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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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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锁井镇上住了游击队、冯家大院逃难回来,雅红看见大雁姐们的装相儿,不管在什么时候,只要她一想起来,就在肚子里发笑。往日里是娇娇滴滴不出大门的小姐,娇得怕豆腐硌了牙,怕头发垫了腰,这咱也成了千人瞧万人看的了。想着,她的心上由不得笑起来。听说冯贵堂丢了二雁,更有说不出的快慰。她下定决心,要走上抗日的道路,隐约之间,她看见了自由和光明。当时,她正坐在场边簸豆儿,圆骨骨的大豆,在簸箕里蹦蹦跳跳。小囤抽着小烟袋,扛着木杈,走进角门来摊场。看见雅红,抿着嘴儿笑了说:“又到场光地净衣裳破的时候了。”说着,瞧了一下场边上那堆黄谷,又瞧瞧雅红,说:“谁家的水里红大稚谷还堆在场边上?”

雅红听得小囤说,手上停止簸动,说:“谁家的,还不是忠大叔家的,游击队住了锁井镇,他就成了大忙人了。游击队住房子找他,吃粮食找他,烧柴禾找他;村里人们也爱找他,革命家属请游击队帮助秋收、抹房、掘菜窖,都找他。人们都说,朱老忠成了咱镇上当家的人了!”实际上也是如此,自从游击队住了锁井镇,自从冯贵堂逃难回来,冯家大院再也不敢耀武扬威,凡事只看见朱老忠,看不见冯贵堂了。

小囤也说:“他一做起工作来,就把家里的什么活也耽误了。”他说着,拿起木杈,扒垛摊场。

雅红看见小囤,她心里高兴,站起身来,拍拍黑色夹裤上的尘土,长裤角垂在脚面上,露出圆口的鞋尖。为了舅舅的死,她戴了孝;黑夹袄儿,钉上白铆门,沿上白色的花边,看起来很是雅致。说着话,她拿了一把木杈,帮助小囤摊场。摊完了场,小囤又站在场边上絮絮叨叨:“这几亩谷子自从地上割下来,就堆在这里不碾,为什么不碾……”

雅红看着小囤郑重其事的样子,又觉得好笑。他真的成了大人了,对什么事情都很关心,对于朱老忠家黄谷不碾,也成了放不下的大事。她抿嘴笑了说:“为什么不碾?你不知道吗,他家牛病了,人又忙得不行。你不帮帮他的忙,还在这里瞎啰嗦!”

小囤偷偷看了雅红一眼,缓缓地说:“我呀,不过是一个小做活的,比得上那当家的人儿?”

雅红听出小囤的意思,一下子笑出来,伸出指头剜着小囤说:“不要老是俏皮人吧,走,咱俩一块儿去说说!”雅红说着放下木杈,叫了小囤,走到朱老忠家里。一进门,看见朱老忠坐在捶布石上看他的牛。牛病了好几天,不吃、不喝,只是在地上磕打着它的嘴巴,肚子胀得鼓鼓的。她说:“这牛,怎么了?”

朱老忠说:“它病了!工作忙,饮喂不当,病了!请先生唤大夫,吃了两服药还是不好,合该我倒霉了!”

雅红说:“谷子堆在场上,也该碾了,牛也病了!”

朱老忠说:“哪里闲得出手来?我有工作,庆儿也忙,志和跟老拔还是离不开队伍上的事,顺儿每天操课挺紧,大贵在县里,二贵扛着个长工,真是不巧不成书。地里光剩下萝卜白菜了,谷子还碾不了,不知道的还说咱败家相哩!”

雅红说:“大伯甭上愁,跟我爹说说,明日个叫老套子和小囤套上牲口给你碾碾算了!”

朱老忠一听,倒也高兴,慢慢抬起眼皮,看了看雅红,说:“敢情那么好,好闺女!去给大伯办办这点事情吧!”

小囤在门外头听着,等雅红走出来,他一步抢上去,伸出大拇指头,抿着嘴笑了说:“怎么样?看我是诸葛亮,派将不如激将勇!”

一句话说穿,雅红红了脸,噘起嘴来说:“看你逞能,谁也斗不了你!”

游击队住了锁井镇,一下子把邪魔歪道的人们压住了。朱老忠吃饭香甜,睡觉不做梦,对人更心慈面善起来。冯贵堂过去是站在十字街上一跺脚四街乱颤,这咱直像霜后的瓜,塌了秧了,垂下叶子。刘二卯得听朱老忠的吩咐,叫动员粮食就动员粮食,叫动员柴禾就动员柴禾。老山头像冬天的蛇,蜷伏了身子,入了蛰了。朱庆、二贵、小囤、伍顺他们真像雨后的庄稼,支棱起叶儿,乍煞起胳膊,只要朱老忠说一句话,他们就把抗日的事情办得头头是道。锁井镇落到这个样子,人们连做梦也想不到。

第二天,天还不明,雅红起来抱柴禾做饭的时候,朱老忠把谷子搬到场上。金华和贵他娘拿了刀子来掐谷,雅红和巧姑也拿了刀子来帮助,游击队的人们听说了,也纷纷来帮忙。大场上热热闹闹。吃过早饭,她们把谷穗摊到场上,让太阳晒干。吃了午饭,小囤叫了老套子,牵上牲口来套碌碡。套好了碌碡,小囤拿了一条长长的扯络来,把那一头拴在牲口络头上,把这一头拴在自己膀子上,举起大鞭,抡起那又粗又长的鞭梢,轰得牲口在场上直跑,碌碡上发出尖锐的轴音。这时,西方的阳光,暖和地晒着,黑豆垛上有两只蝈蝈,盼得朝露过去,就钻出来迎着太阳振翅叫着。老套子守着粪筐抽着烟,等到牲口拉粪,他就慌忙提起筐子赶上去接着。他怕马粪弄脏了粮食。

小囤耍着大鞭磋场,出了满脸汗,用草帽带刮着,又用草帽子扇着。老套子看他累了,走上去换他下来休息。雅红向他打了个手势,小囤走到雅红跟前,在乱草里摸出一壶开水,还有两个金黄色的窝窝头,窝窝头坑里盛满了辣椒炒咸菜。他得意地吃着,鼻子上冒出黄豆粒子大的汗珠子,吃饱了又喝了点开水,身上很觉滋润,摸出小烟袋来,打火抽烟。一群游击队员,在场边上作碌碡的游戏。这个一下,那个一下,谁也不起来。朱老忠在一旁看着,半天才说:“我呀,这会儿是上了几岁年纪,要是年轻力壮,手儿一拈就戳起来。不用说,这是咱村最大的碌碡,是民国初年时候,老锡从山边上买来的。”

几个游击队员,壮得臂上紫色的肉滚了疙疸,就是不起这个碌碡。朱老忠又说:“这个嘛,光有力气还不行,得使巧劲儿,不会使巧劲不起来!”

张嘉庆见人们在这里做游戏,也走过来,把睃了一阵子,说:“大伯!看我的!”他踯下腰,两手扒紧碌碡,用肚子一拱,使了个冷劲“啊!咳!”地叫了一声,碌碡卜楞地戳起来,憋得满脸通红,累得呼哧喘气的。游击队员们一齐鼓掌叫好。

朱老忠浅笑了两声,说:“嘉庆戳起来了,可是,他不是用的手劲,是用全身的力气,用肚子拱起来的。”

这时,小囤也走过来看,他长成一个细挑身材,年轻的身上又光滑又圆润,两条腿直溜溜的,结结实实地站在地上。他的眼睛长得很圆,瞳子很黑,静谧地眨着,定住黑色的眼瞳,抿着嘴儿才笑呢。他心上有些技痒,这股劲实在憋不过去了,弯下腰在鞋底上磕了磕烟灰,把小烟袋插在腰带上,腼腆地说:“咱试试看!”说着,脱下小褂,朝天上一抛,雅红在不知不觉之间伸手接住。这时,小囤晃了一下年轻的背膀,掬起一捧土搓了搓手,叉开腿站稳了脚步,直起脖颈、挺起胸膛,把腰向下一蹲,扒紧了碌碡,气不长出,面不改色,碌碡卜楞地戳起来。这时周围的人们连声叫好:“好小伙子,真好样的!”

张嘉庆走上去,照准小囤肩上拍了一掌,哈哈笑了说:“小伙子真够棒,比我还强。”

雅红当小囤开始碌碡的时候,她实在担心,怕他在人面前出丑。心上在忐忑不安。等小囤起碌碡来,又拍起巴掌,脸上泛起红云,心里喜滋滋的。

朱老忠猛地在小囤脊梁上击了一掌,笑笑咧咧地说:“好!名不虚传,这是伍老拔同志的后代,是革命的门里出身!”说着,又振开铜嗓子得意地哈哈大笑了。

朱老忠这么一说,游击队员们轰地跑上去,这个捏捏他的脸蛋,那个摸摸他的胳膊。有两个游击队员攥住他的两只手,悠搭着他的胳膊说:“你这两只小胳膊是怎么长上的,长得这么硬朗!”

小囤也不笑一笑,绷起脸来说:“练来的!这是练来的!我爸爸曾对我说过,叫我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他说着,两只手互相拉紧了一下,两臂的骨节咯咯作响。

朱老忠说:“你问他是怎么长的?他也是骨头肉人。老拔兄弟就是个结实人,练了一身好拳脚,会一手好木匠活。”

雅红在一旁看得出神,事情不是自己的,自己也没有这样好本领,可是她心里觉得很美气。小囤的每个动作,都和她心上有联系。刚才小囤两腿叉开,腰向下一蹲,头颈一挺,两只黑眼瞳一亮……好像小囤每一个动作里,她都使上了一把劲。她这种内心的活动,思想上的联系……好像一条红线,可是这条红线,虽然别人的肉眼看不出来,老套子心里可是看得明白。雅红正站着出神,巧姑在背后拍了她一掌,说:“咦!出什么神!”

雅红回了个头,笑了笑,合紧了嘴,不说什么。

自从暴动失败,朱老忠时时刻刻关心着革命的后代们,关心他们的生活,关心他们的成长和壮大。他说着,笑着,带着得意的神情又走回家去,看他的牛,打扫仓房,安置谷囤。

小囤看人们高兴,他摸了一下胳膊说:“这两只胳膊呀,车轱辘碾过去都不要紧!”

这时冯老锡从背后走过来,说:“说你小子像关公,你就越夸脸红了!”又指着旁边的大车说:“你小子试试看!”

小囤从上到下,打量了一下冯老锡说:“当家的!要是我的胳膊上碾过大车去,你放我抗日去!”

冯老锡不待思索,哈哈笑着说:“好!放你小子抗日去,下半年的活钱,算你白花了!”

小囤一听,心上一下子高兴起来说:“好啊!”他扔地站起身来,紧了紧“腰里挺”。两手卡着腰,晃了一下膀子,绷着嘴唇走到大车跟前,先打了一套“小太祖”,运了运气,两只胳膊互相碰了一下,攥紧了拳头,说:“来吧!”他单腿跪在大车底下,睁圆了两只眼瞳向前看着,屏气宁神,把右胳膊放在车轮底下,伸出左手打了个手势,好像说:“来吧!来吧!”这时,小囤的身子骨儿如同春天地皮下的嫩芽,灌满了浆液,以茁壮的姿态,足够的精力,破土而出。他年轻的、滋润的皮肤,被太阳晒得黑黝黝的,当他真个要耍那傻把戏的时候,雅红曾想跑过去拉他一把。两脚刚刚要迈过去,游击队员们兴兴搭搭地把车一推,咕咚地响了一声,车轮轧过了小囤的胳膊。雅红心上扑通一跳,脸色像纸一样黄下来。

冯老锡却哗哗大笑了说:“得!是个硬骨头汉子!”

老套子笑得露出满嘴大牙,说:“好小子!合该我倒霉,下半年的活我给你做,你去参加抗日军吧!这样好的小伙子,我不能耽误你!”

冯老锡也絮絮叨叨地说:“伍老拔没白跑了半辈子革命,修下这么好小子!”

老套子也眯缝起眼睛说:“哼哼!那是自然!是看谁拉帮出来的?”

一行说着,游击队员们,又一齐拥上去,搂住他的后腰摔着跤说:“你要是参加抗日,得上俺班里,俺教你放枪!”小囤也说:“那也得张队长发命令。”雅红起心眼里恨爸爸,不该兴着小囤干那样的傻事,要是把胳膊轧坏了,不就一生成了残废吗?当人们正在唧唧呱呱乱叫的时候,她悄悄地在小囤身边走过,偷偷捏了一下他的胳膊,小囤也偷偷笑了一下,表示:“百不怎么的!”

朱老忠喂上牛,砌好了谷囤,才走回来,一边走着,高兴地絮叨:“人非年幼不行,万般英雄都出在年幼!”走到场边,抓起一把谷穰,拿到风前吹了吹,说:“得!这场谷算碾成了!”

老套子卸下碌碡,把牲口拴在场边枣树上。他们用木杈把谷秸起出来,用小刮板把谷粒和糠稗刮成一堆。傍晚,天空映出晚霞的时候,家家谷场上腾起扬场的烟雾似的尘扬。老套子和小囤也扬起场来;老套子端着簸箕扬,小囤拿着木锨供。两个人背对着背,叉开腿站着。老套子扬多快,小囤供多快。小囤嗤地把粮食锄在锨上,啪地扣在簸箕里。扬得快了,只听“哧——啪”,“哧——啪”地有节奏的声响,响得连理又清脆。风缓缓地吹过来,糠稗随着轻尘徐徐飘落向远方。金黄色的粮食,落在月牙形的马道上。朱老忠把布袋折成三角形戴在头上,用新的柔软的扫帚把柴草和树叶拂出来,再把金黄色的谷粒装进口袋,足足装了七口袋。朱老忠没有想到在这样抗日的年头,有这么好的收成。这足够一家人吃半年的。

鲜红色的夕阳落在西山上,小囤和老套子赶起车,把谷袋载回朱老忠家。朱老忠在谷囤跟前,搭上脚踏,小囤把口袋背在脊梁上,走上脚踏板,撒开袋口,金子似的谷粒,唰哩哩地落入荆条囤里。天道已经晚了,朱老忠打起过年时用的铁丝灯笼照着,灯笼上贴着红福字,射出浑黄的灯光。这时,贵他娘和金华,都走过来看。庄稼人劳苦一年,这时粮食归仓了,才感到无上的幸福,劳动的幸福!

朱老忠由不得喜哈哈地说:“有了粮食,抗日的人们来了,我就不作难了!”

老套子也说:“是呀,粮食是抗日的宝!”

到了吃晚饭的时候,贵他娘拦住雅红和小囤,吃了饭再回去。他们挤在贵他娘家小炕头上,围着上桌吃饭。金华熬了一锅黏米粥,杀了一碗红萝卜咸菜,一边吃着,又香甜又可口。雅红感觉到这小屋里有乡村的温暖,有农民的热情,有土地的气息。劳动人们的血液,在滋润着萌芽的革命的灵魂。

朱老忠单腿跨在炕沿上,吃着饭讲起朱老巩大闹柳树林的故事,讲起他一生的遭遇。雅红和小囤睁着眼睛听着,革命的前辈为他们上了革命的第一课。雅红说:“人们常说,听书长智,看戏慌心。俺听你说的话儿,心里的血都热烘起来,明日个我还来!”

朱老忠笑笑说:“孩子们!愿意来的尽管来吧!我这茅草屋里,来者不拒。”说着,他又朗朗地笑了。

这天晚上,雅红睡得不安,她心灵中在恋慕着一个可意人儿——小囤的影子印在她的心上,不能磨灭。他的灵魂和雅红成了一对连理的影子,永远地互相陪伴。这些天来,她吃饭的时候像有他在一旁站着;她睡觉的时候,像他在一旁坐着,影影绰绰,再也不能使她安静下来。第二天清晨,天还不明的时候,父亲和哥哥早就起来,赶车出去了。雅红起来去关好梢门,却不知不觉,两腿从角门走进场院。朱庆家的屋门,紧紧地关着。秋天过了,场上铺满了地霜。她走到小窝铺口上,小囤还在小窝铺里熟熟地睡着——不管秋天麦熟,小囤总是一个人睡在窝铺里看场院。他睡得那样香甜,均匀地呼吸着,轻轻打着鼾睡。这小伙子,白天做活出了些力气,到了晚晌,浑身就乏了,倒下头就睡着。心上是那样纯净,那样天真、活泼而有生气。她在薄暗中,可以看得见小囤紫赯色的脸,匀静的轮廓,眼睛微微闭着,嘴唇微微翘起,口唇的棱沿上泛出青春的、双红欲滴的颜色。她看着,心上急剧地跳动。是天上掉下喜兴,落在眉宇之间?于是,她纵动起眉梢扑上去,偷偷地把口唇对在小囤的脸上。那是无尽的,人间的幸福啊!在静穆的秋天的早晨,一颗幼稚的蓓蕾感受了爱情的灌溉。在朦胧中,她听得老套子吐噜吐噜的脚步声。她机灵地跳起来,闪到草垛一边,偷偷看着。

这时,小囤在梦寐中,感到脸上有一种甜蜜的温馨,欣兴、微笑起来。在他的一生中,他还没有想到过,会有一个美丽的姑娘这样恋慕着他,才说伸出召唤的两手,打个舒展,眼前现出一个带着满鬓霜雪的脸,是老套子大伯,肩上扛着两只小镐,瞪着两只眼睛看着他。他转过脊梁又睡着了,身旁有老套子的喊声:“小囤,起来,去打碴子!”老套子弯下腰喊小囤下地的时候,看见地霜上有女人的脚迹。老人愣怔了一下,摇晃着脑袋咂了咂嘴,颤抖着两手,眼里流出泪来,他着实担心这个青年人的命运。

这时,雅红看见老套子发现了她的足迹,心上暴跳了一下,在草垛后面一溜,急忙走回去。匆匆忙忙睡进被窝里,出了口长气,觉得身上晕晕的似有酒意。她觉得完成了一件事,想了多少次,她毕竟把嘴唇对在小囤的脸上。转而又觉得心上像系着一条沉沉的绳索。在她十三岁的那一年,姨母曾坐着大车,抬着食盒,送了庚帖来,用手捋起她黑油油的发辫,相看了她的外甥女儿——她未来的儿子媳妇。从那时候起,她就是有了主儿的人了,她的未婚夫是一个标标实实的青年学生。据说这位中学生,不爱读书,专好打球看戏。后来考上了中央军校。有时她想起这人的容貌,就想:“也许他会把我忘了,让他去吧!”

黄昏时候,老套子和小囤才从地里回来。推起小车推土给牲口上了垫脚,把牲口牵到井台上喝了水回来,筛上草就吃起饭来。看小囤快吃完饭的时候,他说:“吃完了饭别出去,我有事情跟你说。”等吃完饭,小囤把饭具端进去。老套子对游击队员们说:“借光!同志们!请帮我喂下牲口,一会儿我们就回来!”说着,两人披上袍子,就走出来。老套子在头里走,小囤在后头跟着。小囤看他脸上铁板板的,没有笑意,心里直犯嘀咕。以往为了做错什么事情的时候,小囤常受到老人的批评或者申斥,他猜不透今天老人又是为了什么事情。走到春兰家小园里丝瓜架底下,老套子说:“咱们就坐在这井台上说说吧!”

小囤说:“大伯!什么事,你说吧!”

老套子说:“我先给你讲个古话儿。”他打着火,抽着烟,说:“当年我和你爹是一个棚子里的伙计,是烧香磕头的弟兄。后来他学了木匠,在木头厂子里入了党。我呢,那时我还落后,大暴动我也没参加。当你爹临去的时候,把我扯到这个小井台上说了一会儿话。他说:‘大哥!我有任务,我要走了!’他一说这话,我心里就明白了。他说:‘我这一去,要是能回来,咱弟兄们算是有了出头之日。从此以后有饭吃,有衣穿,有日子过了。要是不能回来,我这一辈子也就算交待了。人活百岁也是死,为了咱无产阶级弟兄们,我豁出去这个穷身子骨儿。要是不能回来,大哥!我有这两个孩子,你看顾他们长大成人,想法叫他们有碗饭吃,将来也好有人继续这革命门里的香烟!’说着,你爹眼里就落下泪来。我说:‘兄弟,你去吧!我赞成你这个,小顺和小囤虽说不是我的亲生孩子,咱弟兄一场,为朋友不怕割了脖子上了吊,这个责任我负了!’”老套子一说起伍老拔,想起伍老拔一去五年才回来,由不得流下眼泪来。我也知道你爹是个共产党员,是为咱无产阶级弟兄追求真理的。再一说,他也是为债务所逼:你家自从老年间,受了河水之害,庄户房子滩进河里,几十年没翻过身来。为了一家吃穿,使了冯家的大利钱账,本成本,利滚利,说什么也还不清了。你爹累心累得只剩下一身干巴骨头,愁得心不带肝上,也无心过日子了。这是目前讲话,那时咱这紧亲近邻谁也过不去,即使有人想帮助他,也无法帮助。

“在大暴动的年月,有天晚上,我一个人走了七八里路,跑到辛庄去查看了树林上挂的人头,血糊淋淋也看不清楚。后来,才听说他跟大贵上了山了。再后来,忠兄弟看着给你们弄了二亩地,暴鼓还了账,身上才轻松了一点。忠兄弟撺掇着小顺好好学个木匠,承继你爹的事业。我跟老锡说了说,把你弄来扛个小活儿吃碗饭。有俺兄弟一句话,我愿看着你们成人长大。将来我就是咽了这口气,也算对得起你爹,阖上我这双老眼了!”

这时已经是深秋了,天黑下来,秋后的蝼蛄在地穴中长鸣。老人喃喃地诉说,不住地掀起衣襟,擦着泪湿的眼眶。小囤眼珠上闪着繁星的光亮,静静倾听老人的忠告。

老套子继续说:“当我还年幼的时候,那时候还没有你,我有个小兄弟和你差不多。小伙子长得结实,眼睛长得和你一样的豁亮,人也长得腼腆。那时俺家里穷得看不见饭,他出来在俺村里扛个小活儿。那家也像咱当家的一样,雇着一大一小,种着几十亩地,活儿也不算重。我那兄弟年纪虽轻,庄稼活上样样拿得起来放得下,人也精明伶俐,没有不说俺兄弟好的。可是,就在这件事情上出了岔了!

“当家的有个姑娘,正在十七八岁上。说也奇怪,虽说比俺兄弟小几岁,可是活像一对双生。这姑娘心灵手巧,又大方,又好看,那才好看呢!场里地里,他们断不了在一块做活。咱也不知道,他们在什么时候,怎么着心对了心了?后来,我问俺兄弟,他说是这样:那姑娘起心眼里喜欢他,看空儿想跟俺兄弟说个话儿。有点什么好吃的东西,鱼咧、肉咧、瓜咧、枣咧,她不肯吃,总是结记着俺兄弟。不用说,日子长了,两片心就越离得更近了。

“在这大秋天的日子里,俺兄弟黑天里白天里苦做活,像个小牛犊子一样。白天忙一天,晚晌他睡在这小窝铺里。有一天,傍明的时候,当家的赶车出去,上地拉谷去了。那姑娘悄悄地走出来,把俺兄弟轻轻叫醒,羞答答地说:‘你喜欢我不?’俺兄弟睁开眼睛看了她一会儿,说:‘我喜欢你!不然,抓出我的心来,放在你的手心里!’那姑娘说:‘你要是真的喜欢我,咱两人逃跑吧!跑到关东去,听说那里好混生活。你要是实心实意,不是玩弄俺,你要是有骨性,有胆量,咱们走吧!……’

“俺兄弟年纪小,没经过事故。我呢,做着个长活,一天忙得厉害,哪里有工夫教导他。当时俺兄弟也不知说什么好,瞪着两个大眼睛看着那个姑娘。那姑娘说:‘咱们走吧!你年轻轻的,我年轻轻的,走到哪里也能成家立业,咱若是走不出这个窝去,早晚也得窝死。将来成不了结发夫妻,也到不了头!’说着,她搂着俺兄弟大哭一场,两个哭得像个泪人儿!

“可,说这话也晚了,当时他若是跟我说说呢,我脱了裤子扒了袄,也得弄钱帮他们走出去。可是,我那兄弟心眼窳浊,他就是不敢跟我说。你猜想怎样,小囤!俺兄弟就是没有骨性,没有胆量,舍不得我的老娘,他不敢出去闯荡江湖,不敢闯关东!

“两个人既走不了,也舍不得离开;谁也舍不得谁。夜长梦多,日子长了,人家当家的就看出来了。有一天,俺兄弟正在牲口棚里拌草喂牲口,当家的气冲冲地走出来,拿起拌草的杈子说:‘你在我家做着个活,这么着不行!’俺那兄弟瞪着两只大眼站在木槽旁,鼻子气儿不敢出。那当家的恶狠狠地,吹胡子瞪眼睛说:‘你再这样下去,我就要打折你的腿!’俺那兄弟还是不声不响地站着。当家的也看俺兄弟是个老实孩子,他掂了一下草杈了,说:‘这也不是吵着嚷着的事情,嚷出去了,也败坏我家门风,对你也不好。自此以后,你们一刀两断,咱们冤无冤仇无仇,做活的是好做活的,当家的还是好当家的,咱就当一场事情给大风刮散了,算是没有这么一桩事情。你要是还舍不了这口气,我就挖下你的眼睛,放在地上当泡儿踩!’

“自此以后,俺兄弟几个月没见那姑娘的面,也不知道那姑娘受了什么样的折磨,再也不敢出门了!

“可是,这年幼的人们,心眼是真挚的。既然心心相印了,中间有了这条红线,谁还能忘得了谁呢?时间不长,就又藕断丝连了。又过了不长时间,这姑娘就身怀有孕了!

“咦呀!世界上的事情真是难说难解呀!”老套子抹了一把泪水说:“要是依着这姑娘的娘呢,佐么是生米做成熟饭了,不管怎么吧,既然有此一来,就是前生有这一段姻缘。成全了他们,有男有女,有大有小,也是一家人。可是那姑娘的爹,太霸道,他不干。就在这年的冬天,刮着大风下着大雪的深更半夜里,俺兄弟正在炕上睡觉,那霸道带着姑娘的哥哥,拿条绳子,开门进来,用绳子把俺兄弟捆起来,把竹管插在他的眼眶里,用斧头砸了几下,把眼珠子拉出来,直疼得他爹一声娘一声地叫,打滚不止。

“然后,那霸道解了绳子,开了大门,把他扔出来,摔在雪地上。俺那兄弟爬回家来,在风天雪地里叫门。俺娘还睡着呢,一梦里听得有人叫门,听着像俺兄弟,老人家穿上衣裳,开门一看,果然是他。老人慌了神,黑天白地,也看不出是怎么一回子事,慌忙把他抬到屋里,点个亮一看,俺兄弟就成了血人!

“自此以后,俺兄弟他没了眼睛,多咱想起来,他就说:‘咱是不行,咱没有骨性,没有胆量,白生成个男子汉!咱一辈子也堪不住这么好人儿,咱是罪有应得!’”

小囤听到这里,像有小猫儿抓心,嘴唇打着哆嗦说:“那,那姑娘呢?”他非常担心,那姑娘一定受了什么折磨。

老套子说:“就是俺那没出息的兄弟害了人家,既没有胆量,又没有骨性,又舍不得人家。这就把人家生生折磨了!她爹怪她做了不才之事,给他家祖宗八代丢了脸面,把她当牛当马卖到远方,直到如今没有音信!”

这时,小囤已经有了感觉,他担心姑娘的命运,也担心自己的命运,于是牙齿打着嘚嘚说:“大,大伯!救救我,我也有一桩这样的事情!”

老套子听了小囤这句话,呆了半天,才麻沙着嗓子,哈哈大笑了:“大侄子!不瞒你说,知道你有这为难的事情,才给你说呢。这是有你父亲一句话,我愿你成人长大,创成事业。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们在这等小事上受到躏辱!”

小囤壮了壮胆子,说:“大伯!我听你的话,你说我应该怎么办吧?”

老套子连连摇头,说:“哼哼!我说了半天,就是为了这个!是为了叫你知道,咱穷苦人们在这世道上,受尽了一切磨难。在这男女之间也是一样,你既生成个男子汉,就得有这份雄心。你眼向前看,不能贪图一时的快乐。千万不要把有用的心思费在这等小事上。你看江涛和张飞同志他们又来了,你父亲也回来了,游击队又闹起来,他们都是你爹的老同志,老朋友!你就应该挺身出来,跟着他们去,给咱受苦人打天下!

“我跟你说,你看我这五十开外的人了,连个做饭的人手也还没有。不用说,把孩子也耽误了!那早晚我落后,江涛跟我说,我也不觉悟,不然早成了党员了!这咱,我又碰打了上十年,才明白过这个道理来,我觉悟了,可是我也老了,该下世的人了!”说着,老套子痛哭失声了,说:“俺兄弟在那大荒之年,少眼没户,没法口,跳在这滹沱河里自尽了。我今年也快六十岁的人了,房无一间,地无一垄,不用说以后就没有指望了。穷人,年老了更是造孽,谁知道将来依靠谁养老送终呢!富贵人家,三妻四妾,财帛儿女一样不缺。有钱使得鬼推磨,喜欢谁就能娶到谁。咱这穷人家,谁喜欢谁,也找不到一块儿。我也是在你们这年幼时候过来的,这穷人富人,就有天上地下之别!一样的事,兴人家做。一样的话,兴人家说。这人穷了就什么也不行!”

夜深了,远远传来滹沱河里呜呜咽咽的水流声,那是渗彻人心的、几千年来永恒不变的、被压迫人们的心声!那是几千年来,永恒不变的,反抗的力量!

小囤说:“大伯,你别发愁了,你对我的教导,对我的看顾,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从此以后,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有我穿的,就有你穿的。我顶你半个儿子!可是,我怎么办呢,大伯!”

老套子说:“你怕什么?你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有能为有本事就行!常言说:‘千里姻缘一线牵’,你把这情种深深地埋下,你要立志图强!”他抬起头来,看着天上,看着满天星群说:“依我看,你先把这事放开,你看这大军南撤,日本鬼子就要打过来。趁年轻力壮,先和江涛、张飞同志他们去干国家大事。将来做好了工作,整下事业来,雅红要是真心为你,也就可以看出来了。不是的话,天底下有出息的女人有的是,傻孩子!你为什么在一棵树上吊死人?眼下你看咱那几间茅草房,那条土炕,咱那吃喝是不是像猪食?你的希望即便是达到了,把人家那金枝玉叶放在什么地方?能坐在你那土炕上?再说,人家是定了亲的了,傻侄子!那事比登天还难!”

小囤听了老套子的话,心上开了两扇门,像是春天的种子绽出新芽。他说:“是,大伯!我听你的话,走这条道路!”

老套子拍着小囤的肩膀说:“你要记住,你有心胸去干大事,可不能贪图一时快乐,干那伤天害理的事,丧失你祖宗三代的阴德!将来,你们不论怎么着,可不要瞒着我。我愿多活个十年八年,睁着两只大眼看你们把日本鬼子打出去,建成新社会,再睁着两只大眼睛看着你们成家立业,子子孙孙永远不再受这份罪。久后一日,我就是死在黄泉也是高兴的!”

小囤说:“是,大伯!我听你的话。”小囤说着,扶起老套子。看看天道不早了,该回去睡觉。这时夜已经深了,四周没有人声。星河给他们照明了道路,两个人走回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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