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鹞子雍非一抬头,见当门而立,是一位白发萧萧的老婆婆。这种面貌要是在深夜中看到,实有些令人惊恐:瘦削削的脸,满脸皱纹;两眼深陷在眼眶内,两只眸子发出一种异光,令人不敢逼看;两腮塌陷着;手中拄着一条拐杖,铮光利亮,看不出是木是铁。穿着米色衣裳,和她这种相貌,跟她这震慑人的神色,铁鹞子雍非也不禁悚然起立。向天龙剑商和看了一眼,跟着却哈哈一笑道:“我雍非真是有缘,今夜把我想见到的人,全见到了。我斗胆地问一句,这位敢是二十年前,名震两川的女侠罗刹女?老前辈往里请,我来到绿云村,正是要向老前辈面前求教。只为赶到这里时候太晚,不敢再惊动。老前辈里请!”
这时,天龙剑商和跟夫人柳玉蟾全迎了过来,向这位老婆婆道:“母亲,怎么知道前面有客人到来?这位雍老英雄也是我们同道中人,母亲不要误会。他是奉詹四先生之命到这里来的,我们正在说着经过呢。”这位商老太太看了看铁鹞子雍非,点了点头道:“既是詹四先生那里来的,我老婆子倒不好说什么了。”一边说着,一边往里走,向雍非点点头道,“这位贵客,既是詹四先生那里来的,你尊姓是雍,詹老侠客的门下,有一位叫铁鹞子的和尊驾同姓,我老婆子久仰此人。”
雍非忙答道:“那正是在下。”老婆婆含笑道:“这就是了,莫怪有这般好身手,把我们苗成戏弄个淋漓尽致。若是江湖上无名之辈,他也不敢到我老婆子面前张狂呢!老英雄请坐。我遭逢祸乱,匿迹潇湘,度着这种孤寒岁月。那些成名露脸的人物,谁还肯来一顾我们母子?老英雄肯这么赏脸到寒舍,定有缘由,请明白指示,我也好作打算。”
铁鹞子雍非听到这位老婆婆的话,暗暗佩服她:果然这罗刹女叶青鸾实在不好惹。当年在两川一带,不论是武林中,以及江湖道,提起她的名字来,全有些头痛。事隔这么些年,她依然还健在,这种锋芒依然没有收敛,话出来得真够厉害。我这还是顶着南海渔人詹老侠客的威名来的,她依然一步不肯让。另换一个人来,只这老婆子面前,就不容易讲下话去。不过恶人自有恶人魔,强中自有强中手,任凭你罗刹女叶青鸾多大的盛名,天龙剑商和是怎样成名的人物,柳玉蟾在江湖上也扬过名儿,丑鬼苗成更是难惹的家伙,可是你们的对头人丝毫不怕你们这班人的厉害,要以狠心辣手,暗地图谋,只怕这步杀身大祸,足够你们一挡的呢。
铁鹞子雍非请大家落座之后,说道:“老前辈,我雍非月夜泛舟,绿云村午夜间做不速之客,正是有事而来。如老前辈所料,我此来是奉了尊师之命,到这里看看。不过我话说在头里,詹四先生为的当年和老前辈全是道义之交,现在这件事他不能不多管。我的话说出来,请老前辈不要震怒。那彭天寿对于商家的事不肯甘心,他要再施展毒辣的手段,做赶尽杀绝之举。这件事提起来,就是我们局外人,也有些气愤难平呢。”
这位老婆婆罗刹女叶青鸾点点头道:“这很好!我老婆子不愿意在今生中留下债来。就着我老婆子还有这口气在,我们两下清算一下子,倒是很好的事。我们没去找他,他反要来找我们,这真是反常的事。那彭天寿他的末日到了!我们匿迹潇湘绿云村,来度着这清苦的岁月,正为我老婆子有难言之处。难道我真个怕他吗?不过这几年来,我们和江湖上就算隔绝,这一班江湖上的朋友们,全已经疏远多时了。五虎断门刀彭天寿,他这些年来的行踪,我老婆子就历来没探问过。在我们重返两广,再整家业的时候,必要和他把过去的事办理个干干净净。我倒不愿意给我这一家人留无穷的后患,如今他倒不能等待,这倒很好!只是他现在落在哪里,怎又知道我们在这绿云村隐迹?
“雍二侠不辞风尘之苦,千里迢迢,给我们送信,我老婆子感激不尽!不过不怕雍二侠你见怪,我老婆子虽到了这风烛余年,依然把我少年时的性情去不掉。好强好名,这是我的短处。当年一败涂地,何尝不是这种缘由?我老婆子颇有自知之明。可是我这一家人全是同一样的性情,连我们这儿媳妇外姓人,何尝不是跟我们一样?所谓江山易改,禀性难移,这种不好的毛病,我任凭受到多大的挫折,也不易改掉。雍二侠,你千里送信,固然是詹四先生不忘当年旧义,还惦记照顾我们母子,你为我们这事受这么大的奔波,我老婆子也承你十二分的人情。只是你对我儿子儿媳和我这忠诚护主的苗成尽情地戏弄,这件事和雍二侠你送信来,不能并在一处讲了。我对于雍二侠这种举动,实在不敢承认,要请雍二侠你把这种真意,明白赐教才好。”
铁鹞子雍非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暗暗吃惊:好个难惹的罗刹女叶青鸾!难怪我临来时,老恩师一再嘱咐,叫我谨慎一些,对这家人千万不可存轻视之意。虽然他们事败逃匿,但是当年的事是另有一种缘由,她这一家人绝非易于触犯的人物。我还不深信。好在我虽有些放肆的举动,还把脚步站住了;不然,这老婆子就不好搪呢。忙向罗刹女叶青鸾说道:“老前辈不要误会。我雍非虽没有瞻仰过老前辈,但是我恩师常常提起,我岂能存轻视之心、戏弄之意?江边古塔是我自己不谨慎,早露了行踪,被商大侠所见。我竭力地避匿,正为的是要见识见识尊府上这位特出的人物苗老兄。因为我在恩师门下,就听得提起他当年以死命报主的情形。我们江湖道中最难得的就是这样人物,也是最敬仰的人物。所以我此次前来,无论如何,我要看看他这种特殊的性格。所以用尽了威胁利诱的手段,可是他宁死不屈,令人可敬。老前辈门下有这种人物,定能化乖戾为祥和,转祸为福,这是必然之理。我们只看这苗成老兄这种忠实,这种肝胆,我们也要为老前辈的事略尽些绵薄之力。老前辈,我就是这种意思,难道不能恕我雍非的狂妄吗?”
罗刹女叶青鸾听到铁鹞子雍非这番话,脸上才露出一丝笑容,点点头道:“所以历来忠臣孝子、义夫节妇,为人所敬,正因为天地中有这正义在。所以我们商氏遭遇虽惨,但是我这一家,说句放肆的话,人人全有一颗良心在。秉天理,顺人情,主持正义,不畏强权。虽然我们弄了个一败涂地,有我老婆子这口气在,任凭他怎么折腾,我们绝不灰心。仇家怎么图谋我,我也绝无所惧。”那苗成站在一旁听了铁鹞子雍非的话,丑脸上怒意全消,向雍二侠说道:“你虽无恶意,但是竹林中那么照顾我,我苗成实有些力尽智穷,往后请你雍二侠别那么看得起我了。真那么照顾我,我真想横刀自刎,以免多受他人的凌辱。”
雍非哈哈一笑道:“苗老哥!你不要心中再存芥蒂,往后尽在好处照顾你。并且也不容你死,把你这颗血心、这副肝胆全得好好地留着,你主人这里正要用呢!”那苗成听了雍非这话,心里才把一切的愤怒全消,不禁向雍非笑了笑,遂说道:“现在说明白了,你是客人,我得照顾照顾你了,我给客人烧茶去。”苗成到后墙下,把自己那口鬼头刀提着,匆匆走下楼去。铁鹞子雍非望着苗成的背影,点头叹息道:“我雍非也在天南一带随着恩师行道多年,可是依苗成这种忠诚不贰、百折不回的人,还没遇上一个呢!此次来到潇湘,是我最痛快的一件事。”
老婆婆罗刹女叶青鸾也慨然说道:“雍二侠,这苗成本是我商氏门下一个佣人,只是他从十几岁就依附到我门下。他这种性情,若是换在旁人的手底下,或者也许埋没他一生,也许早早地在江湖上送掉了性命。他的性情非常令人难以接近,可是我们把他从那时收养在门下,就看定了他这人是心口如一,性情直爽,所以反倒另眼看待他了。他的武功本领,多半是在商和练功夫时随着教他的。直到后来,他的年岁渐渐长大,我这一家人,能和他说得来的,大约也只有我老婆子一人。赶到我们遭逢那场大祸,这才显出来他的天性忠诚,全非江湖道中人所能有的。
“当日我那种情形,我都不忍再谈。我小孙女金莺那时才周岁,他竟会为保全这孩子,身受十几处伤,完全一个人拿血洗过来。他以死挣扎,带着那么重的伤,一夜间在乱山野谷奔跑了四十里。任凭什么人,只怕也没有这种壮烈的情形了。后来我们找到了他,人已经奄奄一息,躺在一个猎户的人家里,完全没有一点希望。可是我的小孙女丝毫没有受伤。我老婆子从江湖行道,以至嫁到商家,我就是没落过一点泪。就是那次,为了这舍身救主的苗成,我算大哭了一场,叫我痛断肝肠,为我一生破例的事。只是他伤得过重,流血过多,已经不易救治了。
“但是我老婆子看到了他那种情形,我对天发誓,要尽我老婆子最后一分力,留他的命在。所以我和强敌拼斗时,自觉得还没用到十二分的力量,可是为了救他,我在一天的工夫,往返二百余里。我给他找我方外的至友,云开山铁佛寺大虚上人,取得续命灵丹,把我这义仆的命从鬼门关上夺回来,带着他一同来到这里。我的心意,本想着把他收为义子。只是这厮的性情太以的各别。他不但不听我这种安排,反倒叫我们不再提及当年的旧事。他自己说他把过去的事全已忘掉,若是我们有感激他的情形,另眼地看待,那简直是不容他在我们身旁了。他自己说,衣食教养,全是商家把他成全起来的。他的身体发肤,不是他苗成自己的,他愿意还给商家。这里就是不能站了,他决不再投别的门路,不是横刀自刎,就是投江自杀。
“雍二侠,你说这厮怪不怪呢?又好杯中物,喝了酒简直没人敢理他。我也只好任凭他去胡闹吧。所以玉蟾、商和夫妇两人,对他全是退让三分,不肯和他事事认真,事事计较。不过像我们这种武林中人,最重的是这种人。他虽不叫我们再提旧事,我老婆子对他待我家之情,我哪一时不摆在心上?所以我对于我骨肉间,实没有比对他关心。雍二侠,你要知道,这正是良心所使,叫人怎能不这样摆在心上呢!”
罗刹女叶青鸾提到这些事,颇有些感慨悲愤。铁鹞子雍非也十分赞叹,对于这丑鬼苗成更加上了几分敬爱之心。所以苗成二次脱难,何尝不是罗刹女今夜这一席话所赐呢?这时苗成重新给烧了茶来,挨次的全都满上,跟着退出楼去。
铁鹞子雍非这才把恩师所传来的话,向罗刹女叶青鸾说道:“老前辈,恩师以内家的修为得享高龄。近几年来,他也是不愿再惹牵缠,多造杀孽,所以近十年来轻易不肯再下山林。他虽然是一个俗家,但是近年来,他的武功颇近于道家。闭门静养,倒也过着安闲的岁月。一个纵横江湖四十余年的技击名家,临到寿享这么大的年岁,也就算很难得了。所以敝恩师常常地告诫我们,我们这班门弟子,虽然各本着门规在江湖上行道,总要把脚步站住了,按照天理人情去做。唯恐我们失足,更把自己做榜样,谆谆地告诫我们,能够像他老人家,在江湖上闯荡了一生,到这般年岁,能保得住项上这颗人头,就算很知足了。
“我们这弟兄几人,虽然不常在他的面前,可是谁也不敢稍背老恩师的教训。老恩师在江湖上没洗手时,那种豪放的性情,老前辈们当还记得。可是这几年来,谁再看见他,任凭谁也不信他就是当年名震川滇的南海渔人詹四先生。须发如银,道貌岸然,如闲云野鹤。漫说是不肯再入江湖,连江湖的事轻易也不愿提起。我们这班弟子中如逢有重大不可解的事,轻易也不敢向他面前去叙说。他这种情形,如同和这红尘隔绝,再不肯闻问江湖上一切事了。
“哪知我这老恩师,何尝不关心着他所愿意关心的人?在上半年有一个武林旧友,提起此人,大约老前辈也许记得,不过老前辈在两川行道时,此人年岁还小,就是那铁剑先生展翼霄。大约老前辈在江湖上时,他不过才出艺师门。此人经过多年的造诣,更得着异人的传授,剑术已到了火候纯青。在滇南一带,不止于名震江湖,更能够威服苗族。在苗族中,也有这铁剑先生一席地位。”
罗刹女叶青鸾点点头道:“此人还健在么?他的年岁也不小了,我在两川一带,记得曾会过他两次。不过这人的性格十分古怪,初见他的人,全认为他是一个冷酷无情的武林名手。后来经过几次看到他所办的事,天性比任何人全厚,肝胆照人,热肠侠骨。我倒很是爱惜他。只是我们的时机不巧,总未能聚到一处。我老婆子想起此事,深为遗憾呢。此人竟和詹四先生有交情吗?”
铁鹞子雍非点头道:“敝恩师和他是忘年之交。这次他到老恩师那里,倒是关心着我恩师年岁已高,到那里盘桓些日。无意中听他谈起来,那五虎断门刀彭天寿,自从那次和商家结仇之后,虽然用那毒辣的手段,把商家害了个七零八落,离开川中,远走内地,埋名隐姓,再很少有人提起罗刹女和天龙剑商和两人。只是这彭天寿,他知道虽然给了你母子一个痛创,但是将来的事情总算未了,更担心着老前辈缓开手,找他报复。
“我雍非心直口快,历来不会奉承人。以彭天寿那种身手,当年在川中,要凭他单人独骑,想动老前辈们,只怕他绝不是敌手。只为那次,一者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二来是他所约请的人十分厉害。可是他到了事后,并不是不担心自己。对于商大侠掌中的天龙剑,他还真没有放在心上。只是对于老前辈那只五云捧日摄魂钉,是他彭天寿最畏惧之物。我听恩师说过,当年对于老前辈下手时,以六样暗器同时动手,他就为的是把老前辈的双手打伤,不能运用这种暗器,这也正是叫他们还能逞一时威风的缘由。可是后来没能把你们母子灭掉,后患无穷,他怎会不明白?所以在事发之后,他也赶紧匿迹潜踪,再也找不到五虎断门刀的踪迹。
“这些年来,一方面暗中派他的羽党,探查老前辈一家人的踪迹;一方面他设法投入苗疆,匿迹在苗墟里。他竟练起一种毒恶的暗器,结识了几个最厉害的凶苗,练了七口苗刀。他下了这么些年的工夫,这七口苗刀上,已经有了非常的成就。近来,他竟得着了一点信息,大约是听说老前辈这一家落在湖南境内。但是住在什么地方,他还知道得不清楚。可是他已经知道老前辈还依然健在人间,这尤其是叫他不敢释怀的事,所以他依然不敢往内地来。可是他已经计划着,图谋着老前辈。只是他虽然有七口毒药苗刀,但是对于老前辈的独门暗器五云捧日摄魂钉,还存着不是对手的打算,所以要另想下手之法。他勾结两个横行滇黔、两广一带的飞贼,竭力地联络他们、收买他们,结为生死之交。想利用他们踩探着老前辈的踪迹,暗地图谋,无论用多少时候,也要把老前辈的五云捧日摄魂钉盗去。只要这件暗器一离开老前辈的手中,也就是彭天寿二次下手做他斩草除根、永绝后患之计的时候。
“那铁剑先生展翼霄,在苗疆中也很得苗人的信仰,并且轻易不到内地来。这五虎断门刀彭天寿,虽是出身绿林,但是他逃入苗疆之后,并没有为非作恶的行为。铁剑先生展翼霄虽和他是水火不同炉,但是各不相干,也不肯无故地收拾他、驱除他。这彭天寿,他对于铁剑先生也没有过分的猜忌。他这种图谋,在苗疆并没有什么顾忌隐蔽着。他认为在苗民口中吐露出去,也不过是在苗疆中能够传布他的图谋,内地中总不会透露出来。可是老前辈们这些年行踪隐匿起来,铁剑先生尤其是轻易不到内地来。总然让着这种恶念,也不至于一时叫他如愿。所以这次铁剑先生到老恩师那里,提起这事,更向我恩师打听老前辈这家人的下落,是否真落在湖南境内。
“铁剑先生的意思,虽是知道我恩师封剑闭门,不再过问江湖上的事,可是知道我们师兄弟尚本着师门的门规,全在江湖上行道,耳目必然很灵,总可以得着一些信息。我恩师听见铁剑先生展翼霄说出彭天寿的下落,和他这些年的情形来,十分关心这事。因为他老人家虽说是不愿再管这江湖上一切恩怨,但是和贤母子是道义之交,更和老前辈是患难的同道。听到这种噩耗,哪会再放心得下?只是对于老前辈落到湖南省,也是仅凭传言,是否准在这里,不敢断定。彼时只看我在老恩师的身旁,这件事只好放在我雍非的身上。
“老恩师这一来,给我雍非算是加上了极重的罪名。他很严厉地告诉我,叫我要尽全力打听出老前辈这一家人的下落,把这个信息无论如何要送到了,也好让老前辈一家早作提防。因为彭天寿所打发的这两个人,全是夜走千家盗百户的能手,有偷天换日、神出鬼没之能。我恩师明知道你们这一家人,虽然是埋名隐姓,也不会把彭天寿的事忘掉,定然存着和他一清旧账的打算。你们的武功剑术一定是各有成就,不过所来的人,任凭你多大能为,也有些防不胜防。”
罗刹女叶青鸾一听这话,冷笑一声道:“雍二侠,承你师徒这样关心,我老婆子感激不尽!要论起朋友关怀的情形,我们可不须有放肆的话。不过彭天寿他能不死,留在人间,这倒是我十分快意的事。我们全是置身江湖的人,恩怨未了,死不瞑目。他能等待我叶青鸾,我也能再会他这五虎断门刀,这倒是很难得的事。我老婆子为这件事,应该满斗焚香,谢苍天的护佑。我老婆子在离却红尘之前,能够把我一生最痛心的事,做个最后的了断,这倒是一件很好的事。我先不感激你们这班人,念着道义之交,数千里关怀我母子。我只感谢你们的是,能叫我十年来一日不曾去怀的事,许我亲手去了断他。至于此番生死祸福,我老婆子全不放在心上了。即或我们脱不开彭天寿的手,全家老幼落个同归于尽,倒也没什么,我只看作前世的冤家,今世的孽报。不过我们旧怨新仇,一笔了结,先落他个干干净净,岂不痛快?至于他请出江湖上能手,想盗去我五云捧日摄魂钉,我老婆子可不是当着雍二侠面前说一句狂语,任凭他是怎样出类拔萃,我叶青鸾还没把他放在心上。只是雍二侠,可知道彭天寿所约出这两个江湖能手,竟是何人?”
铁鹞子雍非答道:“据铁剑先生说过,这两个人全是飞贼巨盗。他们是哪一门出身,还没摸清。一个叫偷天换日乔元茂,一个叫鬼影子方化龙。这两个颇具身手,在两广一带积案如山,很有些人惦记着把他两个收拾了。可是终被他逍遥法外,横行江湖。这次也因为他们在福建一带作下几桩巨案,官家调集许多公门中能手,悬下重赏,定要把这两个收拾起来。他们才不能立足,想要离开东南各省,远走内地,暂避风声。竟在这种时候,被五虎断门刀勾结了去,尽力地沽恩市惠,竭力地笼络他们。这乔元茂、方化龙,哪会不给彭天寿卖命?彭天寿这次把这件事交给他两人,也正合他两人的心意,他们也正想往内地来。所以,敝恩师才赶紧地叫我来访寻老前辈的下落。至于他们是如何一门的人物,我们全没会过。我看老前辈慎防一切才是。诚如老前辈的话,和彭天寿趁着这次,把以往的事做个了断,倒也很好。我们这次已经略有打算。我恩师已是封剑闭门的人,他虽然是关心老前辈的一切,但是他大致是不能来了,可是我们同道中大有人在。敝恩师的意思,虽未向我明言,但是从口风中已经流露出来,无论如何,这次不再叫彭天寿逃出手去。更想用老前辈把他诱出苗疆,约请一班同道,助老前辈除此恶獠。不只为商氏复仇,也为江湖上除一隐患。他在苗疆养足了羽毛,倘若重入江湖,实是一个很可担心的大害!老前辈何必就作同归于尽的打算?据我们看,还不至于落到那样的结果。”
罗刹女叶青鸾慨然说道:“詹四先生对于我母子这种道义的关心,我倒不好说感激的话了。我们现在说句不近人情的话,我们隐迹潇湘绿云村,一方面为的是和五虎断门刀彭天寿怨仇未了,更因为我们一家人惨遭失败,羞见故人;一些过去江湖上同道,我老婆子实在不愿意见他们了。我老婆子自己的事,愿意自己去了断,绝不愿再带累他人。至于同道们关心,慷慨仗义,我们母子、婆媳没有不感激的。漫说是肯出头管这种寻仇报复的事,明知道赶上就有杀身之祸,可是绝不顾及,这正是我武林中的道义、侠义道的行为。事情倒不必这么伸手,只要同道们肯对我母子家人说出这种话来,‘良言一句三冬暖’,我们已经承情不尽,快慰十分。我不到最后关头,可以请同道们不必伸手。这种情形,请雍二侠给我转达到了,向同道们道谢。我恐怕我这般年岁的人,尘世上没有多少时光停留。受恩太重,我怕报不过来呢!”
铁鹞子雍非听到罗刹女叶青鸾这篇话,暗暗惊异:这个老婆子倔强的性情真是与众不同。她无论到了什么地步,没有输口的地方,绝不肯服人的。任凭多大难关,她也要以一身去闯。这罗刹女三字,真不可轻视。随即含笑向叶青鸾说道:“老前辈这番话,讲得我雍非实在佩服不尽!本来一个人过于受人恩惠,是一件极不好的事。凡是在江湖上行道的人,全本着恩怨分明,身受他人恩惠,不能图报,终身遗憾。不过,受的人虽是这样想,那慷慨仗义,拔刀相助,济人之急,扶人之危,却是行侠仗义的天职。我们全是此道中人,我们所作所为不过是求我心之所安。在当时或是事后,我敢断定说,谁也不曾存心教受恩受惠的人,要感恩图报吧!老前辈不必把这种事放在心中,能为你商家尽一分江湖道义,必是江湖中讲道义的人。这一路的人,老前辈应该知道,你自己求到他面前,他未必肯答应;可是他自己愿意这么办,也不是他人所能阻拦得了的。老前辈,你想教我把你的话转告武林同道,这些事我雍非实不敢领命,老前辈也不要把这件事再摆在心头。”
天龙剑商和一旁说道:“雍二侠,家母并非是拒人于千里之外,对于江湖上一班同道,肯为我商家帮忙,我们感激不尽。家母的心情,还请雍二侠原谅。她老人家正是在武林同道中深为抱愧。我一家人忝列侠义门中,也曾仗剑走江湖,办些除暴安良、济困扶危,做侠义门中应做的事。可是临到自身,反倒无以自保,这是太以惭愧的事。所以来到绿云村,明知道这一带也颇有当年的同道,她老人家绝不令我们稍通声气,正是为羞见故人。老人家这些年,也太以的可怜了。对于过去的事,一日不能去怀,时刻想到要亲手解决这事。对于老侠客南海渔人和铁剑先生,替我们多多致谢。对于他们这么关心我母子,我母子感激不尽了!”
铁鹞子雍非忙答道:“商大侠也过于客气了,我但愿得这场事能够把它了结完了,你这一家人能够早日重返天南,我们多聚会些时,那才是快意的事呢!”
他们这么相谈着,已经是很大的时候了。突听远远的一阵喔喔的鸡声,天色已经是行将拂晓。雍非急忙地站起,向罗刹女叶青鸾道:“我只顾尽自谈话,几乎误了一桩大事,我还得紧赶一程。我若是耽搁几时,如若能在这里多流连几日,定要重来拜访。我暂时告辞了。”
铁鹞子雍非说着话,已然站起,罗刹女叶青鸾道:“雍二侠,你这么远的为我母子奔波数千里,这才来了一些时,匆匆就要走去,难道不叫我们少尽主人之礼么?你何妨在这里多谈谈,你莫要听我老婆子口中那么说着,不愿意再和江湖同道见面。其实我老婆子对于武林道义之交,又何尝一日忘下?日月不居,流光似水,十年来,回首前尘,都如梦幻。我对于一班志同道合的同道中人,也是十分想念。尤其是对于令师徒这一派,更是非比他人。我老婆子鬓发如霜,落日余晖,没有多少留恋了。和我愿意见的人多聚一时,也可以稍减愁怀,在这尘世中多留一面缘,不也是多一分快意吗?”言下凄凉伤感,感慨无穷。
铁鹞子雍非被罗刹女叶青鸾这几句话说得十分心动。因为她自己也曾说过,一生没有流泪的时候,也正是她那种豪气凌云,雄视江湖,到了多危难的地步,也不肯自馁的特性。可是今夜和自己临别,居然有这种凄凉伤感的话,这倒是难得的情形。铁鹞子雍非遂用极诚恳的话劝慰道:“老前辈这么重视我雍非,倒教我不敢当!老前辈的武功造诣,又有这十几年的锻炼,已到炉火纯青;寿享遐龄,也是必然的事。只要把眼前的事应付周详,不难渡此难关,将来重返天南,定能和一班同道重行聚首。再聚天南,绝不是做不到的事,老前辈何必伤感?我雍非既已来到潇湘,这绿云村我或者不仅今夜来叨扰了,改日我还要在老前辈面前多聆教益。现在实不能耽搁,我雍非二次登门,要叨扰老前辈一顿美酒呢!”说着话,更向天龙剑商和、柳玉蟾夫人拱手作别。
罗刹女叶青鸾向雍非点头说道:“既是雍二侠有事,我老婆子怎好强留?我这门中自从逃亡隐迹以来,除了我们这个苗成,我老婆子无法管他,对于酒,我这一家人立为禁忌。如今我倒要为雍二侠一破禁例。雍二侠几时惠临,我老婆子要敬酒三斗,以酬劳二侠在南海渔人詹四先生门下劳苦功高。”雍非哈哈一笑,往外走来,连罗刹女叶青鸾亦亲身往外相送。到竹楼门口,铁鹞子雍非回身,拉着不叫再往外送。天龙剑商和跟夫人柳玉蟾全跟出楼门,雍非说道:“请老前辈,商大侠,商夫人不要再和我客气。我这人是放肆惯了的,我要省些事,不走扶梯了。”说着,向这母子三人一拱手,他竟一纵身跃下楼去。
他才往院中一落,那苗成是因为听见竹楼的走廊下说话声音,所以赶出来看,见铁鹞子雍非已落到院中,忙招呼道:“雍二侠,你走么?我苗成还要酬劳酬劳呢。”雍非忙笑道:“你这份好意我今夜先不领,等我重来之日,我们畅饮一番。苗老哥,你我更是酒友呢,相见不远,我们再见吧。”说罢一耸身形,竟用“燕子穿云”的功夫,飞纵厢房。身躯再展动,已如一缕轻烟,踪迹顿渺。苗成望着房上,见雍非这种身手,又想起竹林相战的情形,不禁暗叹:果然南海渔人的门下名不虚传!
铁鹞子雍非去后,罗刹女叶青鸾看着苗成把门关好,站在楼栏杆旁向他招手道:“苗成,你也要早早歇息吧,没有事了。这雍二侠行为上虽然有些张狂,但是老婆子还没饶他。你也听见了,咱们娘们任凭他是天大人物,也不容他在我们面前这样,他总算在我们面前说好听的话了。苗成,你不是最讲究人活一口气么?虽然叫你吃了些亏,但是气已足喘得过来了,总得见好儿就收。原本他就是好人,跟他打出交情来,这不算咱软弱呀。往后他来了,可不许你再对人家不起了!”
苗成仰着一张丑脸,带有笑容,向罗刹女叶青鸾道:“老太太,不用嘱咐了,我哪能那么不识相呢!这雍二侠倒是很有趣的,莫看我被他毁了一个够,我现在倒不恨他了。他还很好杯中物,我们还要做酒友呢。”罗刹女听到苗成这话,扭头看了看身旁站的儿子天龙剑商和、儿媳柳玉蟾,微微一笑,向苗成说道:“好吧,你歇息去吧。”立刻带着儿子儿媳回转竹楼中。
罗刹女叶青鸾一进竹楼,吩咐柳玉蟾把楼门掩好。自己走向里边,在书案前落座,招呼着儿子儿媳一同坐下。柳玉蟾给婆母倒了一杯茶,也在身旁落座。罗刹女叶青鸾叹息一声,向天龙剑商和道:“你已经是江湖成名的人物,不用我再过分地嘱咐你。你应该把现在的事仔细思索一下,莫看作等闲。我当着铁鹞子雍非,话不得不那样讲,我老婆子至死也不肯输口的。我不能在雍非面前老露出一些示弱的口吻,可是现在我母子婆媳就不能再那样讲了,咱们得说真的。
“五虎断门刀彭天寿实是个劲敌,未可轻视。何况彭天寿也不是当年的彭天寿了,并且这次他又买通两个江湖大盗、绿林名手。这两个人,我虽然知道的不清楚,但是耳中也颇有他们的大致情形。这两个飞贼与普通的大不相同,更和我们道路不同。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这八个字我们还得算怕。他在暗处,我们在明处,你不能断定他哪时来,哪时下手,这就是最难防的地方。何况这次仅仅是铁剑先生得来的这点消息,可是信息绝不假,我老婆子倒深信不疑。
“这位铁剑先生展翼霄,他成名时候,你们夫妇还没闯出‘万儿’来,他很办出些惊天动地的事情来。他曾仗掌中剑,助少林寺四僧下金陵,大闯总督府,剑伤三卫士;助少林僧接引福王的叔父朱德畴入佛门。可是这场功德事,也正是为少林寺闯下无边大祸。朱德畴被接引入福建莆田县少林寺,剃度之后,也就是名震佛门,武林宗仰的痛禅上人。可是番僧下蒲田,火焚少林寺,虽是各有因果,但是一大半也算铁剑先生展翼霄所赐的。幸得那时这位铁剑先生仗义助少林寺僧,那种胆大包身、侠肝义胆,平常的江湖道在那番僧手底下,多数不敢抗拒。铁剑先生竟敢尽全力和他周旋,绝不顾及自己的危险,在侠义道中也很难得了。
“至于他个人,远走苗疆,更在滇南一带久住。虽是他自说是一种图谋,但是他那时是避那番僧的恶毒手段。所以那时铁剑先生年岁虽然不大,但是所行所为,凡是侠义道中人,没有不敬服他的。这种人,我老婆子也十分喜爱。他这种操行肝胆,却比较平常的行道江湖的人高着一筹。我老婆子对于铁剑先生往年在江湖路上,不过只是一面之识,没有深交。可是隐了这么些年,他依然还能照顾我们,这是足见他重道义,念友情,有肝胆,为他人所不及的地方。所以他这种话绝不会假。
“不过,他所说的彭天寿所收买的偷天换日乔元茂、鬼影儿方化龙,我老婆子想,恐怕还不止于只打发这两个人来,难免另有其人。我们倒不好不仔细地打算一下,不可轻敌,须严防一切,提防着他们。或者就在眼前,要发动起来,也未可知。你们夫妇两人要十分谨慎,十分提防着。我们这次倒比当年应该以全力对待他们。我但盼连那彭天寿早早前来,我们倒可把两家的事早早了断了。这次,我商氏门中最大的生死关头到了,跟当年的情形又自不同。这恶魔彭天寿既然要重清旧债,下手必毒,手段必辣,安着斩草除根之心。他焉肯稍留一丝厚道之意?这次我们也许同归于尽,也就许把我们大仇报了,宿怨消了。
“我老婆子在未尽之年,还许重回到两广,再整我商氏的门户。往好处打算,我可只有三分的指望,那七分就不敢保了。不过我的五云捧日摄魂钉,他们休想妄动一指。我老婆子只要有三分气在,他们就别想称心如愿。只是他要用别的手段,非我等所能预料,所以必须以全力来应付他们。我们倒看看他究竟有多大的力量,来图谋我们。”
天龙剑商和答道:“恶魔彭天寿,他敢用这狡恶的手段,这样对我们,这未免轻视人过甚。他真敢前来,我们这次依然不愿意假手于他人,要用我们全力,来把他留在潇湘。无论如何,也不叫他逃出手去。这正是人无害虎心,虎有伤人意。我们再稍存忠厚,那世界上真要没有我们立足之地了。不过据我想,恶魔彭天寿虽是这些年不知他武功锻炼又究竟到了什么地步,若仅是他当年的那点本领,我们在尽力防范之下,还不至于叫他妄逞凶焰,得意而去。我们现在的情形,和过去大有不同呢!”
柳玉蟾一旁说道:“你这话可不尽然,还没见到他,难道就有个轻敌之意吗?我们先不必管他又锻炼了什么功夫,有什么惊人的造诣。我们只问我们自身,现在比十年前情形如何?知己知彼,百战百胜。骄敌者必败,你这种轻视之心,不可稍有。”罗刹女叶青鸾点点头,说道:“玉蟾的话实有道理。勿骄勿狂,为我们武林中人必守的戒条。我们从现在起,各自戒备,不得稍有疏忽。我老婆子之事不用你们管。明早玉蟾你和苗成去说,就提我嘱咐他,任凭有什么人前来,不准他多事。严厉地告诉他,现在这场事,我们力足应付。他实不是来人的敌手,他随我们逃到这里,活到这时,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将来还有重大的事得用他,现在不必让他先跟着伸手。我们自身应付的事,哪能再照顾他的身上。他若不听我的话,告诉他,我从此就不理他了!商和,你可不用对他说,他的一些事,你最好不管。你同他讲不了三句话,又该多寻气恼了。”商和连连答应着。
柳玉蟾说道:“母亲也应该歇息去了,金莺她这时睡着了吗?”罗刹女叶青鸾道:“她睡得好好的。错非是今夜,从此后,在她身上倒得十分留意了。这个孩子别看她年岁小,胆是非常大呢。”罗刹女叶青鸾一边说着,一边站起。柳玉蟾也跟随着,往外送婆母。天龙剑商和走到竹楼的走廊下,这位老婆婆回头道:“商和,你也该歇息了。”遂带着儿媳柳玉蟾下了竹楼。柳玉蟾送婆母到了角门前,见门敞开着,知道婆母是从角门过来的。叶青鸾说了声道:“你也回楼下歇息去吧!”话声一落,这位老婆婆,别看这般年岁,竟自肩头微动,已经用燕子凌云式飞纵角门,连门头上全没落,竟往里院中把身形隐去。
柳玉蟾见婆婆已入后院,自己正转身回前面,奔楼下自己卧房去歇息,耳中突听到婆婆咳了一声,竟招呼“玉蟾你来!”柳玉蟾听到婆母的声音诧异,她本是刚转过身的,竟自从左往后一转身,轻灵的身躯已然纵起。用“飞鸟投林”的绝技,斜穿着角门上往里院飞纵进来。
后面仅有三间正房,一间平房。正房东间是老婆婆的卧室,西边两间是老婆婆起坐的地方。罗刹女叶青鸾已经扑到门口,看那情形,正在仰着头查看明间上面的窗户。这时柳玉蟾已赶到身后,不敢声张,却在低声问:“母亲怎么样,敢是有人吗?”罗刹女叶青鸾不答柳玉蟾的话,身形往上一纵,已经腾身而起,却抓住上面的横楣子下横过木的边沿,右手已经把上面的横窗打起,口中却招呼道:“金莺,金莺!你睡着了吗?”这时,东间里头却答了声道:“祖母!我没睡呢,方才有人进来,被我打跑了。”这位叶青鸾纵身腾起,那二尺高的横窗,她只一纵身,穿越而入,口中却说了一声:“哎呀!可吓死我老婆子了!”轻轻已经落在了西外间的屋内,跟着把里面的格扇门开了。
柳玉蟾在外面已然惊得一身冷汗,知道此次连老婆婆那么足智多谋,竟也失了着。她离开后院之时,倘若真个彭天寿的羽党来到,女儿金莺的性命岂不断送了!此时,罗刹女叶青鸾已然把屋门开了,柳玉蟾跟着进来。明间里没有灯,女儿金莺也已口中招呼着祖母,拿着油灯从里间出来。这婆媳两人见这女孩子已然无恙,全放了心。但是柳玉蟾借着女儿的灯光,看到婆婆脸上的颜色已经全都变色,尚没恢复了常态。自己赶紧把金莺手中的灯接过来。罗刹女叶青鸾暂不看里面的情形,向儿媳柳玉蟾说道:“有话先到里间说。”遂一同走进屋中。
柳玉蟾把灯放在窗前的桌案上。罗刹女叶青鸾先向屋中看了看,见没有什么变动的地方,仅仅是床上金莺睡眠的地方凌乱了一些。这位老婆婆才放了心,拉着金莺的手问道:“什么人闯进我屋中?你怎么不发声喊叫?”金莺说道:“祖母出去时,我已经睡醒。见祖母走的情形分明是有事,孙女没敢招呼你。我一直醒着,你走了很大的工夫,忽然我听得外面的窗户很小的声音,有些响动。我疑心是祖母已经回来,我坐起来才要招呼,门帘一起,竟闯进一个老头子来。我正待喊叫,他竟摆手向我说:‘小姑娘不必害怕,我是你父亲的朋友,特来看望他。不想走错了屋子,我到前面去找他。只是我告诉你,你祖母回来说与她,往后不要这么疏忽。只你这一个小孩子,没人照管,太以危险了,叫他们要好好留神吧!’他虽是没说什么恶话,我因为他没有招呼屋门,擅自闯进屋来,认为他不是好人。我向他喝问:‘我这家中不许人胡闯,你这老头子竟敢随意出入!你先别走,我招呼我祖母,什么事,你和她说完了再走。’这老头子竟含着笑,向我说了声:‘小孩子家懂得什么,我没有工夫。’他说话间,把帘栊一甩,那帘栊竟自飞起来,他转身已经退出屋去。我在情急之下,手底下没有东西。把祖母拿出叫苗成买菜的那锭银子,向他身上打去。大约是被他接了去,可是人已经奔上窗口,银子也没落在地上。上面的横楣子一响,他说了声什么‘银子暂借,做那沽酒锭,改日奉还’。我再赶到外间屋,他已经走了。祖母,想我当时虽是不甚怕他,因为他也没有拿着兵刃,也没说什么恶话。更不知祖母出去是为了什么事,所以不敢声张,只在屋中等候。祖母再不来,我要去找你呢!”
罗刹女叶青鸾听到孙女所说的这种情形,脸上由苍白中反倒红了,向儿媳柳玉蟾看了一眼,叹息说道:“惯骑马惯摔跤,我想不到今夜竟自连番失利。这大约又是铁鹞子雍非那老儿弄的把戏。虽然他这种举动有些让我叶青鸾脸上难堪,但是颇给我们个警戒。这种情形,我们不得不承认,是自己疏忽。说不定狂妄的老儿尚还没走呢。”叶青鸾说了这话,转身向外就走,柳玉蟾忙拦着道:“母亲不必再去搜寻,铁鹞子雍非今夜来到绿云村的举动,实有些令人不满。可是他哪一件事也没有恶意,完全是关照我们。更看在南海渔人詹四先生的面上,也不便过分地和他为难呢!”
罗刹女叶青鸾被儿媳这么拦阻着,喟然叹息了声说道:“我老婆子历来的性情,不论他对我是多么好的心意,这种举动,我实不愿意容忍。好,对雍非这种情形,我放着他吧。遇到了机会,我总要给他点颜色看,他别认为我罗刹女叶青鸾到了这般年岁、这般地步,就这么容易讲话了。”说罢这话,颇有些气愤不平。柳玉蟾竭力劝慰着,把婆母的卧具全整理了一下,叫女儿金莺依旧睡下。这才告辞出来,回到前院楼下歇息。
到了次日,这一家人好似把昨夜的事完全忘掉。天龙剑商和依然和往日一样,在饭后时到村头散了会儿步,更到江边游玩了一番,暗地里可是留神着一切。只到暮色苍茫,才从潇湘江畔回转绿云村的归途。这时,太阳已经落下去,远远望着绿云村,怪树迷离。从树林的转角处,隐约地尚可看见自己所住的竹楼一角。田地里的农人,也在这时三三两两,荷锄归去。这江村风景,在这种时光,真是如入画境。
天龙剑商和缓步往回走着。离着自己家门还有不到一箭地,见从自己家门的左边走过一人。这种衣着的情形,一看就知道不是绿云村的人,是一位过路客。走到自己家门前,脚步虽然没停,可是慢了一些,扭着头向竹楼上不住地张望。天龙剑商和此时和平日不同,心中已在提防着时时有敌人发动,到绿云村来探自己的踪迹。索性身形一闪,用道旁的树木隐蔽着自己的形迹。倒要看看这人究竟有何举动,更要看看他的心意。只是这人并没怎么流连,已从自己家门口走过去,更没往这边来,竟往绿云村内走去。
天龙剑商和始终没有看见他的面貌,只看到他的背影。这人身材瘦削,身量也不高,穿着件长衫,脚底下倒是薄底快靴,担着一个不大的包裹。他虽然没紧走,脚底下很轻快。这时本来已经够晚的了,天龙剑商和遂往前紧赶了几步,但是这人已经隐入绿云村内,踪迹已失。天龙剑商和虽有怀疑,但是也没看出什么差异的情形,也不能就断定此人就是来路不正。也只好把这件事放下,回转家中。
他到后面看看,母亲已和女儿金莺在后面用饭。天龙剑商和也不敢在母亲面前提起这种捕风捉影的事。回到前面竹楼中,夫人柳玉蟾也早已安置好,正在等待他用饭。天龙剑商和把门外所见的那人,倒对柳玉蟾说了。柳玉蟾沉吟了半晌,向天龙剑商和道:“我们现在敌人暗地图谋之下,不得不多加一番小心。从今夜起,我们要十分注意才行。”商和点了点头。
饭罢之后,苗成把碗盏收拾去,泡上茶来,问了声:“还用什么不用?”柳玉蟾说道:“苗成,我白天所告诉你的话,你可要牢牢谨记。老太太的话,你可不许不听。从今夜起,无论有什么事,不准你多管。这并不是不叫你管家中的事,倘或真应了铁鹞子雍非的话,五虎断门刀彭天寿的党羽若是真个前来,这次我们不想再叫他们回去一个,老太太要以全力应付。她认定了这是她老人家一生最后的事。你想,我们若是不听从她的办法,她老人家肯答应吗?”苗成道:“主母嘱咐的话,我全记住了,尤其是老太太的话,我更不敢不听。不过……”说到这儿一迟钝。柳玉蟾说道:“不过什么?”苗成道:“来人要是把刀拦在我脖子上,也不要我管吗?”天龙剑商和一旁从鼻孔中哼了一声,口角微动了动,才要发话,那柳玉蟾却向他微摇了摇头,不叫商和再开口,免得再和他生些闲气。柳玉蟾却也一笑说道:“苗成,刀倘若拦在你脖子上,再不许你挣扎,我们家中没有那种王法。你不要胡闹了,这话要是老太太听见,岂不招她生气?”那苗成也觉得自己说的话太以无礼,一张丑脸带着满面笑容,转身走去。
天龙剑商和望着他的背影,不住摇头。夫人柳玉蟾长嘘了一口气,含笑说道:“这种人跟他有什么法子呢!最好是你少理他,不要和他一般见识。无论他行为怎样悖谬,只是他赤裸裸一颗心,完全交与我们,怎好不担待他一切。”天龙剑商和道:“无论心怎么好,只是他这种情形,实在有些叫人难以忍耐呢!我看全是母亲一个人把他宠坏了。什么事全是个别地庇护他,才养成他这种狂妄任性的习气,我现在真有些怕他了。”夫人柳玉蟾却正色说道:“你不要尽自这样想!他无论怎样不好,你在江湖道中,这种不学无术、知识简单的人中,找这么一个有肝胆、有良心的,恐怕不易吧?”天龙剑商和被夫人说的,倒也点头默认。柳玉蟾给商和安置了一切,自己也回到楼下歇息。
罗刹女叶青鸾对铁鹞子雍非此次前来所送来的信息,自己倒认为这件事不得不好好地预备一下。这老婆子刚强性傲,不肯输口。可是她心中何尝不明白,现在又是厄难临头,稍一失当,就是灭门之祸。不过她着急是放在心里,不肯露在面上。更对于铁鹞子雍非这次来到绿云村所有的情形,自己也十分不满。今天到了晚饭之后,默默无言,不时地坐在那里出神。
小孙女金莺每天晚上跟黎明的时候,自己必要亲自给她下些基本的功夫。因为天龙剑商和夫妇只生了这么个女儿后,遭逢到一场巨变,全是十分灰心。来到绿云村,卜居在这里,在明面上看,他们是度着清闲的岁月,其实他们正是茹苦含辛,为将来的事时时在打算。所以这夫妇两人,就算是隔离开,各自锻炼着自己的功夫。这十几年的工夫,就没有生养儿女。罗刹女叶青鸾对于这独有的孙女,哪会不十分重视起来?所以竭力地教授她武林正宗的功夫,满从正规上下手。这老婆子的心胸非常的大,要把自己一身绝技,完全留给她这孙女儿。所以从去岁上,就在这孩子身上用功夫。
那么小的女孩子,叫她练武功,三年两载是任什么也看不出来。这全是教授武功的人本身的事,站桩,站架子,上操,调气血,强筋骨,练眼力,传授轻功和初步的练法。这些功夫完全和平常武林中传授不同,三四年之后,这金莺还是一点什么不会,连一趟整拳也不会打。这可不是她学不会,是这位罗刹女叶青鸾绝不教给她。练这种基本功夫,非常的慢。可是自己知道,能够在手底下这样把孩子教出来,她这身本领,将来的成就能在自己之上,所以绝不用天龙剑商和来管。有时倒许叫儿媳柳玉蟾替自己指点指点,可也是按照老太太的意思去教,绝不敢稍违背她的意思。
今夜晚饭之后,这位老婆婆却有些不高兴。金莺是个很聪明的女孩子,祖母对她的疼爱,她十分明白;她对于祖母,也是十分的能得欢心,在眼前倒给罗刹女叶青鸾解了不少的愁烦。现在看到祖母不高兴的情形,金莺话也不敢多说,只把晚间祖母所该用的东西,全给预备好了,更把屋中收拾得齐齐整整,干干净净。赔着一张笑脸,在祖母的身边,也不多言,也不多语,只是遇到了机会,说上两句给祖母开心的话。
叶青鸾默坐了一会儿,向金莺说道:“今夜你不用练功夫了,早早地歇息,只要我教给你的,任凭一句什么不重要的话,你把它牢牢地记着,不许忘,那就不枉费我一番心机了。”金莺满脸赔着笑,向罗刹女叶青鸾说道:“祖母今夜身体不合适吗?明天早晨再练功夫也是一样。你所说的话,我没有一句忘掉的。不信祖母你问,隔多少日子所说的,我全都记得清清楚楚。我给你背一遍,哪句忘了,明天不给我饭吃。”
叶青鸾虽然是满怀心事,但是对于这心爱的孙女,也不愿意过于扫她的高兴,只得也一笑说道:“傻孩子,这又不是在学房里念书,我说的话,还用你背一遍么?不要胡闹了,你好好地记着就是了。”说完了这话,叶青鸾忽然触起一件心事似的,把金莺的手拉过来,抚摸着。金莺是梳着两个抓髻,扎的红丝绒绳儿有些松了。叶青鸾把她搂在怀中,把绒绳儿给她扎好。因为虽是到了临睡觉的时候,这老婆子莫看那么疼爱孙女,可是规矩极严。睡觉后,就不许她把头发滚散了。因为早晨是天黎明时就得起来练功夫,叶青鸾最怕把头发散乱了。每日全得功夫练完了,才许她到前面竹楼下她娘的屋中漱洗。
这时把红绳子扎紧,罗刹女叶青鸾右手摸着金莺的肩头,左手却把金莺的脸儿抬得仰起了一些,自己仔细看。这金莺儿见祖母此时面色缓和了些,也有些高兴。金莺颊上的两个酒窝儿,衬得越显得十分欣快;两只如同一汪水的大眼睛,衬着很长的睫毛,也正在注视着祖母。罗刹女看到孙女这种可爱的面貌,不知怎么,忽的脸上泛起一种悲惨的神情,老眼中几乎滴下泪来。却把手放下,指着床边,叫金莺孙女坐在身边。
这一来,把个聪明活泼的女孩子可闹糊涂了。这位老太太忽喜忽怒,金莺竟不知这祖母是怎么个缘故,今夜这么怪。自己也把笑容尽敛,依着祖母的吩咐,紧依在身旁。坐在床边,却把祖母的手抓着。见祖母只是看着自己,不言不语。遂摇着祖母的手说道:“好端端的,你老为什么又有些难过了,谁叫你生气了?祖母,你快告诉我,我不愿你伤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