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二
太阳刚刚落下西山的谷口,炮声又隆隆地轰响起来。人民解放军的铁锤,向被缚在袋囊里的七十四师开始了猛烈的打击。
炮弹张起翅膀,从四面八方的阵地上飞向高空,又从高空扑向各个山头、崮顶、谷里、崖边的七十四师的据守点。它们首先发出战马嘶鸣般的、深山虎啸般的嗥叫,然后炸裂开来,再发出山摇地动的怒吼,矗起腾空的烟柱,吐出嫣红的火舌。
敌人的地堡群跳舞了,毁灭了。石块、泥土、铁丝网、鹿寨被炸得粉碎、狂飞。
敌人们在弥漫的黑烟里、熊熊的火光里,四处奔窜,有的和石块、泥土同时粉碎,有的摔跌到陡峭的山崖下面。
“好啊——!”
“我们的大炮发脾气了——!”
“我们的大炮呀——!”
“打得好准啦——!”
攻击部队的阵地上、山头上、村庄上爆发出欢呼的声浪。
太阳的残辉给惊天动地的爆响吓退了,天空的星星给吓得不住地打着颤抖,惊惶地眨着眼睛。
敌人举行了还击。
双方的炮弹在空中交流对射,撕裂着沂蒙山夜晚的大气,散播着浓重的火药味。
战斗的前奏曲——炮战在激烈地进行着。
这正是步兵准备出击的时候。
二排副排长丁仁友被调到另一个连当排长,接替他职务的杨军,率领着秦守本班和洪东才班,隐伏在敌人据守的三八五高地下面的一条峡沟里,和排长林平率领的张华峰班所在的左翼的斜坡,形成一把老虎钳子,准备向三八五高地上的敌人实行夹击,夺取这个高地,消灭这股敌人。
“你还怕炮吗?”杨军想起涟水战役的时候,秦守本听到敌人的炮响,蜷缩在掩蔽部里的神情,笑着问秦守本道。
“不怕了!早就不怕了!”
“现在,挨到敌人怕我们的炮了!”杨军狠狠地说。他不由得摸摸自己背上的伤疤。
“什么时候,我们有飞机,就更好了!”张德来自言自语地说。
“迟早我们也会有的!”秦守本拍拍张德来,说。
“飞机有什么用?总不能到地下来跟我拼刺刀!”安兆丰递过一句话来。
又是两颗连发的炮弹击中三八五高地上的大地堡,一些碎石块像飞沙一样地撒落下去,打到敌人身边,石块碰着石块,炸起一簇火花,飞舞在敌人的眼前。
“你们看!你们看!”周凤山低声地叫着。
所有人的眼睛,仰看着两百多米前面的高地。
高地上的鹿寨着了火,敌人在火光里像丧魂失魄的一群老鼠,乱奔乱窜,发出隐隐约约可以听到的嚎叫声。
李全提着卡宾枪,躬着腰,提轻脚步,从背后急迫地跑来,向林平和杨军传达连长石东根的命令说:
“连长命令,马上出击!”
于是,在又有两颗炮弹从顶空飞向三八五高地的时候,这个排的三个突击班就一齐冲了出去,直逼面前的高地。他们在炮弹炸响的声浪里,接近到高地的咽喉——一个小山包子底下。敌人发觉了,机关枪、步枪的子弹密集地扫射下来,在他们的耳边、头顶上面、脊背上面穿擦过去,像惶急的流星似的。秦守本带着机枪射手周凤山冲到最前面。周凤山把机枪架在小山包的尖端上,和敌人对击着。秦守本自己则紧紧地伏在一块大石头后面,弯曲着身子,打着步枪。
这时候,杨军带着洪东才班,绕到小山包右边的一个缺口里,占据了一个给炮火摧毁了的敌人的破地堡,逼近到敌人的身边,向攻击秦守本班的敌人展开火力攻击。敌人的火力又立即掉过身来,集中地射向破地堡旁边的洪东才班。这样,秦守本和周凤山便在敌人火力转移的当口,冲上三八五高地的边沿。跟着,王茂生带着班里的人接了上去。
大概有七八个敌人从另一个破地堡里跳出来,扑向秦守本和周凤山占领的阵地,扔掷着手榴弹,汤姆枪的子弹喷泉一般地泼射出来。
王茂生稳定了身子,对准着黑隐隐的戴钢盔的一群敌人,射出了子弹,敌人倒下一个,又倒下一个。他在黑暗里隐约地看到再一个敌人倒下去的时候,手榴弹在那个敌人的手里轰然爆炸,炸死了那个敌人自己,也炸倒了那个敌人身边的其他的敌人。
林平带的张华峰班,乘着这里打得激烈的时机,悄悄地一鼓作气地冲到了高地的边沿,接着就爬上高地的顶端,向躲在地堡里的和暴露在高地上的敌人,横扫直扑,展开狂风暴雨似的攻击。
“冲上去!”
杨军一声呐喊,所有的战士就一个个狂奔野跑,冒着弹雨,登上了山头。
于是,在三八五高地狭小的顶端上,展开了激烈的面对面的拼战,子弹在眼前炸响,刺刀在眼前闪着亮光,手榴弹在眼前爆裂,火、血、烟,敌人的耳、目、口、鼻,他们的叫喊、奔窜,都成了眼前耳边的清晰的现象。
变得凶猛如虎的张德来,在悬崖边上擒住了跟他身体同样粗大的一个敌人,两个人手里的枪都摔到远处去了。他气粗粗地镇压在那个敌人的身上,膝盖压跪在敌人的肚子上,一只手抓住敌人一只膀子,他的另一只手却又给敌人的手牢牢抓住;他没法子,只得用他的脑袋碰击着敌人的脑袋,用他的膝盖拼命地压着敌人的肚子,死命挣扎的敌人两只脚不住地摔掼着,踢打着他的屁股,颠动着他,企图翻转过来,再把他压倒。他想喊叫别人,谁知越是气急却越是喊不出声来。他愤怒极了,便张开嘴巴,用他那尖利的大牙齿,猛力地撕咬着敌人的脸肉,这样,敌人便痛急得惨叫起来。敌人这一声惨叫,给了张德来一股新的力量,他的一只手从敌人的掌握里挣脱出来,喘出一口粗气,把膝盖抬高起来,随又用力一压,两手狠狠地卡住了敌人的脖子,敌人便再也不动了。隔了一会儿,他爬起身来,甩起一脚,那个敌人便滚到崖下去了。
他向崖边狠狠地啐了一口,吐出了一摊胶黏的那个敌人脸上的鲜血。
“做你娘的大梦去吧!”
他骂了一句,拾起自己的和敌人的枪,气喘吁吁地坐到山崖边的一块石头下面,把疲乏极了的身子倚靠在石头上。
他的心里又高兴,但又感到惊惧,他暗暗地对自己说:
“这是我这一辈子头一回打死人!”
这时候,他把着石块,向山崖下面看了一眼。他没有看见那个死了的敌人,山崖下面黑洞洞的。
“我不打死你,你会打死我的!不是我狠,是你们的心太狠了!”他听见有人喊叫他,便一边心里说着,一边走向队伍集结的地方去。
一小群敌人躲进到一个地堡里,进行着顽强的抵抗,两挺机关枪的子弹,从地堡的洞口里向外喷射着。因为地堡是巨大的石块砌成的,像一座小山,对它,子弹的攻击无效,手榴弹也显不出威力来。于是进行了喊话,要敌人们缴枪投降,敌人们不但不甘屈服,枪弹反而打得更加猛烈,而且不知死到临头地叫着:
“七十四师是不投降的!”
“要缴枪到跟前来拿!”
这使得所有的人都气怒得握紧拳头,咬牙切齿,愤慨地喊着:
“消灭他们!全把他们打死!”
秦守本、王茂生、洪东才、张德来他们大怒大骂是不用说了,连张华峰班的大个子马步生也怒气冲天地叫骂起来:
“老子非叫你投降不可!山头都拿下来了,一个乌龟壳还能保住那几条狗命啦?”
大批的榴弹扔掷过去,在地堡顶上和地堡的周围爆炸着,愤怒的战士们,一个猛扑,冲到了地堡跟前。
“停止!”
杨军大喊了一声。
战士们没有听清,怒火燃烧着他们的心和全身,仍然猛烈地攻击着。
“停止!停止!”
林平接着喝令道。
战士们有的退了回来,有的伏在地上,停止了攻击。
“秦守本,把队伍带下来!”杨军厉声地喝令着。
伏在地堡跟前手里抓着榴弹的秦守本,贴着地面滚了下来,别的战士们也滚着、匍匐着离开了敌人的火力射击。
洪东才班也退了下来。他班里的一个战士,在向地堡冲击的时候,腰部中了敌人的枪弹,倒在地堡前面的鹿寨旁边。
“不打啦?”秦守本气呼呼地问道。
“为什么不打?硬拼是不行的!”杨军瞪着秦守本说。
“不硬拼怎么办?”秦守本咕噜着。
“动动脑筋!”杨军抑制着恼怒,说。
林平接受了杨军的建议,把几个班的班长、副班长找到面前,举行短促的火线上的“诸葛亮会”[1]。
林平的眼光在黑暗中向每个人的脸上扫视一下,低声地说:
“杨副排长的意见,我同意。我们要想想办法把这个地堡解决,山头已经拿到手,不要为消灭几个残余的敌人死拼硬打!”
“大家想想办法,有意见提出来!”杨军接着说。
会议在最紧张的气氛里进行,三个班的正副班长争抢发言。山头的一角上,发生着激烈的低声的争论,低沉的但是急迫有力的声音,像打机关枪似的。每个人的眼睛在黑暗中发着亮光,互相对望着。大家的脸都绷得很紧,聚精会神,浑身热烫烫的。
约摸有十来分钟光景,会议结束,各自返回到原来的位置上去。
洪东才带着一个战士,急匆匆地奔下山去。
土山头上,集中了洋锹,挖掘着通向敌人地堡的壕沟。泥土和石块在洋锹底下格格咋咋地响着、跳动着。
三挺机枪安放到直对敌人地堡的枪口,不时地点放着一两发子弹。王茂生的一支步枪对准敌人地堡的一个枪口,打着冷枪。
已经捉到的二十多个俘虏里的两个,被带到敌人地堡附近,掩蔽在一个打坏了的地堡后面,向敌人据守的地堡哀号般地喊叫着:
“排长!缴枪算了!我们都缴了!”
“排长!他们不杀我们!我受了伤,他们还给我包扎伤口!缴就缴了吧!”
两道半人深的壕沟接近了敌人的地堡,敌人发觉了,但是他们的枪口已被严密封锁,设置在壕沟前面的障碍物,使他们不能得到火力射击的效果。
地堡里的敌人恐慌、动摇起来,叽叽哇哇的受了伤的哭声和争吵声,从地堡里传出来。
洪东才和一个战士背着两个带长杆的炸药包,从山下跑了回来。
“排长!缴枪吧!他们要用炸药炸了!”一个俘虏高声地颤抖着喉咙喊道。
“不缴!”地堡里敌人排长的声音,从枪洞口传送出来。
两挺机枪对着地堡洞口,暴雨一般地猛射起来。安兆丰和洪东才班的一个爆破手,从沟里爬到敌人的地堡近边,推上了炸药包。
杨军厉声地命令道:
“同志们!卧倒!炸死敌人!”
两包炸药的导火索急速抖动,腾起了紫红色的火焰。
像大炮一样,不,像急风暴雨里的巨雷一样,吼声猛烈爆响,全山摇动,地堡的石块炸得粉碎,碎石块在黑烟弥漫和紫火沸腾里飞跳起来。地堡炸毁了,地堡里的敌人毁灭了,那个口喊不缴枪的排长和另外两个士兵却没有丧命,他们三个从烟火堆里爬了出来,惨叫着举起两只沾满了血污的发抖的手臂。
“看你投降不投降!”
“看你那个狗熊样子!”
张德来、马步生和其他的战士们纷纷地怒骂着。
三八五高地战斗胜利结束。
邻近的山头上的争夺战,还在激烈地进行着。
林平、杨军一面把捉到的二十多个俘虏和缴到的枪支弹药,派人解送到后面去,一面带着队伍,从三八五高地向南面四五〇高地——虎山左侧的东孤峰前进。
东孤峰上的敌人一个连,正向一排、三排做着最后的抵抗。二排赶到,立即接受连长石东根的命令,投入了战斗,绕到敌人的背后,肃清了山腰上敌人的一个班,抢上了东孤峰的峰顶。
敌人的一个连被歼灭。在午夜十二点半钟,石东根连完成了夺取两个高地的艰苦的激烈的战斗任务。
这是杨军回到前方来第一个战斗的夜晚。
他为这个夜晚的战斗生活所深深激动,他的心里滋生起极大的、长久以来所没有过的真实的喜悦。他在东孤峰峰腰上的洼子里,斜躺在排长林平的身边,听着四面交响的战斗的声音,望着各个山头上火花的闪跳,他觉得自己像是置身在热浪滚滚的海洋里。身子有点儿颠簸,心也跳得厉害,他眼前的重重叠叠的峰、峦、崮、岱,确像是海水的波浪一样,波浪接着波浪,一望无际。
“小杨,疲劳了吧?”林平轻声地问他。
“唔,好久不打仗了!”
他感到疲劳,觉得腰酸,头也有点晕眩,山、天上的星星和黑空,不住地在他的眼前旋动着。
“明天,你到后面休息休息去!”林平拍拍他,说。
他突然坐起身来,两手向前伸起,对空中使劲地打了两拳,说:
“不用!你休息去!”
“连长对我说了,要我们两个轮班。不要把两个都打累了,到紧要关头使不出力气来。”
“那你先休息!”
“你刚从后方回来,体力不行。”
“大半年不打仗,只干一个晚上就下火线,那还行?我的体力,没问题!”
说着,杨军在山头上跳蹦起来,抖抖身子,做出非常轻松、毫不疲劳的姿态。
“你看,你捏捏看,我的身体养得多结实!”他一面说,一面把膀子伸到林平身边,要求林平捏捏看。
林平在他的臂膀上捏了一捏,觉得他的肌肉确很结实,便点着头唔了一声。
“我跟连长说去,我不休息,要轮班先轮你!”杨军拍着林平的肩膀,孩子似的鼓着嘴巴说。
下半夜,队伍在东孤峰上度过。他们枕着枪杆,身上覆着繁星,饮着初夏之夜的凉风和洁露,挨挤着躺在一起。
六十三
第二天的黎明时分,张灵甫下了最严厉的命令,对人民解放军举行最猛烈的反击。
疯狂的敌人用最集中的炮火和最强大的兵力展开攻击,企图夺回昨夜失去的万泉山和三八五、水塘崮、杨家寨、东孤峰等几个高地。炮弹、子弹漫天遍野地飞舞狂啸,上百架的飞机障蔽天空,炸弹成串地锥楔到石层里和泥土里,仿佛要把整个的沂蒙山毁灭似的。
杨军终于接受了上级指挥员的决定,在四五〇高地背后的山洞里首先轮班休息,和他同时留在这里休息的,有指导员罗光、四班班长张华峰、六班副班长王茂生和其他五六个人。
炮弹和炸弹连续地落到洞口外面,黄烟向洞口里飞蹿,阵地上的呐喊声,隐约地可以听得到。
有几个同志呼呼地睡着了。兼任党支部书记的罗光的眼睛半睁半闭,看着手里小本子上的党员名单,嘴里喃喃地念着一个一个的姓名。张华峰到隔壁山洞里的炊事房去帮助杀猪了。王茂生坐在洞口,手里抱着过去是杨军用的那支步枪,向天空里张望着,不时地把枪举起来,朝天空的敌机瞄准。
战斗进行得十分激烈,杨军很是焦灼不安。
“指导员,不要派人到阵地上看看吗?”杨军低声问道。
“不要!”罗光随便地应一句,还在看着他的小本子。
“我去看看吧!”
“不要去!”
“我还是上去换林排长下来吧?”
“晚上就挨到你上去!他会下来换你的!”
杨军渴望战斗,为战斗所诱惑,一颗充满仇恨的心越来越不安起来。这时候,多种多样的感觉绞绕在他的心里。他觉得昨天夜晚打得不过瘾,没有歼灭到大量的敌人,他觉得只打了一个夜晚就轮到休息,仿佛是一种羞辱。他觉得秦守本比过去胆大,但是有些鲁莽,他有点不放心。他觉得在昨天晚上的战斗里,为了要掌握两个班,他没有能够冲在战士们的前头,像在过去的许多战斗里那样,用自己的枪弹和刺刀痛快地杀伤敌人。可是,连长、指导员明白地交代他:“你的任务是帮助林平掌握和指挥一排人进行战斗,不同过去那样,是一个班长,只要带好十来个人就行。”
“秦守本表现怎么样呀?”沉默了一阵,杨军问罗光道。
“好的!够条件!他打了报告。”罗光点着小本子上秦守本的名字说。
“到现在还没有入党!这个人,不油条了吧?”
“好得多了!还有一个毛病,喜欢向李全打听消息,小广播。”
“他告诉我了,张华峰批评了他。”
这时候,三架敌机在低空里扫射着机关枪,山底下有两个人给打得伏在一条小水沟里,王茂生正举起枪来准备向敌机射击。杨军见到王茂生要打飞机,急忙跳到洞口,蹲在王茂生的身边。
“指导员,打它一架下来!”王茂生对罗光要求着说。
“你打吧,能打几架就打几架!”罗光回答说。
可是,飞机飞走了。
沟里的两个人沾满了一身泥水,小心地爬起来,快步地走到洞口边来。
杨军把手掌遮住阳光一看,来的是团政治处主任潘文藻和他的警卫员。他转身告诉罗光,罗光便走到洞口外面来迎接潘文藻。
“好难找!”潘文藻气喘吁吁地说。
罗光引他到山洞里歇下来。
“你们打得怎么样?这一仗打下来,又解决个大问题呀!”潘文藻说。
“是呀!大家一句怪话没有!刚才打得很猛,听枪声,这一阵子松了一些。”罗光回答说。
顶空的飞机突然又打起机枪来,潘文藻看到王茂生手里拿着枪举向天空,问道:
“你把枪拿在手里干什么?有本事就打它一架下来!没有本事,就不要乱放枪,浪费子弹。”
王茂生回头望望潘文藻,提着枪跑了开去。
“我们也在建设空军,上面有通知,还要再挑选一些身体好、文化水平高的干部、战士去训练。”潘文藻伸头望着天空说。
“够条件的,我们连里还有几个!”罗光说。
王茂生奔到一个小山尖子上,隐蔽在几棵小白杨树底下,把枪口瞄向晴朗的天空,等候着射击敌机的机会。
王茂生的射击技术,在昨天夜晚的战斗里表现了明显的效果以后,他就进入了兴奋、欣喜、难以入睡的状态里。他的心里只有一个想头,就是击中他所射击的目标。最初,他只想击中固定的死目标,在莱芜战役里,他击中了敌人师长的飞跑着的一匹马以后,便滋生起射击运动中的目的物的念头。昨天夜晚,他这样做到了。现在,他想击中空中急速飞行的敌机。潘文藻的话:“有本事没有?有本事就打它一架下来!”罗光的话:“能打几架就打几架!”给了他双重的刺激,也是加倍的鼓舞。他的脑子里有了击落敌机的念头的同时,又漾起击落敌机的有趣的想象——敌机冒着青烟,燃烧起来,栽跌在他的眼前,连飞机上的驾驶员和射击手一齐粉身碎骨。……
小鬼李全背着短短的卡宾枪,从四五〇高地上走下来,走到山中腰,敌机发现了他,他拼命地奔跑着,伪装着的小小的身体,像一棵小树给大风吹断了根似的,直向山下面飘落下来。敌机嗥叫着追逐着他,他见到情势不好,便伏倒在光秃秃的无可隐蔽的山坡上。一架红头尖嘴的敌机一头猛冲下来,泼洒着大量的暴雨般的子弹。李全的四周,跳起连续的闪亮的火花,飞机的翅膀和尾巴几乎扫擦到他的身上,带着一股疾风在他的顶空掠过,仿佛要把他吞下肚去,或者要抓住他把他带到天空去似的。
早就按在枪机上的王茂生的食指,闪速地扣动一下,子弹在枪口吐了一小团青烟,嘶叫着穿过阳光,拦头射向李全顶空的敌机。敌机的扫射突然中断,最初还昂着红鼻子向上空跃起,但随着就转身向下,接着又翻倒过身子,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在空中颠簸摇摆,忽而左倾,忽而右斜,不到几秒钟,肚子下面便泄出灰黑色的、像一把大扫帚似的烟带。再接着,就燃烧起来,冒出紫红色的火光。
“飞机起火了——!”伏在山坡上的小鬼李全,站起身来,撕裂着喉咙喊叫着,然后,从山坡上斜跑过去,急步飞奔地追踪着摇摇下坠的敌机。
在三四公里开外的山谷里,敌机坠落、焚毁了,敌机的驾驶员兼射击手,连跳伞保命也没来得及,正如王茂生想象的,他的生命和那架敌机同时葬送在山脚下面。
两个山洞门口站满了人,叫嚷着看着敌机被击中以后的毁灭的景象。又有敌机“呜呜”飞来,但是没有人躲避它,许多人七嘴八舌地指着飞入云霄的敌机,嚷叫道:
“飞低些!不敢了吧?”
“来吧!想吃花生米,叫王茂生给你一颗!”
杨军跑上小山尖子,紧紧地搂住王茂生的脖子,把王茂生抱了起来,笑着连声地说:
“打得好!打得好!”
“这支枪好!”王茂生说。他的脸在晌午的阳光下面,显得又红又亮,激动得连说话的声音都发着颤抖。
杨军拿过王茂生手里的枪,翻来掉去地看着,用手指头点着枪托子,笑着说:
“你这个家伙,遇到神枪手使唤你了!好福气!”
潘文藻现出惊奇、快慰的神情,问罗光道:
“打飞机的那个战士,叫什么名字?”
“王茂生!”罗光告诉他说。
“奖励他!我马上报告师部、军部发嘉奖令!”
他立即拿起电话筒,直接地要到军政治部主任徐昆,把王茂生击落敌机的情形,大声地报告一遍,要求军部立即给战士王茂生传令嘉奖。
他打过电话,向罗光说:
“可以发展他入党!”
“他是参军来的,在地方上就……”
“参军来的,成分好,更要发展!”
“在地方上就入了党,是我们连的支部委员。”
“啊!那好!一个革命战士,要思想好,还要战斗技术好。野战军政治部、军政治部指示,要在火线上发展党员,举行火线上入党宣誓。挑选一些勇敢的、诚实的、肯学习的,吸收到党内来!我来,就是要跟你们谈这个问题的。”潘文藻对罗光说。
“我们打算这样做!”罗光说着,把党员的情况和发展对象的情况,向潘文藻叙述了一下。
“不要打算不打算的!在火线上考察干部、战士对党的忠心,在火线上发展优秀分子入党!要提高战斗力,保证胜利,这是重要的环节!过去,我们对这一点认识不足!”
罗光点着头,应诺着。
潘文藻带着喜悦,匆匆地走了。
敌机跌落的地方过远,李全在山头上看到它已经烧掉了,便折转回来。
他过度兴奋,满头大汗地奔跑而来,几次跌倒在没有路的山坎子上,一只手给荆棘刺破,流着血。鞋子磨坏了底,脚掌摩擦着坚硬的石块,发着难忍的疼痛,他的脚步却仍然是飞快的。
他不知道飞机是什么人打中的,当是它自己起了火。一到洞口就叫骂着:
“活该!没打死我,它自己倒开了花!你们看到吧?一个‘小流氓’[2]炸掉了!掉到东边山洼里!”
罗光抓住他的胳膊,说道:
“你的手出血,赶快去包好!谁救了你一命,你还不知道?”
有人从洞里边拿出红药水和纱布给他,他一边裹着伤处,一边张大眼睛问道:
“谁打下来的?指导员,是你打的?”
“我有那个本事就好了!”罗光笑着说。
“赶快去跟王茂生跪着磕个头!不是他,你准给飞机抓去做俘虏了!”洞口里的黑处有人冷冷地说。
李全的眼睛在洞里洞外搜寻着王茂生。有三架敌机从远远的地方斜飞过来,王茂生正在山尖上小白杨树底下,准备再一次地射击敌机,李全看到了他,便跑向那里去。
“小鬼!”罗光喊住李全,问道:
“你回来干什么的?山上打的怎么样?”
李全这才想起自己回来的任务,于是又跑转回来,站到罗光面前,喘息着报告说:
“敌人攻了两次,都给打垮下去了。林排长带了轻花,不要紧。山头下面躺了二三十个敌人的死尸、伤兵。连长说,估计敌人还要攻,中饭不要送上去,就送点开水、大葱、萝卜干子,啃干馒头算了,肉留晚上吃。”
“还有吗?”罗光觉得他说说想想,恐怕他忘了什么,问道。
“没有了!……啊!连长说‘没问题’,要你放心,……啊,他还说:‘敌人再来,叫他们来一个死一个,来两个死一双!’没有了!”
说后,李全便一溜烟地跑到小山尖子那边,搂住王茂生,把他的脸磨着王茂生的脖子,嗲声地说:
“海门老乡,仗打完了,我请你的客!跟你庆功!”
“请客吃什么?”杨军接话问道。
李全笑笑,说:
“什么好吃,吃什么,请你做陪客!”
东孤峰上的枪声又剧烈地炸响起来。
李全的嘴吻着王茂生腰间挂着的水壶嘴,咕噜咕噜地喝了几大口水,又急忙地跑回阵地上去。
杨军回到山洞里,脸色又显出激动不安的神情。
“小鬼说林排长带了轻花。”他望着罗光说。
“你又想上去换他?留点力气慢慢使!”罗光笑着说,拍拍他的肩膀。
杨军的嘴巴一张,罗光就看见了他的心。他只得默默地坐到一边去。
“昨天下午,你还告诉我黄营长跟你谈的那番话。黄营长的话,是战斗的经验教训,我觉得非常对!你受过伤,我也受过伤,受伤、牺牲都不算什么,革命,还能不流血?应当把仇恨化成力量,化成无敌的力量,爱惜它,宝贵它。我们的生命,是自己的,又不全是自己的,又是属于党的!”
罗光的声音很清脆,同时又很沉痛、亲切。他的这一段话,使杨军默默无言,不禁回想起他从后方动身以前的深夜里,黄弼流着泪珠向他说着那一番话的情景。他的心里,为自己没有能够深刻理解和接受黄弼的教育而感到痛苦难过。
枪炮声越来越猛烈。罗光急速地走出洞口,侧着耳朵向高处听着。杨军跟着走出去,紧紧地贴到罗光身边,仰望着硝烟弥漫的东孤峰。
六十四
在李全跑回到山头上的时候,山头上只有一挺机枪悬在崖边朝着崖下喷吐着火花,不停歇地射击着。队伍在敌人第三次进攻被阻滞的当儿,已经反击到山下去,在山腰上的小树丛里、草窝里,和敌人展开了白刃战。敌人,有的拼命回窜,有的把枪摔掉,躲藏到狭窄的崖沟里,有的在悲惨地号叫着,有的还在挣扎抵抗,和解放军的战士扭成一团,在站不住脚的陡坡上翻上滚下,抱着腿的,扭着腰的,互相角力、拳击、摔跤。这是昨晚到现在的十几个钟头以来最激烈的一场血战了。
连长石东根手里的快慢机枪口上,冒着青烟。他伏在一块大岩石后面,朝着三个向他冲来的敌人轮转地射击着。三个敌人中的一个,头埋在一堆草里,枪举在头上向石东根开火,两个从石东根的左右两边包上来,端着刺刀闪亮的美国步枪,枪弹从刺刀旁边穿射出来。他们距离石东根只有三十多米光景。
石东根的怒火烧到脸上,满脸通红,冒着豆大的汗珠,子弹连续地射出去,却总是打不中敌人,那两个向他奔来的敌人,一个是矮小细瘦的家伙,一个又高又大,像个泥菩萨,他们一股劲向前窜,挺胸凸肚,摇头晃脑,仿佛喝醉了酒。那个高大的,给石块绊了一跤,跌得很重,像下跪似的,两个膝盖一齐弯曲下去,垫在坚硬的石头上。他咬咬牙,骂了一声,又爬起来向前气喘吁吁地颠扑着。那个矮小的瘦家伙奔跑得很快,像癞蛤蟆似的跳跳蹦蹦,张大嘴巴,汗水拌和着黑灰、鲜血、污泥,把他那张瘦脸弄得已经不像人脸,只有两个小眼球还显得出来,一眼望去,活像一只肮脏的猴子。
石东根非常愤怒,但也有些慌乱。这是手榴弹最有效用的时候,他却忘了使用这个武器。在慌乱中,他又安上一夹子弹在枪膛里,对着那个矮小的猴子射击着。
形势显得很危急,他不能后退,他没有想到后退,而后面正是一个悬崖,也无处好退。他决心等候敌人来到身边,和敌人肉搏一番。
匆匆奔来的小鬼李全,在五十米开外,一眼看到连长处在三个敌人的围击之下,不要命地跑了过来,牙根紧紧一咬,就一纵身从两丈来高的崖壁上跳下来。真是凑巧,他的身子正好跌落到那个头部埋在草里的敌人身上。敌人给他跌撞得哇地叫了一声,撞到石头上的脑袋几乎完全粉碎,立刻出了大量的血,不再动弹了。李全的眼睛红得像烧着了火,卡宾枪的子弹格格叭叭地飞向那个泥菩萨般的大高个子,大高个子在离石东根十几步远的地方栽倒在陡坡上,两腿朝上,头朝下,像一条晒蛋的瘟狗。石东根得到了救兵,从岩石后面跳出来,猛扑向矮小的猴子。猴子慌忙回窜,迎面又碰上李全,在李全凶猛的枪击之下,矮小的猴子还想死里逃生,摔掉手里的步枪,一转身就朝好几丈高的悬崖下面跳去。他在还没有跌到崖下的半空里,吃了石东根连发的三颗子弹。
石东根把李全死命地搂抱到自己的怀里,像是要把李全一下子揉碎似的。他的汗珠像檐水一样地川流着,滴到李全的头上。
“连长,我来晚了!”李全气喘喘地说。
“不晚!刚好!”石东根抹着李全头上的汗水,感奋地说。
队伍趁势追击敌人,一直追到山脚底下。
石东根和李全呐喊着冲到山底下去。
在山底下,歇了半个钟头光景,营指挥所来了命令,队伍仍旧回到原来的阵地集合。
这一个战斗,只捉到一个俘虏,攻击东孤峰的一个营的敌人,大半逃了回去,约摸有两百个敌人被击倒在山上、山下,死尸和伤兵躺了一大片。
捉住一个俘虏兵的是安兆丰。
安兆丰没有打死这个敌人的原因,一来是这个敌人双膝跪在他的面前,连连地求饶哀叫,二来是听口音,这个人很像是他的家乡一带的人。
可是,张德来对他却大为不满。
“你的饭省给他吃!我们打死的,你要捉活的!”张德来气愤地叫着。
“他是苏北家乡人,……”安兆丰解释着说。
“在火线上还管他家乡人外乡人?你们东台人就是家乡观念深,对敌人也讲家乡人不家乡人的!”张德来的眼睛睁得又圆又大,发着红火,更大声地嚷着。
“你们阜宁人没有家乡观念?他缴了枪!”
“你看!统统打死了,就是你留个活的!”
“张德来,是你不对!只要敌人投降,就不能再打死他!”周凤山对张德来批评说。
“周凤山说得对!”夏春生说。
“我不同意!”张德来气汹汹地走向俘虏的身边去。
俘虏浑身发抖,连忙跪到张德来面前,连连磕头作揖,长满疥疮的两手合拢一起,像求仙拜佛似的。
“我是在路上给他们抓去的,我是……我是……”他悲伤而又惶急地叫着。
张德来看到俘虏的那副样子,又哭又叫,面黄肌瘦,满脸皱纹,两眼下陷,心就有点软了。仔细看了一眼以后,忽地吃了一惊,他觉得有些面熟,再入神定睛一看,他愕然地愣住了:
“啊!你是孙福三?”张德来惊叫着问道。
俘虏的头低下去,更大声地号哭起来,叫着:
“饶我一条命吧!……饶……饶我……一条……命吧!”
听说是孙福三,安兆丰、周凤山他们赶快走近到俘虏跟前,蹙着眉头认看着。他们越看越像刚到陇海路北的那天夜晚开小差逃走的孙福三。
“不是孙福三是谁呀?”安兆丰叫了起来。
歇在一旁的秦守本和许多人一齐奔过来。
“看你!看你糟蹋成这个样子!只是半年工夫,就叫人认不得你了!二十七八岁的人,变成了四五十岁的干瘪鬼!嘿!活现行!替我们阜宁人丢脸!”张德来慨叹着说。
“好呀!开小差跑到反动派那里打我们!”
秦守本暴怒起来,甩起脚来,就朝孙福三的身上踢去。孙福三连忙躲让开去,匍匐在地上哭泣号啕着说:
“是给他们抓去的,我不肯干,他们严刑拷打,打得我浑身是伤呀!叫我坐老虎凳,逼我干啦!我宁死不屈呀!想跑跑不掉呀!……”
“你还宁死不屈?你胡扯瞎吹!不要鼻子!你拿枪打我们!我当班长的第二天,你来参军,第七天你就跑掉!”秦守本气抖抖地怒骂着。
“我一枪没有放呀!……我错啦!我该死呀!……我再不跑啦!……我要拿枪跟他们拼啦!……”孙福三跪在秦守本跟前,哆嗦着说。
“把他带下去!不要在这里哭呀嚎的!”石东根气愤地命令道。
逃跑以后给敌人捉去强迫当兵的孙福三低声哀求道:
“班长,不杀我吧!”
“谁是你的班长!”秦守本狠狠地瞪着孙福三吼道。
孙福三带走以后,山头上的战士们好一大阵没有做声。张德来气愤得歪扭着头,只是不住地吸烟,安兆丰连声叹气,秦守本则抱着膝盖,气得两眼通红。
“真倒霉!捉到一个俘虏,又是个开小差的逃兵!”周凤山冷冷地说。
“什么逃兵?是敌人!”洪东才说。
“唉!许是给敌人抓去逼住干的。”张德来咕噜着说,叹息着。
“你又可怜他了?你不是说要打死他的么?”安兆丰朝张德来瞟一眼,点着指头说。
张德来瞪瞪安兆丰,把头歪扭过去。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留点精神打仗!”带轻花的排长林平说。
受了重创的敌人,没有再举行反击。大家躺的躺,坐的坐,歇息在东孤峰上和暖的阳光里。
“王茂生不在,要是他在,这一回,他至少打倒十个八个!”坐在破地堡旁边的秦守本惋惜地说。
提起王茂生,引起疲累不堪的李全谈起了王茂生打下飞机的事情。像连长和指导员在队前讲话似的,他站到人群中间,把红鼻子敌机怎样追他、打他,王茂生怎样打下那架飞机,那架飞机又是怎样烧起来、跌下去的情形,神情活现地讲说了一番。
“真的?”秦守本问道。
“骗你干什么?班长同志!”李全伸头竖眼,大声地说。
“我看到一架飞机肚子底下冒烟的!”
“我也看到栽到那边山底下去的!”
“能打下飞机,那不简单!”
许多人你争我抢地谈论起来,赞不绝口。
“是打下了一架?”石东根还有点不大相信,问李全道。
“是的!不是,我怎么回来晚了?”李全为的竭力证实确有其事,语调响亮地回答说。
这时候,两个意气相投的人——新闻记者夏方和文化教员田原,出现到山峰上来。两个人的脸,给太阳晒得红红的,像是涂上一层油似的发着亮光。
李全见到他们跑来,便对大家说:
“你们不信问新闻记者!”接着,他转脸向夏方问道:
“新闻记者同志,你拍了死飞机的照片没有?”
“拍好了!是侦察机,f26u.s.a.,打得准!真是神枪手!”
夏方用手掌抹着满脸的汗水,拍拍身上的照相机,赞叹着高声说。
“班长,什么油?碍事?”张德来转动着眼珠,问秦守本道。
秦守本答对不出。田原解释着说:
“u.s.a.就是美国!这架飞机是美国造的。”
“国民党、蒋介石的什么东西不是美国造的?枪、炮、子弹、飞机,样样都是!”洪东才说。
“连他们的心也是美国造的!”秦守本说。
“美国就是蒋介石的老子!”安兆丰接着说。
“叫副班长再干他几架下来!”张德来拍着大腿,狠狠地说。
伏在山崖边和林平他们向山下观察的石东根,向背后高声谈笑的战士们急忙地摆摆手,大家停止了谈论。夏方和田原躬着腰溜到石东根的身边去。
山下的敌人仿佛要发动第四次攻击的样子,一条山坎子里挤满了敌人,对面山头上也有敌人活动。石东根隐隐地看到敌人用绳子把大炮向山头上吊。山头上有些人下来,下面又有些人向山头上爬。石东根判断,那是敌人的炮兵移动阵地,计划用大炮居高临下地轰击东孤峰,支援步兵的攻击。
他把李全喊到身边,把他看到的情况告诉李全,叫李全赶忙到营指挥所去报告,并且把刚才的战斗经过报告营长王鼎和教导员李泊。
李全颠起两腿,急匆匆地跑到左边的山下去。
队伍进入了准备战斗的位置。
石东根叫田原、夏方回到山下去。
田原和夏方都不肯下去,要求留在山上参加战斗。
“下去!把后方照管好!准备担架!敌人马上还要向这里进攻。”石东根对田原说。
“我不怕!我要参加!”田原摇晃着身子说。
“没人说你怕!”
“那我在这里看看!”
“赶快下去!叫几个民工来,把缴到的武器弹药运下去,带五箱手榴弹来!”
“我留在这里吧,连长!我要拍几张照片,也给你拍一张。”夏方微笑着说。
“我这个笨相,不要你拍。要看,给你们看看!”石东根把望远镜掷给夏方。
夏方和田原伏下身子,两个人轮换着看了一阵山下和对面山头上敌人活动的情形,夏方拍了几张照片。
两个人只得闷闷不乐地背了几条缴到的步枪,回到山后面去。
等了许久,一直到太阳偏西,敌人还是没有动静。
山下送了晚餐来。两大桶小米粉和小麦粉掺和做的热馒头,两大桶豆角子烧肉,两大桶开水,放在经过了辛苦战斗的战士们面前。
“冲锋!消灭它!”有人叫着。
战士们围成一团一团,大吃大咽起来。
“同志们!多捉俘虏,多缴枪!明天还有肉吃!”
大家饱餐以后,一个矮胖子炊事员大喊了一声,炊事员们便挑着六只空桶和缴到的一些枪支,摇摇荡荡地走下山去。
“好的!这一回缴几把菜刀、饭勺子给你们!”秦守本在炊事员们的背后喊叫着说。
六十五
敌人处在恐慌、危急和饥饿的状态里。
七十四师被分割出来装入到解放军的袋子里以后,后路和交通运输线就被切断了。几天几夜以来,他们的枪、炮只是拼命地倾肠吐泻,得不到一点补给。他们的马还可以啃啃青草、树皮,他们的军官还可以克扣军粮,他们的士兵就只得挨饥受饿。
他们所到的集镇、村庄,都是一无所有、一无可吃的了。可吃的,已经给他们抢空吃尽。更困难的,是水井早被人们填塞封死,而沂蒙山的溪水又极少极少,特别是在孟良崮的周围。大自然的建造者仿佛在千年万代以前,就预计到要在这个时候使他们陷于困境似的。他们盼望落雨,从天上掉下水来,这几日却一直是晴天,只见浮云、迷雾,不见落下一滴雨水。
他们惟一的救命之源,就是从南京、徐州来的空运空投。
在解放军阵地上,指挥员、战斗员们却比平时吃得更好。在他们饱餐一顿以后,天色接近黄昏的时候,二十五架深灰色的运输机,拖着笨重臃肿的身子,惶恐地而又懒洋洋地为饥饿的敌人们送晚餐来了。
这种运输机(解放军的战士们把它叫做“大呆瓜”)呆头呆脑地在两千米以上的高空里东张西望了一阵,才掷下一个一个降落伞来。伞里裹着一箱一箱弹药,或者一袋一袋馒头、面包、罐头和盛满了水的橡皮囊、水壶等等东西。
降落伞在飞机肚子里落下来以后,像是白色的大棉花球,在空中悠悠地飘游,随着风势向下徐徐降落。有的因为没有打开,便不住地翻着斤斗,在半空里急速旋转。下面是青山、绿野,上面是霞辉照映的苍空,苍空和青山、绿野之间,飘荡着这么一些大棉花球,使本是烟火弥漫的战场,暂时地改换了一番景象。
新战士们和居民们觉得惊奇,有人甚至有一种美的感觉。
但是,许多人则是见过多次了,像石东根、罗光、杨军他们,早在去年七月里,就在宋家桥见到过。他们知道这是战争景象的一种,这种景象到来的时候,就是敌人接近死亡的时候。那些白色的降落伞,不是什么救命的神丹仙宝,而不过是敌人的裹尸布和招魂袋罢了!
由于敌人被压缩到不到十公里方圆的狭小地区,空投区域过小,加上晚风拂荡,空投的技术又是那么拙劣,在解放军对空射击的火力之下,飞行员不免恐惧慌张等等缘故,降落伞带下来的弹药和食物,只能有一小部分落到敌人自己的阵地上。
为着争攘抢夺这一小部分弹药和食物,敌人的阵地上出现着混乱、纷扰的现象。一个降落伞还没有落到地面,便有大群的官兵奔抢上去,一旦落到地面,就把伞布撕扯成无数碎片,伞里裹着的那些东西——特别是吃的东西,就立即被抢尽夺光。有的甚至为了饥极夺食而开枪动刀,互相厮打起来。
有一部分坠落到解放军阵地上的时候,使得战士们极乐狂喜,爆发起一阵一阵的欢呼。
“再丢几个来吧!”
“送礼吗?越多越好!”
“连收条都不要打!”
大家望着眼前摊成一片的人造丝的降落伞,望着“大呆瓜”,嘻嘻哈哈地笑着、跳跃着、叫喊着。
还有一部分坠落在敌我对峙的两军阵地中间。
东孤峰下面的山沟里、山坡上,对面敌人占据的高地的坡崖上,就有十二三个。有的拖挂在马尾松、白杨树上,有的悬吊在崖壁上,有的铺展在青草地上、麦田里,其中有两个正好盖在敌人的尸体上。它们像一堆一堆积雪,在斜辉里发着刺目的亮光。
对面高地上的敌人们,鬼鬼祟祟地蹿下山来,用向解放军阵地进攻的姿态,企图把两个阵地中间的降落伞抢夺回去。
沉寂了半天的战斗又发生了。
所有的机关枪、步枪一齐瞄准敌人,等候射击。
杨军率领他的二排三个班,从山侧的一个弯曲的峡沟里,躲避着敌人的眼睛,悄悄地滑绕到山下面去,向敌人背后包抄过去。
约摸有四十来个敌人左顾右盼地缓缓前进,进了几步又伏下身子,过一会儿,又向前爬几步,仿佛蛙跳似的,用机枪的猛射,掩护着前面的兵士爬进。天色渐渐黑下来,只见一个一个黑点在地上跳下冒上,子弹跳出枪口的火花,开始看得明显了。似乎敌人还离得很远,有两个摊在那里的降落伞,却在蠕蠕移动,伞布摩擦在石头上和勾挂在树枝上被拉扯撕裂的声音,位置在最前面的战士可以隐约地听见。
东孤峰上和山腰上,好像一个人没有似的那样肃静,敌人的枪弹只是乱飞,袭上山头,奔向上空,撞击着岩石。没有遭到一枪的还击,敌人心里得意得很。
许多降落伞纷纷地蠕动起来,白光在苍茫的夜色里抖动。
从他们背后,突然飞起了鲜红的三颗曳光弹。
紧接着,罗光手里的驳壳枪炸响起来,一阵瀑布奔腾一般的枪声咆哮了,几十个敌人全部钉在山沟里、坡崖上,在猛烈的火力攻击下面动弹不得,有的就吓得裹藏到降落伞里去。
杨军命令三个班占据了三个要点。两个班截住敌人的归路,配合山上的攻击,他自己则带着张华峰班,扑向敌人的两挺机枪的阵地。不久,那两挺掩护前进抢伞的敌人机枪,成了哑巴。两个射击手,一个丧了命,一个给张华峰和马步生擒住,做了俘虏。
东孤峰上的战士们下了山峰,扑灭着进退无路的敌人。
敌人的大炮悲吼轰鸣,炮弹连续地落下来,但那已经无济于事了。
经过二十分钟的战斗,四十多个敌人,有三十五个被俘虏,其余的都被打伤、击毙,横倒在沟里、崖边。
俘虏们按照战胜者的命令,倒背着下了机柄的枪,三个一起,四个一块儿地把降落伞抬上了东孤峰,东孤峰上宛如铺了一片白银。有一些伞上沾了血迹,有一些给枪弹穿了洞。伞里面裹着的弹药和食物,却都还原封未动。
因为民工抬运不了,有些降落伞和降落伞里的东西,还是给俘虏们背着、抬着,一齐押下山去。
到了山下,降落伞带来的食物,到底还是给这些被俘的兵士们吃了。他们确是饿晕了头,疲困地瘫倒在地上,啃着干面包。坐在山头上的张德来,掩着火光抽着烟,像是恼闷惆怅的样子。
“这个打法好!”安兆丰在他的身边说。
“好是好!就是打死的没有几个!”张德来烟袋衔在嘴里,愤然地说。
大多数战士们却都感到意外的满足。
“买的没有饶的多!上半天打得那样吃力,只捉到一个干瘪鬼,还是个开小差的,这一下捉了三十多,又搞到二十多个降落伞!”秦守本斜躺在一块光滑的石头上,右腿搁到左膝盖上,哼着鼻音,得意洋洋地说。
“降落伞装的什么好吃的东西呀?指导员!我们也得弄点尝尝吧?”洪东才向罗光问道。
“对呀!我同意!”不知是谁接着说。
不久,押俘虏下山的张华峰班和李全回到山上。他们带回两个沉重的面粉袋子,放到罗光身边。
“同志们!慰劳品来了!”李全亮着嗓子叫道。
坐着的站了起来,睡着的跳了起来,不少人同声问道:“什么慰劳品?”
“蒋介石慰劳的!蒋介石说你们大家打仗辛苦,把他的七十四师消灭得差不多了,特地从南京用飞机运来这一点慰劳品。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大家不要客气,吃一点!”罗光装着一本正经的样子,对战士们说。
大家知道是降落伞里好吃的东西拿来了,听了罗光这一番话,都不禁大笑起来。
面包和牛肉干子在战士们的嘴里大嚼起来。
吃了东西以后,大个子马步生在这一天里第一次发起议论来:
“这一回,七十四师死路一条,怕不行了!”
“‘马路灯’,你也说七十四师不行了?”有人问他。
“怕不行了!”
“‘怕’不行了?”
“唔,怕不行了!”
“不行就是不行!‘怕’什么?”
马步生没有再说什么。和他说话的周凤山,为的鼓励他,把没吃完的半个面包掷给他,他又接过去大口吃了。
杨军觉得这个战斗打得很巧妙,又很有味道,浑身的力气还没有使出一半,战斗便胜利结束了。缴获大,俘虏多,他的排只负伤了一个人。他躺着默想了一阵,不禁对自己暗暗地问道:
“七十四师就这样不经打了吗?”他摇摇头,坐起身来,仰脸望望星光灿烂的天空。仿佛什么人在他的肩臂上拍了一掌,他突然地站起来,走到罗光的身边去。罗光在假寐着,他又转回身来。
战士们还在嘁嘁喳喳地、精神抖擞地谈笑着,他走到他们跟前,低声地说:
“同志们,好好休息一下!等一会还有战斗!”
* * *
[1] “诸葛亮会”是部队中的军事民主会议,它的任务是大家出主意,想办法。
[2] 战士们称敌人的侦察机叫“小流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