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宝玉只约略地说到大廊、大庙的货物品种,并未详细说明当时的商业情况,这里不妨简单介绍一下。
庙会上的买卖,照过去说,既非纯属行商,也非完全坐商;形似流动摊贩,实乃字号生意,基本上是可以用以上四句话来概括它。庙市的买卖,习惯都是租贷各个庙的固定地方设摊营业,摊子有大有小,但是总是摊子,而非店铺。就是各种货物摆一两天,就要收起来,打好包,用车拉到另外一个庙上去,到了那里,再在固定的地方,如期摆出来营业。因而如果说他们是行商,他们却在各个庙上的固定地点营业;如果说他们是坐商,却只都做上一两天生意,会期一过,马上又要搬场。看上去都是临时摆摊子,但是都有字号,生意做得很大,在庙里占的地方也很大,并不是小小的摊子。所以只能说那时北京庙会上的买卖,是一种特殊的生意。这些生意,时间长了,有的也很出名,在历史上留下一点当时商誉的资料。如乾隆初潘荣陛在《帝京岁时纪胜》中记录当时著名商店时,就有两句道:“隆福寺里荷包,样自大宫描出”,及“土地庙之香酥,饼泛鹅油,传来淛水”。所记虽只一鳞半爪,也可稍知乾隆时庙会上的著名商品了。
在清代二百多年中,庙市商业情况的变动是不大的。嘉庆时方朔《金台游学草》中有一篇题为《庙市》的诗,是一首介绍东西庙商情的风俗诗,把当时庙会的情况写得很全面。写到庙期时说:“月七八,护国寺中市风发;月九十,隆福寺中市齐集。”写到商人的流动情况时说:“东西两庙物不分,昨日、今日即前日,笨车辇载轰山门,地毯未设先天棚。”这是说东西两庙商号一样,今天、昨天在东庙上的,就是前天在西庙上的。是由笨重的排子车拉来拉去。“地毯”就是地摊,摊子未摆先要把栅搭起来,防止雨淋日晒。写到大货摊子时说:“高者或板支案要令阅者无长蹲。”这是说大货摊用板支着高案子摆摊,不是地摊,顾客用不着老是蹲在地上看货了。写到各种货物时说:“大院衣服列如织,中殿珠玩攒为营,宝刀动辄百数十,聚钿金钏摇繁星。”又说:“食物不论冷热荤素酸咸甘苦辛。”这些货物情况,就是宝玉所说的那些内容了。前面已提到过,宝玉没有说到的是各种卖艺的和各种花厂、花局长。庙会上卖艺的也是数不清的:说评书、唱大鼓、说相声、唱小戏、变戏法、摔跤、练武艺,都是庙会上少不了的,方朔诗中也写道:“前院鼓,后院钲……钲鼓声中百戏陈,难拦大众如狂兴。”这种把购买物品、饮食娱乐结合在一起的营业方式,正是大廊、大庙贸易方式的主要特征。
贾宝玉时代的“大庙”,究竟有哪些具体内容,有些什么买卖,有哪些家有名的字号,年代久远,已渺不可知了。不过在其稍后,即同治、光绪之际,还有关于庙会的非常生动的具体资料,保存在通俗文学的作品中,虽然人们不大提起,却是弥足珍贵的。在当时有一个专印通俗唱本的出版商,姓张,绰号“百本张”,也在东西两庙摆摊。印过不少无名作者的作品,其中有一篇子弟书《护国寺》,保留了当时庙会的生动资料。按它里面所写到的,当时护国寺就有以下这许多商号及艺人:
永和斋 酸梅汤 庙西门里
某某摊 玉器 西门里甬道
翎子张 顶戴花翎 弥勒殿
某某摊 腰刀 弥勒殿旁
某某摊 古董木器 弥勒殿两旁
辛家玉摊 玉器 天王殿
吉顺斋 满汉饽饽 天王殿台阶下
云林斋 京装绢扇 天王殿前
德丰斋 京装绢扇 天王殿前
冰玉斋 京装绢扇 天王殿前
某某摊 首饰 天王殿前
百本张 书和戏本 东碑亭
某某摊 南纸 东碑亭外
天元堂 眼药 黑驴为记东碑亭外
年儿 把式卖艺 东碑亭外
照九州 测字 塔院
仁义堂 孟家卖药百补增力丸 塔院
李九儿 粘盘子、粘碗 塔院
仓儿 象声儿(即相声) 塔院
王麻子 象声 塔院
鸭蛋刘 吞剑 塔院
弦子李 弦子 塔院
某某 西洋景 塔院
叉董 把式耍叉(当时已死,作者原文云:“叉董故后真讲工夫的江湖甚少,这些个玩艺呕的我恶心。”)
云林斋 书画 塔院外
某某摊 玉器 西廊
某某摊 旧书、碑帖 西廊
立本号 烟料 西廊
鸭子张 烟、料器烟壶 西廊
金回回 膏药 西廊外
同乐堂 书、唱本、小画 西碑亭
手艺堂 雕镂蝈蝈葫芦 西碑亭外
怯刘 旧书 西碑亭外
德昌号 绸缎 西碑亭外
联盛号磁器刘 磁器 西碑亭外
九庆堂 磁器 西碑亭外
永春花厂 花木 后院
聚文书房曾秋谷 书、唱本 庙院后门
狗市 各种细狗 庙旁胡同口外
以上是“百本张”子弟书《护国寺》所记录的当年护国寺庙会上著名的商号和艺人,很像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和吴自牧《梦粱录》等书中所记的资料。只可惜在明、清两代中,更早一些时候的、有关北京的这种具体风俗资料太少了。只是在这晚近的通俗作品中,保留一点具体的、生动的资料,使我们今天仍然能够通过作者的文字,领略一下当年庙会的气氛,这也是弥足珍贵的。这里多少引两句原文,以见当年庙会风物的一斑:
忽想起今朝还是护国寺的庙,何不前去略散心……卖耗子药的说:“一包管保六个月。”卖首饰的说:“买过的知道,带过的认得,露出铜色与我拿回来。”治瘤子的满面乱点石灰面,卖膏药的说:“小弟随标从镇江来。”卖烟袋的双手拧成麻花样,治牙疼的拴上绳子愣往下摘。这边说:“狮子、骆驼、猴、荷花、莲蓬、藕,每件清钱三十六。”那边说:“要图结实买这个啊——”手举城砖打下来。
这就是一百多年前北京庙会上的叫卖情况,基本上还能理解。北京方言把老鼠叫“耗子”,“耗子药”就是药老鼠的药。卖烟袋的表示烟袋杆子结实,所以拧成麻花样。“狮子、骆驼”等,是糖狮子、糖骆驼。“城砖”是修城墙的大砖。稍一解说,便都明白了。但是也有些话语则不易理解了,如下面几句:
又见那西洋水法水车儿、水轮儿做的十分巧,那卖旱三七的抹搭着眼皮儿,麻里麻糖真有趣,卖苦果的撅着胡子眉来眼去把人云,卖龙爪姜的说这个小碟顷刻间能起三尺浪,那边是天王堂黑驴儿家的眼药,天下把名闻。
这几句中,除眼药和“旱三七”是旱烟的一种外,其他则只能看出点意思,具体如何,则很难说清楚了。这还只是一百多年前的情况,至于《红楼梦》时代,又在二百多年之前,时代隔阂更远,不少生活细节,就更难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