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城里忽然来了一股不知名的武装,大概有三四百人。进了城也不和县政府取得联系,一队队一班班,看什么地方好就住在什么地方。穿的不是军装,是蓝布大衫、绸子皮袍、呢子大衣,戴着大礼帽和缎子帽盔,奇奇怪怪的各种颜色,各种式样的衣服。还有更特殊的;公开地在大街上找烟馆,打听暗门子。
严萍第一次看见这样的武装,估计不是正南巴北的军队,就告诉游击队上,要特别注意警戒,又叫各机关严密观察他们的行动,因为他们打着抗日的旗号,严萍作为一县之长,也要主动去取得联系,以便了解一下情况。走到衙门口上她又迟疑了,不知道往哪儿走。想问问老百姓,又恐惹出麻烦。正在踟蹰,小顺儿走上来,问:“县长!你想上哪儿去?”
严萍说:“我想去拜访拜访这队伍上的队长!”
顺儿上下看了看她,说:“县长!我看你不去也罢,非要去,就跟我来。”说着又站住,说:“你还是多带几个人吧!这种情况下不能单独行动!”他表示不同意严萍离开衙门,但他一想到严萍是这个习惯,便也不坚持自己的意见。
严萍随了他转弯抹角,穿过大街,又过了一条小巷,连人不问,到了西南城根。井台旁边有个白碴子小门。他说:“就是这儿!”
严萍看了看,说:“这是个什么地方?队长为什么住在这儿?”
顺儿说:“这不是什么好地方,县长,你就甭问了。”
说着,从小院里走出个年轻人,穿着缎子小袄,戴着缎子小帽盔。见有挎盒子的,也把盒子掂在手里。问:“干什么的?”
顺儿走上去说:“这是俺严县长,来拜访队长的!”
那个年轻人点了一下头,掂起枪来横起眉毛说:“县长大人!”说着,把小帽盔向后脑勺上一推,说:“进来!”
严萍走进小门,院里三间北屋,新糊的窗户纸,窗棂上吊着两个红辣椒。一群芦花草鸡,在枣树底下咕咕叫着。严萍走进屋里一看,一条黑麻疤子大汉正躺在炕上抽大烟,由不得心上一惊,想立刻走出来。那大汉见有人进门,慌里慌张从炕上爬起来,说:“对不起,实在不恭!”他斜起眼,上下打量这位斯斯文文的年轻姑娘,又蔑视地说:“坐下吧!”
那个年轻人介绍说:“这是这县的县长,来拜访队长了。”
听得说,那个大汉慌忙从炕上出溜下来,趿上鞋子,连欠着身子,说:“怠慢了!怠慢了!”
严萍坐在椅子上,问:“队长贵姓?”
那个黑麻疤子大汉说:“在下不敢,叫徐老黑的便是!”说着,歪起脖颈巴索严萍,把长长的胡子搁在嘴里舔着。
严萍听这个名字与众不同,就问:“贵军到敝县是什么任务?告诉我们,好注意配合工作。”
徐老黑沙哑着嗓子,囫囵不清地说:“我们奉司令的命令,到这一方游击游击。我们是部队,你们是地方,各干各的,就不劳动你们了。”
严萍紧跟着问:“贵司令是……”
徐老黑说:“提起俺司令,是大大的有名啊。”徐老黑又翻着白眼珠说:“是朋友的都该知道,就是那个黑旋风!不过,不过,这咱不比往昔,都改邪归正了。别的不谈,一心打日本。”严萍看他神色就明白了。听说是黑旋风的队伍,心想也许他们不会胡闹。但是在抗日的初期,各党派各阶级都争着建立自己的队伍,杂色部队很多,真是司令如牛毛,主任如雨点,各色各样的人,无奇不有,也说不清有多少。虽然严知孝的父亲和黑旋风是老交情,严萍看徐老黑的神色觉得犯不上多说,寒暄了几句就走出来。回到县政府,严萍问:“刚才去的是什么地方?”顺儿说:“是有名的暗门子,刘大脚家!”严萍摇了一下头,斜了顺儿一眼说:“为什么领我到那地方去?”顺儿说:“县长要去么,我能不领你去?我也不知道县长想干什么。”严萍听了,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她有些生气。
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严萍刚走进饭厅,就听得李秘书不断地唠叨:“前天来的队伍,简直没有军纪!在大街上打人骂人,吃了东西抹抹嘴头儿就走。私入民宅,逛窑子,打麻将……就是差一点,还没路劫,砸明火呢!县长!你说这怎么办?”
严萍想:“干了这些年革命,第一遭当县长就碰上这个刺儿头!”她深深感到环境的困难,革命道路的艰辛。
她说:“这又有什么办法呢?青黄不接的时候,有什么军纪法纪?不论怎么,伺候走了他们算了!”
徐老黑的队伍,岗哨不放,晴天白日乱打枪,出入城门和站岗的骂街打架……一直在城里住了五天五夜,闹得满城里鸡犬不宁。严萍听说张嘉庆那里出了事情,也不敢回去看看,只怕游击队和他们发生了冲突。下午,李秘书又来找严萍,说:“这点人马,每天要一千斤肉一千斤面,今天又来要,只给了面还没有给肉,闹得城里乌烟瘴气,不成个样子,也得想个办法治治。”
严萍说:“反正,说到哪里也是中国人,试验着教育教育吧!”
李秘书说:“试试看!不准怎么样!”他很不以为然,觉得严萍到底是女人,魄力太小,不够县长的气魄。
第二天一早,副官长王五,亲自到县政府要肉要面,还请代买烟土。李秘书把脸一板说:“请问你们是什么军头?”
王五听问他军头儿,心里就急痒,伸手把大礼帽一捏,说:“你问这干啥?什么军头?抗日军,你吃得消?”手里掂着盒子,说着话,口水顺着嘴角流下来。
李秘书用右手食指戳着桌子说:“我们是一县的抗日政权!本统一战线之旨,贵军到此,理当好好招待,既是抗日军,就该遵守国家法纪!”
王五听得说,跐溜地从椅子上立起来,说:“俺啥地方违犯你法纪?”
李秘书觉得越说越有理,趋前一步,伸出右掌,一按一按地说:“比方说,每天要一千斤肉一千斤面!比方说,逛窑子抽大烟,这不是破坏抗日的名誉吗?”
王五没等听完,就冒了火了,说:“你混蛋!睁开眼打听打听俺司令是谁?告诉你说,黑司令的队伍,逢州吃州,逢县吃县!又没叫你们摆海味席,吃点肉还不愿给!嫌俺逛窑子打麻将,我还没日你妹子呢!”说着,啪嚓地把手枪拍在桌子上。
一句话骂得李秘书狗血喷头,他才学了几句抗日的话儿,就碰上了。他红涨了脸,态度立刻软下来,闹了个顺水推舟。说:“你阁下,先别生气!俺这咱不比往年,这咱救国会当权,是地方上群众的事儿。救国会的人在这儿当县长,请当面交涉吧!”他又拉下一副笑脸,点头哈腰,向里院摆了一下手。
王五,小油墩子个儿,脸蛋子胖得横宽横宽的,满脸横肉。见李秘书摆手,就手里提着枪,两眼瞪得彪圆,风是风火是火地找到县长室。严萍正和别人谈着游击队出征失利的问题,见他闯进来,立刻站起来说:“请坐!”
王五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用枪拄在桌子上说:“牛屁股不是吹的,泰山不是垒的!你打听打听,黑司令的队伍,是抗日的劲旅!日本鬼子一到泊镇,俺就打了它的车站,抢了它的弹药车!再说,咱就是这个老习惯,走哪儿吃哪儿,一天两天的也难改过来!至于走小道、跑黑天那一行咱算免了!轻易不来你县,没叫你摆海味席请客,吃点肉还说长道短!嫌逛窑子……”他嬉皮笑脸地指着严萍说:“他们要你这小娘们干什么?”
一句话说翻了严萍,羞红了脸,背过身去,大声疾骂:“真是土匪!”她像头上打了个霹雳。向来,她一见这些邪魔歪道的就生气,于是喷红了脸,伸手指着王五说:“你想干什么?什么态度?”
法警们就爱看主官的眼色行事,向来没有人敢这样欺负女县长,见神色不对,早做了准备。
王五听得严萍说他是土匪,算戳着他的命根子了,脑袋上的火头儿,冒起二尺高。才说扯起枪来,小顺儿从背后跐溜地把枪抽过去。同时,外面也下了王五随从们的枪。
严萍明白,这样就惹下乱子了。但是,正在火头上,再也按捺不住。于是,一不做二不休,她一时红了脸说:“给我押起来!”她又把桌子一拍,说:“押在监狱里!”法警们一齐拥上去,噼哩啪嚓地连打带骂,把个副官给五花大绑了,送到监狱里。
徐老黑正和刘大脚抽大烟,听说县政府押了王五,黑麻子一亮,扔地跳起来,破口大骂:“我日他祖宗!我日他祖奶奶!”立刻叫号兵吹集合号。听见号音,土匪们开着襟的、闪着怀的、光着脑袋的,手里提着枪跑了来。跑来了也不站队,围上徐老黑乱嚷嚷。徐老黑脱了大布衫,穿着灰绸子小袄儿,提着盒子去找游击队。徐老黑在前头走,土匪们在后头一窝蜂似的跟着,到了游击队队部,像一窝猴儿上树爬墙,蹿房越脊压了顶。由于游击队拉到唐河岸去出击,只留下一个特务中队,县队部里的人不多,他们提早做了准备,虚应了一阵便由后门撤走了。徐老黑只是占领了个空队部。
严萍听得枪声,就带着法警们向游击队上跑,一出大堂门,听得游击队上枪声像爆豆儿似的响起来,又窝钩儿向回跑,开了后门奔向城墙,她打算跳墙回锁井去调队伍。不提防有几个土匪追上来,把他们拉回去,二话不说,关进黑屋子里。
傍明的时候,田野上有白色的雾气降下来。大贵骑在马上,带着队伍往回走。他时而仰起头来看看天上,天还阴着,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在茫茫的雾色中,只看见背着枪的人影。年轻的游击队出击不利,遭了封建势力袭击,损失了力量。人们都把气闷压在心里,只听得见沉重的嚓嚓的脚步儿声。大贵觉得这种声音沉重地压在他的心上。他不想什么,也不想说什么,偶尔,抬起头来,看看无际的浓雾。他觉得腰里冷飕飕的,短须上冻着冰珠。
一连走了一天一夜,吃晚饭的时候,游击队才回到锁井。走过队部的门口,他也不想下马,一直走到自家门前,把马拴在门环上,提着鞭子走进去。朱老忠一家人正围着炕桌吃晚饭,见大贵走进来,惊讶地说:“你们回来了?”
“回来了!”大贵缄默着,用鞭子打了打身上的尘土,爬到炕头上,把两只手插进被叠子底,仰着脸儿躺在炕上。
朱老忠看他的神色不对,追问了一句:“人们都回来了?”
大贵还是闷着头不吭声。
朱老忠睁大了眼睛问:“失败了?”
跟着大贵进来的侦察兵说:“叫人家打散了。”
朱老忠立时觉得心里飕地一股冷气,痴痴地呆在那里。
人们回到锁井,收编的保安队们大部分开了小差。二三十支枪,不翼而飞了。人们有的丢了鞋子,光着脚穿着袜子走回来,有的袜子磨破了底儿,索性连袜筒子也丢了,也有的丢了帽子,丢了子弹的。直到第三天第四天,还不见张嘉庆和陈金波回来。大贵对陈金波不回来,倒不以为然;张嘉庆不回来,却给他添了很大的忧愁,只好多派侦察员,去打听他们的消息。
大贵亲眼看见游击队打仗的时候溃乱的样子。丢了枪,跑了人,嘉庆和陈金波不见回来,这和他出发前的希望大不相同。他闹不清楚,在今后的日子里还会遇到什么样的坎坷。这一天,他正蹲在坡上出神,冯家大院的“大灰狼”从苇丛里跳出来,睁圆了红眼睛,衔着一挂肠子,滴着血冻,见了人唬唬地叫着。他捡起块砖头,对准它的脑袋打过去。那条狗,打了个立扑跳起来,又刺溜地逃走了。
大贵一阵好奇心,走进苇塘。他想,许是又有獾呀狐狸的,糟蹋了谁家的猪羊,可能找到点吃剩的肉回来。冬天了,苇地上落满了黄色的苇叶。各样的草,各色的花,都枯萎了,只剩下白色的芦花飞舞。走不多远,见有黄色的鸡毛散在地上,他随着鸡毛的痕迹走进去,冷不丁,隔着浓密的苇丛看见了一具血肉淋漓的尸体。三步两步走过去看,从模糊的、不长的尸体上,他看出是一个未成年的少年。只见那孩子两手摊开,腰腿扭曲着,嘴里叼着破毛巾,脖子里青紫得难看,有被手指掐的青痕……正是老占。他惊骇了一下:“喂哟!”地叫了一声,急忙跑出来,不住脚地跑回家里,进门就喊:“爹!爹!老占被人害了……”
朱老忠不等听完大贵的话,从屋子里蹿出来,立在台阶上,惊怔地睁圆了眼睛,乍起胡子来。
大贵又说:“老占被人害了!”
朱老忠二话不说,伸手在门道口抄起了他的小铁锨,说:“走,咱去看看!”
朱老忠跑到苇塘里,见到老占的尸体,一下子气红了脸,心不由主,扑通地跪下去,把老占的尸体搂在怀里,一大滴、一大滴沉重的眼泪滚落下来。
他哽咽着说:“孩子!你死得好惨啊!又叫狗日的们给害了,这笔账没法算了!”说完,他发现地上还有一把匕首,匕首上带着血迹。他忙让大贵拿起来。
朱老忠和大贵走到大队部,又听了侦察员的报告:嘉庆遇到不幸,心里着实难过。这真是祸不单行!此刻朱大贵浑身发噤,胸膛里闷得难忍。悲愤中烧,一时说不上话来,只是两眼瞪得彪圆,牙齿咬得格格地响。
朱老忠说:“老占的事情怎么办?”
大贵还是愣愣地站在那里。
朱老忠跳起来说:“发昏当不了死!老占遇害的事情怎么办?”
大贵听了,一下子两手抓住头发,乱揪了两把。说:“冯贵堂!好可恶的东西们,我们不能跟他善罢甘休!”说着,从枕头底下抽出盒子,搬开保险机,把子弹上了膛,掂在手里。
朱老忠说:“你先别那么雷霆电闪的,用不着那个。你怎么知道是他害的?现在是用神思的时候,我们要深刻地考虑。”
大贵说:“用不着考虑,他是我们的对头,他的打手就是老山头和李德才!”
朱老忠说:“你说的有道理!眼下要把那匕首收好,早晚是个证据。你要派人暗中盯紧冯贵堂的动静。走着瞧!出水才看两腿泥!他冯贵堂好死不了!”
大贵点点头,把盒子夹在胳肢底下,不说什么。朱老忠和大贵走进苇塘,庆儿还跪在地上哭。贵他娘、庆儿他娘、金华她们都来了。大贵立在老占的尸旁,呆呆地看着,两眼出神,泪水在喉头上打着转。他含着无比的沉痛,暗想:这是一个老同志的孩子,自幼没有母亲。在白色恐怖的年月里,老同志牺牲了,把孩子交给他们,托他们当做革命的后一代教养成人,不料想,这棵幼芽还未出土,就被匪徒残害了。
朱老忠说:“庆儿!别哭了,死了的人是哭不活的!”
金华也呜咽着说:“兄弟!别哭了,这年月哭也没有用!”
朱老忠背了一块门板来。贵他娘和庆儿他娘把尸体抬到门板上。大贵和庆儿把他抬到朱老忠的堂屋里,贵他娘找出一块布包袱皮儿把尸体盖上,说:“这就算是蒙头被吧!”
庆儿他娘说:“他嫂子!找出香炉灯碗来!”
金华说:“革命的人们,又不兴这个!”
贵他娘说:“这也不烧张纸?”她搬了饭桌来放在老占头前。
庆儿到大街上买了几块点心和烧饼油条来,用碗盛上,摆在桌子上,说:“老占!我可不是迷信,我觉得这样,才对得起你。”
金华说:“多么好的东西,兄弟也吃不下去了!”
贵他娘说:“这孩子,也算活了一辈子!活着的时候没吃过好东西,这咱你睁眼看看吧!”
大贵坐在老占的灵前,老半天也不说什么。仇恨在心上鼓噪,他恨透了冯贵堂这个阶级敌人。
晚上,朱老忠套上牛车,拉了一个木匣子来,打发庆儿上成衣铺里拿来两件洋布衣裳,庆儿娘找来庆儿一双新鞋袜。朱老忠端着灯,人们七手八脚地给老占装裹上。
贵他娘找了个破碗来,盛了冷水,用棉花蘸着,涂在老占脸上,说:“洗洗脸吧,孩子!活着的时候工作忙,也没个时间常洗洗脸!”
庆儿和大贵抬起老占的尸首,放进木匣里,用铁钉钉了。
第二天,伍顺、小囤、老套子他们,在朱老忠下洼里高粱地上,掘了个坟坑,用木杠子抬了棺木出殡。朱老忠买张白纸来,剪了个小幡,拿在手里说:“这孩子上无父亲母亲,下无三兄四弟,是依靠革命,吃着同志们的饭长大的,看着老同志们面上,我朱老忠为他执幡摔瓦!”说着,把一片青瓦摔在门槛上。
庆儿说:“忠大伯!你这么大年纪了,为我们年幼的人们操心的事不少了,看老同志面上,还是把幡让给我吧!”说着,伸手去夺纸幡。
朱老忠固执地说:“不!和老占,咱们父一辈子一辈的,在一块革命,这幡谁也抢不了去!”他用两只手攥住幡杆,扛在肩膀上。庆儿见忠大伯眼窝红红的,说什么也不干,夺过纸幡,打在手里。
出殡了,朱庆儿举着白幡,在头里走着。贵他娘、顺儿他娘、庆儿他娘、金华、雅红……在后头不住地哭着。人们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在灵前。庆儿他娘,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他想:“咱穷人家,没有棺罩车马也就罢了,连个戏子喇叭也没有!”
走到下洼里,人们把棺木舁进墓坑,把坑填好,堆起新坟来。朱庆儿把白幡插在坟顶上,说:“老占!你没有父母兄弟!我们每年清明节给你上坟烧纸吧!”
朱大贵独自个儿在坟上立了一会才走回来,正立在窗前呆呆地出神,庆儿又带了侦察员来报告:“城里那股队伍和县政府发生了冲突,打了严萍,押进黑屋子,占据了县政府!”大贵猛然问:“你说什么?”
侦察员说:“城里的队伍,占据了县政府!押起了严萍来!”
大贵一时怔住,眨巴眨巴眼睛想:几年来离开本乡本土,好多情况都生疏了。他又想到严知孝身上,觉得只有请他出场,才能解决。于是,他派侦察员马上通知各中队长带领队伍出发,到县关城外隐蔽待命。一切布置停当以后,便独自走出门来,到大严村去。
一进门,严知孝正在睡着,见大贵走进屋子,他说:“你看这多不好!我还睡着,我感冒了!”说着,要撩被子起炕。当听得说徐老黑占了县政府,打了严萍,押了起来,他又痰喘起来,说:“来!来!来!快给我穿衣裳,进城,进城,进城!”大贵说:“老先生身体不好,你还是休息吧!”
严知孝说:“不能,不能,不能!这行子遭了这么大的劫难。快穿衣裳进城!”
老伴从柜里拿出灰鼠皮袄、双梁套鞋、红风帽。严知孝穿戴停当,坐上大车,大贵耸身跨上外辕,两头大骡子,扭动屁股,一阵铃铛响到了城里宴宾楼门口。
因为土匪队伍在城里闹了事,大街上清清冷冷,买卖家关了门。人们见严知孝进了城,都说:“打了孩子爹出来,看怎么样?”
大贵和严知孝在宴宾楼门口下了车,严知孝走进柜房还没坐稳,就拍着桌子叫了掌柜来。叫他去传知徐老黑。徐老黑正坐在县长室里,听说严知孝来了,他还不熟悉,说是严大善人的大少爷,他才明白过来。他记得,和严知孝曾有一面之交。严老尚八十大寿的时候,他和黑旋风曾去拜过寿。因此,他洗了脸,换上衣裳,拿着大烟袋吸着烟,斯斯文文地走进宴宾楼,见了严知孝猫腰行礼说:“对不起,不知道你老人家来,怠慢了……”当他一眼看见神色不对,旁边站着个大个子军官,立刻停住不再说什么。
严知孝斜了他一眼问:“老徐!你是奉黑旋风的命令来的?”
徐老黑不知怎么好,哈了一下腰,说:“是,老先生!”
朱大贵冷眼看这人麻疤子脸,长得也胖,他说:“你来这里,有何贵干!”
徐老黑看这高个子军官,年轻,大眼睛,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欣然走上去抓住大贵的手,说:“我记得在高蠡游击战争里,咱兄弟还见过面!”
大贵甩开手,退了一步,说:“是呀!我就是高蠡游击战争中的大队长朱大贵……”
徐老黑曾在李霜泗那里呆过,高蠡游击战争以后,开了小差,在地方上站不住,他又跑了山东。后来,又和黑旋风在津浦线上成群结伙地闹起来。日本鬼子进兵华北,国民党政权撤退以后,回旋空隙大了,又拉着杆儿跑回来。大贵想:这起子土匪流氓,翻三覆四,有奶便是娘!于是,他又急速地退了两步,从腰里掏出枪来。
徐老黑看要吃亏,他哈哈大笑了,说:“大队长!咱们都是一势!我们没什么别的意思,一来,不过是到这儿游击游击!二来,是上博野和民军取个联系。我兄弟,徐老兰也在那里!”
朱大贵把枪拍在桌子上,说:“甭拉私人交情!你想想!你想想这么干行不行!”
徐老黑后悔不该空手空拳走进宴宾楼来,好汉不吃眼前亏,立刻装出极其和蔼的样子,说:“兄弟!别生气,什么事情也有个来由。向来,俺是不吃这一方的。就是因为有你们地方上的人去请兵,司令才叫我来的。……”
严知孝不等他说完,把桌子一拍,瞪出红眼珠子,说:“我不听你那些个废话!”
徐老黑见严知孝动了火,立刻改变话头,说:“本来,先想去拜访你老人家……”
朱大贵说:“你押了谁?把谁关在黑屋子里?”
徐老黑弯了腰说:“押了女县长,他们当面侮辱本军!”
朱大贵气势汹汹,伸出拳头敲打着桌子说:“你打了严老先生的姑娘,缴了游击队的械,今天严江涛不在家,若是在家呀,一口气动员千把支枪,要你徐老黑的脑袋!叫你回不去深县!……”
徐老黑听得说,立时哆嗦着两只手,说:“你个不要紧,大贵同志!把枪原封儿交还你,缴了多少,送还多少。今后缺少枪炮子弹,跟哥哥我说!”
严知孝不等他说完,就说:“还在这里砸姜磨蒜?还不出城滚!”严知孝说着,递了一个眼色,徐老黑慢吞吞地走出宴宾楼。
朱大贵见徐老黑悄悄地走出去,也动身出城,去布置战斗。命令各区、村和各县群众武装——守望队、自卫队、自卫团、联庄会……一齐出发,沿途突截袭击徐老黑股匪。朱大贵带上游击队,尾随追击。徐老黑股匪沿途败退、死亡、逃散。黑天、白天,枪声炮声,直响了两天两夜,消灭了大半,剩下一部分,在深更半夜里化装逃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