溃兵过了三天三夜……
冯贵堂带着老山头在公路旁边看过军队。大路上,过一会子军队,又过一会子逃难的。有时难民杂在军队里,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股劲地往南走。他想不到前线上的兵退得这么快,心里烦躁,身上凉了半截。再者,运涛回乡,也使他心里不安。
人们心里慌了,大刘庄村长和小刘庄村长刘老万都主张三十六着走为上策。冯雅斋也是主张走的一个,他主张上太原。想到弃家逃难,冯贵堂心里热火燎乱,常言道:破家值万贯,何况这保南名门;又想到运涛回来了,斗争将又掀起,于是,越想越使他心烦。太阳快要晌午,他从公路上走回来。一步迈进聚源号,刘二卯和李德才正在盘算支应军队。齐掌柜支拨着学买卖的掘地窖藏货物,见老东家走进来,忙叫人打洗脸水、沏茶。
刘二卯抓耳挠腮地说:“看这中央军,还过呢!连过了三天三夜,还过呢!谁知道落在什么节骨眼儿上?”
齐掌柜说:“兵败如山倒啊!这算收拾不住了!保定一失,黄河北岸就没有可守的地方了!中国人也真算孬种,你听收音机上,国民党广播起自己来,总是把退却说成因战略关系转移阵地!说起敌人来,总是仓皇逃遁!不管怎么说吧,地盘一股劲地失,还有什么说的呢!”
刘二卯说:“不管怎么说,老百姓是留钱的买卖!一不做二不休,扳倒葫芦洒了油!谁来也好,当个老百姓还能怎么的?”
冯贵堂洗完了脸,坐在炕上圪着腿儿喝茶、抽烟,很有感慨地说:“听说国民党的兵这几年整顿得也不赖呢!怎么一说个败就没有救星?不论怎么说,日本鬼子一来,这一阵子烧、杀、奸、掠,就受不了啊!”
敌人还没来,地主们都成了热锅上的蚂蚁。他们把敌人的战术说成是拉大网,敌人大网一过,鱼儿就都捞尽了,谁都把自己比做网兜儿里的鱼。
老山头见冯贵堂直皱眉头,他说:“别发愁,敌人来了,我保着你老人家!高粱地里一钻,一只手擒盒子,一只手端着三八大盖,你看,百无一失!”
老山头咂着嘴,有滋有味地说着,冯贵堂也不在意。好像小猫子抓心,实在不安。不知不觉走回自己的场院,抬腿一进二门,冯大奶奶正发没好气,说:“家大业大操心大,自从进了你家门,可没得过一天好气儿!”
自从冯老兰死了,冯贵堂成天价黏在戏房里,管东管不了西。眼看水葱儿似的几个大姑娘,兵荒马乱里,一个个还没有主儿。秀兰,今年二十岁了,大雁十八岁了,二雁十七岁了。就是秀红小,今年也有十五岁了。人们都说日本鬼子在东北,见了女人就糟蹋。屋里养着闺女的,早该娶的娶了,嫁的嫁了,也有单等时候一到连人带嫁奁送过去,反正不能把事情坏在屋里。她一想起来就心焦。
冯贵堂一屁股蹲在妈妈的藤椅上,说:“这有什么办法,看势办事吧,天塌了有邻家!”
冯大奶奶把眼泪挤在眼眶子上,说:“看人家!看人家!人谁和你家一样?一看情况不好,人家一个个黄花少女,该娶的娶了,该嫁的嫁了。这兵荒马乱的年头儿,你们就不想想?”
有母亲逼着,直急得冯贵堂手心里抓花椒,他说:“你看,这孩子弄着棉花上了天津,谁知道这天津卫一失……要是一个炮弹落上,咱这点家业也就完了。咳!谁知道,日本鬼子一来,这世界成个什么样子呢?”
冯大奶奶蓬散了头发,拍打着巴掌,说:“棉花!棉花!棉花!是东西要紧,人要紧,嗯?成天价在街上钻,你就看不见个媒人?早知道你们个人找个人的痛快,什么‘梅花坑’哩!‘鲤鱼店’哩……别看这点庄园地土,一把天火也就完了!”
听冯大奶奶嚷得雷动,焕堂也走到上房,坐在炕沿上,抽着烟不吭声。见嚷得不祥,他才站起来说:“别嚷了,自然就有办法!到什么时候天地底下是有道儿的!”
冯大奶奶说:“说起话来嘴上比撂着油儿还光滑,有办法!有办法!有什么办法?日本鬼子要来呀,看你把闺女掖到墙缝里?”她气喘吁吁地说着,两腿一盘,咕咚地一声坐在地上,长一声短一声地嗥叫起来。
冯焕堂看惹不下来,慑悄悄地走出来,说:“人,一辈子修下这样的老人,有话没法说……”
冯大奶奶哭着说:“是不?是不?你就是听不到耳朵里!日本鬼子快来了,家里摆着水葱似的几个大闺女,你就不担心!”又对妯娌们说:“天下大乱了,闺女还没主儿,你们各人管教各人家的,先把闺女调教好,要是有个好和歹儿,我可不依你们。”
日本鬼子一来,好像天上降下灾祸来,一家子乱戗戗,姑娘们呜呜咽咽哭个不停,像开灵吊孝一样;妯娌们大眼瞪着小眼儿,谁也拿不出主意来,愁眉不展,唉声叹气。
冯贵堂说:“老人家甭上愁,当然有办法。有钱使得鬼上树,中国地方大着呢!怕什么,不行就走!”他圪蹴起眉头,心里很不耐烦。
冯大奶奶跳起来,说:“走!走!走!铺天盖地净是些个灰色虫子,你能上天哪?还是能入地呀?”
冯贵堂说:“既不上天,也不入地!咱上郑州,过黄河,行呗?”
哥儿们商量好了:先到石家庄,再上火车过黄河到郑州。开始,说叫冯焕堂去,冯大奶奶说什么也不干,说他山药蔓子立旗杆,办不了大事,后来才决定冯贵堂去,把家交给冯焕堂管,还得管着村里的事。冯焕堂心里不满,说:“亲娘后娘倒没关系,好像这家业就没我这一份了!”着实气愤。
冯贵堂说:“走就快走!赶早不赶迟!”说着,把闺女们叫过来,吩咐打好行李,要出门逃难。
冯焕堂立在二门上,喊:“大有!大有!把小车子和二车推出来,挂上帏子……”
这几天闹兵乱没出车,冯大有在场院里筛草喂牲口。听得当家的叫,一摆搭一摆搭地走过来,听完吩咐,又一摆搭一摆搭地走回去,叫伙计们推出燕儿飞的小车子,打扫干净。推出二车挂上帏子,车尾巴上拴上槽子草包。把牲口牵出来,用大刷子刷得锃明彻亮。
冯大有见是出远门,想把他多年的心血将养出来的骡马牵出来见见世面;二车上套了野鸡红,小车子上套了黑五头,光捡好看的牲口套。他想,管保他在三里开外,一睁眼就看见火炭儿红的大骡马,管保他在三里开外,一睁眼就看见黑马头上的“白玉顶”大月亮。他像别的时候动小车子出远门一样,穿上新洗的黑粗布裤褂、双梁鞋子,扎上黑腿带,披上除了应付红白喜事不常穿的毛蓝大褂子,戴上红疙瘩帽盔,怀里搂着三截鞭子,鞭子上挂着两朵红缨,靠在槽头上打瞌睡,等冯大奶奶上车。
当天晚上,冯贵堂包了沉甸甸的一包袱票子,把行李和箱子捆在车上,月亮上升的时候就开车了。闺女们收拾好了,走到上房接奶奶上车。奶奶拄上龙头拐杖,前拥后簇地往外走。
在月影底下,冯贵堂一看就腻了,说:“这是逃难,又不是走亲!”扭头走回自己屋里,贵堂家里的不知他为什么又生气,忙走回来央恳:“忙去吧!你看,这是什么时刻?别惹得下不来台!”冯贵堂满肚子牢骚:“这个世道儿,穿这么晃眼干吗?逃难不比走亲戚!”他家里的说:“这刻上,谁敢穿什么?还不是两件子常穿的青蓝洋布衣裳!”
冯贵堂赶上去一看,果然是一些布衣裳。不过,大家主裁衣裳可身可体,浆冼得干净,穿在初起青春的女儿们身上,也会丰满润泽,放出光亮。冯贵堂摇了摇头说:“咳!真是,没办法!”
冯贵堂家里的说:“那可怎么办呢?一个个年幼的人们!”
冯大奶奶看着女孩儿们上了车,把前帘放下来。她坐上小车子,冯贵堂跨着外辕。冯大有鞭梢儿一晃,铃铛一响,车子走动了。出了梢门,回头对伙计们说:“等着吧!回来时给你们捎衡水白干来!”
大叫驴脖子里的铃铛一响,大车出了村。冯大有单腿一跳跃上里辕,听着冯贵堂嘴里直絮叨:“要知道有这个年头,喂这么好牲口干吗?这不是明摆着找麻烦!”
冯大有听着不服气,溜鞧着眼儿瞅了他一下,说:“可,你还说呢?有多少这个年头,往日里你净嫌牲口喂得不胖,不好看!”
冯贵堂的心平静了下来,他想:“离开锁井镇,严运涛就揪不住我了!”秋风卷起轻尘,糊住他的眼睛,他用白绸手帕把脸蒙住。
第二天,大车上了沧石公路。沧石路上逃难的人可真多!男女老小,大车小辆,铺天盖地,黑鸦鸦地顺着公路往南走。有人用花筐担着儿女,还有人用独轮小车推着母亲。拥拥挤挤,仓仓皇皇,像有日本鬼子在后头撵着。高扬的尘土,像烟云一样,烟卷人、人卷烟、黄土滚滚,直奔石家庄。路上看见一个青年农民,用脱了胎的自行车,推着白发苍苍的老太太。老太太像是病得很厉害,泪流了满脸,连声呼叫。冯贵堂皱起眉头说:“穷老婆子,快死的人了,还逃的什么难?还怕的什么死?忙回去摸阎王鼻子吧!这中国人也真算没办法了!”他心上说不出的烦乱。
冯大有手里摇着鞭子,阵阵秋风刮过来,他眯缝了眼睛对上眼睫毛,把尘土遮住。嘴里焦渴得难忍,鼻孔里干巴得要命。太阳落山的时候,走到石家庄附近一个镇上。车一进村,镇上住着国民党的兵,是九十一师。他把车站在叉道口上,进村去找住的地方。村里人一见远地来了好车马,都跑出来看。
一个腰里抽着围裙,手里攥着擀面杖的人,像是饭馆的伙计,放开尖厉的嗓子,咋咋呼呼地说:“看吧:走个百八十里地,你看不见这么好车马!你看这黑五头!你看黑马顶上这白玉顶!像是黑天里出了月亮!”他抖着腰里的围裙,不住地啧啧嘴:“咱走江湖三十年,可没碰上过这么好车马!这野鸡红,多新鲜!”
正说着,几个马伕牵着马走过来,穿着破烂的灰军装,络腮胡子长了有一寸长,看看他们手里牵的瘦马,再看看这“黑五头”和“野鸡红”,暗里称奇:“真好车马!咱全师也没这么挂好车!”
冯贵堂听是东北口音,慌忙跳下车来说:“这是山西冯阅轩旅长家的车,要到石家庄,上火车到太原!”
满脸胡子的马伕噘起嘴来说:“谁管你旅长不旅长!俺又不要你的!”说着,牵起马走开了。
冯大有把大褂襟掖在搭包上,倒提着鞭子,一晃一晃地走回来,说:“村里住了兵,有一个小店里有几间南房还可以住,也有盛车盛牲口的棚子,自成一个小院,就是梢门外的北屋里住着个官长……”
冯贵堂说:“咳!管他官长不官长,住下吧!”
冯大有见今天看热闹的人多,想露一着儿,他的兴头儿就上来了。右手揽起大褂子,左手举起鞭子,红缨儿在空中晃了两下,把扯络一勒,大辕马挺起脖颈,睁着闪亮的眼睛,两只耳朵一张,扭动屁股,迈动小悄步儿,一阵铃铛响,车子进村了。人们连声呐喊:“好把势!”
车子往街里一走,人们紧紧尾随,冯贵堂手提大褂子,在后头跟着,很觉恼悔,心里很腻冯大有:“怎么这么个二百五?”眼看人们跟着车子呐喊着乱跑,他摇着头,预感将有不幸的灾难降临。
大车进了院子的时候,人们挤满了梢门口。冯大有晃着鞭梢,等车子走进梢门洞,连打三个响鞭,像放洋枪一样响。人们喊:“好!真叫劲!”
站住车了,冯大有放下小凳儿,冯大奶奶下了车,拄上拐杖,叫孩子们下车。二雁隔着帏子缝向外看了看,忸怩着,娇声说:“咦呀!人这么多!”奶奶说:“忙下来吧!是这个年头,又有什么办法?”
大雁二雁秀兰秀红下车的时候,北屋里住的那个军官正在门口上站着。他三十多岁,穿着灰士林马裤军装,鹰鼻子、鹞眼睛、小白净子脸儿,看见几个姑娘从车里跳出来,那小子攥紧了拳头,挤巴着眼睛,心里憋上劲了,嘴里的舌头一曲连,打了个响梆儿,横了心。他吧咂吧咂嘴唇,咕哝着:“唔?好年轻的姑娘!多漂亮的女娃子!”
冯贵堂看人们三个一堆,两个一伙,吐舌头挤眼睛、评头品足的唧咕着,没等大雁她们掸干净身上的土,就说:“忙到屋里歇着吧!”说着,走进屋里去了。人们好像看散了一台戏,挤挤攘攘走出梢门。
店院里满世界马粪,一洼洼的马尿,臭气冲天。几间土坯南房,通屋一条大炕,墙上、地上潮湿得发霉,满屋子霉臭气。没有桌椅,连坐的地方也没有。冯贵堂捏着鼻子找了把笤帚来,扫了扫炕,叫孩子们打开铺盖,躺在炕上歇息。天黑了,店伙计拿了一盏小油灯来,挂在墙上。昏暗暗的灯光,冒起深蓝色的火焰,照得屋里半明不暗,阴森森的。冯贵堂对着灯出神,灯苗卷着清风,忽而耸起,跳跃几下,忽而凫凫地曲连着。冯贵堂怏怏不乐。这户人家,几百年来,也没落到过这步田地,目前逃难在外,也就无话可说了。
冯贵堂跳下炕来,趿拉上鞋子,推开门看了看天色阴霾,叫冯大有和伙计把车推到棚子里,把他们叫到屋里来说:“出门在外,不比在家,要少张扬浮躁,免得招惹是非!你们看,这满村子都是大兵!”冯大有和伙计点着头愣了一会,也没说什么。他又对孩子们说:“兵乱之中,女孩儿家要守心安分,少出门,少沾惹人。常说:飞祸杀身!难躲难防啊……”他感到有很多心腹话,实在难说,对于带女孩儿们逃难,抱着很大的忧虑。
晚饭,每人吃了一大碗开膛面。吃完饭,天上落下雨来,滴水前嘀叮响着。他心里烦乱,炕上潮湿,脊梁底下的跳蚤窜来窜去,越发睡不着觉。冯大奶奶打着鼾睡。女孩们把脸埋进被头里,轻轻地合着眼睛,个个是幼稚的心情,苦苦的焦虑,眉宇间涌起一条竖纹,她们曾做过幸福的梦,也做过害怕的梦,这早晚永是做害怕的梦了。看了看,他又乜了眼睛睡下。
第二天,一扑明儿就爬起身来了,天还下着雨。他想出去打听打听战争消息,一出门那个军官正在门口刷牙洗脸,他向前打了个招呼,说:“官长!这战事怎么样!”
军官见有机可乘,慌忙洗了脸,说:“你问战事吗?请进来谈谈吧!”他擦着脸走进来,说:“老先生请坐,贵姓?”他恭敬地点了一棵烟递过来。
冯贵堂双手捧过烟来,说:“不敢,贱姓冯!山西冯旅长,阅轩弟那是本家!”
那军官眉飞色舞地说:“冯阅轩旅长?越说越成一家人了!那是敝人的老上司,在保定府的时候,我给他当过马弁!”
冯贵堂像他乡遇故知,满脸赔笑说:“喔!我算交着朋友了!”
军官说:“我叫王国柱,当年还到府上去过!是锁井,是呗!”
冯贵堂弯下腰,向前走了两步,攥住王国柱的手,抖着说:“一点不错!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一面!看像个熟人!老交情!”他觉得从此以后有依靠了,心上不由得轻快起来。
王国柱吩咐人上街买肉,请厨子,要请老太太吃饭。冯贵堂满心欢喜,心里想:“可见狼行千里吃肉,狗行千里吃屎,认识金子的人,漫沙荒野里会拾到金子;不认识金子的人,满地黄金走,两眼黑糊糊,我这算碰上朋友了!”忙回去告诉冯大奶奶,大奶奶说:“咦!这算碰上老熟人了!严运涛虽然厉害,也见不到我们了!”
中午,王国柱在屋里摆上酒席,亲身出马来请大奶奶赴席。见面先弯下腰鞠个大躬,说:“老太太好!妹妹们可受惊了?半路途中没嘛吃的,喝两盅酒压压惊!”他把两手按在怀里,微颤着身子,表示他的虔诚。
冯大奶奶也是见过世面的,见王国柱诚心诚意,就说:“听说王营长在这里,我们就放心了。这年头出门在外,真不容易!王营长有这样好的心肠,我们可就打搅了!”说着,跟王国柱走出来。
王国柱走出屋门,偷眼一看,几个年轻的姑娘睁着眼睛看着他,也没动弹,就又站住脚说:“今天没有外人,晚辈今年才二十七岁,连个家务都没有,请老太太过个阴天,还得请妹妹们陪着!”
冯贵堂说:“走吧,都去!常说大年初一吃饺子——没外人!”冯大奶奶无法推脱,只得叫姑娘们跟上,一块去赴席。
王国柱请冯大奶奶和冯贵堂坐了上座,女孩们打横坐在两边,自己在下手陪着。勤务兵端上菜来,王国柱举杯敬酒。
冯贵堂手捋着胡子,说:“我也不知道老弟你现在是什么军衔?”
王国柱喝了两杯酒,脸上红红的,一直红到头发根上。他两手一捧,说:“不敢,兄弟在本师是个营长,和老上司离开以后,咱干过连长,营副也干了几天。前几天碰上俺旅长——在哈尔滨的时候,咱和他碰过头,弟兄们平起平坐没说的。他的意思,叫我代理代理团长。我说,咱可不行!咱可不行!”说着,吱地一声喝下一杯酒。
冯贵堂看势捧上两句:“您阁下青年有为,不愧为国家栋梁之材!说不定这一仗打过去,就要高升了!”
王国柱把好菜拨在姑娘们碗里,把酒斟给大奶奶,手忙脚乱地说:“当然啊!下边人们都这么说,看我的面相,不能只当到团长、旅长……请老太太酒!”
冯大奶奶看王国柱两口黄汤灌进肚里,有些醉了,说起话来颠三倒四,舌头不在嘴里,故意露出满口金牙,眼珠子歪歪斜斜,左顾右盼,浑身不自在。女孩们不知道他犯了什么毛病,吓得脸上一会发红,一会发白。冯大奶奶心里发急,再也吃不下去,向冯贵堂使了个眼色,说:“谢谢王营长!俺吃饱了,你请!”
王国柱紧拦着说:“妹妹们可吃饱了?俺师里有军医院,医院里有女护士,妹妹们学点医术,比上学堂还强,请老太太酒!”他把酒杯端在嘴唇上,看见大奶奶已经离开座位,他直着眼珠子看着最漂亮的二雁,吓得二雁浑身打噤呻,脸上通红起来。
冯大奶奶颠颠倒倒地走出来,连走连说:“这是碰上什么玩意儿了?”
下午,王国柱理了发,刮了胡子,转悠到冯大奶奶屋里。见冯贵堂不在,坐在炕沿上,有话说说,没话道道。醉醺醺地,酒气扑人,肚子里不住地打饱嗝,两只眼睛满屋子乱搜寻,好似苍鹰寻野兔。冯大奶奶待理不理,也只好叫孩子们敬茶点烟。当他两只尖利的眼光寻到二雁的时候,吓得二雁直往炕里头躲。
这时冯贵堂立在梢门洞里,看天上下雨,他心里急躁,好天好道的忙走开也就算了,可巧天不作美,下起雨来没个完。实在不耐烦,叫了冯大有踏着雨到大街上消愁解闷,打听消息。一脚迈进茶饭馆,刘老万正在那里坐着。刘老万是棉花经纪出身,开轧花房发财,小矬个儿,两条胳膊耸拉到膝盖上,脑瓜很圆,后脑勺上巴掌大一片头发,梳了个小辫子。他一眼看见冯贵堂和冯大有,跳过来抓住冯贵堂的手,说:“怎么?兄弟你也出来了!”
冯贵堂说:“出来了!大哥!这就叫出门逃难!”说着把草帽扣在桌子上,一张笑脸尽量掩盖着心里的晦气。
小老头说:“哎呀!老弟!我说,走到哪儿去呀?哪里是家呀?”说着,搬过两条板凳让他们坐下,说:“掌柜的!来!切半斤熟肉、打上四两酒!吃!喝!”说着,给冯贵堂斟上一杯酒。
冯贵堂端起酒盅来,说:“怎么样?我想在石家庄上火车呢?”
刘老万说:“上火车呀?上不去了!我比你早出来两天……铁路上人们消息灵,我到了石家庄,站台上人多得不行,上不去车了,按窝儿又返回来,碰上下雨,一家大小窝在这里!”他又乍起胡子,瞪着眼睛说:“前两天,我还听了一段新闻:那天火车里挤满了,人们爬到车顶上。不早不晚,车到了黄河岸上,来了飞机,火车在地上跑,飞机在天上追……过了黄河就是一条大石洞。火车顾不得停下,慌里慌张朝石洞里钻。这一钻那,咳呀!车顶上的人呀,跟斗骨碌往下滚,伤的人可多呀……伙计!来个爆炒里脊丝儿!干炸丸子!吃!喝!这个年头!有什么省着的!”
掌柜的提着大水壶,凑过来说:“这年头,算没办法!逃难,逃难,逃到哪里哪里有难!昨儿晚上,一家老小走到这附近,从漫地里走出劫道的,把衣裳盘费都搜去了,一家大小哭哭泣泣又跑回来。咳!大乱之年!天下大乱!无奇不有啊!”
刘老万说:“我看严知孝这老家伙有主意,就是这么办!这儿好,那儿好,哪儿也不如家下好!守着老亲近邻,总得有点照顾!”他撇起尖嘴头,抿了一盅酒,又说:“我还听了一段奇闻……这也不算奇闻,是真有这个事。我亲眼看见一个人过漳河大桥,左手里牵着一头驴子,右手里抱着个小孩子,驴上驮着他年轻的媳妇。这驴,说什么也不过那铁桥;它一上铁桥脚底下就踩得铁板通通地响,它害怕!那个人气急了,硬拉着驴子过,驴子扭他不过,滴零哆嗦地走上铁桥。走到半路途中,它又不走了,它看见河水的翻花,翻花上的人影,哆哩哆嗦地害起怕来。那人不管三七二十一,拿起缰绳往驴脑门上乱打,越打那驴子越往后鞧,他朝驴屁股上一脚踢过去,那驴一拘挛身子,连人带驴就掉下去了。他眼看媳妇身上穿的那件素蓝布褂子,在河水里打了个翻花不见了。回头一看,小孩子在怀里直哭,心里一阵没路子,把脚一跺,把孩子也扔下去了。这年头,死个人可真是容易呀!咱一看,这还逃的什么难?我返身走回来……”刘老万顿足拍胸地出着长气,又说:“我说兄弟!咱们回去吧!我本想上中州,听说那里出棉花。可,自幼咱是在棉花窝里长大的!日本鬼子一闹咱就说,哪里有棉花,咱上哪里去;河南有棉花,咱上河南。陕西有棉花,咱上陕西。咱算和日本鬼子犯不着交涉!你猜怎么样?不行!回去!回去!回去!上哪儿去也不行,就是回老家本土,去当咱那车沟王!回去,回去,老弟,咱回去!”
刘贵堂说:“你这一说咱非回去不行!”
刘老万说:“非回去不行!没错儿,回去!咱不找那个气生……再来四两酒,来四两咸花生仁!哎!来三碗鸡蛋炒饼!”
冯贵堂听了刘老万的谈话,沉着头儿呆了老半天。他心上忐忑不安:回去有运涛哥们……不回去……
小饭馆里坐的人很多,有南来的,也有北往的,都窝在这里等天气。两间房前面搭着一座芦席棚子,席棚上滴着雨水叮当响着。人们有滋有味地念叨着天下大事、四海奇闻。冯贵堂听了刘老万的劝告,把脚一跺说:“对!回去!开天就走,路上见!”说着,掏钱会账。
冯贵堂和冯大有走回来,刚走进大门,王国柱迎上去,一把抓住冯贵堂的袖子,说:“大哥!来,兄弟有句话说!”二人并膀走进屋里,又说:“咱弟兄们都不系外,有什么说什么,行呢,算着。不行呢,咱算白说!”
冯贵堂见他酒醉还没醒,说话没有伦次,心里发慌。他跺了下脚,焦躁地说:“你到底是什么意思?说说吧!”
王国柱流里流气地说:“就是兄弟,今年二十七岁了,当上一名营长了!将来当团长、旅长也说不定!俺家里也是个大财主,有几百垧好地……”说着,他撇起嘴唇,在胸前伸了伸大拇指头说:“我看妹妹们挺好,倒是门当户对!不必上石家庄,咱这儿比哪儿也安全……”
冯贵堂越听越不着头,火性子爆溜地说:“你这人,真不看势头!这是什么时候?还不自量!”说着,连瞪了他两眼,头也不回,跺跶着脚走出门来。
王国柱见他打了拨回,怒狠狠地朝着窗口说:“你冯旅长,狗蛋!不识抬举的家伙!妈拉巴子走着瞧!”
冯大有和伙计立在敞篷底下,看这出戏唱个什么结局。
冯贵堂一辈子没受过这个窝囊,自小当大少爷,足吃足喝;大了上学堂,钱,愿花多少花多少;当起家来是一家之主,是一个村的头目人,向来财大气粗,凡事不让人。目前出门在外,碰上这个土匪坯子,蹭了满脸灰,心里异常气闷。他想:明天不管开天不开天,横竖要离开这地方,这逃难也不是好逃的!他后悔这次出门的冒失,躺在炕上浑浑噩噩地睡了老半天,连晚饭也没吃,连轴转睡到半夜。夜深了他才醒来,心里正在念叨着时运的不济,隐约之间听得有人敲门,连叫连敲。
“开门!开门!开门,开门!查店了!”外头人嫌门开得慢了,火气很大,很急!照门上踢了两脚,骂:“妈拉巴子,怎么的?”
冯大有是个聪明人,这两夜他就没好好睡觉,还蹲在槽道里喂牲口,听得风头儿不顺,喘着气跑过来说:“当家的!有人叫门,直骂街!”
冯贵堂在梦里睁眼看见冯大有仓皇的神色,连声说:“不!不!不慌开门!不能开门!”
他翻身撩起被窝,打开箱子拿出那包袱票子,跟斗趔趄跑到马棚里,下手刨开马粪把包袱埋进去。说着,看见有人踩开梢门闯进来,脸上抹着黑,像唱戏的打着破脸,把冯贵堂和冯大有三人挤进马棚里,伸手掏出匕首说:“嚷!捅了你!”
冯贵堂心里跳着,浑身打颤,掂着两只手暗暗地说:“这一下子这两挂车算完了!”
那人们砸开门走进屋里,划根火柴点着灯。冯大奶奶看是有变,扑通地直橛儿似的双腿跪在炕上,哀求道:“老爷们,都是中国人!都是中国人哪,老爷们!”
那人们说:“谁管你是中国人、日本人?”
他们翻腾着被窝找人,姑娘们身上筛糠似的直往被窝里钻。那人们从被子里把她们掏出来,一个个搬起脸来看。用电棒照照这个,再照照那个。照到二雁,就说:“就是她!”说着,抱起来就往外跑。
女孩儿们见拉人,哇哇地大叫起来。那人们在眼前晃着闪亮的刺刀,说:“喊!要你们的小命儿!”
姑娘们面无血色,无声地抽泣着。冯大奶奶见抱走了二雁,顾不得起身,跳下炕来,赶出去央告:“老爷们!要什么有什么!可不能拉人!”
那人们用枪把撴着大奶奶脑袋,说:“金子银子都不要你的,就是要她!”说着,一脚把她踢倒在地上。
那人们逼着冯大有套上小车子,把二雁抱到车上。二雁哭着、叫着、抽搐着,把身子扭得麻花儿似的,不要命地挣扎。那人们用手巾堵住她的嘴,前拥后簇,轰起车来走出了大梢门。
冯贵堂见他们不要钞票,也不要骡马大车,是专来抢二雁的,气得四肢发闭,眼睛发呆,赶上去扒住车尾巴,不顾死活地鞧着屁股大声喊叫:“抢了人了!抢了人了!”
那人们伸出枪刺逼着冯贵堂的脑门子,说:“喊!叫你见阎老五!”
冯贵堂和冯大奶奶看那人们走远了,喊天抢地赶上去,在大街上喊叫起来:“街坊四邻呀!救人哟!”“绑了票了,救人哟!”
也不知道王国柱从什么地方钻出来,装腔作势,不凉不酸地说:“怎么说?有绑票的了?不是查店的吗?”叫了值日连长来,吩咐快去赶土匪。
街坊四邻叫喊得不祥,跑过来探探头儿又缩回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敢吭声,垂下头来,咧着嘴走开了,嘟囔着:“咳!睁不开眼哪……赶不上了!上哪儿赶去!”
冯贵堂和冯大奶奶喊了半天,见无人出头。大街上越来人越少,青灯儿似的。
冯大有赶上去说:“当家的!当家的!忙回去吧!赶不上了!”说着,用袖子捂上脸,回过头去走开了。
冯大奶奶浓涕鼻子和着泪水,哭了一脸。冷眼一看,赤身露体地站着,大肚子垂着,像个棉花包。她一手遮掩,一手指划着说:“哎哎!这是干什么?”又一溜烟跑回去,猫下腰从炕洞里掏出些个灰烟子,在女孩儿们脸上乱抹。
猛刻,她又停住,怔了半天,听窗外倾盆大雨又下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