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顿死,其子稽粥继立为单于,奠定了与汉王朝和亲相持的斗争格局。
“稽粥”的意义究竟为何,过去的学者尚未考证出来。外国学者有的译为“giyu”,有的译为“kiyuk”,德格罗特在《纪元前的匈奴》一书中写为“kior”,巴克在《鞑靼千年史》中却写为“kuyuk”。然而大家都仅从发音方面来考虑,没有探究意义。稽粥号为“老上单于”,不知是不是受了汉朝皇帝有号的影响。“老上”这个名词,当为汉字译义,可能稽粥继立时年岁已高,所以自称“老上单于”。《〈史记·匈奴列传〉集解》引徐广注云:“一云‘稽粥第二单于’,自后皆以弟别之。”
假如这种说法不错,那么稽粥单于不仅有号,而且好像是受了秦始皇之后而有二世、三世的影响。匈奴单于若从头曼算起,稽粥为第三位,但是匈奴之最为强大是在冒顿的时候,可能是因为这个缘故,所以匈奴单于乃从冒顿算起,稽粥称“第二”。不过徐广所谓“一云‘稽粥第二单于’”的“一云”,语气既不肯定,而史书对于这一点又没有记载,徐广以后的注解家也没有注意这一件事。
老上稽粥单于即位的时候,匈奴仍甚强大。据史书记载,稽粥即位之后,所做的事情中最值得注意的有好几件:第一,杀月氏王而以其头为饮器,并强迫大部分的月氏人离开敦煌与祁连间的故地;第二,帮助乌孙再度迫走迁到伊犁河谷与准噶尔的月氏,使乌孙占据这些地方;第三,继续南下侵扰汉边。《史记·匈奴列传》所记稽粥在位的事情,基本是匈奴与汉的关系。
《史记·大宛列传》叙述了稽粥杀月氏王的事:
大月氏在大宛西可二三千里,居妫水北。其南则大夏,西则安息,北则康居。行国也,随畜移徙,与匈奴同俗。控弦者可一二十万。故时强,轻匈奴,及冒顿立,攻破月氏,至匈奴老上单于,杀月氏王,以其头为饮器。始月氏居敦煌、祁连间,及为匈奴所败,乃远去,过宛,西击大夏而臣之,遂都妫水北,为王庭。其余小众不能去者,保南山羌,号小月氏。
稽粥攻击月氏,是匈奴第四次攻击月氏。月氏王为匈奴所杀,大部分的月氏人,大概都是些强壮的月氏人,向西逃迁到准噶尔盆地与伊犁河谷。这些地方在那个时候是塞种所占领的地方。大月氏到了这些地方,遂与塞种冲突起来,塞种抵不住月氏,乃经过大宛到葱岭以西。也有小部分的塞种人留在故地,月氏遂占据塞种的故地,并统治留在这个地方的塞种人。
匈奴人很重视稽粥单于杀月氏王并取其头以为饮器这件事。这个月氏王头曾为以后的单于保存起来,在某种重要的集会或盟约的时候,匈奴单于就用这个头为饮器。到了一百年后,呼韩邪单于称臣于汉,这个头又曾在单于与汉使者的一次盟约中用以为饮器。春秋时,赵襄子曾以智伯之头为饮器,可能是受西北其他民族的影响。
至于匈奴之于乌孙,以及乌孙之于月氏的关系,《汉书·张骞李广利传》中有一段记载:
闻乌孙王号昆莫。昆莫父难兜靡本与大月氏俱在祁连、敦煌间,小国也。大月氏攻杀难兜靡,夺其地,人民亡走匈奴。子昆莫新生,傅父布就翕侯抱亡置草中,为求食,还,见狼乳之,又乌衔肉翔其旁,以为神,遂持归匈奴,单于爱养之。及壮,以其父民众与昆莫,使将兵,数有功。时,月氏已为匈奴所破,西击塞王。塞王南走远徙,月氏居其地。昆莫既健,自请单于报父怨,遂西攻破大月氏。大月氏复西走,徙大夏地。昆莫略其众,因留居。
从这段话看来,在稽粥单于迫走月氏之前,月氏曾杀乌孙王难兜靡,子昆莫及人民乃亡走匈奴,匈奴单于收养了昆莫。后来匈奴杀了月氏王,月氏人中的一部分仍留居原地,依附祁连、敦煌南边的羌族,其中一部分为羌族同化,另一部分月氏人逃到塞人所住的地方,迫使塞人离开故地而据之。不久,昆莫长大成人,得匈奴帮助,西击大月氏而占有其地,也就是以前塞族所居住的地方。大月氏迫走塞族时,有一部分塞人留在故地,受月氏统治。大月氏为乌孙昆莫迫走时,一部分大月氏人又为乌孙所掠夺。此外,留在故地的塞人仍留在这个地方。因此,乌孙除了自己的人民,又有了一部分塞人和大月氏人。所以《汉书·西域传》说,“乌孙民有塞种、大月氏种云”。
匈奴再度迫走大月氏,这种由匈奴征伐而引起的民族迁徙,在后来西域乃至印度的历史上有极重大的影响。因为塞族西南逃之后,在葱岭以西不仅征服了大夏而逐渐占有其地,后来还扩充疆域至于印度。
在时间上,冒顿末年,匈奴打败乌孙,也打败了月氏,然二者仍居敦煌、祁连间。大概到了稽粥继立之后,乌孙王难兜靡始为月氏所杀,这时的昆莫还是婴儿。昆莫长大成人,为父报仇攻破月氏,又是稽粥死后军臣继位以后的事了。
敦煌与祁连间的地方,就是我们所说的河西走廊。这里有祁连山,也有焉支山,祁连山有皑皑白雪,河西走廊的许多河流即是由山上的雪融化而来。这里有不少好牧场。焉支山大概还出很多胭脂,这块地方对于匈奴很重要。匈奴占领这块地方之后,在西边的边境遂与汉接近,成为侵汉的根据地。
稽粥继立为匈奴单于之后,汉文帝遣宗室女为单于阏氏,并赠送礼物,派中行说伴行。中行说很不愿意去,并扬言如果一定要他去,他将做不利于汉的事情,而为汉患。可是文帝仍派他去。结果中行说投降了匈奴,将汉的情况告诉了单于,鼓励单于发扬匈奴之所长,与汉对抗。
《史记·匈奴列传》载中行说与汉使者辩论汉与匈奴文化的优劣,中行说极力为匈奴风俗习惯辩护,反驳汉使者的意见:
汉使或言曰:“匈奴俗贱老。”中行说穷汉使曰:“而汉俗屯戍从军当发者,其老亲岂有不自脱温厚肥美以赍送饮食行戍乎?”汉使曰:“然。”中行说曰:“匈奴明以战攻为事,其老弱不能斗,故以其肥美饮食壮健者,盖以自为守卫,如此父子各得久相保,何以言匈奴轻老也?”汉使曰:“匈奴父子乃同穹庐而卧。父死,妻其后母;兄弟死,尽取其妻妻之。无冠带之饰,阙廷之礼。”中行说曰:“匈奴之俗,人食畜肉,饮其汁,衣其皮;畜食草饮水,随时转移。故其急则人习骑射,宽则人乐无事,其约束轻,易行也。君臣简易,一国之政犹一身也。父子兄弟死,取其妻妻之,恶种姓之失也。故匈奴虽乱,必立宗种。今中国虽详不取其父兄之妻,亲属益疏则相杀,至乃易姓,皆从此类。且礼义之敝,上下交怨望,而室屋之极,生力必屈。夫力耕桑以求衣食,筑城郭以自备,故其民急则不习战功,缓则罢于作业。嗟!土室之人,顾无多辞,令喋喋而佔佔,冠固何当?”
从此以后,汉使者凡有要辩论的,中行说常常告诉他们:“汉使无多言,顾汉所输匈奴缯絮米糵,令其量中,必善美而已矣,何以为言乎?且所给备善则已;不备,苦恶,则候秋孰,以骑驰蹂而稼穑耳。”
他对匈奴的风俗习惯,辩护无微不至,对于汉的礼义竭力加以蔑视,对匈奴单于则力劝其抛弃汉文化影响,而保存匈奴固有的东西。对于汉使者,必要求给与足够数量的财物,否则便以入寇相威胁。稽粥单于得了这位背叛本民族的人,当然格外信任,匈奴对汉边的掠夺更加频繁。
《汉书·文帝纪》载,文帝十一年(公元前169年)匈奴入寇狄道。过了三年,匈奴又大举入寇,而且“烧回中宫1 ,候骑至雍甘泉”。《史记·匈奴列传》说:
匈奴单于十四万骑入朝 、萧关,杀北地都尉卬,虏人民畜产甚多,遂至彭阳。使奇兵2 入烧回中宫,候骑至雍甘泉。
这恐怕是冒顿围高祖于白登以后最大的一次入侵,而且深入塞内。据《〈史记·匈奴列传〉正义》引《括地志》云:“雍甘泉,云阳也。秦之林光宫,汉之甘泉,在雍州云阳西北八十里。秦始皇作甘泉宫,去长安三百里,望见长安。”当时形势严重,“于是文帝以中尉周舍、郎中令张武为将军,发车千乘,骑十万,军长安旁以备胡寇。而拜昌侯卢卿为上郡将军,宁侯魏遫为北地将军,隆虑侯周灶为陇西将军,东阳侯张相如为大将军,成侯董赤3 为前将军,大发车骑往击胡”。4 《〈史记·匈奴列传〉集解》引徐广云:“内史栾布亦为将军。”《史》《汉》“栾布传”皆说栾布文帝时为燕相,至将军,没有说他参与这次征伐,但是《史》《汉》“文帝纪”皆云栾布为将军并参与了这次征伐。
汉文帝对这次征伐十分重视,并欲自将亲征,《史记·孝文本纪》说:“帝亲自劳军,勒兵申教令,赐军吏卒。帝欲自将击匈奴,群臣谏,皆不听。皇太后固要帝,帝乃止。”此后,匈奴以为汉力量薄弱,不断入侵。“匈奴日已骄,岁入边,杀略人民畜产甚多,云中、辽东最甚,至代郡万余人。汉患之。”《史记·匈奴列传》说“汉患之”,而《汉书·匈奴传》说“汉甚患之”。照《汉书》的语气来看,可以看出文帝时,汉对匈奴的侵扰束手无策。于是《史记·匈奴列传》说,文帝“乃使使遗匈奴书,单于亦使当户报谢,复言和亲事”。文帝后二年(公元前162年),文帝给稽粥单于写了一封长信。
稽粥单于得书,给文帝写了回信。《史记·匈奴列传》说:“单于既约和亲,于是制诏御史曰:‘匈奴大单于遗朕书,言和亲已定,亡人不足以益众广地,匈奴无入塞,汉无出塞,犯〔今〕约者杀之,可以久亲,后无咎,俱便。朕已许之。其布告天下,使明知之。’”文帝下诏的详细内容,据《史记·孝文本纪》“后二年”条载:
朕既不明,不能远德,是以使方外之国或不宁息。夫四荒之外不安其生,封畿之内勤劳不处,二者之咎,皆自于朕之德薄而不能远达也。间者累年,匈奴并暴边境,多杀吏民,边臣兵吏又不能谕吾内志,以重吾不德也。夫久结难连兵,中外之国将何以自宁?今朕夙光夜寐,勤劳天下,忧苦万民,为之怛惕不安,未尝一日忘于心,故遣使者冠盖相望,结轶于道,以谕朕意于单于。今单于反古之道,计社稷之安,便万民之利,亲与朕俱弃细过,偕之大道,结兄弟之义,以全天下元元之民。和亲已定,始于今年。
文帝后三年(公元前161年),稽粥老上单于死。5
匈奴稽粥死后四年,文帝也死了。汉文帝在位二十三年,曾与匈奴三位单于办过交涉,即冒顿、稽粥和军臣,而与稽粥打交道的时间最长。稽粥对汉的政策是一方面和亲,一方面入寇。这是匈奴的一贯政策,不过稽粥的政策比之冒顿要强化得多。军臣继立之后不到三年,又大举入寇,可能也是受了中行说的影响。匈奴虽屡次答应在和亲送礼之后不再侵犯汉边境,然而这种许诺为时极短,没有多久又不断入寇,有时还大举入寇。
匈奴既成为汉王朝的大患,汉臣僚与士大夫为消除这种大患纷纷提出意见。班固在《汉书·匈奴传赞》中写道:“久矣,夷狄之为患也。故自汉兴,忠言嘉谋之臣曷尝不运筹策相与争于庙堂之上乎?高祖时则刘敬,吕后时樊哙、季布,孝文时贾谊、晁错……”
但在当时几乎没有主战派。贾谊、晁错眼看稽粥侵扰,痛哭流涕,然而他们也没有主张发兵深入漠北,北逐匈奴。《汉书·贾谊传》载,贾谊在给文帝的奏疏中自荐愿为属国之官以主匈奴,然而他怎么样去主匈奴呢?主要的是他的“三表”“五饵”政策,这个政策见于《新书·匈奴》6 :
臣又且以事势谕,陛下之爱令,匈奴之自视也。苟胡面而戎状者,其自以为见爱于天子也,犹弱子之遌慈母也。若此则爱谕矣,一表。臣又且谕,陛下之好令,胡人之自视也。苟其技之所长,与其所工,一可以当天子之意。若此则好谕矣,一表。爱人之状,好人之技,人道信为大操帝义也,爱好有实,已诺可期,十死一生,彼必将至,此谓三表。
这是“三表”,什么是“五饵”?贾谊说:
陛下幸听臣之计,则臣有余财,匈奴之来者,家长已上固必衣绣,家少者必衣文锦,将为银车五乘,大雕画之,驾四马,载绿盖从数骑,御参乘,且虽单于之出入也,不轻都此矣,令匈奴降者时时得此而赐之耳,一国闻之者、见之者希心而相告,人人冀幸以为吾至亦可以得此,将以坏其目,一饵。匈奴之使至者,大降者也,大众之所聚也,上必有所召,赐食焉,饭物故四五,盛美胾 炙肉,具醯醢方数尺于前,令一人坐此,胡人欲观者固百数在旁,得赐者之喜也,且笑且饭,味皆所嗜而所未尝得也,令来者时时得此而飨之耳,一国闻之者、见之者垂涎而相告,人悇憛其所自,以吾至亦将得此,将以此坏其口,一饵。降者之杰也,若使者至也,上必使人有所召,客焉,令得召其知识胡人之欲观者,勿禁,令妇人傅白墨黑,绣衣而侍其堂者二三十人,或薄或掩,为其胡戏以相饭,上使乐府幸假之,但乐吹箫鼓鞀倒挈面者。更进舞者蹈者,时作少间,击鼓舞其偶人,昔时及为戎乐,摧手胥强上客之后,妇人先后扶侍之者固十余人,使降者时或得此而乐之耳。一国闻之者、见之者希盱相告,人人忣忣,唯恐其后来至也。将以此坏其耳,一饵。凡降者陛下之所召幸,若所以约致也,陛下必时有所富,必令此有高堂邃宇,善厨处,大囷京,厩有编马,库有阵车,奴婢诸婴儿畜生具令此时大具,召胡客飨胡使,上幸令官助之,具假之乐,令此其居处乐虞,囷京之畜皆过其故王,虑出其单于,或时时赐此而为家耳,匈奴一国倾心而冀,人人忣忣,唯恐其后来至也,将以此坏其腹,一饵。于来降者,上必时时而有所召幸,拊循而后得入官,夫胡大人唯亲也,若上于胡婴儿及贵人子好可爱者,上必召幸,大数十人,为此绣衣好闲,且出则从,居则更侍。上即飨胡人也,大觳抵也,客胡使也,力士武士固近侍旁,胡婴儿得近侍侧,胡贵人更进得佐酒前,上及幸,自御此薄使,付酒钱时人偶之,为间则出绣衣具带服宾余,时以赐之,上即幸拊胡婴儿梼乃之,戏弄之,乃授炙幸自啖之,出好衣闲且自为赣之,上起胡婴儿或前或后,胡贵人既得奉酒,出则服衣佩绶,贵人而立于前,令数人得此而居耳,一国闻者、见者希盱而欲,人人忣忣,唯恐其后来至也,将以此坏其心,一饵。胡牵其耳,牵其目,牵其口,牵其腹,四者已牵,又引其心,安得不来,下胡抑抎也。此谓五饵。
贾谊认为采取“三表”“五饵”的政策后,“匈奴之中,乖而相疑矣,使单于寝不聊寐,食不甘口,挥剑挟弓而蹲穹庐之隅,左视右视以为尽仇也”。于是群臣“虽欲毋走,若虎在后,众欲无来,恐或轩之,此谓势然……其南面而归汉也,犹弱子之慕慈母也”。贾谊幻想对匈奴不战而使之降汉。
中行说告诫稽粥单于不要改变匈奴的风俗习惯,贾谊劝文帝用汉贵族的生活方式和各种优待引诱匈奴贵族降汉,其“三表”“五饵”也可以说是针对着中行说的。其实贾谊提出的“三表”“五饵”的政策,基本上没有离开汉一贯的政策——和亲加送礼,只不过更加具体罢了。
在如何对付匈奴入侵的策略上,除贾谊外,晁错是很值得注意的。晁错提出的办法可以说是“以夷制夷”,奖励屯边。晁错的办法与贾谊不同,较为实际与具体。晁错的建议见于《汉书·爰盎晁错传》:
今匈奴地形、技艺与中国异。上下山阪,出入溪涧,中国之马弗与也;险道倾仄,且驰且射,中国之骑弗与也;风雨罢劳,饥渴不困,中国之人弗与也。此匈奴之长技也。若夫平原易地,轻车突骑,则匈奴之众易挠乱也;劲弩长戟,射疏及远,则匈奴之弓弗能格也;坚甲利刃,长短相杂,游弩往来,什伍俱前,则匈奴之兵弗能当也;材宫驺发,矢道同的,则匈奴之革笥木荐弗能支也;下马地斗,剑戟相接,去就相薄,则匈奴之足弗能给也。此中国之长技也。以此观之,匈奴之长技三,中国之长技五。陛下又兴数十万之众,以诛数万之匈奴,众寡之计,以一击十之术也。
汉之长技多于匈奴,而人数也多于匈奴,按理汉匈战争中汉应取胜,但事实不一定如此,究其原因,晁错认为:
胡人食肉饮酪,衣皮毛,非有城郭田宅之归居,如飞鸟走兽于广野,美草甘水则止,草尽水竭则移。以是观之,往来转徙,时至时去,此胡人之生业,而中国之所以离南畮也。今使胡人数处转牧行猎于塞下,或当燕代,或当上郡、北地、陇西,以候备塞之卒,卒少则入。陛下不救,则边民绝望而有降敌之心;救之,少发则不足,多发,远县才至,则胡又已去,聚而不罢,为费甚大;罢之,则胡复入。如此连年,则中国贫苦而民不安矣。7
用什么办法才能战胜匈奴呢?晁错提出了自己的主张:
今降胡义渠蛮夷之属来归谊者,其众数千,饮食长技与匈奴同,可赐之坚甲絮衣,劲弓利矢,益以边郡之良骑。令明将能知其习俗和辑其心者,以陛下之明约将之。即有险阻,以此当之;平地通道,则以轻车材官制之。两军相为表里,各用其长技,衡加之以众,此万全之术也。8
这里指出,除了用汉的长技对付匈奴,同时利用投降汉的义渠和其他蛮夷来对付匈奴,这就是晁错提出的“以夷制夷”的办法。为了防御匈奴南下侵扰,晁错竭力主张屯边,他说:
陛下幸忧边境,遣将吏发卒以治塞,甚大惠也。然令远方之卒守塞,一岁而更,不知胡人之能,不如选常居者,家室田作,且以备之。以便为之高城深堑,具蔺石,布渠答,复为一城其内,城间百五十步。要害之处,通川之道,调立城邑,毋下千家,为中周虎落。先为室屋,具田器,乃募罪人及免徙复作令居之;不足,募以丁奴婢赎罪及输奴婢欲以拜爵者;不足,乃募民之欲往者。皆赐高爵,复其家。予冬夏衣,廪食,能自给而止。郡县之民得买其爵,以自增至卿。其亡夫若妻者,县官买与之。人情非有匹敌,不能久安其处。塞下之民,禄利不厚,不可使久居危难之地。胡人入驱而能止其所驱者,以其半予之,县官为赎其民。如是,则邑里相救助,赴胡不避死。非以德上也,欲全亲戚而利其财也。此与东方之戍卒不习地势而心畏胡者,功相万也。以陛下之时,徙民实边,使远方无屯戍之事,塞下之民父子相保,亡系虏之患,利施后世,名称圣明,其与秦之行怨民,相去远矣。9
文帝对于晁错奖励屯边的办法是很赞成的,但是始终没有好好地实行。晁错明白徙民实边的办法在秦实行过,但效果不大,为了使人乐于到边地,便提出了优待办法,使其安居乐业,巩固边防,以备匈奴。
文帝十四年,冯唐提出守边必须有良将,《史记·张释之冯唐列传》载:
冯唐者,其大父赵人。父徙代。汉兴徙安陵。唐以孝著,为中郎署长,事文帝。文帝辇过,问唐曰:“父老何自为郎?家安在?”唐具以实对。文帝曰:“吾居代时,吾尚食监高祛数为我言赵将李齐之贤,战于钜鹿下。今吾每饭,意未尝不在钜鹿也。父知之乎?”唐对曰:“尚不如廉颇、李牧之为将也。”上曰:“何以?”唐曰:“巨大父在赵时,为官〔率〕将,善李牧。臣父故为代相,善赵将李齐,知其为人也。”上既闻廉颇、李牧为人,良说,而搏髀曰:“嗟乎!吾独不得廉颇、李牧时为吾将,吾岂忧匈奴哉!”唐曰:“主臣!陛下虽得廉颇、李牧,弗能用也。”上怒,起入禁中。良久,召唐让曰:“公奈何众辱我,独无间处乎?”唐谢曰:“鄙人不知忌讳。”当是之时,匈奴新大入朝 ,杀北地都尉卬。上以胡寇为意,乃卒复问唐曰:“公何以知吾不能用廉颇、李牧也?”唐对曰:“臣闻上古王者之遣将也,跪而推毂,曰阃以内者,寡人制之;阃以外者,将军制之。军功爵赏皆决于外,归而奏之。此非虚言也。臣大父言,李牧为赵将居边,军市之租皆自用飨士,赏赐决于外,不从中扰也。委任而责成功,故李牧乃得尽其智能,遣选车千三百乘,彀骑万三千,百金之士十万,是以北逐单于,破东胡,灭澹林,西抑强秦,南支韩、魏。当是之时,赵几霸。其后会赵王迁立,其母倡也。王迁立,乃用郭开谗,卒诛李牧,令颜聚代之。是以兵破士北,为秦所禽灭。今臣窃闻魏尚为云中守,其军市租尽以飨士卒,〔出〕私养钱,五日一椎牛,飨宾客军吏舍人,是以匈奴远避,不近云中之塞。虏曾一入,尚率车骑击之,所杀甚众。夫士卒尽家人子,起田中从军,安知尺籍伍符。终日力战,斩首捕虏,上功莫府,一言不相应,文吏以法纯之。其赏不行而吏奉法必用。臣愚以为陛下法太明,赏太轻,罚太重。且云中守魏尚坐上功首虏差六级,陛下下之吏,削其爵,罚作之。由此言之,陛下虽得廉颇、李牧,弗能用也。臣诚愚,触忌讳,死罪死罪!”文帝说。是日,令冯唐持节赦魏尚,复以为云中守,而拜唐为车骑都尉,主中尉及郡国车士。
贾谊的“三表”“五饵”,不见得为文帝所采用。晁错的奖励实边虽得文帝的赞同,但不见得彻底实行。冯唐向文帝推荐魏尚,比之李牧,可是魏尚的才能不见得比得上李牧。李牧、蒙恬大败匈奴,而魏尚却没有击败匈奴,解除西汉王朝最大的边患。
军臣单于继立于汉文帝后三年(公元前161年),死于汉武帝元朔三年(公元前126年),在位三十五年,与汉王朝的三个皇帝(文帝、景帝、武帝)办过交涉。军臣单于即位的时候,中行说还活着,军臣单于和他父亲一样,对中行说很信任。中行说死于何年,苦无记载。军臣单于即位以后的唯一劲敌,仍是南边的西汉王朝。
军臣单于一即位,汉文帝又与匈奴和亲,但“军臣单于立四岁,匈奴复绝和亲,大入上郡、云中各三万骑,所杀略甚众而去”10 。而《汉书·匈奴传》则说:“军臣单于立岁余,匈奴复绝和亲,大入上郡、云中各三万骑,所杀略甚众。”
这里值得注意的是,《史记》与《汉书》记载此事说法不一,《史记》说此事发生于军臣立后四年,而《汉书》却说此事发生于军臣立后年余,究竟哪种说法对?《〈史记·匈奴列传〉集解》引徐广注云:“孝文后元七年崩,而二年答单于书,其间五年。而此云‘后四年’又‘立四岁’,数不容尔也。孝文后六年冬,匈奴入上郡、云中也。”看徐广的语气,所谓“此云‘后四年’又‘立四岁’”,好像是八年,假使这样说,那是错的。《史记》所说“军臣单于立四岁”,是指军臣即位后四年。军臣立于文帝后三年,所谓“立四岁”,连头带尾算上,可以说为四年。如果以四年满数而说,那就错了,因为匈奴入侵上郡、云中是在文帝后六年,如按满数计算,当在文帝后七年。《汉书·文帝纪》也说,匈奴入侵上郡、云中是在文帝后六年,这样看起来,《史记》所说“军臣单于立四岁”而“大入上郡、云中”,固有商量的余地,而《汉书·匈奴传》认为“军臣单于立岁余”而“大入上郡、云中”也是不对的。
匈奴在文帝后六年的入侵深入塞内,故《史记》《汉书》的《匈奴传》皆云:“胡骑入代句注边,烽火通于甘录、长安。”汉文帝以为军臣初立,可以用和亲送礼的政策去笼络匈奴,但是军臣和他的祖先一样,并不因此而停止侵扰。这次入侵是文帝时期匈奴第三次大举入侵。冒顿、稽粥、军臣在文帝时除小规模的侵扰经常发生外,都对汉发动过一次大规模的入侵。军臣既对汉大举入侵,文帝被迫发兵迎击。《史记·孝文本纪》说:
以中大夫令勉为车骑将军,军飞狐;胡楚相苏意为将军,军句注;将军张武屯北地;河内守周亚夫为将军,居细柳;宗正刘礼为将军,居霸上;祝兹侯军棘门。以备胡。数月,胡人去,亦罢。
文帝为了鼓励士气,又亲自劳军,据《资治通鉴·汉纪七》载:
上自劳军,至霸上及棘门军,直驰入,将以下骑送迎。已而之细柳军,军士吏被甲,锐兵刃,彀弓弩持满,天子先驱至,不得入。先驱曰:“天子且至!”军门都尉曰:“将军令曰:‘军中闻将军令,不闻天子之诏。’”居无何,上至,又不得入。于是上乃使使持节诏将军:“吾欲入营劳军。”亚夫乃传言“开壁门”。壁门士请车骑曰:“将军约,军中不得驰驱。”于是天子乃按辔徐行。至营,将军亚夫持兵揖曰:“介胄之士不拜,请以军礼见。”天子为动,改容,式车,使人称谢:“皇帝敬劳将军。”成礼而去。既出军门,群臣皆惊。上曰:“嗟乎,此真将军矣!曩者霸上、棘门军若儿戏耳,其将固可袭而虏也。至于亚夫,可得而犯耶!”称善者久之。
后来,文帝在死前嘱太子“即有缓急,周亚夫真可任将兵”。吴楚七国之乱时,周亚夫任太尉,统兵平定了这次叛乱,这不能说文帝不会用人。
匈奴入侵达数月之久,汉兵到边地时,匈奴远离边塞而去,汉也就此罢兵,不出塞追击。《史记·孝文本纪》说:“与匈奴和亲,匈奴背约入盗,然令边备守,不发兵深入,恶烦苦百姓。”“恶烦苦百姓”是不是唯一的原因,不得而知,但这是重要原因之一,是无可怀疑的。原来在那个时候,被征去当兵的衣食皆要自己准备,如劳师的时间过久,则不仅农田缺人耕种,而士卒衣食也成了问题。所谓“恶烦苦百姓”,就是这个意思。
军臣大入上郡、云中之次年,即公元前157年,文帝死了。在文帝时期,西汉王朝内部比较安定,人口增加,文帝提倡农业,节省开支。景帝元年(公元前156年),丞相吕嘉等在奏疏里说:“世功莫大于高皇帝,德莫盛于孝文皇帝。”⑪ 然而,无论功大的高帝还是德盛的文帝,既没有能用武力去击败匈奴,也没有办法去感化匈奴。
文帝死,景帝继位为皇帝,复修和亲。《汉书·景帝纪》说,景帝元年“遣御史大夫青翟至代下与匈奴和亲”。在西汉初期,御史大夫地位仅次于丞相,景帝遣御史大夫去修和亲之约,可见景帝求和之切。《史记·孝景本纪》说:“匈奴入代,与约和亲。”
这里所说的“匈奴入代”实际又是入侵,所以不得不派遣大臣去修和亲之约。《汉书·景帝纪》注“青翟”云:“文颖曰:‘姓严,讳青翟。’臣瓒曰:‘此陶青也。壮青翟乃自武帝时人,此纪误。’师古曰:‘后人传习不晓,妄增翟字耳,非本作纪之误。’”司马光《资治通鉴》已改为“遣御史大夫青至代下与匈奴和亲”,注云,陶青为“高祖功臣陶舍之子”。《资治通鉴·汉纪七》“景帝二年”条又说:“以御史大夫开封侯陶青为丞相。”所以《汉书·景帝纪》所说的“青翟”当为“陶青”。
《汉书·景帝纪》又说,景帝二年秋“与匈奴和亲”,景帝五年“遣公主嫁匈奴单于”。这样看来,景帝是更积极地执行高祖以来的和亲送礼政策。
应该指出,在景帝三年那一年,赵王遂反,曾与匈奴联络。《汉书·高五王传》说:
孝景时晁错以过削赵常山郡,诸侯怨,吴、楚反,遂与合谋起兵。其相建德、内史王悍谏,不听。遂烧杀德、悍,发兵住其西界,欲待吴、楚俱进,北使匈奴与连和。汉使曲周侯郦寄击之,赵王城守邯郸,相距七月。吴、楚败,匈奴闻之,亦不肯入边。
这与汉高祖初年有些大臣谋反并与匈奴相勾结有相似之处。但这一次的内乱中,匈奴闻吴、楚败,即不肯入边去帮助赵王遂,不久赵王遂兵败自杀。匈奴不愿出兵帮助赵王遂,虽与吴、楚之败有关,但也可能是受景帝和亲之约的约束。“自是之后,孝景帝复与匈奴和亲,通关市,给遗匈奴,遣公主,如故约。终孝景时,时小入盗边,无大寇。”⑫
景帝在位的十几年中,匈奴小规模入寇见于史书的,有景帝中二年(公元前148年)“匈奴入燕,遂不和亲”⑬ 。又,中六年(公元前144年)六月,“匈奴入雁门,至武泉,入上郡,取苑马。吏卒战死者二千人”⑭ 。吏卒死亡达两千人之多,人民畜物之被杀掠的恐怕还要多,这不是小入寇了。这里所说的“苑马”,据《汉书·景帝纪》如淳注:“《汉仪注》太仆牧师诸苑三十六所,分布北边、西边。以郎为苑监,官奴婢三万人,养马三十万匹。”又,景帝后二年(公元前142年)春,“匈奴入雁门,太守冯敬与战死。发车骑材官屯”⑮ 。《史记·孝景本纪》云“郅将军击匈奴”。
《〈史记·孝景本纪〉正义》以为“郅将军”即郅都。《资治通鉴》注则认为“郅将军”乃另一人,非郅都。⑯ “郅将军”确系何人?我们不打算在这里讨论,但是《汉书·酷吏传》中曾论及郅都与匈奴的关系:“景帝乃使使即拜都为雁门太守,便道之官,得以便宜从事。匈奴素闻郅都节,举边为引兵去,竟都死不近雁门。匈奴至为偶人象都,命骑驰射,莫能中,其见惮如此,匈奴患之。”
景帝时还有一位将领为匈奴所惧,这便是李广。关于李广,以后再述。
1 《〈史记·匈奴列传〉正义》引《括地志》云:“秦回中宫在岐州雍县西四十里,即匈奴所烧者也。”
2 《汉书·匈奴传上》“奇”作“骑”。
3 《汉书·文帝纪》作“董赫”。《〈史记·匈奴列传〉正义》云:“(赤)音赫。”
4 《史记·匈奴列传》。
5 司马光《资治通鉴·汉纪七》云:“是岁(文帝后三年),匈奴老上单于死,子军臣单于立”。《汉书·匈奴传上》云:“后四年,老上单于死,子军臣单于立”。《史记·匈奴列传》云:“后四岁,老上稽粥单于死,子军臣单于立”。《〈史记·匈奴列传〉集解》引徐广注云:“(军臣单于)后元三年立。”徐广注与《资治通鉴》一致。
6 清光绪元年浙江书局据抱经堂重校刻本。
7 《汉书·爰盎晁错传》。
8 《汉书·爰盎晁错传》。
9 《汉书·爰盎晁错传》。
10 《史记·匈奴列传》。
⑪ 《史记·孝文本纪》。
⑫ 《史记·匈奴列传》。
⑬ 《史记·孝景本纪》。
⑭ 《汉书·景帝纪》。
⑮ 《汉书·景帝纪》。
⑯ 《资治通鉴·汉纪八》“景帝中二年”条注引《考异》曰:“《史记·孝景本纪》:‘后二年正月,郅将军击匈奴。’《酷吏传》:‘郅都死后,宗室犯法,上乃召宁城为中尉。’成为中尉在中六年,则后二年所谓郅将军者非都也,疑别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