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进京,是《红楼梦》第三回的故事。起身的地点是维扬,去的地方是京都。先是林如海说:
都中家岳母念及小女无人依傍,前已遣了男女船只来接……
接着写黛玉登程道:
黛玉听了,方洒泪拜别,随了奶娘及荣府中几个老妇登舟而去。雨村另有船只,带了两个小童,依附黛玉而行。
三是写黛玉到京道:
且说黛玉自那日弃舟登岸时,便有荣府打发轿子、并拉行李车辆伺候……自上了轿,进了城……
从这些叙述中,可以明确地看到,黛玉进京是坐船来的,只是写的十分简略,好多细节都一笔带过。比方坐什么样的船,走什么河流,沿途的地方、名胜,在什么地方“弃舟登岸”等等,都没有加以详细的描写,现在的读者,对于黛玉当年如何坐船来京,似乎是很难想象的了。在这里我试着把黛玉的行程,做一个较具体的介绍,想来也不是没有意义和趣味的事吧。
李商隐诗云:“玉玺不缘归日角,锦帆应是到天涯。”隋炀帝为了到扬州看琼花,修了一条大运河。杨广头脑发热,自己胡作非为地断送了千万人的性命,也在迷楼断送了自己的性命,很快都灰飞烟灭了。但是这条大运河却留了下来,成为古老的南北水运的大动脉。尤其在明、清两代五百年中,它的确起了极为重要的作用。我们的林妹妹就是坐船沿大运河到京都去的。
先要把这条河里航行的船说说。当年航行的船,都是木船,大体可分三大类:一是专门运送漕粮的运粮船,这种船很大,可以出入长江,把江南的米运到北京去。这米都是国家征收的,每年运到北京多的时候要四百多万石。这种船按各省、各府编成“帮”,总数有数千条。林则徐在江苏巡抚任上,有督运漕粮之责,道光十四年(一八三四)十二月十七日《日记》记云:
晨起西北风,后转东北。早潮进船一百零一只,夜潮进船三十六只,连前共二千零四十八只。浙船已扫数过竣。苏省惟剩庐州三帮及镇江前后(原文少一“帮”字),共一百五十二船。
只引这样一条日记,就可以看出当年运粮河上之运输,是多么繁忙了。运粮漕船是公家的,主要是运粮。但它也捎带一些零星货物及客人,尤其是把粮运到北京回空时,更要带些北方的货物及客商。但搭运粮船行路,有两点不好。一是这等于是私货、私人,就好像抗战时期长途公家汽车带“黄鱼”一样,说来是犯法的。二是运粮船上没有舒适的坐处、睡处,路上很辛苦,这只是单身客商,为了省钱才搭运粮船,黛玉自然不能坐这种船。
二是官船,这种船是专门坐人的大木船,一是属于某些大官僚家中自己的,如查抄严嵩的《天水冰山录》中有“座船一只,估银五十二两”。这好比现在外国财阀自用游艇一样,是预备自己坐的。另外船行、船户打造的大官船,专门包给官僚仕宦家水路旅行乘坐的,也叫“官船”。这种船是通水域的地方都有,仍引一条《林则徐日记》中的具体资料,以见一斑。道光二十一年(一八四一)八月十三日记:
早晨发行李,午刻出永清门,至天字马头登舟……余坐河头船一只。船户林亚四,船长四丈六尺,中舱宽一丈一尺,马门三处,至南雄价六十元,舵工水手共十四人;另雇小河头船一只,船户周实有,船旧而小,舵水八人,至南雄价三十二元,装轿二乘,并伙食。
这是广东的船,运河的船相对要小些。但是一般官船,首尾三丈是有的,分前舱、中舱、后舱,有床、有桌椅,路上自起伙食,讲究的自然收拾得也十分干净。那时黛玉去京,自然也坐的是这种船。照林如海的口气,“前已遣了男女船只来接”看来,自然这船是贾府自用的了。按荣国府的气派,当时也应该有自家的坐船。
三是各种小船,这由单舱座船直到各种小船,包括绍兴的那种乌篷船、武昌的“双飞燕”(见刘继庄《广阳杂记》)、扬州的“草上飞”(见李斗《扬州画舫录》)在内,情况太复杂,无法细说了。但贾雨村跟随黛玉而去,“另有船只,带了两个小童”等等,这船自然不大,顶多是一个单舱坐船罢了。
各种类型的船说清楚了,那么这些船只的动力呢?那就比较简单,而且也没有什么差别,那就是顺风时,张帆;为了快,在张帆的同时,还要拉纤;逆风时,那就更要拉纤,全靠人力来拖动了。这个连皇帝的御舟也不例外。隋炀帝张锦帆,用锦衣仕女拉锦纤的故事不必多说了。康熙、乾隆几下江南,在运河中的御舟也是这样的。据李斗《扬州画舫录》记载御舟拉纤情况云:
拉船帮纤侍卫四员,四副撒袋,令在拉帮纤侍卫后行走,纤手用河兵。沙飞、马溜(快船供支应)添纤用州县民壮、盐快,不敷,雇民夫。
这是当年御舟拉纤的情况。当然最好是得顺风,又遇水涨,那样张起帆来,便十分快了,所以现在送别时,还说“一路顺风”的祝愿。
黛玉乘船去京都,出发的地方是维扬,就是扬州。那时由扬州坐船到北京,要经过哪些地方呢?不算小地方,只说说比较著名的大地方吧。要经过高邮、宝应、淮安、宿迁、大王庙、台儿庄、韩庄、济宁、阿城、东昌、临清、武城、故城、德州、东光、沧州、青县、静海、杨柳青、天津、丁字沽、桃花渡、河西务、张家湾、大通闸(到京都)。这许多地名,在天津以南,都是比较有名的,现在都是县城,一般都还知道。过了天津,我写了几个小地名,如丁字沽、桃花渡,这些地名都很漂亮,在古老的年月里,都是粮船必经之处。现在,不要说外乡人,即使天津、北京的人,大概也很少知道这些地名了吧。这样的水程,有多少里,要走多少天呢?运河由浙江算起,全长不过一千四百四十公里,从扬州算起,不过一千公里,只是两千里路。不要说现代化的交通工具,就算当年走旱路吧,两千里路,从从容容地有一个月也走到了。但坐运河的船要慢得多。据明末清初谈迁《北游录》所记推算,他是顺治十年(一六五二)秋天由江南去北京,顺治十三年(一六五六)春天由北京回江南,来回都走的是水路。去的时候是七月十一从扬州开船,十月初十到北京,在路上共走了八十九天;回来时,是二月初七动身,五月初六到扬州,在路上共走了八十八天。因而可以想到黛玉当年坐船由扬州到京都,路上的时日也和这差不了多少,肯定不会再快。一是风不一定顺,航行在某一个地方,正遇顶头风;有时即使是很小的地方,一停泊就是几天,必然耽误行程。二是水浅,船无法航行,要等开闸放水。要知运河的水,并不像长江浩浩荡荡,它是借别的河的水引入运河,如山东的汶水,淮北的泗水,河北的白河、卫河等等,有的地区是天然河道,大部分地区是人工河道,河身有高有低,水流有大有小,因之全靠各处闸板调节。用闸板把各段水截住,使上游水位增高,到过船时,开闸放水。开闸放水,水位固然高了,但逆水而上的船只,就要费很大的牵挽力才能航行上去,自然很慢了。三是运河航道本身很狭窄,而粮船是络绎不断,再加其他官船、民船,因而在各个码头地方,船只拥挤,无法航行的情况常常发生。前面的船发生了什么事,后面的船便想走也走不了,所以就更耽误时间了。下面一二则例子,可以看看旧时运河行船的艰难,谈迁《北游录》记过通济闸云:
初,陈瑄虑黄河灌内河易淤塞,设通济、兴福、清江三闸。慎其启闭,三月初运毕,即下钥,筑土坝。惟贡鲜船启一闭二,通济闸最险,势若建瓴,各舟并力而挽。又涯上系轮绞之,得不退堕,过此人人色喜。
《林则徐日记》嘉庆十八年(一八一三)二月二十三日云:
前途粮艘拥挤,本舟缓行。傍晚过朱龙坝,至支河口泊,计行四十里。
二十四日记云:“一路水浅,午刻泊舟。”二十五日又记云:“北风甚大,仍泊。”试想这样费力牵挽,走走停停,说不定在某一个荒村野店一泊船就是一天两天,这如何能走的快呢?所以林黛玉坐船到京都,肯定也是走的很慢的。不过凡事有一弊,也有一利,船行缓慢,人很心焦,耽误时间,这是弊的一面;而另外缓缓航行,可以细细的看那沿途的风景,经过小城、小镇可以上岸游览游览。柳永词云:“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船行缓慢,可以细细地领略旅途况味,留下极美好而深刻的印象。第四十八回写香菱学诗,香菱谈体会时曾说道:
还有:“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这“余”字合“上”字,难为他怎么想来!我们那年上京来,那日下午便挽住船,岸上又没有人,只有几棵树,远远的几家人家作晚饭,那个烟竟是青碧连云。谁知我昨儿晚上看了这两句,倒像我又到了那个地方去了。
香菱的这些深刻的体会,都是从坐船的旅况中获得的,如果说是“体验生活”,这也该是一个鲜明的例子吧。黛玉在上京途中,船窗无事,体会一定更多,说不定还有不少诗作,只是曹雪芹没有写出来,我们便不得而知了。这一条水路,经历江苏北部、山东、河北,沿途的湖泊名胜也是很多的。湖泊如白马湖、邵伯湖、张山湖、独山湖、安山湖等等,有名的水泊梁山就是在这条路线上经过的。著名的项王祠、韩侯钓台、漂母祠,前人记载,漂母祠最好的联句:“世间多少奇男子,终古从无一妇人。”如果在古运河上航行,均可顺路看到。现在要看,则要特别专程访问,可能也早已没有了吧?第五十一回《薛小妹新编怀古诗》中的《淮阴怀古》,就是古运河畔的名胜。所谓“寄言世俗休轻鄙,一饭之恩死也知”。就是韩信和漂母的故事。宝琴自说:“从小儿所走的地方的古迹不少”,可见《红楼梦》中坐船走过古运河的大有人在,固不止黛玉一人啊!
黛玉弃舟登岸,上轿进城,到了京城。这弃舟登岸的地方又在哪里呢?古运河向北直通到北京,最早还得从元朝说起。元世祖用郭守敬言,开通惠河,使南来粮船可以直接航行到积水潭。据明初佚名氏《北平考》卷五云:
世祖至元二十八年,都水监郭守敬奉诏兴举水利,因建言疏凿通州至都河,改引浑水溉田……引神山泉西折南转,过双塔、榆河、一亩、玉泉诸水至西门,入都城,南汇为积水潭,东南出文明门,东至通州高丽庄,入白河。总长一百六十四里一百四步……赐名曰“通惠”。丞相以下皆亲操畚锸,为之倡,船既通行,公私两便。先时通州至大都五十里,陆挽官粮岁若干万,民不胜其悴,至是皆罢之。
元代大都城靠北,文明门在现代的东单一带。在元代运河的粮船,可航行到现在的东单一带,今天的人不能够想象吧?可见古代人也是有巨大的创造力的。历史的记载,也并非完全是大话和谎言。东单一带,现在还有泡子河的地名,那还是当年“通惠河”汊河的旧迹,只是人们不读历史,不知道罢了。
明、清二代,北京城大变样,元代大都完全破坏了,永乐在元大都的旧址上,向南推了二里多,建了新城。通惠河再不能进城,只能到朝阳门外,东便门外了。谈迁《北游录》记“丁字沽”(天津)情况云:
时江南民运白粮,聚于丁字沽,民呈户部更剥船八百,至通州粮厅。又剥船百至京师大通桥入仓。
那时粮船直至大通桥、二闸一带,就是现在的东便门外。《天咫偶闻》记“二闸”云:
二闸,即庆丰闸也。其水上源城河,下接通州白河,水不甚广而船最多,皆粮艘、剥船也。由京至通,来往相属,行人亦赖之。
因此黛玉下舟登岸上轿的地方,最近可以到东便门外大通桥边。但是人们当时坐船由南方来,一过天津,就巴不得快到都门,而在天津、通县这一带,越是离京近的地方,不但船拥挤,而且河道也极为纡折,船走的就更慢了。因而人们不管进京、出京,走水路一般都不在大通桥上下船,一般在河西务、张家湾、通县这些地方就弃舟登岸,或车或轿,或骑小驴,从陆路进京了,不进朝阳门,习惯进广渠门。出京时也一样。龚定庵《己亥杂诗》所谓“白云出处从无例,独往人间竟独还”,出都时出的就是广渠门,这是走水路的;如陆路,便出彰仪门了。因而想到,黛玉弃舟登岸的地方,估计应是张家湾,或通县,坐轿进城的城门,大多是广渠门,也有可能是朝阳门。不过这是按照历史情况的猜想,并非完全事实,因为那究竟是小说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