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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西域历史的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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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东周、秦代以来,人们往往不只歌颂古代帝王的盛德,而且夸大其疆域的广大。《战国策·东周策》“温人之周”条记曰:“温人之周,周不纳。问曰:‘客耶?’对曰:‘主人也。’问其巷而不知也,吏因囚之。君使人问之曰:‘子非周人,而自谓非客,何也?’对曰:‘臣少而诵《诗》,《诗》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海之滨,莫非王臣。今周君天下,则我天子之臣,而又为客哉?故曰主人。’君乃使吏出之。”

其实,不只是在战国时代,东周所管辖的地方小得很,就是在周朝强盛的时候,其所统治的疆土也不见得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温人固然是过分去夸大东周的幅员,周君也为这种夸大所迷醉而宽待温人。《淮南子·主术训》说:“昔者神农之治天下也……其地南至交趾,北至幽都,东至旸谷,西至三危,莫不听从。”

有人说,黄帝曾巡游四海,登昆仑。《大戴礼记·五帝德》说,颛顼曾经“乘龙而至四海:北至于幽陵,南至于交趾,西济于流沙,东至于蟠木……日月所照,莫不砥砺”。同样,帝喾、帝尧以至于禹的疆域,也是日月所照,四海之内,风雨舟车所至,无不从顺宾服。这也就是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思想了。

但是我们应该指出,事实并不是这样。孟子曾说过:“夏后、殷、周之盛,地未有过千里者也。”周武王统一天下,疆土比之殷、夏较大。周既未过千里,则殷、夏所统治的地方多大就可想而知了。《史记·吴起列传》说:“夏桀之居,左河济右泰华,伊阙在其南,羊肠在其北。”据近人考证,夏桀所统治的地方不过是黄河下游一段。商人得天下之后,加了东北一部分土地,周武王灭纣之后,又加了西方一部分土地。《左传·昭公九年》记周景王所说的疆土四至:西至魏、骀、芮、岐、毕,东至蒲姑、商奄,南至巴、濮、楚、邓,北至肃慎、燕、亳。孟子所说三代地方“未有过千里者”,也就是说周的地方未过千里,至于殷而尤其是夏的地方,必定更小。

到了春秋特别是战国时代,各国争雄,开辟疆土。晋在春秋末年,占当时中原土地之半,因为晋收复了群狄所侵的中原土地。燕攻败东胡,增加了千里地,赵也向其边地发展,扩充其领土。秦服西戎,而据其地,楚在南方也开辟土地。但楚不只在西周时,楚子熊渠说“我蛮夷也”,到了春秋初年,楚武王还重说了这句话。孟子说:“今也南蛮 舌之人,非先王之道。”那时南方还被一般人视为不是华夏的地方。但是春秋尤其是战国时代中国的版图,的确是大大地扩充起来。我们且看《战国策》中苏秦所说的几段话:

在《秦策》里,他对秦惠王说:“大王之国,西有巴蜀、汉中之利,北有胡貉、代马之用,南有巫山、黔中之限,东有肴、函之固。田肥美,民殷富,战车万乘,奋击百万,沃野千里。”

在《魏策》里,他对魏王说:“大王之地,南有鸿沟、陈、汝南,有许、鄢、昆阳、邵陵、舞阳、新郪,东有淮、颍、沂、黄、煮枣、海盐、无踈,西有长城之界,北有河外、卷、衍、燕、酸枣,地方千里。”

在《韩策》里,他对韩王说:“韩北有巩、洛、成皋之固,西有宜阳、常阪之塞,东有宛、穰、淆水,南有陉山,地方千里。”

在《燕策》里,他对燕文侯说:“燕东有朝鲜、辽东,北有林胡、楼烦,西有云中、九原,南有呼沱、易水,地方二千余里。”

在《齐策》里,他对齐宣王说:“齐南有太山,东有琅邪,西有清河,北有渤海,此所谓四塞之国也。齐地方二千里……”

在《楚策》里,他对楚威王说:“楚地西有黔中、巫郡,东有夏州、海阳,南有洞庭、苍梧,北有汾陉之塞、郇阳,地方五千里。”

苏秦说秦“沃野千里”,沃野之外还有好多地方。所以在《秦策》里,张仪对秦王说:“今秦地形,断长续短,方数千里。”《赵策·苏秦从燕之赵》说:“臣窃以天下地图案之,诸侯之地,五倍于秦。”秦本来是一个大国,《史记·秦本纪》说:“秦用由余,谋伐戎王,益国十二,开地千里,逐霸西戎。”秦惠文王又听了司马错的话,起兵伐蜀,把蜀地也归并入秦。秦的地方已经够大,而诸侯的地方加起来又五倍于秦,可见当时中原地方之扩大,比之周初是大得多了。

若照孟子的话来看,周地不过千里,而战国时随便一个国家疆域都比周为大。诸侯之地五倍于秦,则这个时候各国诸侯若与秦的地方加起来,比之西周初年当在十倍以上了。

我们不能否认,苏秦所说的话也许多少要打些折扣。然而在战国时代,各国各自为政,极力扩充土地,争求霸业,领土大大增广,这是三代人所梦想不到的。所以到了这个时候,一个中等的国家,地方就比武王统一天下时周的土地为大,怪不得荀子在《强国篇》里要这样说:“威强乎汤武,广大乎舜禹……曷谓广大乎舜禹也?曰:古者百王之一天下,臣诸侯也,未有过封内千里者也。今秦南乃有沙羡与俱,是乃江南也。北与胡貉为邻,西有巴戎,东在楚者乃界于齐,在韩者踰常山乃有临虑,在魏者乃据圉津,即去大梁百有二十里耳!其在赵者剡然有苓而据松柏之塞,负西海而固常山,是地遍天下也……此所谓广大乎舜禹也。”

孟子说三代地不过千里,荀子在这里也这样说,大致是不会错的。荀子赞叹秦地之广大,还是在秦并吞六国之前。到了秦灭六国,统一天下,丞相王绾等上帝号议说:“昔者五帝地方千里,其外侯服夷服诸侯,或朝或否,天下不能制。今陛下兴义兵,诛残贼,平定天下,海内为郡县,法令由一统,自上古以来未尝有,五帝所不及。”这虽然是专制时代做臣僚的人歌功颂德的老套话,然地方之大“自上古以来未尝有,五帝所不及”,却是事实。过了两年,始皇登琅邪时刻石,辞曰:“普天之下,抟心揖志。器械一量,同书文字。日月所照,舟舆所载。皆终其命,莫不得意……六合之内,皇帝之土。西涉流沙,南尽北户。东有东海,北过大夏。人迹所至,无不臣者。功盖五帝,泽及牛马。”

贾谊在《过秦论》里也说:“及至始皇,奋六世之余烈,振长策而御宇内,吞二周而亡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执敲扑而鞭笞天下,威振四海。南取百越之地,以为桂林、象郡,百越之君,俯首系颈,委命下吏。乃使蒙恬北筑长城而守藩篱,却匈奴七百余里。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士不敢弯弓而报怨。”

秦始皇统一天下,在北边修筑长城,南至百越、桂林、象郡,东至东海,西至流沙,比起战国时代的秦与诸侯的地方的总和还要大,比起三代更不知多了多少倍。但是我们若拿地图来看一看,长城以北,秦始皇是无意去占领的;他要蒙恬去修筑长城,目的是在防御匈奴南下,并不是以长城为北进的根据地。蒙恬屯兵三十万,也是阻止胡人南下而牧马。至于西方,长城是起自临洮,这就是现在甘肃东南的临潭。东虽到海,但只是东北边的海,至于东南的浙江南部与福建,还不见得完全征服。至于西边的贵州、云南、西康、青海,均在秦的版图之外。假使荀子的《强国篇》写在秦并天下之后,其赞叹之词将要更甚,怪不得秦始皇的臣僚要说“自上古以来未尝有,五帝所不及”了。

在历史上,中原土地的逐渐扩充,因素当然很多。但我们在这里所要指出的,与民族间的斗争也是分不开的。传说黄帝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有人说蚩尤是苗族。假使这个说法是对的,这是我国民族间很早的冲突了。而且,假使蚩尤是少数民族,而黄帝被他打败了,那么中华民族的历史就不是现在这样。

《尚书·舜典》说舜“窜三苗于三危”。据说,“三苗”是在江南荆扬之间,“三危”是在西北一带。《尚书·禹贡》说:“三危既宅,三苗不叙。”《尚书正义》曰:“《左传》称舜去四凶,投之四裔。《舜典》云:窜三苗于三危。是三危为西裔之山也,其山必是西裔,未知山之所在,《地理志》杜林以为敦煌郡即古瓜州也。”这是具体指出“三危”是在敦煌。

《禹贡》说:“织皮、昆仑、析支、渠搜,西戎即叙。”《尚书正义》曰:“四国皆衣皮毛,故以织皮冠之。传言织皮毛布,有此四国:昆仑也,析支也,渠也,搜也。四国皆是戎狄也。”有些人以为“析支”是后来的月氏,我们无从考证。但照上面几段话来看,夏不只是使“三苗不叙”,而且使“西戎即叙”。关于少数民族尤其是西方的戎人与中原的关系,范晔在《后汉书·西羌传》中曾做过比较详细的叙述,今分段录之于后,并略为解释:

西羌之本,出自三苗,姜姓之别也。其国近南岳。及舜流四凶,徙之三危,河关之西南羌地是也。滨于赐支,至乎河首,绵地千里。赐支者,《禹贡》所谓析支者也。南接蜀、汉徼外蛮夷,西北接鄯善、车师诸国……昔夏后氏太康失国,西夷背叛。及后相即位,乃征畎夷,七年然后来宾。至于后泄,始加爵命,由是服从。后桀之乱,畎夷入居邠、岐之间,成汤既兴,伐而攘之。及殷室中衰,诸夷皆叛。至于武丁,征西戎、鬼方,三年乃克。故其诗曰:“自彼氐羌,莫敢不来王。”及武乙暴虐,犬戎寇边,周古公踰梁山而避于岐下。及子季历,遂伐西落鬼戎。太丁之时,季历复伐燕京之戎,戎人大败周师。后二年,周人克余无之戎,于是太丁命季历为牧师。自是之后,更伐始呼、翳徒之戎,皆克之。

这是说周以前的西戎。关于西周时的西戎,他说:

及文王为西伯,西有昆夷之患,北有猃狁之难,遂攘戎狄而戍之,莫不宾服。乃率西戎,征殷之叛国以事纣。及武王伐商,羌、髳率师会于牧野。至穆王时,戎狄不贡,王乃西征犬戎,获其五王,又得四白鹿、四白狼,王遂迁戎于太原。夷王衰弱,荒服不朝,乃命虢公率六师伐太原之戎,至于俞泉,获马千匹。厉王无道,戎狄寇掠,乃入犬丘,杀秦仲之族。王命伐戎,不克。及宣王立四年,使秦仲伐戎,为戎所杀。王乃召秦仲子庄公,与兵七千人伐戎,破之,由是少却。后二十七年,王遣兵伐太原戎,不克。后五年,王伐条戎、奔戎,王师败绩。后二年,晋人败北戎于汾隰,戎人灭姜侯之邑。明年,王征申戎,破之。后十年,幽王命伯士伐六济之戎,军败,伯士死焉。其年,戎围犬丘,虏秦襄公之兄伯父。时幽王昏虐,四夷交侵,遂废申后而立褒姒。申侯怒,与戎寇周,杀幽王于郦山,周乃东迁洛邑,秦襄公攻戎救周。

黄帝所击败的蚩尤是不是苗人,既有问题,上面所述及这一段话所说的舜“窜三苗”以及禹平西戎是否为事实,也难证明。因为《尚书》中的《禹贡》的写作年代很为可疑。近人以为这是后人或汉人所假记的,所以其中所叙述的事实也是可疑的。又,后相(据说是太康之孙、仲康之子)与成汤征畎夷,也不易考证。假使后相征畎夷是事实,而且要用七年然后使其宾服,则畎夷的势力之大可以概见。至于武丁伐鬼方,《周易·既济》爻辞说:“高宗伐鬼方,三年克之。”又,《未济》爻辞说:“震用伐鬼方,三年有赏于大国。”高宗就是殷武丁的庙号,他伐鬼方据说是在公元前1293年,克鬼方是在公元前1291年,人们都以为高宗伐鬼方需要三年的时间才能成功,遂断定鬼方是一个强大的民族。王国维在《鬼方昆夷猃狁考》一文中认为鬼方是在西北,但也有人认为鬼方是东方部落。方庭《论狄》(《禹贡》半月刊,第二卷第六期)一文中曾指出:

王静安作《鬼方昆夷猃狁考》,证三者同为狄族,其见甚卓,然犹有未尽者。今案《后汉书·西羌传》,引《竹书》称季历伐西落鬼戎,获翟王二十,此其西方部落也;《易》称高宗伐鬼方,三年克之,此其东方部落也。东部鬼戎,《春秋》称为赤狄,以潞为最大,后悉并于晋。西部鬼戎又称为白翟,吕相对秦所称与君同州者也,后悉并于秦,其别部在赤狄之北为肥、鼓、鲜虞诸部,后肥、鼓为晋所灭,鲜虞为中山,战国时并于赵。

古公亶父避犬戎,文王伐畎夷,《史记》均有记载。穆王征犬戎,《史记》也记其事。唯范晔在上面所录的那段话,除了说“得四白鹿、四白狼”,还说“获其五王”,司马迁却没有说“获其五王”。宣王伐犬戎,《诗·小雅》有记载,诗云:

猃狁匪茹,整居焦获。侵镐及方,至于泾阳……薄伐猃狁,至于大原。文武吉甫,万邦为宪。吉甫燕喜,既多受祉。来归自镐,我行永久。(《六月》)

王命南仲,往城于方。出车彭彭,旂旐央央。天子命我,城彼朔方。赫赫南仲,猃狁于襄……赫赫南仲,薄伐西戎。(《出车》)

有些人以为《出车》为文王诗,崔述在《丰镐考信录》卷七里力辩其为宣王诗,他说:

卫宏《毛诗序》云:文王之时,西有昆夷之患,北有猃狁之难。以天子之命,命将帅遣戍役,以守卫中国。故歌《采薇》以遣之,《出车》以劳还,《杕杜》以勤归也。由是郑、孔以来诸儒之说《诗》者,咸以《出车》为文王诗,南仲为文王臣,而诗所谓王者纣也。余按:春秋之义,奠严于辨名分。文王果受天子命伐猃狁,则文王当自行,不得但遣陪臣帅师,诗当称王命西伯,不得称王命南仲。今直称天子之命,以命陪臣。若其间初无文王者,僭邪乱邪,非惟不知有君,抑亦非所以尊天子也……且经传记文之臣多矣,未有称南仲者,而常武宣王之时诗有南仲,大王时有獯鬻。文王时有昆夷,未有称猃狁者。而《六月》《采芑》宣王时诗称猃狁。然则此当为宣王时诗,非文王时诗矣。

平王时及东迁以后的西戎与中原的关系,《后汉书·西羌传》说:

后二年(襄公攻戎救周之后),邢侯大破北戎。

及平王之末,周遂陵迟,戎逼诸夏,自陇山以东,及乎伊、洛,往往有戎。于是渭首有狄、 、邽、冀之戎,泾北有义渠之戎,洛川有大荔之戎,渭南有骊戎,伊、洛间有杨拒、泉皋之戎,颍首以西有蛮氏之戎。当春秋时,间在中国,与诸夏盟会。鲁庄公伐秦,取邽、冀之戎。后十余岁,晋灭骊戎。是时,伊、洛戎强,东侵曹、鲁。后十九年,遂入王城。于是秦、晋伐戎以救周。后二年,又寇京师,齐桓公征诸侯戍周。后九年,陆浑戎自瓜州迁于伊川,允姓戎迁于渭汭,东及 辕。在河南山北者号曰阴戎,阴戎之种遂以滋广。晋文公欲修霸业,乃赂戎狄通道,以匡王室。秦穆公得戎人由余,遂霸西戎,开地千里。及晋悼公,又使魏绛和诸戎,复修霸业。是时,楚、晋强盛,威服诸戎,陆浑、伊、洛、阴戎事晋,而蛮氏从楚。后陆浑叛晋,晋令荀吴灭之。后四十四年,楚执蛮氏而尽囚其人。是时,义渠、大荔最强,筑城数十,皆自称王。

至周贞王八年,秦厉公分灭大荔,取其地。赵亦灭代戎,即北戎也。韩、魏复共稍并伊、洛、阴戎,灭之。其遗脱者皆逃走,西踰汧陇。自是中国无戎寇,唯余义渠种焉。至贞王二十五年,秦伐义渠,虏其王。后十四年,义渠侵秦至渭阴。后百许年,义渠败秦师于洛。后四年,义渠国乱,秦惠王遣庶长操将兵定之,义渠遂臣于秦。后八年,秦伐义渠,取郁郅。后二年,义渠败秦师于李伯。明年,秦伐义渠,取徒泾二十五城。及昭王立,义渠王朝秦,遂与昭王母宣太后通,生二子。至王赧四十三年,宣太后诱杀义渠王于甘泉宫,因起兵灭之,始置陇西、北地、上郡焉。

戎本无君长,夏后氏末及商周之际,或从侯伯征伐有功,天子爵之,以为藩服。秦秋时,陆浑、蛮氏戎称子。战国世,大荔、义渠称王。及其衰亡,余种皆反旧为酋豪云。

《后汉书》这一段记载,与《史记·匈奴列传》所说的大致相同而比较详细。我们若读《左传》就能明白,在春秋时代戎狄深入中原。《左传·昭公十五年》说:“晋居深山,戎狄之与邻,而远于王室。王灵不及,拜戎不暇,其何以献器?”又,《左传·庄公二十八年》说:“狄之广莫,于晋为都。”

至于秦之于西戎,楚之于南蛮,燕之于东胡,关系都很密切。山戎甚至越燕而伐齐,他们“灭邢,灭卫,灭温,伐晋,伐卫,伐郑,侵齐,侵鲁,侵宋,甚至两次破残京师,诸夏根据地之河南、山东,几于无岁无戎狄之难,其猖獗可想”(梁启超《中国历史上民族之研究》)。

顾栋高《春秋四裔表叙》曾把各种不同的戎狄分别开来,并指出其所在地,而加以简单的叙述,他说:

戎之别有七:其在今陕西之临潼者曰骊戎,即女晋献公以骊姬者。秦置骊邑,邑有骊山,俱以戎得名。其在凤翔者曰犬戎,盖西戎之别在中国,其先尝攻杀幽王,秦驱逐之,至春秋时种类犹存。闵二年虢公败犬戎于渭汭是也……狄之别有三:曰赤狄,曰白狄,曰长狄。长狄兄弟三人,无种类;而赤狄之种有六:曰山东皋落氏,曰廧咎如,曰潞氏,曰甲氏,曰留吁,曰铎辰。潞为上党之潞县,处晋腹心。宣十五年,晋灭赤狄潞氏,明年并灭甲氏、留吁、铎辰。留吁、甲氏俱在今之广平,铎辰在潞安境。白狄之种有三:其先与秦同州,在陕西之延安,所谓西河之地。其别种在今之真定、台城、晋州者,曰鲜虞,曰肥,曰鼓。鲜虞最强,与晋数斗争,而肥、鼓俱为晋所灭。盖春秋时,戎狄之为中国患甚矣,而狄为最,诸狄之中赤狄为最,赤狄诸种族潞氏为最。晋之灭潞也,其君臣用全力以胜之。荀林父败赤狄于曲梁,遂灭潞。而晋侯身自治兵于稷,以略狄土,稷在河东之闻喜,而曲梁在广平之鸡泽,绵地七百余里。旋复得留吁之属,晋之疆土益远。狄所攘夺卫之故地,为朝歌、邯郸、百泉,其后悉为晋邑。班氏所谓河内殷墟,更属于晋者,盖自灭狄之役始也。然狄之强,莫炽于闵、僖之世,残灭邢卫,侵犯齐鲁,其时止称狄,未冠以赤白之号。其后乃稍稍见于经传,意其种豪自相携贰,更立名目,如汉之匈奴分为南北单于,而其后遂以削弱易制。传云:众狄疾赤狄之役,遂求成于晋,此其征也。

顾栋高之说也许有可商榷之处,不过这倒是对戎狄的种别及其所居地区的一个概述。

秦秋时代戎狄在中原的猖獗,照上面所抄录的话来看就知大略。不只戎狄自己侵扰中原,中原诸侯也往往利用戎狄去征伐其他诸侯。如周襄王与戎狄兵共伐郑,就是一个例子。戎狄也与中原通婚,如周襄王娶戎狄女为后。戎狄又与中原诸侯会盟。这就是说,中原与戎狄固时时为敌,然有时也为友,这与诸侯之间为敌为友并没有多大差异。所以,那个时候虽然有人说“非我种类,其心必异”,然而在春秋时期,这种说法不能一概而论。戎狄之所以猖獗,固是由一些诸侯引起,戎狄之所以深居内地,也是由此所造成的。

直到战国末年,西边的强秦用了很长的时间与强大的武力,才把大荔、义渠消灭。北边的赵国灭了中山,而秦、赵又各筑长城为塞。戎狄之在中原者,若非远逃塞外,则必同化于中原。于是,从古代到战国的西北的夷夏之争,至此而暂告一段落。

应该指出,我们所注意的少数民族与中原的斗争是在西北一带,故上面所举的例子与所录的史实,皆偏于西北方面。我们对于所谓“东夷”(如淮夷、徐戎)和“南蛮”与中原的关系,还没有说及。比如《尚书·周书·费誓》说:“徂兹淮夷,徐戎并兴……甲戌,我惟征徐戎。”《诗·大雅·江汉》说宣王时“淮夷来求”,又《诗·大雅·常武》说“如雷如霆,徐方震惊”,“四方既平,徐方来庭”,均是与征伐徐戎、淮夷有关的诗歌。这些种族在春秋时代仍见之于史籍,《左传·昭公四年》记淮夷随楚伐吴,徐戎到昭公十四年乃为吴所灭。

南方的楚国,其君长自称“蛮夷”,说明南蛮的势力之广。后来楚同化于中原,而逐渐强盛。又有好多其他民族在楚的边境的东、南、西各方。春秋时,《左传》的《桓公十三年》《文公十六年》均记南蛮之屡叛与役属于楚。战国时楚吴起南并蛮越,版图扩充到洞庭、苍梧。此外,又如濮亦屡为楚患,故楚要作舟师去征濮。

这不过是随便举了一些例子,来说明不只在西北方面,就是西南、东南方面,中原与少数民族也常常接触。至于东北的东胡与中原的关系,也很为明显,我们不必多去举例。故总而言之,中国自古代至战国末年的漫长时期内,中原四周都有少数民族与中原交涉或互相攻伐的例子。

所以,历史上中华民族疆域的逐渐扩充,同中原与少数民族的斗争是分不开的。我们说逐渐扩充,只是从整个历史来看,有时像春秋时代或春秋以前,少数民族的势力深入中原内地,使中原的疆域不但不能扩充,反而有些地方还要收缩。但是齐桓、晋文的攘狄,挫其势力。到了战国,各国整军经武,开疆辟土,不只在内地的夷狄远逃的远逃,同化的同化,就是在边境的夷狄,像秦的西边的西戎、赵的北边的北狄,也丢了很大的地方,使中原的版图变得更广大。秦始皇统一天下,不只领有战国各国的土地,而且再事扩张,所以说秦的疆域之大为自古以来未尝有,而为五帝所不及,就是这个缘故。

秦始皇于公元前221年统一天下之后,他对于少数民族最忌的是北边的匈奴,或是当时所通用的“胡”这个名词。传说当时流行一句谚语说“亡秦者胡”。秦始皇是很迷信的,他以为这个“胡”就是匈奴。因此,他遂派蒙恬去修筑长城,并用几十万重兵驻在北边,以防匈奴或是防“胡”。但是他想不到所谓“亡秦者胡”,并不是匈奴的“胡”,而是他的儿子胡亥的“胡”。

然而,蒙恬修筑万里长城与带领三十万兵去防胡,有没有作用呢?可以说是有的。匈奴单于头曼可以说是统一匈奴的开国君主,但他终究不是秦始皇的对手。秦始皇修筑长城,驻重兵于边境,头曼不只不敢南下牧马,而且怕蒙恬向他攻击,所以他就逃到漠北去,从事休养生息。秦始皇的防胡政策是有其效用的,虽则这种防御在人力、物力上都消耗巨大。

到了始皇死后,其长子扶苏与蒙恬都被杀死,不久陈胜、吴广揭竿起事,天下又乱起来,而秦不久也灭亡。此后,刘邦与项羽同时争取统治天下,经过的时间不出七年,刘邦又统一天下,而建立了汉朝。

蒙恬死后,秦又灭亡,北边的匈奴又南下到长城附近一带。在楚汉争雄的时候,项羽、刘邦都没有时间去理会匈奴。但到了刘邦统一天下之后,匈奴在冒顿的统治之下,不只大大强盛起来,而且成为汉的劲敌,时时在汉的边疆为患。韩王信在马邑被匈奴包围,结果是韩王信投降。匈奴得了韩王信,又遣兵南踰句注,攻太原,至晋阳下。汉高祖做了皇帝不久,就遭遇这种失败,当然不能容忍,所以他就带了三十余万兵去伐匈奴,结果又被匈奴包围起来,困于白登七天。最后是用计诱说单于的阏氏,也就是单于的妻子,去说服单于给他逃跑的出路。这是一种耻辱,后来还要把宗室女嫁给单于为妻,送了很多很好的礼物,才能使单于少去扰乱汉的边境。

刘邦死后,吕后当权。她是一个野心很强的妇人,可是匈奴单于在给她的信里极度侮辱她,但她也没有办法,只好忍气吞声,再次和亲与赠送礼物。到了文帝的时候,其所用以对付匈奴的政策表面看起来是又硬又软,其实是似硬实软,又和亲,益送礼。然而,匈奴并不因此而停止南下。文帝的目的大致是防备,而没有去攻击匈奴的意图,所以匈奴愈来愈凶。文帝十四年那一年,匈奴大举入寇,文帝虽然用了十万兵去防御,然而匈奴在塞内留了月余然后离去,而且只有汉朝一方损失,他们没有损失。到景帝的时代,同样以和亲和送礼去对付匈奴,但是患难不只是少数民族。内部的吴、楚欲造反,而赵王还使人入匈奴,想用匈奴的势力去反抗朝廷。虽然后来内乱平了,然而匈奴为患于汉也不见停止。

武帝即位之后,最初还是用和亲与送礼去“约束”匈奴。但是在武帝的心中,这个劲敌绝不是用和亲与送礼就能屈服的。而且,他回看自高祖到景帝的数代中,忍受匈奴的侮辱是太多了,这样下去匈奴的势力既不会消减,可能愈要增长。这样一来,其对于汉的侵略将要更甚,而汉所受的耻辱将要更多。何况匈奴的要求是无止境的,和亲本来是结作亲家,然而亲家最终又是冤家,送礼一次又一次,所费也并不少。所以,他一反吕后、文帝、景帝的做法,而转守为攻,也可以说是以攻为守。他最初还不敢或不愿意公开地去攻击,而用计去诱致匈奴,伏兵三十万,希望避免与匈奴正面开战,而偷偷地打败它。但是,在这个计谋实现之前,匈奴已经发觉。汉兵既无所得,而参加这个计谋的将军王恢却被斩首。司马迁在其《史记·匈奴列传》里告诉我们:“自是之后,匈奴绝和亲,攻当路塞,往往入盗于汉边,不可胜数。”

自然,这并不是说汉与匈奴的关市完全断绝,因为汉既乐于交易,匈奴也贪汉财物。然而,用和亲和送礼去约束匈奴的方法是难行得通了。汉武帝既不想像他的祖宗那样尽力去争取讲和,就积极准备去征伐匈奴。从此,汉胡之间剧烈战争的序幕就拉开了。

我们应该指出,武帝不只注意攻打北方的匈奴,他又积极争取联络西域各国,以“断匈奴右臂”。此外,他又去平定西南、南方与东南的民族。在此,我们且先把汉初尤其是武帝时在西南、南方及东南几方面经营的情况,加以简略的说明。《史记·东越列传》指出,武帝建元三年,闽越发兵围东瓯,东瓯告急于天子。武帝虽觉得初即帝位,不欲发兵郡国,但同时却遣庄助发兵浮海救东瓯,兵没有到,闽越引兵而去。武帝又答应了东瓯的请求,徙东瓯的人民到江淮之间。建元六年,因为闽越击南越,武帝又遣王恢出豫章,韩安国出会稽,兵未踰岭而闽越王之弟余善杀闽越王而降汉。后来又因余善反叛,又加以征伐,东越、闽越既降,据《史记·东越列传》载:“天子曰:东越狭多阻,闽越悍,数反覆,诏军吏皆将其民徙处江淮间。东越地遂虚。”

《史记·南越列传·尉佗传》说:“高帝已定天下……汉十一年,遣陆贾因立佗为南越王,与剖符通使,和集百越,毋为南边患害……元鼎五年秋,卫尉路博德为伏波将军,出桂阳,下汇水;主爵都尉杨仆为楼船将军,出豫章,下横浦;故归义越侯二人为戈船,下厉将军,出零陵,或下离水,或抵苍梧;使驰义侯因巴蜀罪人,发夜郎兵,下牂柯江:咸会番禺。”

《史记·西南夷列传》指出,武帝采纳了番阳令唐蒙及蜀人司马相如的意见,通西南夷。到了元狩元年,武帝又采纳了张骞的提议,从西南夷去通西域:“于是天子乃令王然于、柏始昌、吕越人等,使间出西夷西,指求身毒国。至滇,滇王尝羌乃留,为求道西十余辈。岁余,皆闭昆明,莫能通身毒国。”唐蒙、司马相如通西夷,“死者甚众,西南夷又数反,发兵兴击,耗费无功”。后来,武帝听了公孙弘的话,罢西夷,但同时置了南夷、夜郎两县一都尉。至于因张骞提议而遣使从西南夷打通身毒、大夏的计划,虽也没有成功,但《史记·大宛列传》仍说“汉以求大夏道始通滇国”。这说明通大夏虽没有成功,但结果能与滇交通,也是向西南发展的一种成就。

武帝经营东南、南边及西南,是符合他向外发展的政策的,这样不但使他无后顾之忧,而且可以实现他大规模向西北发展的计划。至于他听了张骞的话,而欲从西南通身毒、大夏,则是他要达到打败匈奴、交通西域的大计划中的一个策略罢了。

汉武帝经过二十年的经营,到元狩二年(公元前121年),霍去病击败匈奴,而始占领河西走廊,汉朝的版图因而向西扩充到玉门关。西南通了云南,北方以长城为界,东边、南边可以说都至于海,这不只五帝所不及,就是秦始皇也不及,这真是自古以来未尝有了。然而这种疆域的扩张,又是与中原政权与少数民族斗争的历史分不开的。

武帝之所以能这样向四方发展,虽然与他志败匈奴以及好大喜功有关系,然而这也是有其历史条件的。自汉高祖统一天下到武帝即帝位有六十年,六十年中匈奴虽不断为边患,然而始终没有深入内地。高帝时他们攻太原,下晋阳,文帝时到了雍甘泉,是比较深入的。然而匈奴在塞内的时间较短,而且只是在西北的一角。人民经过春秋战国的紊乱,又苦于秦的苛政,汉建国后有了六十年的休养生息,财富和人口都增加了,有了丰富的人力与物力,作为汉朝向外发展的基础。此外,通西域以至向南边发展,也是希望打开交通路线,使国内的物产珍品可以向外推销,同时也使国外的物产珍品能够输入汉地。

所以,通西域以“断匈奴右臂”不只是有其主观的条件,而是有其客观条件的。其实,这种客观条件若从历史的观点来看,不只限于汉兴以来的六十年,而且可以再向上追溯。因为虽然说“天下苦秦”,然而秦的统一也是这个客观条件的一个阶段。虽然在春秋战国时代王室衰微,诸侯互相争伐,然而春秋战国也有其有利的客观条件。汉是继承了秦的基础,秦是建立在战国的基础之上。假使没有燕、赵、齐、楚去抵抗边族,开疆辟土,而都要秦自己去做这些事,历史的发展可能就有了变化。正如所谓秦始皇的万里长城,是在战国时期北方诸国长城的基础上修筑的。长城不只是秦所修筑的,也不是短时间内就能修筑起来的,秦以前的劳动人民已修筑了不少,秦始皇时使其连接起来。汉武帝时又从事修建,而且又向西发展,发展到甘肃的西北,到额济纳河流域。长城也可以说是我们历史的一个缩影,历史是有其客观条件的,这也就是历史的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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