轿子除去椅子轿等简易的而外,其他虽大小有不同,但制造结构基本上是一样的。即两个轿杆中间,先是一个四方的像木头盘子一样的轿底,四角四根木支柱,顶着轿顶的木框,左右两面中间用横木连紧,即穿轿杆处。木框上是用竹篾编的轿顶,竹篾很密,再用纸或绢裱糊过,刷上桐油,不惟不漏水,且十分坚固。俞正燮《癸巳类稿·轿释名》说:“今轿顶俱凸盖。”就是轿顶在上面木框中,小于木框、又高出木框,呈圆弧形方盖。一般民用轿皆无尖圆形轿顶饰。只有皇帝、王公大官及官轿、喜轿上才装轿顶,或金、或银(一至三品)、或锡(四品以下)。在轿底与轿顶之间,左右后三面轿帮,上半截窗棂,下半截木板,在这个好像柜子般的轿厢中,在左右横木上架块板,铺上各式各样的垫子,便是座位。坐的人像坐在老式直背椅子上,只能直背坐,不能靠。手可扶在两边木棱上,也可扶在面前一块小搁板上。上轿时要背转身,退着上去。下轿时,要弯腰低头出来。老实说,过去坐轿远没有现在坐小汽车舒服。放下轿帘,里面很闷气。旧时新娘子坐花轿,常常会晕轿,还会呕吐,就是套上花轿帷,放下帘子以后,密不通风的关系。
所谓“明轿”,就是木制油漆轿架子,全部露在外面,上面窗棂上挂纱帘,人在轿内,可以看到外面,外面看不到里面。这是夏天的轿子。天气冷了坐“暖轿”,就是用布、缎、毡、呢等帷子套起来的轿。轿子有简陋破旧的、华丽崭新的,帷子自然也不同。在色彩上是明黄、红、青、绿、黑,在用料上也有严格区分,棉布、绸缎、呢毡各按官品规定。一般民间轿子,都是绿幨黑帷子。四五品的中等官吏,是蓝帷子,所以叫“蓝呢官轿”、“绿呢官轿”。轿帷子套在轿子的木架上,左右两面有纱窗,一般圆角方形或海棠形,沿黑绒或黑缎边。撩起窗帘,轿中人可以看外面景物。第三回写黛玉进京道:
自上了轿,进了城,从纱窗中瞧了一瞧,其街市之繁华……
这就是从轿帷左右的纱窗中观看的。至于其他的设备和装饰,那就花样繁多,说不胜说了。
当年轿夫数字,民间都是二人、四人,官轿则四人、八人,按《会典》规定,三品以上才能坐八抬轿。而且旧制规定,文武满、汉大臣,朝会乘马,不坐轿,到后来才坐轿的越来越多,但不久又少下来,坐车的多,坐轿的少了。因在京官吏,有的品分虽高,而官俸不多,养一乘轿子,雇用轿夫开支是很大的。有的甚至一乘轿子,要两班、三班人来轮流抬。同治时方濬师《蕉庵随笔》述清代前朝京官乘轿的情况云:
旧制……汉大臣虽准坐轿,惟都城广大,署、宅相去辄远,北人不任肩负,必蓄舆夫两班,以大板车随后,载易班之夫,跟仆复须乘骡,非数千金不能蓄轿,故皆乘车。
两班轿夫轮流抬轿,这在外官走长途,更是极普通的。林则徐道光十九年(一八三九)奉旨去广东查禁鸦片,由北京出发,就是坐八人大轿由正阳门出彰仪门,几班抬轿的人在后面跟着,兼程赶路,一直抬到德化县,才上船过江。到了江西南端大庾岭,过岭时,又是大轿。《林则徐日记》记着:“连肩舆用夫一百六十余名。”可见当年大僚出门用人之繁多。据传清初武官福康安出行,须用三十六名轿夫,轿夫每人良马一匹,不抬的人,骑马跟着轿子跑。
坐轿的风气是明代末年流行起来的。晚明顾起元《客座赘语》记云:
长安中苜蓿冷官,非鞍笼、肩舆、腰扇,固不出矣。……今即幕属小官,绝无策骑者……壬寅入都,则人人皆小舆,无一骑马者矣。事随时变,亦其一也。
另据同时人何良俊《四友斋丛说摘抄》记江南金陵、苏松二府的奢侈风气云:
乡官虽见任回家,只是步行,宪庙(成化,朱见深)时,士夫始骑马,至弘治、正德间,皆乘轿矣……今举人无不乘轿者……今监生无不乘轿矣。大率秀才以十分言之,有三分乘轿者矣。其新进学秀才乘轿,则自隆庆(明穆宗,朱载垕)四年(一五七〇)始也。
轿子一物,也反映了我国封建社会的经济变化。宋代奢侈风气上涨时,轿子增多,王安石大为反对,气愤地说:“奈何以人代畜。”朱熹《名臣言行录》云:“司马温公尝同范景仁登嵩顶,不喜肩舆,山中亦乘马,路险则策杖以行。”可见那时有正义感的人,一般都是反对轿子的。而在明代后期,江南官僚因贪污而财力雄厚,奢靡成风,另一方面,城市人口增加,百姓在其他方面没有生活的办法,便以出卖劳动力,服务于官僚为生。江南影响京城,京城又影响江南,以至一个小小的秀才,横行乡里,也要坐轿了。清初满人进关,提倡骑马,而且规定“贝勒”以下,非年老至六七十者,均须乘马,不能坐轿。但官僚恶性,习于安逸,后来则坐轿的越来越多了。乾隆十五年,还为此特地下了“上谕”云:
本朝旧制,文、武满、汉大臣,凡遇朝会皆乘马,并不坐轿。从前满洲大臣内有坐轿者,是以降旨禁止武大臣坐轿,未禁止文大臣。今闻文大臣内务求安逸,于京师至近之地,亦皆坐轿。若谓在部院行走应当坐轿,则国初部院大臣未尝坐轿。此由平时不勤习技业,惟求安逸之所致也。满洲大臣当思本朝旧制,遵照奉行。嗣后文大臣内年及六旬实不能乘马者,着照常坐轿,其余着禁止。(见《清史稿·舆服志》)
乾隆下“上谕”的时候,也正是《红楼梦》所反映的年代,而书中所写除北静王、太监戴权坐大轿而外,秦钟的父亲秦邦业也坐轿子,见第十五回写秦可卿出殡时,“那时秦钟正骑着马随着他父亲的轿”一句,而秦邦业的官职只是“营缮司郎中”,属“工部”,是正五品,但也坐轿。他的官职,离开所谓“大臣”,还远得很呢。因而,乾隆“上谕”所说,在当时也还只是形式上的。
官吏坐轿,抬轿人数,在京和出京还不同。按规定三品以上京堂(即《红楼梦》中所说“堂官”)在京四人,出京八人。外省督、抚八人,以下四人。钦差三品以上,舆夫八人。清代放到外省考举人的正副主考,都是“钦差”的身份,但不一定是三品。坐不坐八人轿,其中讲究很大。嘉庆二十一年(一八一六)林则徐以翰林院编修外放江西省副主考(正主考吴美存),其《日记》八月初六日记云:
午刻赴入帘宴,晤学使、司、道、府。未刻由抚署坐亮轿(即不上帷子的明轿)赴贡院。自进省时,地方即备八座肩舆,力辞之,改为四人。是日亦已预辞,而临时改备八座,仓卒不及改,心甚愧之。
这就是说地方上,即江西省以“钦差”的待遇接待他,而他官品不够,虽说编修很清高,受人尊敬,而官阶只不过“正七品”,怎么敢坐八抬大轿呢?所以必须要一辞再辞,而地方却还要以此招待他,以示“抡才大典”之隆重。而他又在《日记》中写明,表示很惭愧。清代的八抬大轿,是很不容易坐的,所以第二十九回写去清虚观打醮,也只有贾母一人坐八人大轿。第十九回写袭人和宝玉对话,什么“你在这里,不怕没八人轿你坐”,什么“有那个福气,没那个道理,纵坐了也没趣儿”等等,也只随便说说,要够上三品以上有诰命的命妇才有资格坐八人大轿呢。
《红楼梦》所写贾元春省亲的“金顶、鹅黄绣凤銮舆”,八个太监抬着,简单说,也就是一顶八人轿。但如严格讲,这样写,在当时还是有干时忌的。因为元春的身份是“贵妃”,不是皇后,而“绣凤”是皇后的“凤舆”,贵妃则只能坐“翟舆”。按《清会典》及《清史稿·舆服志》,“皇贵妃翟舆”是这样的:
木质,髹明黄,绘绣皆金翟。横杆中为铁锼银双翟相向,翟首锼金。凡杆纵加铜锼金翟首尾。肩杆四。舁以八人。余同皇后凤舆之制。
“翟”是锦鸡,以此规定和曹雪芹所写对照,还是大有差别的。
最后再说说轿夫。京官和外官轿夫不同,轿夫在京和出外又不同。京官的轿夫大多是自己花钱雇的。查慎行康熙四十六年(一七〇七)《南斋日记》七月初五记云:
早雨,腹痛不能入直。付轿夫七月工食,文银四两。
当时他的职务是南书房行走,是文字侍从之臣。但是轿夫的工钱、伙食,要自己开销,公家并不管。再有京中所谓“天子脚下”,地面管的严,一般官轿轿夫还不大敢仗势乱来,而一出京就不对了。各地县官,一直到府、道等官,他们的轿夫就不简单了。这些轿夫叫“轿班”,公家和官吏私人,都不给他们正式工钱,谁想到轿班抬轿,还要花钱去买,叫作“买轿杠”。他们给官抬轿子,有如百姓应官差,出夫役,不但不赚钱,还要自带干粮。而他们这样的差事,是长期的,固定的,花钱买来的。这是为什么呢?他们抬了官街上跑,所过之处的各家商、贩,都要按月给他们敛钱,逢年过节,还要特别多。只此一笔,每月远远地超过一般工匠的工钱。何况在官府中,还可以得到其他好处呢?要抬着官下乡,那地方上就更加要孝敬他们了。街上哪家商号、摊贩得罪了他们,他抬着轿子,故意撞到你摊子上,不但踢坏你的东西,还要问你一个“冒犯冲撞”的罪。至于抬的是大官,什么钦差等类的官,那轿夫到了地方上就更骄横的不得了。清人笔记中记乾隆时,福康安(大将军)的轿夫入苗人家,抢妇女的首饰,巡视都司徐斐禁止,轿夫把徐拉下马,剥去衣服乱打。后来这一轿夫被地方捉了,引起群愤,打了一顿,不当心给打死了。其他轿夫跪求将军,不肯再抬轿,以示要胁。最后把打轿夫的那个官撤差了事。于此一例,亦可见清代大官夫役人等之强横。对于为什么要花钱“买轿杠”来抬,也就可以稍微理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