顺,说:“好小伙子!不过,老拔大伯已经当了五六年红军了,你再走了?”
伍顺说:“涛哥!走了不要紧!过去是父亲红军,此后是父子红军。”说着,抱起胛子,嘿嘿地笑着,又说:“他和志和叔都上了年纪,还是叫他们回去,做村里的工作,叫我们年幼的人们去当兵吧!”
朱老忠说:“江涛!看看!父一辈子一辈怎么样?叫他参加吧!叫老拔和志和回去!”
江涛说:“好!”顺便写了个字条交给伍顺。
伍顺接过字条走出去,刚出门,江涛又把他叫回来说:“你找张嘉庆同志就行!”
朱老忠说:“顺便,你把关系也给他转上!”
正说着,大贵推门喊了一声:“报告!”站在门外头等着。
江涛说:“请进来!”
大贵走进屋里,垂着手,两腿站得直挺挺的。说:“报告严同志!今天的吃饭问题还没着落!”
江涛说:“怎么?国民党军一退却什么都解决了,就看主观力量了!看我们敢干不敢干,目前是时候了!”
大贵说:“怎么解决?我还不知道。”
江涛提高声音说:“去吧,县长和公安局长都跑了,粮台上搬去吧!有大米、有白面,愿吃什么吃什么!”他拿起笔来写了一张条子,啪嚓地盖上颗大红印,递给大贵。
朱老忠看江涛那股严肃的劲头儿,暗自惊奇,心里说:“嘿!他做起官来了!”
大贵走出去,江涛又把他叫住说:“张嘉庆同志昨儿晚上睡觉来不?”
大贵说:“恐怕没有睡!我回来他才倒下,现在还没起呢!”
江涛说:“要注意岗哨!有来入伍的,随来随个别谈话,严防汉奸混入!”
大贵点着头儿说:“是!”
江涛又说:“你去支拨着他们做饭!正是人多嘴杂的时候,什么事没人管也不行,成起个摊子来也真不容易!”
朱老忠说:“真是,也该派我个差事,没有做饭的,我还可以当当饭头!”
江涛说:“哪里能叫大伯做饭,站在院子里看看风势,有什么风吹草动的来告诉我。”
大贵手里提了盒子枪,叫上几个背枪的,到县政府去取给养。人们听说上县政府,把袍子襟掖在褡包上,迈着雄壮的步伐通过大街。县政府的门前也没了岗哨,他们通过大堂一直走进去。
李秘书是个细高挑儿,高鼻骨梁儿,戴着个瓜皮小帽,穿件灰布大褂子,迎出来把人们领到客位,笑迷虎儿似的说:“长官!您来了?”
大贵说:“来了,有点公事!”
李秘书低下头,又改了一个口气,点头哈腰地说:“县长局长都走了,衙门口儿说咱这救国会大了,有什么动用的,说句话就得了,咱都是为地方人服务!”
大贵把江涛亲手写的条子递过去,李秘书看了看说:“在东北,咱也闹过义勇军,跟鬼子干了几年!目前正是这个时候,要把骡驮子准备好,鬼子一来,就得上山打游击了……”李秘书的嘴头油滑滑的,说得挺快,像满有经验的。打发人拿了钥匙来,开仓库拿粮食。大贵要先打下条子,李秘书说:“算了,搬去吃吧!一到这个时刻,什么东西也没了数儿了!”
大贵一看满高兴,心里说:咱这衙门口儿可就是不小!李秘书过去对人满神气,这咱儿,见了救国会的人,斟茶点烟地客气起来,共产党抬了头,枪杆子真是顶用!
仓库里山堆大垛的尽是洋面,每人背起两袋,就往外走,大贵试了试,也扛上两袋走了回来。走着还说:“好大的粮台!老百姓一年到头吃不到白面,这里白面堆成山!”
朱大贵把面袋背到厨房里,看人们抽上围裙,挽起袖子做着饭。他又想起一桩心事,走到江涛屋里,见江涛和嘉庆正在商量事情。见大贵进来,他俩中断了谈话。江涛看看大贵和嘉庆说:“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运涛回来了!”大贵和嘉庆一听就笑了,说:“运涛回来了?”江涛说:“还跟春兰结了婚!”嘉庆笑了说:“怎么这么快!”
大贵说:“闲话少说,我来找你们提醒个事由,这次咱们要接受大暴动的教训,军马歇息的时候,要放好侦察,别等人家冲进来再手忙脚乱的!”他高兴的是抗日的人们有了武装,担心的是,这武装闹不好,说不定要送掉多少人的性命。他见江涛和嘉庆还有事,说完,未等回答什么,就又匆匆走向厨房。心里还想:“这做抗日的饭也不容易,不能做生了,也不能做煳了,还得做得人们爱吃!当下还好说,将来同志们成天价出操打仗,吃不饱穿不暖,不吃得身子骨儿结结实实的还行?”
他也走上去双手和面,小心试着水头儿,不使太热,也不使太凉;不使太多,也不使太少。他说:“这做饭,也得看对象,年幼的人们爱吃烫面,上年纪的人们爱吃发面。这抗日工作,各行各业,行行出状元!”
饭做好了,摆在桌子上,朱大贵摇起铃铛,催人们来吃饭,边摇边喊:“抗日的人们,吃抗日饭来呦!”
救国会员们背了枪,嘻嘻哈哈地跑来吃饭,坐满了一个大饭厅。朱老忠和江涛、张嘉庆也来吃饭。朱大贵拿了块擦桌子布走过来给他们把桌子抹干净。又掀起围裙来擦干净板凳。他说:“尝尝咱这伙夫做的饭吧,吃对了口儿,这饭头咱算当上了!”
一个会员走过来说:“你看咱大队长年强力壮,抖搂个面儿什么的,可真是利索,今日个油盐卷儿吃着筋道吧!”
江涛连声说:“好吃!好吃!”几天来没正时吃过饱饭,今天精神爽快,饭也吃得饱。饭后对嘉庆说:“大贵说的那个事挺重要,人们吃了饭别光睡觉,注意岗哨,没事可学学放枪,别等人家堵住门又拉不开栓!”嘉庆说:“正想这么办呢!”
吃完了饭,朱大贵把人们叫到操场上教放枪。大贵在中间教,人们围起来学。学卧射、跪射、立射三种姿势。讲完了,人们再散开,各班学各班的。张嘉庆和大贵轮换着,一个一掰着手儿教。教了这个,再教那个。救国会员们大部分是老实巴交的庄稼人,拿个锄头镰柄的倒挺纯熟,学起放枪可做了难,憋了满头大汗。
张嘉庆说:“放枪,得先学这个!第一,见了敌人别发慌,一发慌就拉不开栓了。拉不开栓就放不响枪,放不响枪就打不着敌人。别发慌这是第一;再说,打枪不能合眼,没放枪先合眼,你就打不着敌人!”他又反复地说:“发什么慌哩,枪子儿打不到你身上固然不要紧,打到你身上慌也没有用,用不着害怕!”他认为把他们种庄稼的手法改造成为战斗的技术,必须用最大的耐性和说服精神帮助这些农民同志。再从政治上武装他们的头脑,使他们成为保卫祖国的勇士。他满脸带着笑容,眨着美丽的大眼睛。
猛地,他朝篮球架子跑了几步,两腿一夹,一个猴儿爬竿,爬到球篮上,用粉笔画了个靶环,伸腿跳了下来。迈步量对尺码,扯起一杆老“套筒”,当!当!当,连打三枪,连中十环,人们一齐鼓掌。
江涛见人们挺高兴,立在操场上拍了下巴掌说:“同志们,派朱大贵同志给大家当大队长,派张嘉庆同志当政治委员,怎么样?”
大家异口同声:“好!”
陈金波两手插进裤袋里,眯缝着眼睛抽烟卷。保安队们,昨天还有二十多人,今天早晨剩下十多个,眼下只有五六个人了。既不学放枪,也不帮助别人,站在一边暗嘀咕,说不定他们在琢磨什么道理。看见张嘉庆教放枪,不讲“体操教范”,不讲原理,只谈一些浮浅的知识,很觉好笑。见到张嘉庆三枪连中十环,心里纳起闷来,说:“唔!不简单,好枪法!”
张嘉庆继续说:“不管立射、卧射、跪射,诀窍就在这里:缺口、准星、目标,三点成一线,然后发射,百发百中!”
朱大贵也给人们做了射击的示范。朱大贵放枪的姿势,人人说好。人,身体健壮,卧射像卧射,跪射像跪射,打枪也挺准。
张嘉庆说:“大队长是科班出身,受过规矩的,没规矩不能成方圆!我是半路出家,土闹儿!”
严萍也拿了一支老套筒,蹲在台阶上学放枪。纤细的手指,滴里哆嗦地怎么也拉不开栓。使劲拉开了,又推不上膛,累了满头大汗。她一个人蹲在那里捉摸,这么看看,那么摸摸。大贵立在背后看着,暗暗发笑,说:“真是秀才造反!”严萍说:“怎么?”回头一看是大贵,腾地满脸绯红了,心上突突地跳起来,觉得怪不好意思。两手夹在膝踝中间,仄起头来看着大贵笑。
大贵说:“秀才造反,三年不成!”说着,他拿过枪,用改锥把零件拆下来,再教给她一件件装上。说:“你再装一遍,就学会了。”
严萍仔细研究了每个零件的作用,拆开再装上,果然学会了。会拉栓,能上膛,学勾机放枪。不顾身上穿着的旗袍,趴在地上学卧射。
朱老忠转悠过来看,他说:“还是念书的人们心眼灵巧,学得真快!”抽着烟,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眉开眼笑地看着严萍说:“真是错怪了这闺女,她还真肯用心,真肯下功夫学放枪哩!”说着,走到顺儿跟前。
顺儿笨手笨脚地拉着枪栓,瞄着准,枪身端不平,上下摇晃着,出了满脑袋汗。忠大伯给他擦了汗,说:“你没听见说吗?甭慌!”
顺儿说:“唔?说不慌,心里可慌得厉害哩!”
朱老忠说:“慌什么?日本鬼子还没来,慢慢学嘛!别看庄稼人手指头粗,真正用心,也能学会打仗!”
保安队们在操场边上蹓跶蹓跶挺不耐烦,他们觉得这救国会的武装,没有保安队斗劲,都跑到大街上串门子玩去了。张嘉庆对他们是愿来就来,愿走就走,来了给支枪使,走时把枪放下。
傍晚,张嘉庆把人们编成一班班的,选上班长,派了三个中队长:陈金波也算一个,自己兼一个。特别给陈金波派上了个教导员。站上队报了个数,一共一百五十二人。张嘉庆立在队前讲了话。自此以后就正式成立游击大队了。睡觉以前,还开了个中队长和小队长的联席会议,研究明天叫队员们背着枪回村,去扩大新战士,游击队越多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