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史记》与《汉书》
二十五史中虽不乏精心的作品,但最重要者当推《史记》与《汉书》。《史记》是纪传体创始的一部书,而《汉书》是断代史第一部作品,两书各有其千秋在。刘知几在《史通·六家篇》中分列为史记家及汉书家,就是由于此。后世论史学者,或赞成司马迁而非班固,若宋之郑樵,清之章学诚皆是;或赞成班固而非司马迁,若唐之刘知几即是。实在说起,各有其长处,不能用一端而论其高下也。
二 司马迁父子与《史记》
司马迁字子长,汉代左冯翊夏阳人。据王国维《太史公行年考》(载《观堂集林》中)所证,他生于汉景帝中元五年(公元前一四五年),而卒于昭帝时(据施之勉先生所考)。他的上世自周代为天官,古时的天官不只掌记载史事,并且能明历象日月阴阳度数,所以司马迁亦说:“文史星历,近乎卜祝之间。”(《汉书·司马迁传》)亦就因为这是他的世业,作《史记》“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目的不只写成一家之言而已。究天人之际就是要明了天人之间的关系,这仍是古代史官的旧职。
《史记》原称《太史公书》,至魏晋之间方称为《史记》,盖太史公记的简称。按《自序》则创始并不始于司马迁,至少创意于其父司马谈。谈原任太史令。及病于洛阳,对迁说:
今汉兴,海内一统,明主贤君忠臣死义之士,余为太史而弗论载,废天下之史文,余甚惧焉,汝其念哉!
于是迁就“请悉论先人所次旧闻,弗敢阙”。可见谈原有所论次而迁完成其书。
迁为太史令,乃细翻阅“金匮石室之书”。金匮石室是指汉皇家图书馆藏书的地方,其中皆是外面无有的国史珍贵材料。及汉武帝太初元年(公元前一〇四年),武帝诏讨论改历法。汉自高祖仍沿用秦历,以十月为岁的开始。至是经过辩论以后,认为汉应当以正月为岁的开始。司马迁亦是参加讨论的一人,并且赞成这一说。这亦是他生平的一件大事。并且自汉武帝改用正月以后,历代相沿以至于清朝,就是现在所用的旧历。
太史公世为天官,有欲究天人之际的传统观念,所以对于太初改正朔,认为是一个新时代的开始,等于西狩获麟,皆是重要的纪念时代。孔子因西狩获麟而削改鲁国史记作《春秋》,他亦因太初改正朔而创始作《史记》。恰巧两件事正相距五百年,他认为意义重大,就说:
先人有言:自周公卒五百岁而有孔子,孔子卒后至于今五百岁,有能诏明世,正易传,继春秋,本诗礼乐之际,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让焉。(《史记·自序》)
由这节可以看出太史公之欲上接孔子,何等的勇气,何等的胸襟!所以能创作出不朽的第一部正史。
三 班氏父子兄妹与《汉书》
《汉书》的创作始自班彪,大部成于班固,而完成于班昭。彪字叔皮,才高而喜爱著作,遂专心史籍。以为太史公所著《史记》,自武帝太初以后事皆阙而不录,其后尝有人缀集当时的史事,以续其书,但鄙俗不足以踵比太史公,于是彪乃搜集太初以后事,作成后传数十篇,《后汉书·班彪传》称为“后传”,是他所写的只有列传。及彪卒,其子固乃细心研究,想完成其业。恰有人上书东汉明帝,告班固私改写国史。就将固下于京兆狱中,并将他写的书进呈。他的弟弟班超,就是后来在西域建立大勋的那个人,这时方在少年,亦亲往京都上书明帝。恰巧班固写的国史亦进呈至都,明帝读其书,深以为奇,就令他与陈宗共撰东汉光武朝的国史。后明帝更令他完成以前所写的《汉书》。固以为《汉书》当起始于高祖,终于孝平王莽之诛,综汉一代的断代史。
但至和帝永元四年(公元九十二年)固卒时,《汉书》的八表及天文志尚未写全,就诏其妹班昭至东观藏书阁将他写完。班昭是汉代第一位有学问的女子,一门学问的盛况,当时真无与伦比了。
四 《史记》《汉书》的写作时间及其异同
司马谈比次旧史的时间,现在无法考证,至于司马迁之撰《史记》经过的时间,据赵翼及王国维两家所论参合言之,多则十六年,即由武帝元封二年至太始四年;少则十二年,即由太初元年至太始四年也。
《汉书》著作的时间较长。《后汉书·班彪传》说:“今此后篇,慎核其事,整齐其文,不为世家,唯纪传而已。”其下接言“彪复辟司徒玉况府”。按玉况为司徒在汉光武建武二十三年,彪之撰史必更在前。兹假定为建武二十年左右。班昭之卒,传中虽无年月可据,但以他曾授书邓太后及他事来推测,大约卒于永初四年以后。盖《汉书》之修经七十余年之久。在二十五史中,仅次于清修《明史》,《明史》则经过九十余年的撰修工作。
至于两史的异同,则高祖至武帝朝事迹,《汉书》仍取材于《史记》,因经过王莽之乱,西京旧史料存在者不能超过太史公所录者。文字则司马氏诡奇而奔放,班氏则较谨严,此其异也。
(《中国一周》1955 年 8 月 15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