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史学为批评讨论者,始于唐之刘知几。知几字子玄,徐州彭城人。父藏器。知几幼时,即喜读史书,据其《自叙》言:
予幼奉庭训,早游文学,年在纨绮,便受《古文尚书》,每苦其辞艰琐,难为讽读,虽屡逢捶挞,而其业不成。尝闻家君为诸兄讲《春秋左氏传》,每废书而听。逮讲毕,即为诸兄说之,因窃叹曰:“若使书皆如此,吾不复怠矣!”先君奇其意,于是始授以《左氏》,期年而讲诵都毕,予时年甫十有二矣。所讲虽未能深解,而大义略举。父兄欲令博观义疏,精此一经,辞以获麟已后,未见其事,乞且观余部,以广异闻,次又读《史》、《汉》、《三国志》。既欲知古今沿革,历数相承,于是触类而观,不假师训。自汉中兴已降,迄乎皇家实录,年十有七,而窥览略周。其所读书,多因假赁,虽部帙残缺,篇第有遗,至于叙事之纪纲,立言之梗概,亦粗知之矣。
遂与兄知柔俱有名,中进士,后累迁至凤阁舍人,兼修国史。与徐坚、吴兢同修实录,又与吴兢同修国史。中宗时擢太子率更令,仍兼修史。知几欲修改《武后实录》,与监修武三思意见不同,“自以为见用于时而志不遂,乃著《史通》内外四十九篇,讥评今古”。(《新唐书》本传)至其书名,则知几在序中曾言及之:
昔汉世诸儒,集论经传,定之于白虎观,因名曰《白虎通》;予既在史馆而成此书,故便以《史通》为目。且汉求司马迁后,封为史通子。是知史之称通,其来自久,博采众议,爰定兹名。
《史通》序末署景龙四年,盖其书成之时,其开始著作之日必在与武三思不睦之后,本传所谓或言子玄身史臣而私著述,所著述者当即《史通》也。
《史通》共二十卷,《内篇》三十六,《外篇》十三。《内篇》中最重要者为六家、二体,《外篇》中为《史官建置》及《古今正史》。关于史之体裁,刘氏以为:
古往今来,质文递变,诸史之作,不恒厥体。榷而为论,其流有六:一曰尚书家,二曰春秋家,三曰左传家,四曰国语家,五曰史记家,六曰汉书家。
以古史而论,虽有六家,但《春秋》与《左传》同属编年,而《史记》与《汉书》同属纪传,故综而论之,只有二体,此刘氏之所以六家篇以后继以二体也。丘明传《春秋》,编年之始也;子长著《史记》,纪传之祖也。刘氏以为载笔之体,于斯备矣,后世作者,两体互为消长。然在纪传之中,刘氏仍取断代史之《汉书》,不取通史之《史记》。此种意见与后来之司马光、郑樵恰相反,亦与清代史学批评家章学诚相反,诸氏皆赞成通史之作者也。刘氏以此对于班固备极推崇:
如《汉书》者,究西都之首末,穷刘氏之废兴,包举一代,撰成一书,言皆精练,事甚该密,故学者寻讨,易为其功。自尔迄今,无改斯道。(《六家篇》)
因此刘氏对断限极注意:
《宋史》则上括魏朝,《隋书》则仰苞梁代,求其所书之事,得十一于千百,一成其例,莫之敢移。永言其理,可为叹息。(《断限篇》)
此外刘氏更举有数例,皆为“明彼断限,定其折中”;不必“滥引它事,丰其部帙”,然后方合于史体。
至于纪传体史各部门,则赞成本纪、列传,而不满意于表、志。对于表,则以为:
天子有本纪,诸侯有世家,公卿以下有列传。至于祖孙昭穆,年月职官,各在其篇,具有其说,用相考核,居然可知。而重列之以表,成其烦费,岂非谬乎?且表决在篇第,编诸卷轴,得之不为益,失之不为损;用使读者莫不先看本纪,越至世家,表在其间,缄而不视。语其无用,可胜道哉!(《表历篇》)
对于志,则以为天文、五行、艺文等各史所有,多不适用,而另有三种可以为志者,曰部邑、方物、氏族。“宫阙制度,朝廷轨仪,前王所为,后王取则。”故宜立都邑志。“金石草木、缟纻丝枲之流,鸟兽虫鱼、齿革羽毛之类,或百蛮攸税,或万国是供,《夏书》则编于《禹贡》,《周书》则托于《王会》。”故宜立方物志。“帝王苗裔,公侯子孙,余庆所钟,百世无绝。能言吾祖,郯子见师于孔公;不识其先,籍谈取诮于姬后。故周撰《世本》,式办诸宗;楚置三闾,实掌王族。逮乎晚叶,谱学尤烦,用之于官,可以品藻士庶;施之于国,可以甄别华夷。”故宜立氏族志。(以上皆《书志篇》)刘氏生于六朝至唐谱学极盛之时,欲志氏族,亦当时环境影响所及也。
关于文字,刘氏以为“国史之美者,以叙事为工;而叙事之工者,以简要为主:简之时义大矣哉”。(《叙事篇》)因此必删去浮词,书中有《浮词》一篇,专论此事。其主要之意,则“词寡者,出一言而已周;才芜者,资数句而方浃”。为文不止于简而且须真,故又有《直笔》、《曲笔》两篇,专论其事。事必直述,不只文字求其真,事实亦须求真,故在《载文篇》中,论事迹之不真,其失有五。一曰虚设:比如曹魏以下,名为禅让,而其事不同于尧舜,徒有其文,竟无其事。二曰厚颜:两国争雄,自相称述,饰辞矫说,各掩其弊。三曰假手:政治虽有败德,但作诏令者所用文字,使人读之如处升平之世,而不能明悉当时之真实史迹。四曰自戾:凡有褒崇,则谓其善无可加;旋有贬黜,则比诸罪不容责;一人之行为,一君之言论,贤愚是非,变化之速如此。五曰一概:国家时有盛衰,事迹常有变化,而作者所用文字,皆一概而论,人君皆圣明而宰辅皆英伟,不随时随事而更易其文字。凡此五者,皆史官不宜采用而反常笔于史书中者。(见《载文篇》)
因文字须求真,刘氏以为著史应用当时文字,不宜用古语写近事。“是以好丘明者,则偏模《左传》;爱子长者,则全学史公。用使周秦言辞,见于魏晋之代;楚汉应对,行乎宋齐之日。而伪修混沌,失彼天然,今古以之不纯,真伪由其相乱。”(《言语篇》)并且不宜将胡夷之语改成中国文言,否则“遂使沮渠、乞伏,儒雅比于元封;拓跋、宇文,德音同于正始。华而失实,过莫大焉”。(同上)故刘氏极反对史官所修北朝各史,以其所用文字不尚质朴,化夷言为华语也。文字应当仍其质朴,此与述事之不重浮词,实同一观念也。
至于记事则:
昔荀悦有云,立典有五志焉:一曰达道义,二曰彰法式,三曰通古今,四曰著功勋,五曰表贤能。干宝之释五志也,体国经野之言则书之,用兵征伐之权则书之,忠臣烈士孝子贞妇之节则书之,文诰专对之辞则书之,才力技艺殊异则书之。于是采二家之所议,征五志之所取,盖记言之所网罗,书事之所总括,粗得于兹矣。然必谓故无遗恨,犹恐未尽者乎。今更广以三科,用增前目:一曰叙沿革,二曰明罪恶,三曰旌怪异。何者?礼仪用舍节文升降则书之,君臣邪僻国家丧乱则书之,幽明感应祸福萌兆则书之。于是以此三科,参诸五志,则史氏所载,庶几无阙,求诸笔削,何莫由斯。(《书事篇》)
刘氏又极反对隋唐盛行之官修史书,在《忤时篇》中,谓有五不可。(一)古之国史皆出自一家,故能立言不朽;东汉用群儒著述,条章难立,故时常受人批评。现在史馆人数更多,以致写成无日。(二)前汉郡国计书先上太史,史官所用材料容易博取,而今代作史者,只能自己采访史料,因此记事不能尽善尽美。(三)以前董狐之载史,可以公开宣示于朝,而近代史官对人若有所贬,又恐见仇于贵族,因此写史乃不求真实,以避免得祸。(四)古者刊定一史,各有其意义,而现在史官注记,多请示监修。监修者非一人,意见常不相同,使写史者无所是从。(五)监修之原职责,在定体例,分配职务;而今监修者既不能尽以上两种职务,遂使史官争学苟且,徒延岁月,而史难修成。总之,以上五项,皆由于聚众多史官而修一书,监修者又不能尽其力,此隋唐设立史馆之弊,而不如古代一家修史之善也。
唐以后修史者,外采取刘氏议论,然评者常反对《疑古》《惑经》两篇,因两篇中对于古史不只有疑惑,且对孔子之《春秋》有甚多批评,而认为《左氏》在三传中皆合周典。在清代以前,人固可以评史,而不可以论经,刘氏之受反对固其当然。然现在观之,六经皆史,则以批评史书为目标之《史通》,自然可论及《春秋》以及其他古史。刘氏之弊不在此,而在于信古胜于今,所以谓《春秋》及《史记》远超过后世所修各史,且古代史官之独立自由远胜于后代者。凡此皆非极有根据而纯属刘氏之推测。其实,古代史官并无所想象之自由,观鲁史之不书其君被弑,即明证也。一代有一代之环境,史书之记载亦视环境而不同,古既与今异,史书之有改变,亦在情理之中,故不能谓古史之成法即永久不变也。唐末柳灿著《史通析微》十卷,批评刘氏,见于《唐书》本传,其书今不传。
《史通》刻本始于明代,传世者有陆深及王惟俭两刻本,文字互有多寡异同,至清代有黄叔琳刻本及浦起龙《史通通释》本,《四部丛刊》则影印明万历本也。
《四库全书》列《史通》于史评类,诸家书目多有同之者。若榷论其实,则史评类应分为二:一部分仍可名为史评,如《史通》及《文史通义》等书属之:另一部分可名为史论,如胡寅《读史管见》等书属之。前一类所论,多属于史之体裁及作史之方法,所批评者史书而非人与事。后一类侧重于史事与人之批评,故已超出史学史之范围。《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谓《读史管见》:“其论人也,人人责以孔颜思孟;其论事也,事事绳以虞夏商周。名为存天理遏人欲,崇王道贱霸功,而不近人情,不揆事势,卒至窒碍而难行。”可见其书之目标与《史通》甚不相同。以数量言之,史论多而史评少,盖议论容易而客观对史书批评,诚属难事也。
后代史书既随时演变,与隋唐以前者不尽相似,故作史评者亦不必专门沿袭刘知几之旧规模,完全遵照其分门别类。苟有作者,似宜新辟门径,方可合于史学之新发展。
刘氏意见有不能实行者,如取消各史之表及志,而代以都邑、氏族、方物三志是也。五行志属于迷信,废止可也。天文不限于一朝,各断代史不必皆有之,只隔数百年修一次可也。然食货志记载一代之经济,地理志记载一代郡县之沿革,若废止则后人何所稽考?且地理以志全国县郡,较都邑为大,而其中包括都邑,何以反欲废之,而详细记载千门万户之都邑而不厌其繁琐耶?至于艺文志,刘氏诸若必不能去,当变其体,所列书名唯取当代撰者,则已为修《明史》者所采用。至于表,可以补本纪、列传之不足,刘氏谓:“且表决在篇第,编诸卷轴,得之不为益,失之不为损;用使读者莫不先看本纪,越至世家,表在其间,缄而不视。语其无用,可胜道哉!”(《表历篇》)表之用意,原备参査,不必皆首尾精读。本纪、列传所载既不如表之完备,苟无之,则需要时又何从索考?且表由于其体裁,较本纪、列传亦容易检査,故后世史家无从之者,而补史表者反屡出不穷也。
(摘自《中国史学史》,中华书局,2010 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