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臣单于在位的三十五年中,匈奴内部好像出了问题。汉文帝末年以及景帝的时候,不仅高祖时投降匈奴的将领如韩王信、卢绾的子孙都反水归汉,匈奴王中反叛军臣单于降于汉的也不少。韩王信之子韩颓当曾为匈奴相国,于文帝十四年与侄韩婴率众降汉,汉封颓当为弓高侯,婴为襄城侯。《史记·孝景本纪》说:“匈奴王二人率其徒来降,皆封为列侯。”《资治通鉴·汉纪八》说:“匈奴王徐卢等六人降,帝欲侯之以劝后。丞相亚夫曰:‘彼背主降陛下,陛下侯之,则何以责人臣不守节者乎?’帝曰:‘丞相议不可用。’乃悉封徐卢等为列侯。”《史记》说“二人”,而《资治通鉴》作“六人”。《汉书·景武昭宣元成功臣表第五》则以为,匈奴王降汉的共七人,他们是安陵侯于军、桓侯赐、逎侯陆强、容城携侯徐卢、易侯仆 、范阳靖侯范代、翕侯邯郸。这样多的匈奴王率众来降,可以推测匈奴内部出了问题。
匈奴内部出了什么问题?其严重性如何?今天无从考察,但至少可说明匈奴内部上层贵族中有一部分人对军臣单于不满。匈奴贵族之间,以至他们与单于之间互相猜忌、倾轧和征伐,导致一部分贵族离开匈奴,南下降汉。
另外,军臣即位之后不久,大入上郡、云中之役,人数不过六万,比之稽粥十四万骑入寇和冒顿以三十万骑围汉高祖,则其入寇人数之少可以概见。而且,从入侵上郡、云中之后一直到武帝初年,入寇较少,规模也小。因此我们推想,在这个时候可能有天灾人祸,使匈奴对于西汉王朝无力大举入侵。
在西汉王朝,除天灾外有时也有或大或小的内乱,高祖时诸侯王的反叛,吕后死后诸吕之乱,文帝时济北王兴居的反叛,景帝时吴楚七国之乱等,有的与匈奴联合反汉,有的投降匈奴。然而西汉地肥物博,人口众多,物质条件比匈奴要优越得多,且自汉高祖平定天下以后,尽管有内乱、天灾和外患,但比之战国以至春秋时代,总算和平的日子多于战乱的日子。匈奴大规模的入侵为数不多,小规模的扰乱又仅限于边塞,守边的士卒就可迎战,不必调动大兵。所以从汉高祖至武帝即位的六十年间,西汉王朝统治下的人民尚有休养生息的时间。《史记·吕太后本纪》说:“孝惠皇帝、高后之时,黎民得离战国之苦,君臣俱欲休息乎无为,故惠帝垂拱,高后女主称制,政不出房户,天下晏然。刑罚罕用,罪人是希。民务稼穑,衣食滋殖。”班固在《汉书·文帝纪赞》中说:“孝文皇帝即位二十三年,宫室苑囿车骑服御无所增益。有不便,辄弛以利民。尝欲作露台,召匠计之,直百金。上曰:‘百金,中人十家之产也。吾奉先帝宫室,常恐羞之,何以台为!’身衣弋绨,所幸慎夫人衣不曳地,帷帐无文绣,以示敦朴,为天下先。治霸陵,皆瓦器,不得以金银铜锡为饰。”《汉书·景帝纪赞》中说:“汉兴,扫除烦苛,与民休息。至于孝文,加之以恭俭,孝景遵业,五六十载之间,至于移风易俗,黎民醇厚。”
汉王朝经过几十年的休养生息,国家日愈富足,人口逐年增加。可以肯定,到武帝即位时,西汉王朝的物力盛过以前几个皇帝,为武帝征伐匈奴提供了物质基础。
武帝即位十五年后,即武帝元朔三年(公元前126年),匈奴军臣单于死。武帝初年(即军臣单于死之前)虽然有了征伐匈奴的物质基础与决心,但是在他刚刚即位的时候,至少在表面上仍遵循汉高祖以来的和亲送礼政策。《史记·匈奴列传》说:“今帝(武帝)即位,明和亲约束,厚遇,通关市,饶给之。匈奴自单于以下皆亲汉,往来长城下。”这是以前少见的现象。这时武帝对匈奴仍然采取防守的政策,在防边诸将中,李广与程不识最知名。
李广自文帝十四年(公元前166年)匈奴大入萧关时已从军击匈奴,至武帝元狩四年(公元前119年)自杀为止,差不多有五十年之久,“与匈奴大小七十余战”1 。可以说在这个时期中,西汉王朝与匈奴的战争他差不多都参加了。李广声誉最隆的时期,也是军臣在位时期。军臣死前三年,卫青击败匈奴,西汉攻击匈奴的胜利已经开端。后来霍去病与卫青大败匈奴,李广虽然与卫青、霍去病带兵出征,但在开始击败匈奴的各次战役中,李广失败多而成功少。李广防匈奴之享有盛名,主要是在尚与匈奴相持的军臣单于时代。《汉书·李广苏建传》所记李广事迹,也是对这一时代匈汉战争细节的描述。《传》曰:
李广,陇西成纪人也。其先曰李信,秦时为将,逐得燕太子丹者也。广世世受射。孝文十四年,匈奴大入萧关,而广以良家子从军击胡,用善射,杀首虏多,为郎,骑常侍。数从射猎,格杀猛兽,文帝曰:“惜广不逢时,令当高祖世,万户侯岂足道哉!”景帝即位,为骑郎将。吴楚反时,为骁骑都尉,从太尉亚夫战昌邑下,显名。以梁王授广将军印,故还,赏不行。为上谷太守,数与匈奴战。典属国公孙昆邪为上泣曰:“李广材气,天下亡双,自负其能,数下虏确,恐亡之。”上乃徙广为上郡太守。匈奴侵上郡,上使中贵人从广勒习兵击匈奴。中贵人者将数十骑从,见匈奴三人,与战。射伤中贵人,杀其骑且尽。中贵人走广,广曰:“是必射雕者也。”广乃从百骑往驰三人。三人亡马步行,行数十里。广令其骑张左右翼,而广身自射彼三人者,杀其二人,生得一人,果匈奴射雕者也。已缚之上山,望匈奴数千骑,见广,以为诱骑,惊,上山陈。广之百骑皆大恐,欲驰还走。广曰:“我去大军数十里,今如此走,匈奴追射,我立尽。今我留,匈奴必以我为大军之诱,不我击。”广令曰:“前!”未到匈奴陈二里所,止,令曰:“皆下马解鞍!”骑曰:“虏多如是,解鞍,即急,奈何?”广曰:“彼虏以我为走,今皆解鞍以示不去,用坚其意。”有白马将出护兵,广上马,与十余骑奔射杀白马将,而复还至其百骑中,解鞍。纵马卧。时会暮,胡兵终怪之,弗敢击。夜半,胡兵以为汉有伏军于傍欲夜取之,即引去。平旦,广乃归其大军。
武帝元光元年(公元前134年),武帝以卫尉李广为骁骑将军,屯云中,中尉程不识为车骑将军,屯雁门,目的是防备匈奴入侵。李广与程不识俱是汉边名将,但两人作风殊异。《汉书·李广苏建传》说:
武帝即位,左右言广名将也,由是入为未央卫尉,而程不识时亦为长乐卫尉。程不识故与广俱以边太守将屯。及出击胡,而广行无部曲行陈,就善水草顿舍,人人自便,不击刁斗以自卫,莫府省约文书,然亦远斥候,未尝遇害。程不识正部曲行伍营陈,击刁斗,吏治军簿至明,军不得自便。不识曰:“李将军极简易,然虏卒犯之,无以禁;而其士亦佚乐,为之死。我军虽烦扰,虏亦不得犯我。”是时汉边郡李广、程不识为名将,然匈奴畏广,士卒多乐从,而苦程不识。
时汉围绕对匈奴是继续和亲还是采取进攻的政策展开了辩论。据《汉书·窦田灌韩传》载:
其年,田蚡为丞相,安国为御史大夫。匈奴来请和亲,上下其议。大行王恢,燕人,数为边吏,习胡事,议曰:“汉与匈奴和亲,率不过数岁即背约。不知勿许,举兵击之。”安国曰:“千里而战,即兵不获利。今匈奴负戎马足,怀鸟兽心,迁徙鸟集,难得而制。得其地不足为广,有其众不足为强,自上古弗属。汉数千里争利,则人马罢,虏以全制其敝,势必危殆。臣故以为不如和亲。”
韩安国的意见为当时多数公卿所赞成,武帝采纳了韩安国与匈奴继续和亲的意见,而许其和亲。到了武帝元光二年(公元前133年)再次引起争论,这次大辩论是武帝亲自发动的。武帝诏问公卿曰:“朕饰子女以配单于,金币文绣赂之甚厚,单于待命加嫚,侵盗亡已。边境被害,朕甚闵之。今欲举兵攻之,何如?”2 于是王恢与韩安国再次发生激烈的争论,由于汉武帝是倾向于出击的,所以这次争论王恢获胜,并决定在马邑伏兵以诱匈奴。《史记·匈奴列传》说:“汉使马邑下人聂翁壹奸兰出物与匈奴交,佯为卖马邑城以诱单于。单于信之,而贪马邑财物,乃以十万骑入武州塞。”《汉书·窦田灌韩传》对这次战役叙述得比较详细:
阴使聂壹为间,亡入匈奴,谓单于曰:“吾能斩马邑令丞,以城降,财物可尽得。”单于爱信,以为然而许之。聂壹乃诈斩死罪囚,悬其头马邑城下,视单于使者为信,曰:“马邑长吏已死,可急来。”于是单于穿塞,将十万骑入武州塞。当是时,汉伏兵车骑材官三十余万,匿马邑旁谷中。卫尉李广为骁骑将军,太仆公孙贺为轻车将军,大行王恢为将屯将军,太中大夫李息为材官将军,御史大夫安国为护军将军,诸将皆属。约单于入马邑纵兵。王恢、李息别从代主击辎重。于是单于入塞,未至马邑百余里,觉之,还去。
军臣单于怎么“未至马邑百余里”便觉之而去呢?《史记·匈奴列传》说:
单于既入汉塞,未至马邑百余里,见畜布野而无人牧者,怪之,乃攻亭。是时雁门尉史行徼,见寇,葆此亭,知汉兵谋,单于得,欲杀之,尉史乃告单于汉兵所居。单于大惊曰:“吾固疑之。”乃引兵还。出曰:“吾得尉史,天也,天使若言。”以尉史为“天王”。
军臣带兵回去,汉兵追到边塞而回,主战派王恢也没有穷追。
这次西汉王朝调动了三十余万大军,其数目与汉高祖之攻击冒顿的人数一样,这是西汉王朝自高祖以后发兵最多的一次。然而结果一无所得,主战最力的王恢也未深追,武帝大怒,责备他不出击单于辎重。他说:“始约为入马邑城,兵与单于接,而臣击其辎重,可得利。今单于不至而还,臣以三万人众不敌,只取辱。固知还而斩,然完陛下士三万人。”3 武帝下恢于廷尉,欲斩之,恢自杀。此后,汉匈和亲之约遂绝,匈奴入侵更甚,西汉王朝也积极准备进击匈奴。
到了武帝元光六年(公元前129年),“匈奴入上谷,杀略吏民”,武帝乃发兵攻击。《汉书·武帝纪》说:“遣车骑将军卫青出上谷,骑将军公孙敖出代,轻车将军公孙贺出云中,骁骑将军李广出雁门。青至龙城,获首虏七百级。广、敖失师而还”。《汉书·李广苏建传》说:“广以卫尉为将军,出雁门击匈奴。匈奴兵多,破广军,生得广。单于素闻广贤,令曰:‘得李广必生致之。’胡骑得广,广时伤,置两马间,络而盛卧。行十余里,广阳死,睨其傍有一儿骑善马,暂腾而上胡儿马,因抱儿鞭马南驰数十里,得其余军。匈奴骑数百追之,广行取儿弓射杀追骑,以故得脱。于是至汉,汉下广吏。吏当广亡失多,为虏所生得,当斩,赎为庶人。”为了鼓舞士气,以利再战,武帝将公孙敖、李广治罪,却下诏赦免公孙敖、李广部的军士。《汉书·武帝纪》说:
夷狄无义,所从来久。间者匈奴数寇边境,故遣将抚师。古者治兵振旅,因遭虏之方入,将吏新会,上下未辑,代郡将军敖、雁门将军广所任不肖,校尉又背义妄行,弃军而北,少吏犯禁。用兵之法,不勤不教,将率之过也;教令宣明,不能尽力,士卒之罪也。将军已下廷尉,使理正之,而又加法于士卒,二者并行,非仁圣之心。朕闵众庶陷害,欲刷耻改行,复奉正义,厥路亡繇。其赦雁门、代郡军士不循法者。
在这一年的冬天4 ,匈奴大入寇,渔阳受害尤甚,武帝又遣韩安国屯渔阳。次年(武帝元朔元年,公元前128年),匈奴以二万骑入寇,《史记·匈奴列传》云:“匈奴二万骑入汉,杀辽西太守,略二千余人。胡又入败渔阳太守千余人,围汉将军安国,安国时千余骑亦且尽,会燕救至,匈奴乃去。匈奴又入雁门,杀略千余人。于是汉使将军卫青将三万骑出雁门,李息出代郡,击胡。得首虏数千人。”元朔二年(公元前127年),匈奴入侵上谷、渔阳,杀略吏民千余人。武帝“遣将军卫青、李息出云中,至高阙,遂西至符离,获首虏数千级。收河南地,置朔方、五原郡”5 。《史记·匈奴列传》记述得较为详细:
卫青复出云中以西至陇西,击胡之楼烦、白羊王于河南,得胡首虏数千,牛羊百余万。于是汉遂取河南地,筑朔方,复缮故秦时蒙恬所为塞,因河为固。汉亦弃上谷之什辟县造阳地以予胡。是岁,汉之元朔二年也。
蒙恬所取匈奴地在高祖初年为冒顿夺回,经过差不多八十年,又为西汉王朝收复。虽然汉放弃了“上谷之什辟县造阳地”以予匈奴,可是卫青也占有了蒙恬所取的匈奴地,在武帝看来这是一个大胜利。于是武帝对这次出征有功之人大加封赏。“以三千八百户封青为长平侯。青校尉苏建为平陵侯,张次公为岸头侯。使建筑朔方城。”6 军臣单于于为卫青所败之次年,即武帝元朔三年(公元前126年)死去。
军臣单于时期,匈奴内部逐渐发生问题,到了他的晚年,西汉王朝又转守为攻,战场移到匈奴境内,匈奴渐趋衰弱,最后不得不向西汉王朝称臣。所以武帝与军臣的时代,是匈奴历史的关键性时代,这是研究匈奴历史以及与汉族关系的人应特别注意的。
军臣单于曾立其子於单为太子,但是军臣死后,其弟左谷蠡王伊稚斜7 自立为单于,起兵攻太子於单,於单败而降汉。《史》《汉》两书的《匈奴传》对于这件事只平平淡淡地描写道:“匈奴军臣单于死,军臣单于弟左谷蠡王伊稚斜自立为单于,攻破军臣单于太子於单。於单亡降汉,汉封於单为涉安侯,数月而死。”8 《汉书·匈奴传》记载与此同,只文字稍有出入。此事也见于《汉书·景武昭宣元成功臣表》,载涉安侯於单以匈奴单于太子降汉,元朔三年四月封,五月薨。
这在匈奴历史上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因为自头曼至军臣的百多年中,匈奴单于的位置都是父子相传,没有兄终弟及的现象。军臣之子於单已立为太子,是军臣的当然继承人,但是军臣之弟伊稚斜却自立为单于,并攻败太子於单,这是一种反叛行为。双方因争立而引起的内战情形,苦无记载,我们推想必定很严重。《史记·大宛列传》说:“(张)骞从月氏至大夏,竟不能得月氏要领。留岁余,还,并南山,欲从羌中归,复为匈奴所得。留岁余,单于死,左谷蠡王攻其太子自立,国内乱,骞与胡妻及堂邑父俱亡归汉。”这说明当时匈奴内部情况很混乱,张骞才有机会逃回。而且,於单失败后投降了汉,说明他失败惨重,不能在匈奴立足,故被迫降汉,这些都说明了匈奴内乱的严重性。
自头曼至军臣的百余年中,匈奴王侯贵人虽有南下降汉的,然而这次争夺单于地位而引起的内乱却是最严重的。军臣在位的末期,西汉王朝对付匈奴的政策已转守为攻,使匈奴又增加了外患,而且这种外患在军臣死后日趋严重。
伊稚斜自立为单于,在位共十三年(汉武帝元朔三年至元鼎三年,即公元前126年至前114年)。
汉武帝即位之后,西汉王朝既有征伐匈奴的物力,又有征伐匈奴的决心。武帝战略眼光宏远,军事攻势与外交攻势并重。为此,他提拔并重用征伐匈奴的将才和出使异域的使者,赵翼《廿二史劄记》卷二“汉武用将”条中做了下面一段叙述:
武帝长驾远驭,所用皆跅 之士,不计流品也。《张骞传》自骞开外国道至尊贵,吏士争上书言外国利害。天子为其绝远,辄予节,募吏民无问所从来,为备人众遣之……大者予节,小者为付……至其操纵赏罚,亦实有足以激劝者,如卫青、霍去病等,屡经出塞,为国宣力,固贵之宠之,封侯增邑不少靳……李广利伐大宛,斩其王母寡,而私罪恶甚多,则以其万里征伐,不录其过,甚至失机败事,而其罪可谅,其才尚可用者,亦终不刑戮,使得再自效。如张骞与李广,俱出右北平击匈奴,广失亡多,骞后期,皆当斩,皆许赎为庶人。广又全军覆没,身为匈奴所得,佯死夺其马奔归,当斩,亦赎为庶人。
武帝在马邑伏兵欲击匈奴以后的三十余年中,遣将调兵,攻击匈奴,并遣使者沟通西域,断匈奴右臂。试看武帝时的功臣表,因攻伐匈奴而侯者不少。在军臣和伊稚斜时代,西汉攻击匈奴最著名的将领要算卫青与霍去病,出使西域最著名的使者是张骞。
《汉书·卫青霍去病传》说:“卫青字仲卿……河东平阳人也……青壮,为侯家骑,从平阳主……元光六年,拜为车骑将军,击匈奴,出上谷。”卫青卒于武帝元封五年(公元前106年)。征伐匈奴的另一名将霍去病,其《传》云:“霍去病,大将军青姊少儿子也……去病以皇后姊子,年十八为侍中。善骑射,再从大将军。大将军受诏,予壮士,为票姚校尉,与轻勇骑八百直弃大军数百里赴利,斩捕首虏过当……去病为人少言不泄,有气敢往。上尝欲教之吴孙兵法,对曰:‘顾方略何如耳,不至学古兵法。’上为治第,令视之,对曰:‘匈奴不灭,无以家为也。’”霍去病(公元前140—前117年)死的时候不过二十四岁。去病自公元前119年击匈奴封狼居胥山而还直到死去,没有再出击匈奴。卫青虽死于去病之后,也没有再出击匈奴。
卫青、霍去病大规模地出击匈奴是在伊稚斜单于在位时期。《史记·卫将军骠骑列传》载:
最大将军青,凡七出击匈奴,斩捕首虏五万余级。一与单于战,收河南地,遂置朔方郡,再益封,凡万一千八百户。封三子为侯,侯千三百户。并之,万五千七百户。其校尉裨将以从大将军侯者九人。其裨将及校尉已为将者十四人……最骠骑将军去病,凡六出击匈奴,其四出以将军,斩捕首虏十一万余级。及浑邪王以众降数万,遂开河西酒泉之地,西方益少胡寇。四益封,凡万五千一百户。其校吏有功为侯者凡六人,而后为将军二人。
卫青与霍去病出身微贱,从中国的传统礼教来说,是不可能受到重用的。但武帝用人并不问身世,不仅对于武将如此,文臣也是如此。卫青与霍去病是最明显的例子。卫青在军臣单于末年两次出击匈奴,皆凯旋而归。他与霍去病对匈奴最大的打击是在伊稚斜单于时代,时间是在武帝元朔五年至元狩四年,即公元前124年至前119年间。
伊稚斜自立为单于之后,就遣兵入侵汉边,《史记·匈奴列传》说:
伊稚斜单于既立,其夏,匈奴数万骑入杀代郡太守恭友,略千余人。其秋,匈奴又入雁门,杀略千余人。其明年(武帝元朔四年,公元前125年),匈奴又复入代郡、定襄、上郡,各三万骑,杀略数千人。
代郡、定襄与上郡各三万骑,则共为九万骑,比军臣初年入上郡与云中各三万骑多了三万骑,自稽粥单于以十四万骑入萧关以后,到这时为止,这次入侵是规模最大的一次。《史记·匈奴列传》又说:“匈奴右贤王怨汉夺之河南地而筑朔方,数为寇,盗边,及入河南,侵扰朔方,杀略吏民甚众。”
由于匈奴不断入侵,武帝只好调兵征伐,《史记·匈奴列传》载:
其明年(武帝元朔五年,公元前124年)春,汉以卫青为大将军,将六将军,十余万人,出朔方、高阙击胡。右贤王以为汉兵不能至,饮酒醉,汉兵出塞六七百里,夜围右贤王。右贤王大惊,脱身逃走,诸精骑往往随后去,汉得右贤王众男女万五千人,裨小王十余人。
关于这一次战役,《史》《汉》“卫青传”说得比较详细,现将《史记·卫将军骠骑列传》中的叙述录之于下:
元朔之五年春,汉令车骑将军青将三万骑,出高阙;卫尉苏建为游击将军,左内史李沮为强弩将军,太仆公孙贺为骑将军,代相李蔡为轻车将军,皆领属车骑将军,俱出朔方;大行李息、岸头侯张次公为将军,出右北平:咸击匈奴。匈奴右贤王当卫青等兵,以为汉兵不能至此,饮醉。汉兵夜至,围右贤王,右贤王惊,夜逃,独与其爱妾一人壮骑数百驰,溃围北去,汉轻骑校尉郭成等逐数百里,不及,得右贤裨王十余人,众男女万五千余人,畜数千百万,于是引兵而还。
这是一个大胜仗,武帝当然很高兴,他不但拜卫青为大将军,又益封他六千户,连卫青的三个儿子也都封侯,此外,随卫青出征的将领也都得到了封赏。《史记·卫将军骠骑列传》说:“至塞,天子使使者持大将军印即军中,拜车骑将军青为大将军,诸将皆以兵属大将军,大将军立号而归。天子曰:‘大将军青躬率戎士,师大捷,获匈奴王十有余人,益封青六千户。’而封青子伉为宜春侯,青子不疑为阴安侯,青子登为发干侯。”武帝又诏御史曰:
获军都尉公孙敖三从大将军击匈奴,常护军,傅校获王,以千五百户封敖为合骑侯。都尉韩说从大将军出窳浑,至匈奴右贤王廷,为麾下搏战获王,以千三百户封说为龙 侯。骑将军公孙贺从大将军获王,以千三百户封贺为南窌侯。轻车将军李蔡再从大将军获王,以千六百户封蔡为乐安侯。校尉李朔、校尉赵不虞、校尉公孙戎奴,各三从大将军获王,以千三百户封朔为涉轵侯,以千三百户封不虞为随成侯,以千三百户封戎奴为从平侯。将军李沮、李息及校尉豆如意有功,赐爵关内侯,食邑各三百户。
伊稚斜经过这次失败之后,很不甘心。同年秋,匈奴又遣骑兵万余人入寇代郡,杀都尉朱英,并略千余人。武帝于第二年(元朔六年,公元前123年)春遣大将军卫青等出击匈奴。《史记·卫将军骠骑列传》说:“春,大将军青出定襄……斩首数千级而还。”过了一个多月,“悉复出定襄击匈奴,斩首虏万余人”。这次战役中,十八岁的霍去病首次参加了作战,勇冠全军。武帝对他非常赞赏,“剽姚校尉去病斩首虏二千二十八级,及相国、当户,斩单于大父行籍若侯产,生捕季父罗姑比,再冠军,以千六百户封去病为冠军侯”。
在这一次战役中,西汉王朝方面有两位将军为匈奴击败而全军覆没,一为右将军苏建,一为前将军翕侯赵信,前者仅以身免逃回,后者则降于匈奴。《史记·卫将军骠骑列传》载:
右将军建、前将军信并军三千余骑,独逢单于兵,与战一日余,汉兵且尽……右将军苏建尽亡其军,独以身得亡去,自归大将军。大将军问其罪正闳、长史安、议郎周霸等:“建当云何?”霸曰:“自大将军出,未尝斩裨将。今建弃军,可斩以明将军之威。”闳、安曰:“不然。兵法‘小敌之坚,大敌之禽也’。今建以数千当单于数万,力战一日余,士尽,不敢有二心,自归。自归而斩之,是示后无反意也。不当斩。”大将军曰:“青幸得以肺腑待罪行间,不患无威,而霸说我以明威,甚失臣意。且使臣职虽当斩将,以臣之尊宠而不敢自擅专诛于境外,而具归天子,天子自裁之,于是以见为人臣不敢专权,不亦可乎?”军吏皆曰“善”。遂囚建诣行在所。
苏建被押回长安后,武帝赦其罪,赎为庶人。至于赵信,则在匈奴的引诱下率残部投降了匈奴。《史记·匈奴列传》载:“而前将军翕侯赵信兵不利,降匈奴。赵信者,故胡小王,降汉,汉封为翕侯,以前将军与右将军并军分行,独遇单于兵,故尽没。单于既得翕侯,以为自次王,用其姊妻之,与谋汉。信教单于益北绝幕,以诱罢汉兵,徼极而取之,无近塞。”
《汉书·景武昭宣元成功臣表》载,赵信前以匈奴相国降汉,降汉后也曾立过战功,益封子六百八十户。他从降汉到这次降匈奴,在汉王朝共约九年之久,对汉的虚实尤其是汉的军事情况必定很了解。所以伊稚斜单于诱其降匈奴,投降之后受到特别尊宠,位自次王。《〈史记·匈奴列传〉正义》解释“自次”说:“自次者,尊重次于单于。”其地位之尊,可以想见。
赵信劝单于到漠北建立王庭,避免西汉王朝的攻击,如果汉军深入漠北攻击匈奴,则匈奴可以以逸待劳击败汉军。
赵信久住汉域,受到汉族文化的影响,他在阗颜山建筑汉族式的城郭,盖房蓄谷以防西汉王朝的攻击,这就是历史上所称的“赵信城”。几年后卫青远征漠北时曾到过此城。据史书所载,这是匈奴人第一次学习汉族筑城防守,可见赵信降匈奴后对匈奴影响之大。
自军臣末年至伊稚斜即位为单于后的几次西汉王朝与匈奴之间的战争,西汉王朝都取得了胜利,其中最大的两次是汉武帝元狩二年(公元前121年)和元狩四年(公元前119年)的战争。
元狩二年的战争,即破得休屠王祭天金人那一次。《史记·卫将军骠骑列传》说:“冠军侯去病既侯三岁,元狩二年春,以冠军侯去病为骠骑将军,将万骑出陇西,有功。天子曰:‘骠骑将军率戎士逾乌盭,讨遫濮,涉狐奴,历五王国,辎重人众慑慴者弗取,冀获单于子。转战六日,过焉支山千有余里,合短兵,杀折兰王,斩卢胡王,诛全甲,执浑邪王子及相国、都尉,首虏八千余级,收休屠祭天金人,益封去病二千户9 。’”
这年夏天,武帝又遣霍去病等诸将攻击匈奴。《汉书·卫青霍去病传》说:“其夏,去病与合骑侯敖俱出北地,异道。博望侯张骞、郎中令李广俱出右北平,异道。广将四千骑先至,骞将万骑后。匈奴左贤王将数万骑围广,广与战二日,死者过半,所杀亦过当。骞至,匈奴引兵去。骞坐行留,当斩,赎为庶人。”李广在这次战争中表现得很勇敢,《汉书·李广苏建传》说:
匈奴左贤王将四万骑围广,广军士皆恐,广乃使其子敢往驰之。敢从数十骑直贯胡骑,出其左右而还,报广曰:“胡虏易与耳。”军士乃安。为圜陈外乡,胡急击,矢下如雨。汉兵死者过半,汉矢且尽。广乃令持满毋发,而广身自以大黄射其裨将,杀数人,胡虏益解。会暮,吏士无人色,而广意气自如,益治军。军中服其勇也。明日,复力战,而博望侯军亦至,匈奴乃解去。汉军罢,弗能追。是时广军几没,罢归。汉法,博望侯后期,当死,赎为庶人。广军自当,亡赏。
张骞之所以参加对匈奴的战争,是因为他出使大月氏时经过匈奴曾为匈奴所扣留。他在匈奴十余年,武帝以为他对匈奴的地理和内部情况必有所了解,所以在卫青出击时令他随军前往。卫青在他的向导下取得了胜利,凯旋后武帝封他为博望侯,这是武帝元朔六年(公元前123年)的事情。可是这次他与李广俱出右北平,因为他所率的军队不能如期与李广会师而遭损失,论律当斩,赎为庶人。
《汉书·卫青霍去病传》又记这次战役曰:
而去病出北地,遂深入,合骑侯失道,不相得。去病至祁连山,捕首虏甚多。上曰:“票骑将军涉钧耆,济居延,遂臻小月氏,攻祁连山,扬武乎 得,得单于单桓、酋涂王,及相国、都尉以众降下者二千五百人,可谓能舍服知成而止矣。捷首虏三万二百,获五王,王母、单于阏氏、王子五十九人,相国、将军、当户、都尉六十三人,师大率减什三,益封去病五千四百户。赐校尉从至小月氏者爵左庶长。鹰击司马破奴再从票骑将军斩遫濮王,捕稽且王,右千骑将〔得〕王、王母各一人,王子以下四十一人,捕虏三千三百三十人,前行捕虏千四百人,封破奴为从票侯。校尉高不识从票骠将军捕呼于耆王王子以下十一人,捕虏千七百六十八人,封不识为宜冠侯。校尉仆多有功,封为恽渠侯。”合骑侯敖坐行留不与票骑将军会,当斩,赎为庶人。诸宿将所将士马兵亦不如去病,去病所得常选,然亦敢深入,常与壮骑先其大军,军亦有天幸,未尝困绝也。然而诸宿将常留落不耦,由此去病日以亲贵,比大将军。
霍去病无疑是一位天才将领,他之所以在每次战役中都能取得大胜利,一方面是他作战很勇敢,另一方面是得力于骑兵。
伊稚斜单于因为对西汉的数次战争受了很大损失,乃迁怒于浑邪王,想杀掉他,于是浑邪王降汉。《汉书·卫青霍去病传》说:“其后,单于怒浑邪王居西方数为汉所破,亡数万人,以票骑之兵也,欲召诛浑邪王。浑邪王与休屠王等谋欲降汉,使人先要道边。是时大行李息将城河上,得浑邪王使,即驰传以闻,上恐其以诈降而袭边,乃令去病将兵往迎之。去病既度河,与浑邪众相望。浑邪裨王将见汉军而多欲不降者,颇遁去。去病乃驰入,得与浑邪王相见,斩其欲亡者八千人,遂独遣浑邪王乘传先诣行在所,尽将其众度河,降者数万人,号称十万。”应该指出,当霍去病将兵去迎浑邪王的时候,大概是因为休屠王后悔与浑邪王叛匈降汉,想与其众逃回匈奴,因而浑邪王乃杀休屠王,并将其部降汉。休屠的家属也在降汉之列,后来的金日 就是休屠王的儿子。《汉书·卫青霍去病传》接着说:
既至长安,天子所以赏赐数十巨万。封浑邪王万户,为漯阴侯。封其裨王呼毒尼为下摩侯,雁疵为辉渠侯,禽黎为河綦侯,大当户调虽为常乐侯。于是上嘉去病之功,曰:“票骑将军去病率师征匈奴,西域王浑邪王及厥众萌咸犇于率,以军粮接食,并将控弦万有余人,诛 悍,捷首虏八千余级,降异国之王三十二。战士不离伤,十万之众毕怀集服。乃兴之劳,爰及河塞,庶几亡患,以千七百户益封票骑将军。减陇西、北地、上郡戍卒之半,以宽天下繇役。”乃分处降者于边五郡故塞外,而皆在河南,因其故俗为属国。
在浑邪王降汉前,霍去病曾率师过焉支山、祁连山击败匈奴。浑邪王降汉,这一带地方遂为汉王朝所据。“于是汉已得浑邪王,则陇西、北地、河西益少胡寇,徙关东贫民处所夺匈奴河南、新秦中以实之,而减北地以西戍卒半。”10 汉得河西之后,以其地为武威、酒泉二郡。《汉书·地理志下》云:
自武威以西,本匈奴昆邪王、休屠王地,武帝时攘之,初置四郡,以通西域,鬲绝南羌、匈奴。其民或以关东下贫,或以报怨过当,或以 逆亡道,家属徙焉。习俗颇殊,地广民稀。水草宜畜牧,故凉州之畜为天下饶。保边塞,二千石治之,咸以兵马为务;酒礼之会,上下通焉,吏民相亲。是以其俗风雨时节,谷籴常贱,少盗贼,有和气之应,贤于内郡。此政宽厚,吏不苛刻之所致也。
所谓“四郡”,就是武威、张掖、酒泉和敦煌,这些地方现代称为“河西走廊”。汉得了这块沃土,既打开了通向西域的门户,又分割了匈奴,其意义之重大可想而知。
浑邪王降汉,他和他的部下备受汉的优待,甚至长安令和长安有的商人也因对于匈奴人之所需不能供应而被处以重罪,引起了长安人民的反感。《史记·汲郑列传》说:
匈奴浑邪王率众来降,汉发车二万乘。县官无钱,从民贳马。民或匿马,马不具。上怒,欲斩长安令。黯曰:“长安令无罪,独斩黯,民乃肯出马。且匈奴叛其主而降汉,汉徐以县次传之,何至令天下骚动,罢敝中国而以事夷狄之人乎!”上默然。及浑邪至,贾人与市者,坐当死者五百余人。黯请间,见高门,曰:“夫匈奴攻当路塞,绝和亲,中国兴兵诛之,死伤者不可胜计,而费以巨万百数。臣愚以为陛下得胡人,皆以为奴婢以赐从军死事者家;所卤获,因予之,以谢天下之苦,塞百姓之心。今纵不能,浑邪率数万之众来降,虚府库赏赐,发良民侍养,譬若奉骄子。愚民安知市买长安中物而文吏绳以为阑出财物于边关乎?陛下纵不能得匈奴之资以谢天下,又以微文杀无知者五百余人,是所谓‘庇其叶而伤其枝’者也,臣窃为陛下不取也。”上默然,不许,曰:“吾久不闻汲黯之言,今又复妄发矣。”
汲黯本来主张与匈奴和亲,而不主张起兵大事征伐。武帝不采取他的意见,而这一次又以为他复发妄言。其实,汲黯的意见不是没有道理的。武帝所以这样做,大概也不外是像景帝一样,欲用这种办法鼓励后降者,这就是说让更多的匈奴贵族像浑邪王一样降汉。景帝不听周亚夫的意见而封徐卢等人为侯,武帝不听汲黯的意见而厚待降者,其目的就在于此。
浑邪王降汉后一年,匈奴人侵右北平、定襄,杀略千余人。过了一年,即武帝元狩四年(公元前119年),武帝与诸将商议,武帝说:“翕侯赵信为单于画计,常以为汉兵不能度幕轻留,今大发卒,其势必得所欲。”⑪ “乃粟马发十万骑,私负从马凡十四万匹,粮重不与焉。”⑫ 元狩四年春,武帝派大将军卫青、骠骑将军霍去病出击匈奴,《汉书·卫青霍去病传》说:
春,上令大将军青、票骑将军去病各五万骑,步兵转者踵军数十万,而敢力战深入之士皆属去病。去病始为出定襄,当单于。捕虏,虏言单于东,乃更令去病出代郡,令青出定襄。郎中令李广为前将军,太仆公孙贺为左将军,主爵赵食其为右将军,平阳侯襄为后将军,皆属大将军。赵信为单于谋曰:“汉兵即度幕,人马罢,匈奴可坐收虏耳。”乃悉远北其辎重,皆以精兵待幕北。
卫青率师出塞千余里,见单于陈兵以待,一场激战就此开始:
于是青令武刚车自环为营,而纵五千骑往当匈奴,匈奴亦纵万骑。会日且入,而大风起,沙砾击面,两军不相见,汉益纵左右翼绕单于。单于视汉兵多,而士马尚强,战而匈奴不利,薄莫,单于遂乘六骡,壮骑可数百,直冒汉围西北驰去。昏,汉匈奴相纷挐,杀伤大当。汉军左校捕虏,言单于未昏而去,汉军因发轻骑夜追之,青因随其后。匈奴兵亦散走。会明,行二百余里,不得单于,颇捕斩首虏万余级,遂至真颜山赵信城,得匈奴积粟食军,军留一日而还,悉烧其城余粟以归。⑬
在这次战争中,伊稚斜单于带了很少的人突围逃走,大军与单于失去联络达十余日之久。匈奴贵族以为伊稚斜死了,于是右谷蠡王自立为单于。直到后来伊稚斜与众相会,右谷蠡王才去“单于”之号。
西汉方面,前将军李广及右将军赵食其别从东道以至失道,赵食其后来赎为庶人,李广则自杀而死。《汉书·李广苏建传》详述了他参加这次战争的经过:
元狩四年,大将军、票骑将军大击匈奴,广数自请行。上以为老,不许;良久乃许之,以为前将军。大将军青出塞,捕虏知单于所居,乃自以精兵走之,而令广并于右将军军,出东道。东道少回远,大军行,水草少,其势不屯行。广辞曰:“臣部为前将军,今大将军乃徙臣出东道,且臣结发而与匈奴战,乃今一得当单于,臣愿居前,先死单于。”大将军阴受上指,以为李广数奇,勿令当单于,恐不得所欲。是时公孙敖新失侯,为中将军,大将军亦欲使敖与俱当单于,故徙广。广知之,固辞。大将军弗听,令长史封书与广之莫府,曰:“急诣部,如书。”广不谢大将军而起行,意象愠怒而就部,引兵与右将军食其合军出东道。惑失道,后大将军。大将军与单于接战,单于遁走,弗能得而还。南绝幕,乃遇两将军。广已见大将军,还入军。大将军使长史持糒醪遗广,因问广、食其失道状,曰:“青欲上书报天子失军曲折。”广未对。大将军长史急责广之莫府上薄。广曰:“诸校尉亡罪,乃我自失道。吾令自上薄。”至莫府,谓其麾下曰:“广结发与匈奴大小七十余战,今幸从大将军出接单于兵,而大将军徙广部行回远,又迷失道,岂非天哉!且广年六十余,终不能复对刀笔之吏矣!”遂引刀自刭。百姓闻之,知与不知,老壮皆为垂泣。而右将军独下吏,当死,赎为庶人。
以上是卫青与匈奴作战的情况,至于霍去病攻击匈奴的概略,《汉书·卫青霍去病传》云:
去病骑兵车重与大将军军等,而亡裨将。悉以李敢等为大校,当裨将,出代、右北平二千余里,直左方兵,所斩捕功已多于青。既皆还,上曰:“票骑将军去病率师躬将所获荤允之士,约轻赍,绝大幕,涉获单于章渠,以诛北车耆,转击左大将双,获旗鼓,历度难侯,济弓卢,获屯头王、韩王等三人,将军、相国、当户、都尉八十三人,封狼居胥山,禅于姑衍,登临翰海,执讯获丑七万有四百四十三级,师率减什二,取食于敌,卓行殊远而粮不绝……”
这是一次巨大的胜利,西汉军队得获匈奴七万多人,左贤王等皆遁走,霍去病用兵之神速为我国历史上所罕见。而且大军深入漠北二千余里,“取食于敌”“而粮不绝”,这也是不易做到的事情。这一次胜利之后,武帝又大封功臣。
经过卫青之击伊稚斜与霍去病之攻破左贤王,匈奴的损失很大。《史记·匈奴列传》指出,匈奴诸左方王将居东方,右方王将居西方,而“单于之廷直代、云中”。这就是说,匈奴原统治区域大致可以分为三部,左方王将居东,右方王将居西,而单于则居中部,指挥东、西二方面的各王将。霍去病出陇西,攻祁连,使浑邪王率众投降,匈奴西方的力量等于被完全消灭。这一次霍去病攻击东方的左贤王,又俘获七万余,匈奴在东方的力量大大削弱。在这次战争中,卫青直趋单于军队大本营,这就是匈奴的中部,捕斩万余级。单于突围逃走,与部众失去联络达十余日之久,单于自将的军队虽没有全部覆没,也遭到惨败。
卫青凡七次出击匈奴,斩捕五万余人,霍去病六次出击匈奴,斩捕十一万余人,加上浑邪王率来投降的部队,应在二十万以上。至于伊稚斜因争立为单于而攻破太子於单所引起的内乱,杀死与逃亡人数究竟多少虽不得而知,但损失也不会太少。假使以“控弦之士三十万”来计算,那么自军臣死后至武帝元狩四年的七年间,匈奴士卒损失约在三分之二以上。至于一般平民以至畜类及其他物资之因连年大败而遭受的损失,是无法计算的。匈奴从此大为削弱,是无可怀疑了。
匈奴的损失固然很大,西汉王朝的损失也不小。《史记·匈奴列传》说:“初,汉两将军大出围单于,所杀虏八九万,而汉士卒物故亦数万,汉马死者十余万。匈奴虽病,远去,而汉亦马少,无以复往。”
元封五年(公元前106年),卫青死。自卫青围单于至卫青死约十四年,西汉王朝没有再大规模地攻击匈奴,因为西汉王朝的人力、物力尤其是马的损失也是很大的,《史记·卫将军骠骑列传》说:“自大将军围单于之后,十四年而卒,竟不复击匈奴者,以汉马少。”
武帝元狩四年以后,基本上停止了对匈奴的用兵,除因西汉王朝人力、物力的损失外,更重要的是武帝把军队用于征伐朝鲜、西羌和西南夷等处了。
匈奴既远遁漠北,除河西走廊这个浑邪王与休屠王所居的故地为汉所取外,其他许多地方也为西汉王朝所据。西汉王朝将先进的农业技术与水利经验,通过徙民实边带到了这里,使一些荒野或牧场变成农田。“是后匈奴远遁,而幕南无王廷。汉度河自朔方以西至令居,往往通渠置田,官吏卒五六万人,稍蚕食,地接匈奴以北。”⑭
匈奴失去了河西走廊之后,不仅“妇女无颜色”,更重要的是“六畜不蕃息”。又,《汉书·匈奴传》述侯应的话说:
周秦以来,匈奴暴桀,寇侵边境,汉兴,尤被其害。臣闻北边塞至辽东,外有阴山,东西千余里,草木茂盛,多禽兽,本冒顿单于依阻其中,治作弓矢,来出为寇,是其苑囿也。至孝武世,出师征伐,斥夺此地,攘之于幕北。建塞徼,起亭隧,筑外城,设屯戍,以守之,然后边境得用少安。幕北地平,少草木,多大沙,匈奴来寇,少所蔽隐,从塞以南,径深山谷,往来差难。边长老言匈奴失阴山之后,过之未尝不哭也。
赵信劝伊稚斜单于徙王庭于漠北,以为汉军不可能越过沙漠北击匈奴。结果失败,于是赵信又劝伊稚斜与汉讲和。《史记·匈奴列传》载:
匈奴用赵信之计,遣使于汉,好辞请和亲。天子下其议。或言和亲,或言遂臣之。丞相长史任敞曰:“匈奴新破,困,宜可使为外臣,朝请于边。”汉使任敞于单于。单于闻敞计,大怒,留之不遣。先是汉亦有所降匈奴使者,单于亦辄留汉使相当。汉方复收士马,会骠骑将军去病死,于是汉久不北击胡。数岁,伊稚斜单于立十三年死,子乌维立为单于。
从这段史料可看出,匈奴遭受大的打击后希望与汉王朝讲和,然而并不愿因此而称臣,态度仍然很强硬。如果霍去病未死,武帝有可能再度出击匈奴。
伊稚斜在位的十三年中,尤其是最后八年内,遭到西汉王朝猛烈的攻击,匈奴损失惨重。直到武帝死(公元前87年)的三十年中,匈奴虽然也曾几次打败过西汉王朝的军队,以至迫使西汉王朝的几位将军(如李陵和李广利)投降匈奴,但是匈奴的力量已大为削弱,永远不可能恢复到冒顿时代的盛况,甚至连稽粥和军臣时代的局面也难以维持了。
伊稚斜的时代,是匈奴从强盛走向衰落的起点。
1 《史记·李将军列传》。
2 《汉书·武帝纪》。
3 《汉书·窦田灌韩传》。
4 《汉书·武帝纪》与《资治通鉴·汉纪十》皆作“秋”,《史记·匈奴列传》与《汉书·匈奴传》皆作“冬”。
5 《汉书·武帝纪》。
6 《汉书·卫青霍去病传》。
7 《史记·匈奴列传》作“伊稚斜”,《汉书·匈奴传》作“伊穉斜”。
8 《史记·匈奴列传》。
9 《汉书·卫青霍去病传》作“二千二百户”。
10 《史记·匈奴列传》。
⑪ 《汉书·卫青霍去病传》。
⑫ 《史记·匈奴列传》。
⑬ 《汉书·卫青霍去病传》。
⑭ 《史记·匈奴列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