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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西域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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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要在这一章解释“西域”这个名词及其意义。但是我们要首先指出,在“西域”这个名词之外,或者是在这个名词被人采用之前,还有几个名词,如西戎、西土、西王母、西垂、西方、西州与西海等,其意义之于“西域”这两个字,虽不完全相同,却有密切的关系。我们现在且先来谈谈这几个名词及其意义。

“西域”是历史上一个常用的名词。《礼记·王制》云:“东方曰夷,被发文身,有不火食者矣。南方曰蛮,雕题交趾,有不火食者矣。西方曰戎,被发衣皮,有不粒食者矣。北方曰狄,衣羽毛穴居,有不粒食者矣。”

《大戴礼记·千乘》说:“东辟之民曰夷,精于侥,至于大远,有不火食者矣。南辟之民曰蛮,信以朴,至于大远,有不火食者矣。西辟之民曰戎,劲以刚,至于大远,有不火食者矣。北辟之民曰狄,肥以戾,至于大远,有不火食者矣。”

《白虎通·礼乐》说:东方为“九夷”,南方为“八蛮”,西方为“六戎”,北方为“五狄”。郑玄注云:“东方曰夷,南方曰蛮,西方曰戎,北方曰貉狄。”

根据以上记载,“戎”好像是西方外族的一个专名。但是《禹贡》说:“织皮、昆仑、析支、渠搜,西戎即叙。”司马迁的《史记·夏本纪》中也有这句话。唐司马贞《索隐》云:“郑玄以为衣皮之人,居昆仑、析支、渠搜三山,皆在西戎。”《汉书·地理志》颜师古注云:“昆仑、析支、渠搜,三国名也。言此诸国皆织皮毛,各得其业。而西方远戎,并就次叙也。”

这就是清楚地指出,昆仑、析支、渠搜都是西戎。但《索隐》又说:“王肃曰:昆仑在临羌西,析支在河关西,西戎、西域,王肃以为地名,而不言渠搜。”这样看起来,“西戎”就是“西域”了。但是,裴骃《史记集解》把昆仑、析支、渠搜、西戎说成四国,而王肃只说西戎是西域,昆仑、析支则是其他的地名,那么昆仑、析支似不属于西戎,或王肃所说的西域。昆仑、析支、渠搜都在西方,且与西戎接近,假使这几个地方或国家不是西戎,那么西戎的区域是不会很大的。

然而,“西戎”不只像王肃所说是一个地方,而是一种部族。上面所举的一些记载,所谓“西方曰戎”,是指西方一般的诸外族,而不只是一个外族。因此,若说西戎像王肃所说是指地方的话,那么西戎或西域也应该是泛指西边的地方。

同时我们还要指出,“西方曰戎”这句话只是一个说法。西方的部族不一定都叫作“戎”,而这个地方也不一定都是戎地。反过来说,除了西方,在东方以至北方也有戎,《尚书·周书·费誓》说:“徂兹淮夷,徐戎并兴。”所谓“徐戎”,便是东方之戎了。《史记·匈奴列传》说“山戎越燕而伐齐”,又说:“山戎伐燕,燕告急于齐,齐桓公北伐山戎,山戎走。”后来戎狄又到洛攻周襄王,周襄王也与戎狄伐郑。这些戎是在东北,而非在西方。

《礼记》虽说“西方曰戎”,然而同时也说“西方曰狄”,“西方曰狄鞮”。因而可以说西方也有狄,而不只是北方有狄。孟子以为:“文王生于岐周,卒于毕郢,西夷之人也”。那么西方也有夷,而不只东方有夷。《淮南子》说:“西方曰昊天”,《广雅》作“蛮”,《汉书》《后汉书》称匈奴为“百蛮大国”,则不只是指北方的狄人为“蛮”,西域各国之为匈奴所役的也是“蛮”。那么,西方也有蛮,而不只南方有蛮。又如“胡”,常指东北的部族以及北方的匈奴,但由于西方也有胡,所以叫作“西胡”。

其实,古人对于蛮、夷、戎这些名词的使用并不十分严格。“戎狄”“夷狄”“蛮夷”“北蛮”互相通用,并没有很清楚的区分。上面只不过是随便举了一些例子,来说明这一点。

而且,就算“西方曰戎”这个说法是比较普遍的说法,这也是有时间性的。也就是说,主要是在春秋战国时代。春秋以前,在所谓西方,除了西戎还有鬼方、猃狁,这些部族是不是戎族,这些地方是不是戎地,也是一个问题,我们可以不必在这里加以讨论。

至于王肃所谓西戎是“西域”,是有其限度的。如上面所说,昆仑、析支、渠搜不是西戎,那么这个西戎所居的地方无疑是很小的。但是我们应该指出,“戎”这个名词主要是指部族而言,而非地域的名称。“西戎”大致上只能说是西方的戎人,似不能说就是西域。虽则“西域”这个名词是后来才有的,但是我们可以说,西戎所在地是在或是近于后来的西域。

在《尚书》的《周书》里,常常用“西土”这两个字。如《泰誓中》云:“呜呼!西土有众,咸听朕言。”《泰誓下》云:“呜呼!我西土君子,天有显道,厥类惟彰。”又云:“呜呼!惟我文考,若日月之照临,光于四方,显于西土。”《牧誓》云:“逖矣,西土之人。”又云:“弗迓克奔,以役西土。”《大诰》云:“有大艰于西土,西土人亦不静。”《康诰》有“修我西土”之语。《酒诰》有“乃穆考文王,肇国在西土”之语,又王曰:“封,我西土棐徂邦君。”《左传·昭公九年》载:“周甘人与晋阎嘉争阎田。晋梁丙、张趯率阴戎伐颖。王使詹桓伯辞于晋曰:‘我自夏以后稷,魏、骀、芮、岐、毕,吾西土也。及武王克商,蒲姑、商奄,吾东土也;巴、濮、楚、邓,吾南土也;肃慎、燕、亳,吾北土也。吾何迩封之有?’”

上面所举出《尚书》的例子,都是指明所谓“西土”,就是周人本来所在的地方。以文王“肇国在西土”来看,这是周朝的发源地。以“逖矣,西土之人”来看,这个“西土”之于中都好像离得很远。然而事实上,这里所说的“西土”是在现在的陕西境内。所谓“光于四方,显于西土”,好像西土地方很大,但是《大诰》里明明说道“我小邦周”。《左传》那段话说明,初时“西土”是指魏、骀、芮、岐、毕。自武王克商以后,周的疆域是向东、南、北三个方向发展,而非向西扩充。

所谓“肇国在西土”,“土”可以说就是国。《夏书·禹贡》说:“咸则三壤成赋,中邦锡土姓。”蔡沈集传云:“锡土姓者,言锡之土以立国,锡之姓以立宗。”所以“西土”也可以说是“西国”。《广雅·释诂》云:“域,国也。”所以,“西土”也等于后来所说的“西域”,虽则这里所说的“西域”地方是很小的。

据《史记》所说,文王是后稷的后裔,这说明他们是中原人。但是孟子却说:“文王生于岐周,卒于毕郢,西夷之人也。”陆贾《新语·术事》有“文王生于东夷”的词句,与孟子所说“生于岐周”虽相矛盾,然二者都说文王是“夷”人。文王生于东夷而到西土去做君长,并非不可能,所以文王“肇国在西土”这句话是没有问题的。假使我们对于文王的生地不加以深究,而相信孟子、陆贾所说他为夷人是对的,那么这个西土的君长,也是出于像后来人所谈的西域人种,是外族了。司马迁说:“公刘失其稷官,变于西戎。”这也许是指文化上同化于西域。文王虽非纯粹的西夷人,但他带有西夷的血统,也是很有可能的。

据司马迁《史记·匈奴列传》的记载,周的祖先公刘虽然“变于西戎”,但是到了亶父时,却因戎狄的攻伐而从豳迁到岐下,后来西伯昌(即文王)伐畎夷氏,武王时“放逐戎夷泾、洛之北”,穆王时又伐犬戎。到了幽王因宠爱妃褒姒,申侯和他不睦,乃与犬戎共杀幽王于骊山之下,犬戎到泾渭流域居住。后来得秦襄公救周,伐戎至岐,周平王东徙雒邑,于是秦始封为诸侯。

大致上,这一时期的戎所出入的地方主要是现在陕西的北部,及甘肃的泾原以至关中一带,再自此而往西北方面的戎狄的活动如何,我们就不清楚了。

自相传为西晋太康二年在汲冢所发现的《穆天子传》一书行世之后,有些人以为穆天子西征的地方,不只是在现今的新疆地区,而是越过葱岭以至中亚细亚以西,而至欧洲的东部。比如顾实写了一本《穆天子传西征讲疏》,证明穆王到了这些地方。他说:

大抵穆王自宗周瀍水以西,首途踰今河南、直隶、山西,出雁门关,由归化城,西绕道河套北岸而西南,至甘肃之西宁,入青海,登昆仑;复下昆仑而走于阗,升帕米尔大山,至兴都库士山;再折而北,东还至喀什噶尔河,循叶而河至群山之王,再西踰帕米尔经达尔瓦兹、撤马尔干、布哈尔,然后入西王母之邦,即今波斯之第希兰(德黑兰)也。又自今阿拉拉特山,逾第弗利斯之库拉河,走高加索山之达利厄耳峠道,北入欧洲大平原,盖在波兰华沙附近,休居三月,大猎而还。经今俄罗斯的莫斯科北之拉独加湖,再东南傍窝尔加河,逾乌拉尔山之南端,通过里海北之干燥地,及今阿拉尔海(咸海)中,循吹河南岸至伊锡克库尔湖南,升廓克沙勒山,而走乌什、阿克苏、焉耆;再由哈密长驱千里还归河套,北踰阴山山脉,而南经乌喇特旗归化城,走朔平府右玉县,而南踰洪涛山入雁门关之傍道,南升井陉山之东部,通过翟道太行山,而还归宗周。

颜实还说:“如此一大惊人奇迹,未经沧桑之变迁,依然今日之山河,虽年隔三千载,而犹历历如昨也。盖自穆传出汲冢而后,莫有能知之者,而余今为之疏通证明,岂不快哉。”

近人已考证《穆天子传》不是周代作品,这一点不必在这里讨论。不要说是周穆王时的中国人难以到这些地方,就是前汉时张骞本人以及他所派的使者,也没有到过波兰的华沙。《史记》说:“穆王伐犬戎,得四白狼四白鹿以归。自是之后,荒服不至。”并没有说穆王做过远征,汉代以前的典籍也没有说到这点。这本书是后人所假托,顾实的这段解释,不过是把这本著作所假托的再加以假托罢了。

然而最荒谬的是,他说:“今第以穆传西王母考之,则负有国家之使命,万里投荒,效忠中朝,上古既不止一西王母,抑何上古中国多伟大之奇女子也。而穆传西王母,虽为穆王之女,又岂非有是父,必有是女哉?”关于古代西王母的传说有很多,有的说她是神仙,有的说这是西方的一个国家。顾实竟把她当作穆王之女,最为荒谬。

鱼豢《魏略·西戎传》说:“大秦西有海水,海水西有河水,河水西南北行有大山,西有赤水,赤水西有白玉山,白玉山有西王母,西王母西有修流沙,修流沙西有大夏国、坚沙国、属繇国、月氏国,四国西有黑水,所传闻西之极矣。”

在两汉通西域之后,人们对于西王母所在地及西域的认识尚如此含糊,若说周穆王时已到过这个地方而见过西王母,那是不可信的。《淮南子》说:“西王母在流沙之濒”,《尚书·禹贡》有“余波入于流沙”及“西被于流沙”的句子,疏云:“地理志以流沙为张掖居延泽。”西王母的故事所指的地点,大概是在甘肃境内,今甘肃甘州西门外犹有西王母宫。总之,在周穆王的时代,“西土”的最西边境是陕西及甘肃东部,而所谓西边的戎人所出没的地方,大致上是不会超出这个范围的。

《史记·秦本纪》说:“周宣王即位,乃以秦仲为大夫,诛西戎。西戎杀秦仲。秦仲立二十三年,死于戎。有子五人,其长者曰庄公。周宣王乃召庄公昆弟五人,与兵七千人,使伐西戎,破之。于是复予秦仲后,及其先大骆地犬丘并有之,为西垂大夫。”《史记·秦本纪》除了在这里用“西垂”两个字外,还有秦的后代曰“中潏”,“在西戎,保西垂”,及中潏“以亲故归周,保西垂,西垂以其故和睦”等记载。王国维《秦都邑考》(《海宁王静安先生遗书》卷十一)说:

秦之祖先起于戎狄,当殷之末,有中潏者,已居西垂,大骆非子以后,始有世系可纪,事迹亦较有据。其历世所居之地曰西垂,曰犬邱,曰秦,曰渭汧之会,曰平阳,曰雍,曰泾阳,曰栎阳,曰咸阳。此九地中惟西垂一地,名义不定……案西垂之义,本谓西界。《史记·秦本纪》:“中潏在西戎,保西垂。”又申侯谓孝王曰:“昔我先郦山之女,为戎胥轩妻,生中潏,以亲故归周,保西垂,西垂以其故和睦。”又云:“庄公为西垂大夫。”以语意观之,西垂殆泛指西土,非一地之名。

周发源于西土,秦一向在西垂,王国维以为“西垂”殆泛指西土,那么“西垂”与“西土”的意义大致是相同的了。《史记·秦本纪》虽说“秦之先,帝颛顼之苗裔”,然而又说其后代“曰费昌,子孙或在中国,或在夷狄”,这也与周的先世“变于西戎”相似。周的先世以征伐戎狄而有功,秦的先世也是如此。“西垂”也是戎狄所常常出入的地方。秦因周室东迁而居于周的故地,秦的“西垂”也就可以说是周的“西土”。

“西垂”这个名称,在汉代还有人用。桓宽《盐铁论·备胡》云:“大夫曰:‘往者四夷俱强,并为寇虐。朝鲜踰徼,劫燕之东地;东越越东海,略浙江之南;南越内侵,滑服令;氐、僰、冉、 、巂唐、昆明之属,扰陇西、巴、蜀。今三垂已平,唯北边未定。’”桓宽自己曾用“西域”两个字,但同时也用“三垂”,所以陇西、巴蜀也可以称作“西垂”。他说“今三垂已平,唯北边未定”,“垂”也等于“边”,或者是边疆地区。这与《晋书》所说的“我忧西垂,过于历阳”是同一意义。

此外,“西方”这个名词之见于古代典籍者也不少。《国语·晋语四》韦昭注云:“西方谓周。”屈原《招魂》中有“西方之害,流沙千里些”。《淮南子·时则训》说:“西方之极,自昆仑绝流沙、沈羽,西至三危之国。”这个“西方”,是在流沙。又如《诗·邶风·简兮》云:“云谁之思?西方美人。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王国维在《不 敦盖铭考释》一文里说:“ 方者,盖古中国人呼西北外族之名。方者,国也。”

唐兰《四国解》(《禹贡》半月刊第一卷第十期》)中说:

周人好称“四国”,其义与“四方”同。盖商人称“国”为“方”,今爻辞所见皆然。称“四方”者,举“四海”内之“方”也。盘庚曰“厎绥四方”,《微子》曰“殷其弗或乱正四方”,并其证。《商书》无“国”字,《周书》《周易》及《诗》始见之,则“国”殆周人语也。金文“国”字多作“或”,则“国”字乃晚周后起字也。周人称“方”为“国”,则以“四方”为“四国”。言“四国”者,举东南西北也。故《诗》《书》及金文每有“东国”“南国”“北国”之称,独西国之名,未见称述。则以周本“西土”,故每迳称为“西土”也。后世训“方”为“方向”,而不知“方向”之义乃引申于“方国”。

这样看起来,“西方”也可以说是“西国”了。

《战国策·韩策·谓郑王》说:“昔者,穆公一胜于韩原,而霸西州。”“西州”这个名词在古籍中并不多见。唐时有西州交河郡治,前庭就是汉时的车师前王庭,交河郡也就是现在新疆吐鲁番及鄯善地区。这是汉代“西域”的一部分,但这是唐代的“西州”。《战国策·韩策》里所说的“西州”,应该与秦霸西戎的“西戎”一样,也就是与上面所说的“西垂”相似。

此外,“西海”这个名词却常见于古代典籍。从表面上看来,“西海”应该是指海,比如“咸海”亦称“西海”。又,《后汉书·西羌传》说,武帝时,汉遣将军击平西羌,“始置护羌校尉,持节统领焉。羌乃去湟中,依西海、盐池左右。”这个“西海”大致是指青海。又,《后汉书·西域传叙》云:“班超遣掾甘英,穷临西海。”“条支国”条所谓“临西海”,以及传论所谓“临西海以望大秦”,这些“西海”都是指海洋的“海”。在方向上,这些“海”都是在广义的“西域”的范围内。

然而,“西海”不一定或完全是指有水的地方,有时是指一个地方。《战国策·秦策·司马错论伐蜀》说:“夫蜀,西辟之国也,而戎狄之长也……以秦攻之,譬如使豺狼逐群羊也……故拔一国,而天下不以为暴;利尽西海,诸侯不以为贪。是我一举而名实两附,而又有禁暴止乱之名。”这个“西海”是指蜀,并非指海。又,《荀子·王制》说:“西海则有皮革文旄焉,然而中国得而用之。”这个“西海”无疑是司马迁所说的“西北国”,因为皮革都是西北地区的产品,而非海里或湖中的产物。所以,这个“西海”是与“西域”的意义相近的。

然而我们也得指出,上面所举出的各种名词,都没有“西域”这个名词的意义那么具体而包含广泛。“西土”主要是指周的故土,“西垂”是指秦的故地,而且含有“边境”的意义,“西方”的意义则太过宽泛,“西州”现已很少使用,而为近于政治区域的一个专用名词,“西海”则容易使人误会为海洋的“海”。至于“西王母”这个名词,并不是区域名词,就算是指一个国家,意义也太狭窄。唯有“西域”这个名词,是能够涵盖上面所说的各种名词的意义的,而且较为具体。

班固《汉书·西域传上》说:“西域以孝武时始通。”又说:“汉兴至于孝武,事征四夷,广威德,而张骞始开西域之迹。”班固《汉书》对于西域,正像对于匈奴一样重视,故《西域传》分为上、下两篇。司马迁的《史记》里只有《大宛列传》,没有《西域列传》,虽则在《大宛列传》里,除了叙述大宛的情况以及其与西汉的关系,对于乌孙、康居、奄蔡、大月氏、安息、条支、大夏诸国的概况也有介绍。司马迁在这篇传里,一开始就说“大宛之迹,见自张骞”。所以司马迁的《大宛列传》等于班固的《西域传》,虽则后者所举的西域诸国的数目比之司马迁所说的多得多。

司马迁没有用“西域”这两个字,但在《大宛列传》里也曾用过“西国”这个名词。他说:“匈奴奇兵时时遮击使西国者。”徐松《汉书西域传补注》曰:“古音国读如域,《广雅·释诂》:域,国也。《后汉书·乌桓传》有东域,《西南夷传》有南域,此城郭国,界中国之西,故曰西域。”

“西国”这个名词已见于《荀子·王制》:“故周公南征而北国怨,曰:何独不来也?东征而西国怨,曰:何独后我也?”班固《汉书》虽以“西域”这个名词作标题,但“西国”两个字还是时时引用,而且这两个名词时时互相通用。如《西域传赞》说:“孝武之世,图制匈奴,患其兼从西国,结党南羌,乃表河曲,列四郡,开玉门,通西域,以断匈奴右臂。”又,《西域传下》“渠犂条”说:“连城而西,以威西国。”又,《傅介子传》说:“(介子)至楼兰,王意不亲介子,介子阳引去,至其西界,使译谓曰:‘汉使者持黄金锦绣,行赐诸国,王不来受,我去之西国矣。’”这个“西国”表面看起来好像是在楼兰之西,然而不只楼兰本身是西国,而是敦煌以西都是“西国”,介子所说“我去之西国”,其意不外是更往西走。

司马迁在《大宛列传》里,除了用“西国”这个名词,还数次用“西北国”这个名词。如说:“(骞)所遣副使通大夏之属者,皆颇与其人俱来,于是西北国始通于汉矣。”又说:“(汉)始筑令居以西,初置酒泉郡,以通西北国。”又有“西北外国使”的说法,如:“令外国客偏观各仓库府藏之积,见汉之广大,倾骇之……自此始,西北外国使更来更去。”

司马迁虽没有用“西域”这个名词,但他在《大宛列传》里曾用“西国”“西北国”等名词。班固著《汉书》以“西域”作传的标题,但传中也用“西国”这个名词,而且这个名词与“西域”两字是互相通用的。司马迁所用的“西国”是不是从《荀子·王霸》而来,我们不得而知,但是班固所用的“西域”,可能是从司马迁的“西国”而来的。

然而,这并不是说“西域”这个名词是班固最先采用的。据我所知,这个名词已见于桓宽的《盐铁论》。他在该书第四十六篇就用了“西域”这两个字作篇名。在这一篇里,他用了“西域之国”一词。既说“西域之国”,那么他在这里所说的“域”之于“国”便是有了不同的意义。“域”在这里是指地方,而“国”则是指政治团体。“域”是泛指一个区域,“国”是一个有组织的政治集团。所以在“西域”这个区域内,就可以有好多个国。

上面所说的“西国”,当然也有“西边的国家”的意义,但可惜还没有将“国”与“域”的意义明显区别开来。所以,桓宽所谓的“西域之国”,其重要意义不只是最先引用“西域”这个名词,而且把“域”的意义与“国”的意义加以区别。后来人们用“西域诸国”这种说法,可以说与他所说的“西域之国”是一样的。

桓宽是西汉昭帝、宣帝时人,司马迁死于昭帝始元元年(公元前86年),可能在司马迁的时候,“西域”这个名词已有人引用,不过并不普遍。到了昭帝、宣帝时,才比较普遍采用,所以桓宽遂用为《盐铁论》中的一个标题。桓宽除了在《西域篇》里用“西域”这个名词,在《击之篇》中也用了“西域”这个名词。他说:“使得复喘息,休养士马,负绐西域。西域迫近胡寇,沮心内解,必为巨患。”这里所用的“西域”,可以说是等于司马迁所说的“西国”了。但是,“西国”的意义既然偏于政治组织方面,没有“西域”这个名词涵盖那么广而又较为具体,所以自这个名词被桓宽采用以后,再经过班固在《汉书·西域传》上、下两篇加以采用,遂成为历史上一个很普遍而又富有意义的名词。

我们还要指出,“西域”在地理上虽与西土、西垂、西州是在同一方向,但其范围的广狭是不相同的。汉代以后的“西域”是指敦煌以西,而西土、西垂,汉代以前所说的“西方”,《荀子》所说的“西海”以及《战国策》所说的“西州”,大致上都是指长安以西、敦煌以东。所以在文义上,西土、西垂、西方、西州、西海虽然有时也可以与西域通用,但自“西域”这个专名出现以后,它就表示了一种新的意义。

我们说“西域”这个名词之所以被采用,是因为它表示着一种新的意义,从历史上来说,这是中国史上地理方面新的发现。司马迁在《史记》里说“大宛之迹,见自张骞”,班固在《汉书·西域传》里说“西域以孝武时始通”,范晔在《后汉书·西域传论》中说:

西域风土之载,前古未闻也。汉世张骞怀致远之略,班超奋封侯之志,终能立功西遐,羁服外域。自兵威之所肃服,财赂之所怀诱,莫不献方奇,纳爱质,露顶肘行,东向而朝天子。故设戊己之官,分任其事;建都护之帅,总领其权。先驯则赏金银而赐龟绶,后服则系头颡而衅北阙。立屯田于膏腴之野,列邮置于要害之路。驰命走驿,不绝于时月;商胡贩客,日款于塞下。其后甘英乃抵条支而历安息,临西海以望大秦,拒玉门、阳关者四万余里,靡不周尽焉。若其境俗性智之优薄,产载物类之区品,川河领障之基源,气节凉暑之通隔,梯山栈谷、绳行沙度之道,身热首痛、风灾鬼难之域,莫不备写情形,审求根实。

我们知道,周的“西土”不外是在现在陕西境内,秦的“西垂”也不过是在同一地方。秦穆公得由余,西戎八国服于秦,“西戎”所在的地方,大致也只是在甘肃的泾原,所谓“河洛之北”。秦始皇统一天下,修筑万里长城,西起临洮,临洮据韦昭所说是陇西县,仍不过是在甘肃的东南。汉武帝时代逐渐扩充到武威、张掖、酒泉而至敦煌。自张骞通西域之后,西汉对于西部的地理知识日益增加,其眼界不只看到葱岭,而且远超出葱岭以西。如范晔所说“拒玉门、阳关者四万余里”,这是汉朝国力上的大膨胀,也是古代中国以至世界历史上伟大的地理发现。“西域”这个名词的采用,又岂不是表示着在历史上一种新的意义吗?

不仅如此,“西域”也有了广、狭两种意义。狭义的“西域”,如《汉书·西域传叙》所说的“西域”是东起自玉门关,西至葱岭。“南北有大山,中央有河,东西六千余里,南北千余里。”其实,这个“西域”的范围是太狭了,这只能说是班固的狭义的“西域”的四至。

然而一般的意见以为,狭义的“西域”差不多就等于我们今日的新疆,至于广义的“西域”,可以说是从葱岭以西以至欧洲。司马迁在《史记·大宛列传》里已经告诉我们,张骞自己到过大宛、大月氏、大夏、康居,他所分遣的副使还到过于阗、扜罙、身毒、安息诸国。至于因张骞出使而耳闻到的在西域更西北的一些国家,如条支、奄蔡,司马迁都记在《史记·大宛列传》里。安息是波斯,条支在安息之西,这已达或是接近地中海的东岸,奄蔡是后来的阿兰,这是近于欧洲东北的一个国家。黎轩据后来一些人考证就是大秦,也就是当时罗马的东部了。假使这个考证是正确的,那么在张骞的时候,中国人已到过波斯,且对于罗马已有了认识。东汉人对于大秦的知识更加丰富,故《后汉书·西域传》对于大秦的记载占了很大的篇幅。

这说明,广义的“西域”是指葱岭以西,或者是葱岭西南,包括中亚细亚、印度以至小亚细亚、欧洲的东北部以及当时的罗马。这个“西域”包括古代西方文化最高的国家和势力最强的国家,也包括地理上从太平洋沿岸以至大西洋东岸的地域。

“西域”这个名词,有时也可以说包含后来所谓“西洋”的意义。“西域”是一个陆地的概念,“西洋”是一个海洋的概念。但是事实上,这两个名词有时也指同一概念。区别在于,凡是主要由海道而到达的欧洲,即谓之“西洋”,主要由陆道而到达的欧洲,即谓之“西域”。“西洋”这个名词之为我国人所最早应用,虽似为元人汪大渊的《岛夷志略》,但是由于郑和下西洋而始比较通行。郑和时的“西洋”只是指南洋与印度洋,但是后来中国与欧洲海道直接沟通后,“西洋”这个名词遂逐渐专指欧美各国。

可是事实上,在中国与西洋海道上直接沟通之前,早已有人由海道间接地往来于中国与欧洲之间,《后汉书·西域传》“大秦国”条说:“其王常欲通使于汉,而安息欲以汉缯 与之交易,故遮阂不得自达。至桓帝延熹九年(公元166年),大秦王安敦遣使自日南徼外献象牙、犀角、玳瑁,始乃一通焉。”这便是由海道间接而来的。因为在这个时候,既不可能绕非洲南部的好望角而东来,而红海与地中海之间又没有运河的沟通。安敦的使者前往中国的途中,可能走陆地的路程还多过走海道,然而为了避免安息人的阻挠,是非走一部分海道不可的。所以中国与欧洲之间的海道交通,可以说是萌芽于这个时候。后来在唐代,阿拉伯人掌握了海道交通,中国与欧洲的货物交易也是由亚洲人利用间接的海上交通而运输的。元代到中国的马可·波罗,也是这样走过来的。

自中国的珍品特别是丝绸传到罗马之后,在罗马逐渐地流行起来,而成为一些人尤其是王室贵族生活上所不可缺少的物品。中国遂成为他们所说的“丝国”。丝绸及中国的好多珍品都象征着中国的高度文化,使他们认识到中国是一个强而且富的国家,使他们以中国为一个理想的国家。安敦王是因为安息阻隔中国与罗马的陆道交通,而遣使取道海路来中国,安敦王以后的一千三百多年中的欧洲人,又何尝不是因为中国与欧洲之间间接的海陆交通被阿拉伯人所阻隔,而拼命地设法去寻找直接的海道交通呢?在15世纪,欧洲一连串的探险家绕过好望角,其中好多人的目的主要是寻找这个“丝国”。哥伦布不过是其中之一。哥伦布憧憬着马可·波罗所到过并加以描写的这个历史悠久的伟大的“丝国”,他准备历万险而从海道去寻找这个“丝国”,或是他们当时所称的“契丹”。他与其他的探险家所不同者,是他相信地球是圆的,所以他想从大西洋的东岸向西直走,避免走阿拉伯人所垄断的海道。这种信念指导着他去寻找中国,他找不到中国,却发现了美洲大陆。在他看来这是一种惨败和失望,然而在世界史上,也是一个新发现。假使他像麦哲伦一样,沿着南美洲的东岸而绕过合恩角,然后再向北、向西走的话,那么他就会像麦哲伦一样到达东方,他可能会如愿以偿地到达中国。可是他没有这样做,终于在失望中死去,他既看不见中国,也看不见他发现美洲大陆的果实。

数百年来,人们都很关注哥伦布发现新大陆这一事件,可是哥伦布之发现新大陆,是与他意欲寻找中国有密切关系的。哥伦布与安敦王的目的是一样的,为什么他们要到中国来呢?这是由于我们的祖宗已经开通了西域,狭义的西域已扩大到广义的西域,而这个“西域”也已包含欧洲。因为我们的祖宗已经打开了这条路,输入中国的珍品使罗马人十分羡慕中国的文化,他们需要中国的珍品,也尽力设法来与中国沟通。所以,陆道被阻,便寻找间接的海道。到了15世纪,欧洲人也同罗马人一样,要寻找中国。所以,间接海道被阻,便寻找直接的海道。在这种要求之下,哥伦布意外地发现了新大陆,现在的新大陆和欧洲是我们所称的“西洋”,“西洋”的范围扩大了。可是在我国近古时期,“西洋”这一名称有时也可以包括在“西域”这一名词的地理范围以内,这也就是我们所说的广义的“西域”。综上而言,“西域”这个名词在古代历史上曾经代表过一种新的意义,在近代历史上又再次地表示另一种新的意义。

不但如此,在“西域”这个名词及其含义中,匈奴是一个很重要的因素。西汉昭、宣时代的桓宽,已看到了这一点。他在《盐铁论》中以“西域”为题的那篇文章里,主要说的是许多关于匈奴的事情。他一开始就说:“大夫曰:往者,匈奴据河山之险,擅田牧之利,民富兵强,行入为寇,则句注之内惊动,而上郡以南咸城。文帝时,虏入萧关,烽火通甘泉,群臣惧不知所出,乃请屯京师以备胡。胡西役大宛、康居之属,南与群羌通。先帝推让斥夺广饶之地,建张掖以西,隔绝羌、胡,瓜分其援。是以西域之国,皆内拒匈奴,断其右臂,曳剑而走。”两汉人以为中国之通西域是“断匈奴右臂”,司马迁在《史记·大宛列传》里这样说,其他好多人也这样说,班固在《汉书·西域传》中说汉通西域,“匈奴不自安矣”。这就是说,通西域是控制匈奴的一个有效策略。张骞、班超的出使,也就是为了要达到这个目的。

我们的看法还不止于此,因为匈奴不只其西部可以视为西域的一部分,而且在后来的历史上,它本身或其种族中的一部分也有迁到西域这个范围之内的。《汉书·西域传》说:“匈奴西边日逐王置僮仆都尉,使领西域,常居焉耆、危须、尉犁间,赋税诸国,取富给焉。”这不只说明西域是匈奴的外府,也说明匈奴的西部是西域的一部分。在公元前121年之前,在甘肃的河西走廊,东至武威、古浪一带,还为匈奴所统治。匈奴经过武帝时的征伐之后,逐渐向西北迁徙。到了宣帝年间,匈奴分为南、北两支,南匈奴居于汉朝的边境,北匈奴则向西迁徙。郅支单于在公元前52年移到康居,南匈奴不久又回到北庭,所谓南、北匈奴遂成为东、西匈奴。郅支单于虽为陈汤所败,但其人民之留于西域者必定不少。到东汉匈奴被汉兵击败之后,又加以鲜卑从东方入侵,于是匈奴又有了第二次向西的大迁徙。此后,中国史籍对于西域境内匈奴的行踪事迹很少有记载。《后汉书》只有《南匈奴列传》,而没有《北匈奴传》或《西匈奴传》,就是因为对于西迁的匈奴十分隔膜。

关于西迁的匈奴虽少有记载,然而经过公元3至5世纪的二三百年,匈奴又在东欧勃兴起来。哥特人最先受到匈奴的威胁,罗马人继而受到匈奴的侵略。到了后来以至阿提拉的时代,欧洲全部都受了匈奴的影响,欧洲大部分地区的政治地理改变了面貌,欧洲的历史也发生了极大的变化。

匈奴是移到西方以后而慢慢发展起来的。他们从东到西,是在我们所说的广义的“西域”的范围之内,可是他们为什么要西迁呢?主要是由于经不起汉人猛烈与长期的征伐,而被迫西迁,从而使“北狄”成为“西戎”。中国人在两汉时代虽好像没有到过大秦或罗马的,然而罗马与欧洲的历史的重大变化是受了中国的影响,这种影响是间接的,然而这种间接的影响却太大了。

从这一点来看,匈奴不只是与西域有了密切的关系,其实也是西域本身的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同时,这样去看西域,西域的意义便更加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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