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匈奴列传》说:“其俗,宽则随畜,因射猎禽兽为生业,急则人习战攻以侵伐,其天性也……自君王以下,咸食畜肉,衣其皮革,被旃裘。壮者食肥美,老者食其余。贵壮健,贱老弱。”又说:“其畜之所多则马、牛、羊,其奇畜则橐 、驴、骡、 、 、 。逐水草迁徙,毋城郭常处耕田之业,然亦各有分地……儿能骑羊,引弓射鸟鼠,少长则射狐兔,用为食。士力能毌弓,尽为甲骑。”
另外,《东观汉记》说:“单于岁祭三龙祠,走马斗骆 以为乐事。”《后汉书·南匈奴列传》也说:“匈奴俗,岁有三龙祠……会诸部,议国事,走马及骆 为乐。”这些史料明显说明,匈奴是一个狩猎与畜牧的民族。
匈奴单于自头曼、冒顿以后,对狩猎都很重视。匈奴人射猎,不仅以射鸟兽作为食品或娱乐,而且以之作为一种军事训练,一种严格纪律的手段。所以匈奴人从小就练习射猎,在羊背上射,在马背上射,这样的长期训练,严格遵守纪律,严格执行命令,是冒顿之所以能东败东胡、西击月氏而建立一个大帝国的重要原因。同时,匈奴的射猎,往往也是军事上的行动。且鞮侯单于(公元前101—前96年在位)的弟弟於靬王弋射于北海,既是射猎,也是监视丁零的军事行动。《汉书·匈奴传》说:“数万骑南旁塞猎,行攻塞外亭障,略取吏民去。”又说:“左大且渠……乃自请与呼卢訾王各将万骑南旁塞猎,相逢俱入。”又说:“单于将十万余骑旁塞猎,欲入边寇。”此外,匈奴也有因没有禽兽可猎而他去的。《汉书·匈奴传》载:“昌、猛见单于民族益威,塞下禽兽尽,单于足以自卫,不畏郅支。闻其大臣多劝单于北归者,恐去后难约束。”颜师古注云:“塞下无禽兽,则射猎无所得,又不畏郅支,故欲北归旧处。”
直到一百三十年后,也就是后汉章帝元和二年(公元85年)时,匈奴人还没有放弃射猎的生活。《后汉书·南匈奴列传》说:“其岁,单于遣兵千余人猎至涿邪山,卒与北虏温禺犊1 王遇,因战,获其首级而还。”这是打猎与打仗合而为一了。在和平无战事的时候,射猎与畜牧也是合而为一,就是说,在畜牧的时候也可以射猎。到过蒙古高原的人可以看到,在高原上,黄羊或其他兽类成群出现,鸟类在天空中回旋,随畜的牧人就可以引弓而射。在社会发展的初期,人们主要靠打猎为生,经过一个时期,人类懂得养畜之后,畜牧慢慢地变为主业,射猎成为副业。匈奴在头曼与冒顿的时代,已经进入畜牧为主、射猎为副的时代,所以匈奴是游牧民族。
在叙述匈奴的游牧情况之前,我们在这里提出一个与射猎有关的问题,就是匈奴人会不会捕鱼?渔猎在原始社会里往往并举。匈奴人生活地区虽称沙漠苦寒之地,然也有不少河流湖泊,这些河流湖泊盛产鱼类,那么匈奴人是否也能捕鱼?《后汉书·乌桓鲜卑传》载:“冬,鲜卑寇辽西。光和元年冬,又寇酒泉,缘边莫不被毒。种众日多,田畜射猎不足给食,檀石槐乃自徇行,见鸟侯秦水广从数百里,水停不流,其中有鱼,不能得之。闻倭人善网捕,于是东击倭人国,得千余家,徙置秦水上,令捕鱼以助粮食。”鲜卑入居匈奴故地,匈奴有十余万人留居故地,自号“鲜卑”。这些在蒙古高原上的鲜卑人和匈奴人看来是不会捕鱼的。但从冒顿到公元2世纪末的匈奴历史中,汉人被虏或逃入匈奴的不知多少,这些汉人曾把农业、建筑及许多手工业技术传入匈奴,有的长期为匈奴服务。若说匈奴人不会捕鱼,汉人在匈奴者也不捕鱼或没有传授捕鱼的方法给匈奴人,那是不易理解的。檀石槐因为粮食缺乏而找人捕鱼,匈奴人历史上也时因牲畜死亡而陷入饥荒,似乎也应捕鱼以助粮食。《汉书·李广苏建传》说,苏武在北海时,“单于弟於靬王弋射海上,武能网纺缴,檠弓弩,於靬王爱之,给其衣食”。这里说的“网纺”,应该是捕鱼的网纺。捕鱼之法应该早已传入匈奴,匈奴人也会以鱼为食。可能鱼在匈奴人的食品中所占成分太少,故史书少有记载。
现在我们来谈谈匈奴的畜牧。
匈奴是一个游牧民族。《汉书·匈奴传赞》说:“(匈奴)辟居北垂寒露之野,逐草随畜,射猎为生,隔以山谷,雍以沙幕,天地所以绝外内也。”《盐铁论·备胡》说,“随美草甘水而驱牧”,“衣皮蒙毛,食肉饮血”。《盐铁论·论功》说:“因水草为仓廪。”袁宏《后汉纪·明帝纪》载:“(永平)十六年(公元73年)春,(耿)秉出张掖居延塞,击匈林王到沭楼山,渡漠六百里余,绝无水草,得生口辞云:匈林王转北逐水草,秉欲将轻骑追之,都尉秦彭止之而还。”
游牧民族依靠的畜类中最重要的是马、牛、羊。在这三种之中,马又最重要。马的种类很多,奇特的也有多种。《盐铁论·崇礼》说:“骡驴 驼,北狄之常畜也。”匈奴马的数量也多,冒顿纵精兵四十万骑围高帝于白登七日。精兵之外,当还有很多不为骑兵所用的马。在匈奴,骑兵是攻战的主要力量,往来快捷,出没无常。在战国时代,汉人时常受到主要是匈奴骑兵的扰乱与侵略。《汉书·晁错传》说:“今匈奴地形技艺与中国异。上下山阪,出入溪涧,中国之马弗与也;险道倾仄,且驰且射,中国之骑弗与也;风雨罢劳,饥渴不困,中国之人弗与也,此匈奴之长技也。”《汉书·匈奴传》又载:“匈奴之俗……以马上战斗为国。”
欧洲的罗马历史学家曾记载,匈奴人在欧洲,不仅战时用骑射,平时也常在马背上,连吃饭、闲谈及办交涉都在马背上,正如《淮南子·原道训》所说:“人不弛弓,马不解勒。”
匈奴以骑兵见长,汉武帝要征伐匈奴,对用马作战便不得不非常重视。武帝二次远伐大宛,主要原因之一就是想得到大宛的善马。《史记·大宛列传》载:“宛贵人相与谋曰:‘汉所为攻宛,以王毋寡匿善马而杀汉使。今杀王毋寡而出善马,汉兵宜解。’”
马肉、马乳可作食品,马乳还可以制酪。在匈奴人的食品中,牛羊肉、乳尤为普通。《史记·匈奴列传》载,中行说对汉使曰:“匈奴之俗,人食畜肉,饮其汁,衣其皮;畜食草饮水,随时转移。”
马还可以作祭品与盟誓之用。《汉书·匈奴传下》载:“昌、猛与单于及大臣俱登匈奴诺水东山,刑白马,单于以径路刀金留犁挠酒,以老上单于所破月氏王头为饮器者共饮血盟。”
匈奴人用畜皮做衣服,“衣其皮革,被旃裘”就是这个意思。他们很早就制作裤子、长靴、长袍、尖帽或风帽,无论在行动或保暖方面,这种服饰都很适应马背上的生活。战国时代赵武灵王所采用的胡服,就是这种服装。胡服非匈奴人所发明,可能是中亚细亚的塞种最先创制,匈奴人从他们那里学习而来。
匈奴人住的地方叫作“穹庐”,是毡帐所制的幕,也叫作“帐幕”。这种房舍,也需用木条作柱梁。成帝绥和年间(公元前8—前7年),汉朝使者王根建议乌珠留单于割让匈奴温偶 王地,单于答复道:“已问温偶 王,匈奴西边诸侯作穹庐及车,皆仰此山材木,且先父地,不敢失也。”每个穹庐所用木材不很多,较轻便,易搬迁。穹庐不很大,一般父母子女一家四五口,睡在里面就很拥挤。所谓“父子乃同穹庐而卧”这种居住条件,是汉人所不习惯的。正如嫁给乌孙昆莫的江都王建女所作的歌曰:“吾家嫁我兮天一方,远托异国兮乌孙王。穹庐为室兮旃为墙,以肉为食兮酪为浆。居常土思兮心内伤,愿为黄鹄兮归故乡。”
古代史书多说匈奴人不事耕种,《史记》说匈奴人“毋耕田之业”。《淮南子·原道训》说:“雁门之北狄不谷食。”《盐铁论·备胡》说:“外无田畴之积。”《盐铁论·论功》说:“马不粟食。”但《汉书》引用司马迁“毋耕田之业”一语,又说到李广利被匈奴人杀死之后,“会连雨雪数月,畜产死,人民疫病,谷稼不孰”。颜师古注云:“北方早寒,虽不宜禾稷,匈奴中亦种黍穄。”这说明匈奴是有耕田之业的。他们除在本部耕种外,在西域还有骑田。《汉书·西域传·乌孙》载,嫁到乌孙的楚解忧公主曾上书言“匈奴发骑田车师”,这很像汉人的屯田做法。
匈奴人耕田产谷,还建有谷仓去藏谷。《史记·卫青霍去病列传》载,武帝元狩四年(公元前119年),卫青击匈奴至寘颜山赵信城时,“得匈奴积粟食军,军留一日而还,悉烧其城余粟以归”。《汉书·匈奴传》指出,昭帝始元四年(公元前83年),“卫律为单于谋‘穿井筑城,治楼以藏谷,与秦人守之’”。这些粟谷不一定是匈奴自己生产的,可能是汉朝所给予或是匈奴人从汉朝边地或西域诸国掠夺而来的。但匈奴人既已种谷、藏谷,就不仅是食畜肉,而是也食谷物了。
近来发掘的匈奴墓中有铁制的铧与镰刀,也有石臼,说明匈奴的农业技术是相当高的。
生产上和生活上需要的东西,尤其是统治者需要的奢侈品,匈奴人不能完全自给,必须从其他地方输入,所以匈奴人十分重视商业交换。《史记·货殖列传》载:“乌氏倮畜牧,及众,斥卖,求奇缯物,间献戎王。戎王什倍其偿,与之畜,畜至用谷量马牛。”游牧部落用于交换的主要物品是牲畜,用价值十倍的牲畜去交换“奇缯物”,可见“奇缯物”在游牧社会中是一种奢侈品。
匈奴是很乐于与邻人尤其是汉人互市的。贾谊《新书·匈奴》说:“夫关市者,固匈奴所犯滑而深求也,愿上遣使厚与之和。以不得已许之大市……则胡人著于长城下矣。”《汉书·匈奴传》说:“景帝复与匈奴和亲,通关市……终景帝世,时时小入盗边,无大寇。”又说:“武帝即位,明和亲约束,厚遇关市,饶给之。匈奴自单于以下皆亲汉,往来长城下。”即使武帝在马邑用交易为名伏兵诱单于,希望一击而破之,为匈奴发觉后,两国处于战争状态之下时,交易也没有中断。《汉书·匈奴传》说:“自是后,匈奴绝和亲,攻当路塞,往往入盗于边,不可胜数。然匈奴贪,尚乐关市,嗜汉财物,汉亦通关市不绝以中之。”《后汉书·南匈奴列传》指出,一再受了汉朝痛击之后的北匈奴,也“愿与吏人合市”。汉朝答应互市之后,“北单于乃遣大且渠伊莫訾王等,驱牛马万余头来与汉贾客交易。诸王大人或前至,所在郡县为设官邸,赏赐待遇之”。为什么匈奴这样乐于与汉人交易呢?我以为,一方面是匈奴人(尤其是其统治者)想丰富他们的生活享受;另一方面,他们把交换来的汉人物品作为商品转卖他人,从中取利,或交换别的物品。就是说,匈奴是将汉人物品运到西域诸国(包括大秦)的中间人。岑仲勉先生在所著《隋唐史》中指出:“匈奴早已运用(北道)为转输华丝于西亚罗马之通途。”
西域诸国以至最远的大秦,都喜欢汉人的丝绸,不过汉人与西域的交通,一向为匈奴所阻隔。自冒顿灭月氏,服乌孙、呼揭、楼兰及其旁二十六国之后,匈奴完全垄断了汉人与西域交通的路线。西域诸国既不能直接与汉人交易,也就不得不依赖匈奴做中间人。《史记·大宛列传》载,张骞从匈奴逃到大宛时,“大宛闻汉之饶财,欲通不得,见骞,喜”。《史记·西南夷列传》转述张骞说:“大夏在汉西南,慕中国,患匈奴隔其道。”在汉与西域诸国直接交通之前,匈奴的势力一直伸张到葱岭以西的安息,就是在汉与西域诸国直接交通之后,这种妨碍汉与西域诸国直接贸易的势力仍然存在。《史记·大宛列传》说:“自乌孙以西至安息,以近匈奴,匈奴困月氏也,匈奴使持单于一信,则国国传送食,不敢留苦,及至汉使,非出币帛不得食,不市畜不得骑用。所以然者,远汉,而汉多财物,故必市乃得所欲,然以畏匈奴于汉使焉。”
自武帝元狩二年(公元前121年)汉占据了河西一带,与西域诸国直接交通之后,匈奴在政治上、军事上和经济上均受到很大的损失,经济损失尤大,因昔日为匈奴人所垄断的贸易,已操在汉人与西域人的手里了。而匈奴人(尤其是其统治者)用惯了汉人的珍贵物品,要他们中止使用是非常困难的。以前半自用半转卖,收支可以平衡,现在贸易之利没有了,不得不拿价值多倍的牲畜去换取汉人的物品,这样就大大地入超,造成匈奴的经济危机。再加上汉朝军事上的不断攻击,结果引起匈奴内部政治上的动乱,五单于争立,呼韩邪向汉称臣。从此以后,匈奴分裂为南、北二部,南部归附于汉,入居塞内,北部继续留在漠北,势力虽然也时强时弱,总的趋势是逐渐衰弱。
和帝永元元年(公元89年),汉朝大举征伐北匈奴。永元三年(公元91年),耿夔大破北匈奴于金微山,北单于率部分人众西逃,从此匈奴退出了漠北地区。但是这部分北匈奴仍一直与汉人做买卖,直至他们西徙到中亚的西部,杀了粟特国王并占领其国之后,商人还到甘肃贩货。北魏克姑臧(公元439年)后,曾把这些商人当俘虏,粟特国王遣使赴魏赎回他们。
最后,略谈匈奴的手工业。匈奴是游牧民族,自己制造的手工业品主要是日常生活用品和战争用品。
首先是兽毛皮革制品。如衣服、马褂、长靴、尖帽、风帽等穿着物品,穹庐的墙壁、地毡、毛毡等,此类物品除自用外,还可作商品或礼物。《淮南子·原道训》说:“匈奴出秽裘。”《后汉书·南匈奴列传》说:“(建武)二十八年(公元52年),北匈奴复遣使诣阙,贡马及裘。”
其次是木制品。如穹庐用的柱梁、马鞍、车等,匈奴的车相当多。《盐铁论》说:“胡车相随而呜。”又,《后汉书·耿夔传》载,耿夔在公元109年击败南单于,获其车千辆,都是说明其车之多。《汉书·晁错传》说:“材官驺发,矢道同的,则匈奴之革笥木荐弗能支也。”颜师古引孟康曰:“草笥,以皮作如铠者被之。木荐,以木板作如楯。”卫律曾治楼以藏谷,伐木数千准备筑城。匈奴人还用木“作桥”。《汉书·匈奴传》说:“北桥余吾,令可度,以备奔走。”颜师古注云,“于余吾水上作桥”,“拟有迫急,北走避汉,从此桥度也”。此外,还用木做棺材。《史记·匈奴列传》说:“其送死,有棺椁金银衣裘,而无封树丧服。”
匈奴人日常吃畜肉,杀了牛羊,其骨可能用为器皿或工具。《盐铁论·论功》记载匈奴人用素弧骨镞,就是一个例子。
匈奴人也用各种陶器。《汉书·李广苏建传》说,单于之弟於靬王赐苏武“服匿”。同传注引孟康曰:“服匿如 ,小口大腹方底,用受酒酪。”又引晋灼曰:“河东北界人呼小石 受二斗所曰服匿。”《南齐书·陆澄传》载:“竟陵王子良得古器,小口方腹而底平,可将七八升,以问澄,澄曰:‘北名服匿,单于以与苏武。’子良后详视器底,有字仿佛可识,如澄所言。”匈奴没有文字,萧子良所得的古器是有字的,很可能是仿制汉人的东西。近人在蒙古高原匈奴人的墓中掘出很多古物,包括陶器、石器、铜器、铁器、银器与金器,其中有生活必需品、军用品与装饰品。这些古物中有很多是汉朝给予匈奴的,有的是匈奴从汉族或其他各族掠夺而来的,也有的是匈奴用交换方式得来的。出土的古物,只能说是匈奴人使用的手工业品,不一定是匈奴人制造的。即使是匈奴出产的东西,也不一定是匈奴人制造的,也可能是久居匈奴的汉人或其他种族人制造的。
1 又作温偶 、温禺鞮等。——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