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大严村,虽然五年过去了,严萍家门前还是那个小水塘,塘边上还是那几棵老柳树,还是那个黄油小梢门,院里还是放着那辆大车。一进二门,听得见屋里有个老人在痰喘,严萍喊:“爸爸!江涛来了!”
严知孝听得院里有人喊,而且说是江涛来了,他慢慢吞吞地走出来,站在台阶上,睁开眼睛一看,颤颤巍巍地笑了说:“啊!江涛!你来了!”说着走下阶台拉住了江涛的手,走进屋里。虽然还没到冬天,但他已穿上了一双两道眉的老头棉鞋,穿上了一件棉袍子。江涛看得出来,还是他那件蓝绸袍子,只是如今褪成灰色的了。今天严知孝见了江涛特别高兴,当然也不一定只是为了严萍的事情。他记得在开救国会的时候,看见亲手培养过的青年人已经成长起来,在会场上说起话来,旁征博引,入耳动听,博得人们的好评,这在他老年的心上,感到说不出的高兴。不过当时为了严萍的问题,他很难解释。今天,江涛以领导者的身份,来到他家登门拜访,即便思想上有些嫌隙,一见到江涛也就迎刃而解了。这是老奶奶那间房,屋里还放着那两只红油柜子,墙上挂着保定书家姚锷的魏碑屏条,姚丹波的松鹰,陈家楷的墨梅,桌上放着一套《韩昌黎全集》,集上敞开着一套《古文观止》。严知孝也坐在炕沿上说:“听说你们成立了队伍,就在这锁井镇上驻?”
江涛说:“是的,建立了队伍,正在训练,我们还想请严先生出来指导工作呢!”
严知孝笑着摆了摆手,说:“咳!不行了,不行了,老了!以后只有看你们的了。世事如白云苍狗啊,眨眼之间就过去了!革命,我是赞成的,五四运动我也参加了。我非常同情革命,这是去旧迎新的事。”又说:“说到这里,江涛!你是知道的,只要是你,只要是你们需要我,无论什么时候,我还愿意在这抗日上卖卖老。可是,我上了年纪,性格孤僻,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还希望你们多多帮助我。这就是你对我的尊重了!”
江涛说:“我们很赞成严先生的民族气节,所以才提名请严老先生参加救国会!”
严知孝听了,立刻觉得轻松愉快,耸动胸脯,轩然大笑了说:“想干也干不好了,老了,有勇气没本事。退回十年,我还想跟你们一块跑跑。如今,只有闭户读书,聊作清谈而已!保定失守,大军撤退的那几天里,我到公路上走了好几趟,看国民党的兵排山倒海地退下来,心里着实难过。可是,我自己也拿不出办法来,心里烦闷,我翻开古文,读了几遍《李陵答苏武书》。读到‘男儿生以不成名,死则葬蛮夷中……’的时候,我恨不得大哭一场!有人叫我向南走,我说我哪里也不去,生于斯,死于斯,葬于斯土也就算完了。江涛!你们挺身而出,也算得是关怀桑梓,多给地方上办点子好事,保护乡里人们不受异民族杀害,我非常拥护。从历史上看,凡是异族入主中原的,没有不失败的,这是我的老论点。根据中国的国情,长期抗战就能打败日本帝国主义,这是正确的论断。”说完,他又轩然大笑了。
严萍看父亲今天说得高兴,就说:“慢慢谈嘛,爸爸!”
严知孝说:“好!慢慢谈!以后,儿女的事情,由儿女自己去考虑,我也不多管了。我自己既没有出息,不能给儿女们一条道路,就让儿女们去走自己的路吧!”他把一块毛巾折成四方块,抹着胡子,清了清嗓子说:“自古男儿志在四方!从此以后,我们再不勉强孩子们的事情了!”
严知孝留江涛吃了饭,又互相交换了意见。今天,他们谈得很融洽,也很广泛。关于抗日武装问题,关于统一战线问题,关于民族气节问题以及战争中的经济负担问题,都交换了意见。严萍送江涛回去的时候,严知孝也送到门外。他站在门口上,看着严萍和江涛并肩走着,直看到两个人的背影隐没在梨树丛中。他暗自点头兴叹,想:“也许他们能好起来!”于是,严萍和江涛的问题,又在他年老的胸怀里留下无尽的希望。但他一想到江涛那强烈的矜持的性格,他觉得那种希望,又近乎是奢望。这种幻想,长久的徘徊在他年老的心上。
第二天,江涛和张嘉庆在忠大娘的热炕头上吃早饭的时候,听得有个女同志在院里喊报告。张嘉庆咕咚地跳下炕来,走出去看了一下,是严萍来了。她手里攥着一把红叶,像深紫色的花朵。张嘉庆上下打量了她一下,笑眯眯地说:“呵!我以为是谁呢,是严萍来了!这下好了,你一来,江涛就更高兴了。”
江涛用眼睛翻着他笑着,但没有开口。严萍歪起脖儿,怔了一下说:“几年过去了,还是那么爱耍贫嘴!”
嘉庆说:“当然是!在你那间小小的绣房里,曾经拜会过;你还念着我们大诗人悼列宁的诗句,他又说又笑念着:‘太阳没了,在那西北的田郊……’哈哈!”说着,他手上拿着筷子,在炕席上手舞足蹈起来。
朱老忠端着碗也凑过来,说:“那时我也见过你。”
严萍走过来,说:“老人家,我多咱看见您都高兴!”
朱老忠说:“当年江涛在第二师范被围的时候,我和志和到你们家里,当我们在屋里谈话的时候,你还在门外偷偷地听着,那时你是什么心情?”
朱老忠说到这里,可就动了严萍的心,她觉得很不自然,一抹红晕移到脸庞上,登时滚热起来,她说:“咳!过去的事不谈了吧!”
张嘉庆说:“你这是新学的俏,进门喊报告!”
严萍说:“这是时代呀,时代如此嘛!将军们在这屋里,我能冒冒失失地闯进来吗?”说着红起脸笑了。
笑声刚落,朱大贵喊着报告走进来。江涛问:“什么事?这么急?”
大贵说:“侦察员报告:河身里过来了一股队伍!”
江涛打了个愣怔,紧盯着他问:“什么队伍?有多少人?从南来还是从北来的?”
大贵说:“说是县上的保安队,从南来的,有一百一二十支枪,四辆大车,一门小炮……”事情急,大贵说得更快,他就是这个脾气。
江涛问:“都是一些什么样的人们?”
大贵说:“车上坐着家眷,还有县长,穿着蓝布袍,戴红风帽。还有一个保安队长,穿着黄布大衣。保安队们都骑着马,他们打算在锁井镇打尖。”
江涛问:“他们要到什么地方去?”
朱庆在门外头听得问,扛着他的破粪杈子走了进来,说:“从前边村上我就跟上他们了,我背着筐跟着车捡粪,听他们说话儿,口风之间,说是要上静海,是什么民军总指挥张荫梧给他们的命令。”
江涛一听到张荫梧三个字,他就明白了。张荫梧原是晋系军阀,曾担任过军长、北京市长。阎冯讨蒋时,任前敌总指挥。讨蒋失败后离开山西,回到故乡博野县搞四存中学。后来搞七县专员,办平民教育,其实是暗地里准备力量企图再起。抗战初,蒋介石派他担任民训处长。当日本鬼子占了保定,国民党大军撤退的时候,张荫梧曾有过一个梦想:要在日军进攻滹沱河流域的时候,组织滹沱河两岸的群众武装,布置所谓“民兵防线”。用群众力量打击一下敌人,借以提高身价,炫耀自己。事实上,这只是一个梦想,他没有撒下这把种子在群众里,在群众的心目中也没有这种威信。只是在日本鬼子打到望都的那天晚上,收集了七个县的保守武装一兜带走了,住在磁州彭城镇紫竹林山上,进行整编训练。建立了河北民军总指挥部,自己当起总指挥来。江涛说:“日本鬼子来了,他不向南跑,却向北走干什么?他们带着枪支人马,可能还带着库款。”
庆儿接话说:“对!看样子车上坐的净是些贪官、污吏、土豪劣绅。车上还拉着几个箱子,我知道那是盛洋钱票子的箱子。”又说:“那个队长骑了一匹大白马。”
江涛沉思了一下,对庆儿说:“你快去,把运涛叫来。”庆儿听了,背起粪筐去叫运涛。
不一会儿的工夫,运涛来了。听到这个情况,他说:“这是你们的工作,还是你们商量,离开故乡十几年,有些情况我也不熟悉了。”张嘉庆笑了说:“你忙算了吧!你当过兵,打过仗,我们干了什么了?”江涛说:“你还是老大哥呢!”运涛怔住,不说什么,严萍在一旁笑着。运涛犹疑了一会子,才说:“这些个大人老爷们,平时吸尽了老百姓的血汗,享尽了人生富贵。如今,日本鬼子一来,撒腿就跑。这位太爷也特别,他不向南跑,却向北跑,不说也明白了!咱们应该强硬干涉!”说着,不住地耸动着浓重的眉毛。
嘉庆看运涛表示了态度,就跟了一句,说:“向北跑干什么,北边是天津北平,那里是日本鬼子的据点。……”又扭过头儿,对运涛说:“大哥!你忙搭搭手儿吧!我们都年轻。”严萍也说:“我们可干过什么呢?”
运涛说:“这无疑是要去投敌!我们要以老百姓的身份,向他们提出来:国家官吏,应该守土抗战。人不抗战,枪炮子弹可要留下!”
庆儿看了看运涛,又看看嘉庆,两个黑眼睛滴溜溜地转了转,他说:“是呀,要是带到敌人那边去,不增加了敌人的力量了吗?”于是,运涛派大贵根据这种精神前去交涉,又命令嘉庆把队伍调到千里堤上的河神庙底下,挖好工事,准备打仗。
一听说要打仗,平时看起来整整齐齐的队伍,可就乱哄哄的了。有的枪上没有了背带,有的丢了子弹袋,跑起步来,子弹在衣袋里哗啦乱响。游击队员们,有的穿着袍子,走起路来吐噜吐噜地拖泥带水。有的一说打仗,心里先打寒颤。队长们费了很大的劲,才把队伍带到河神庙底下。老百姓们听说要打仗,牵着牛的、轰着车的、抱着孩子扛着被褥,跟头骨碌地往村北里跑,尘土扬起老高。
张嘉庆出了满头大汗,嘴里不住地说着:“这队伍光训练不行,非在战场上实战锻炼才行,今天实战一次,正好演习一番。这个战斗还得你指挥。”运涛说:“不,还是由你指挥!”嘉庆说:“这就难了,我怎么能指挥战斗?你是吃过见过的。”
运涛点点头,说:“好!就这样子吧。”他把两个中队拉到堤上,布置好了。留下陈金波的中队,在柳树林子里做预备队。陈金波参加不上战斗,心怀不满,站在一边看着,他想:不穿军装,这叫什么队伍?这是花子队,和叫花子一样!心里直觉得好笑。
朱大贵带着庆儿和几个游击队员,赶到小木桥那里,看见那股保安队正急急慌慌地向前走着,便迎头上去,离老远答了腔说:“请问,是哪一部分?”
保安队长是个长个子、胖胖的、大眼睛的人,听得问,指着车上插的小白旗儿说:“我们是县政府!”
大贵问:“县长不是跑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保安队长说:“奉张荫梧张总指挥的命令,上静海前线去!”
大贵说:“上级有命令,国家官吏应该守土抗战,日本鬼子打来了,应该抵挡一阵子。弃官逃走,无论怎么说也是不应该的。”
那个保安队长听着话不顺耳,冷笑了两声说:“什么命令不命令,军队都撤完了,我们还留在这里干什么?本来我们要上磁州,到民军总指挥部去,半路接到命令让我们深入敌后,往静海一带,一来县长要回家看看,二来发动地方国民起来抗战。”说着,他用马鞭子指挥了一下,保安队员们动起手来,噼里啪嚓把子弹推上膛去,如临大敌一样,加速前进。大贵再说话时,他们连理睬也不理睬。庆儿看他们没有接受建议的意思,鼓起肚子向前走了几步说:“这锁井镇上,我们的队伍可早就住满了,要是硬过,可别怪我们不留面子。”
保安队长把脸一沉说:“你们是哪部分?”
大贵愣了一下说:“我们是第五大队!”
保安队长嘟哝着说:“中央大军都撤完了,哪里还有什么军队!”又问:“你们是什么第五大队?”
大贵理直气壮地说:“我们是群众武装,救国会的队伍。”
保安队长还是待理不理的,一直打马前进。大贵没想到,说这“群众武装”,说这“救国会的队伍”,在本地人耳目里是那样的响亮,而在逃亡官吏耳朵里,说不说的和没听见一样。保安队还是快速前进,他们想三步两步闯过锁井。见这情况,大贵和朱庆赶紧动身跑回来,把情况向运涛做了报告。运涛看劝告无效,扭过头对江涛说:“怎么样?来吧,先吓唬他们一下子再说?”江涛点个头说:“你指挥吧!”
大贵说:“对他们就得连吓唬带劝说。”
运涛下了决心,拿过老占的盒子枪,首先向空中开了一枪,紧接着大枪一齐响起来。游击队员们第一次打仗,趴在堤坡上大杨树底下,凭借着有利的地形,一阵阵射击着。保安队一听对方开了枪,也慌忙打到隐蔽地带,开枪还击。县长和车上那些家眷们,跟头骨碌地滚下来,找个隐蔽地方藏起来。江涛和张嘉庆蹲在堤坡上大杨树底下,监视着敌人的行动。子弹如同火色的飞虻,一群群腾上树梢,啄下一片片秋黄的叶子。在运涛的身旁,一群群飞虻跳在地上,腾起一股股干扬的尘土。他嗅着烟硝的气息,细听各种杂乱的枪声,由不得笑了说:“听吧,门当户对,都是老套筒,老得没牙了!”
严萍觉得有些好奇,弯着腰从堤坡下头跑到运涛跟前,说:“怎么?听枪声你就能……”
运涛说:“各种枪的声音,都不一样!”又问:“你不是怕炮声吗?”
严萍笑了说:“那是年轻的时候,不知怎么,大革命起来什么也不怕了。”
运涛说:“这也是锻炼出来的。你在这革命的熔炉里熔炼了这么多年,经过几次政治波浪,当然思想上会有很多进步的。”说着,打发庆儿叫了各中队长来,嘱咐他们:“今天借机会试试枪支,看看有什么毛病。不要瞎放枪,要节省子弹,我们的子弹是没有来路的!”
陈金波说:“我才说试试枪,怎么也打不响。一看,早没了撞针!”
张嘉庆瞄了他一眼,半讥半诮地说:“这就叫秀才造反三年不成,你算是嘉惠了敌人!”他不经意地脱口而出,他没考虑这句话应该怎么说法,对于他们——溃乱中的封建势力,当然要尽可能争取他们站在抗日战线上。陈金波听得说,腾地羞红了脸,低下头去,再也不说什么。
枪声时断时续,响了半天,看看天快晌午,这头不放行,那头还在坚持战斗。两头都不见伤亡,都无力结束战斗。运涛说:“他娘的!真是欺侮老头没辫子,来,嘉庆!打他一枪!”说着,张嘉庆把盒子枪插在腰里。游击队员们听说张队长要打枪,都喊起来,都知道张嘉庆好枪法。有人把一支新三八大盖送到他的手里,他拉了拉枪栓,看了看枪膛,拉长了嗓音大叫一声:“朋友们!不客气了,先拿你们的帅旗!”喊着,一声枪响,眼看车上插的那面小白旗呼啦地倒下去了。
游击队员们停止了射击,一起鼓掌叫好,说:“再来一下!”
张嘉庆说:“算了,就这一下,好货不多见,都是中国人!”说着,那头也停止了射击。运涛笑了说:“嘉庆同志真是好枪法。”
正在这刻上,堤北里远远走过一个人来,慌忙地走着,大声喊叫:“停住!停住!别打了!”走近一看,原来是严知孝。他走着,不住地弯下腰喘气,严萍赶上去扶住他。严知孝说:“不能打了,无论如何不能打了,有塌天的大事担在我身上。那不是别人,正是咱县的县长,要去静海看家,拐回到大后方去,现在我家里呢,走吧!到大街上去谈谈!”
严知孝拉住运涛、江涛和张嘉庆向西锁井去。路上严知孝探询运涛,问他的主意。运涛指着手里的枪说:“目前在抗日战争里,就是缺少这个玩意儿。要是有了枪械,我们有的是人,有枪有人,队伍就成起来了。”严萍也说:“爸爸!他们到大后方去,那里枪炮子弹有的是,我看让他们把枪留下。”严知孝点点头说:“商量一下吧。”
严知孝自从“九·一八”以后,日本鬼子进占满洲,攻击上海后就无心教书了。从北平回来,江涛出了狱,他就把保定的小房交给朋友,和严萍搬回乡里,在故乡定居。凭着他父亲的老势派也常有人因乡俗事情来找他,因他和衙门里的人有些来往,也断不了进进城,走动走动衙门,消遣光阴。在调解是非上,他既不希望哪家把官司打胜,也不希望哪家把官司打败,只是做些息事宁人、调节口角是非的事。这样一来,他的名声就大了,因为他是读书人,谈吐不俗,而且说话一往直正。一说起严知孝来,城里人们都佩服。今天县长来拜访他,也是因为在县里常听到人们说,再者有着严老尚的时候,惯爱标榜自己,扶危救国;凡是远来的、近走的,有什么困难,有求必应。父亲传下这套衣钵,严知孝也还遵循这个老习惯,只要有人找到他的门上,没有不答应的。
严知孝拉着运涛江涛和张嘉庆走进鸿兴荤馆,打发掌柜的把王楷第叫了来。王楷第满身风尘,黄瘦的脸,袍子马褂上沾满了泥土。一进门,先哈了个腰,摘下红风帽,露出黑缎子帽盔红疙瘩。他说:“对不起,既有冒犯,理应到府赔罪!”他拱起两只手,深深地弯腰作了一个揖。
严知孝起立让座说:“没说的!这是救国会的运涛、江涛和张队长。”又指指王楷第说:“这是我的老朋友!今天你们既然来在我的门下,我做东道,请诸位喝杯酒!”说着,得意地捋着他的苍白胡子。
王楷第又站起身来,弓下腰,连连打拱说:“实在对不起!实在对不起。”
严知孝左手抓住王楷第的袖子,右手抓住运涛的手,喘了一口气说:“我先说一句,今天天气冷,又刮北风,你把人撤回宿营地。”又对王楷第说:“时辰不早了!你也打发人们赶紧进镇,打打尖吃点东西。”他又摇着两手说:“不论有多大误会,今天由我一人承当。不然,今天这事我就不管了!今天咱们都是朋友相见,简短截说,有一句说一句,说一句算一句,我严知孝向来不说废话。”说着,他打发跑堂儿的端上酒菜,又支使严萍给大家斟酒。休息片刻,他两手扶在桌子上对运涛说:“你说说你的意见!”
运涛立起身来,敞开洪亮的嗓音说:“我代表救国会,以广大群众的名义建议:国家官吏,应该守护国土。弃官逃走是不应该的。你们平时挣钱养家,搜刮民财,吃不完,穿不了,享尽人间富贵;日本鬼子一来,广大群众希望你们抵挡一阵,可是你们一溜烟往南跑。既是跑回大后方也罢了,可是你们要往平津跑。”过去,运涛在统治阶级的压迫之下,多少年来,心里的忧郁无法发泄,今天如同决堤放水,话也收不住了,扬眉吐气一直说下去。
王楷第看运涛慷慨陈词,脸上红堂堂的,他小腿肚子打着颤说:“实在惭愧!在下本来是坚决抗战的,不然也等不到这会儿才走。不过上了几岁年纪,万一打起游击来又不方便。因此张总指挥调我到南边去。可是,家有八旬老母在堂,我又想回去看看。”
运涛说:“你可知道中共中央提出的统一战线政策?”
王楷第听得问,两只眼睛盯着看严知孝,看他怎么摆布这盘棋。严知孝看运涛态度强硬,便说:“甭多说了!这统一战线政策,无非是各党各派各阶层都参加抗战。叫大家都有机会参政,集中力量对付日本帝国主义!”
江涛说:“统一战线之下,有钱出钱!有枪出枪!如有贪官污吏,拐款携械潜逃,那是不能允许的。”
王楷第看江涛的神色,想到“拐款”“携械”确实是个不小的罪名,深恐引起再大的纠纷。他明白大车上确实有大批库款。想到这儿,两脚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额上沁出几颗大汗珠子。
严知孝看今天场面不平稳,运涛态度强硬,江涛和张嘉庆脸上也有些风火,于是他郑重其事地说:“今天,我们就是相见以诚!有什么说什么。站在朋友立场,消解纷争!”他因为多喝了几盅酒,脸上泛起红光,喘着气,两只颤抖的手举起酒杯说:“我说句公道话,两方要是遵服,请满饮这一杯。要是不呢,你们打你们的仗,自此以后,在朋友场中,我严知孝就再不出头了。说实话,王县长是有了年纪的人,愿去大后方就请去,但就不必回静海了。谁不知道静海县离天津八十里地,一日之遥就到鬼子那头。救国会这头,都是真正的保卫国土的人们,可枪支弹药是缺乏的。”说着一口痰涌上来,憋得满脸通红了,喘息了一会儿,才又闷声闷气地说:“这么办,王县长带上足够的银钱旅费,带上车辆和警卫人员去大后方。其余的人和枪炮子弹留下来抗战吧,这样办,对国家对民族都有好处!”
运涛一听,就势说:“严老先生的话,我们完全遵服。来!看在严老先生的面上,我们喝干这杯酒!”说着江涛、嘉庆也端起酒杯,仰起头一饮而尽。
王楷第瞪着眼,呆呆地看着这局势,觉得事出意料之外,但也无可奈何,只是勉强端起酒杯说:“好!国难当头,我也满饮这一杯。”
严知孝看第一炮打响了,他悲壮地举起酒杯,浑身打着哆嗦,两滴泪流在眼眶上,用黄钟大吕的声音说:“咳!时至如今,也无话可说了!这就到国破家亡的时候了,我们祖先留下这样大的版图,只可惜他不孝的子孙们无人守住疆土。眼看国土沦丧,这亡国奴的帽子就要戴在我们头上!咳!王老,你要上大后方去,你就请去吧!我是不走的,我要停在这里看着,看看到底有哪一个能作为祖国守土的疆吏!救国会拿起枪杆抗日,与倭寇周旋于敌后,是好样的!中华男儿有人守土抗战,真乃可喜可贺!现在两家纷争算是解决了!”他痰喘了两声又振作了精神,义气轩昂地说:“古语有云‘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于此可见!”
运涛见这位老人真的动了情,也悲壮地举起酒杯,用洪亮的嗓音说:“好一个‘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来!共饮这一杯!”
说着,大家共饮了这杯酒。
吃完了饭,王楷第带了一辆大车,几匹牲口,二十多个保安队员,带上家眷、行李,就起程向大后方走去。张嘉庆和江涛把王楷第留下的保安队,编了一个特务中队,补充在大队里。朱老忠和庆儿他们把车、马、枪、炮、子弹拉回东锁井,放在冯老锡大院里。朱老忠笑眯眯地说:“好啊,咱们这家业闹起来了!有了大车,有了大骡子大马,来吧!这‘日’可就抗大了!”张嘉庆拉了运涛一把,伸出大拇指头说:“好!没白参加北伐,没白住了监狱,没白上了延安……”严萍听了,也在一旁笑了。江涛也挺高兴。
救国会解决了保安队后,算是得到一个大的胜利,也就把冯贵堂释放了,目的是叫他看一看形势,叫他有所觉悟。运涛认为这是分外的希望,江涛和嘉庆却认为形势变了,也有可能。严萍没有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