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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蟠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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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红楼梦》第四十八回《滥情人情误思游艺》,写薛蟠被柳湘莲痛打一顿之后,羞于见人,想和他家当铺揽总张德辉出去做买卖,逛一年,赚钱也罢,不赚钱也罢,且躲躲羞,并且逛逛山水。临行之前,先有一番安排,请张德辉来家吃酒,薛姨妈“自己在后廊下,隔着窗子,千言万语嘱托张德辉照管照管”,张德辉满口应承,饭后告辞时,又回说:

十四日是上好出行日子,大世兄即刻打点行李,雇下骡子,十四日一早就长行了。

下文接写道:

薛姨妈和宝钗、香菱并两个年老的嬷嬷,连日打点行装,派下薛蟠之奶公老苍头一名……主仆一共六人,雇了三辆大车,单拉行李使物,又雇了四个长行骡子。薛蟠自骑一匹家内养的铁青大走骡,外备一匹坐马。诸事完毕……至十四日一早,薛姨妈宝钗等直同薛蟠出了仪门,母女两个,四只眼看他去了,方回来。

文字并不多,没有描绘,全是叙述。把旧时代出远门前的准备过程,一一写来,极为细致完全,毫无疏漏之处。现在交通发达,不要说飞机瞬息千里,就是火车、汽车,也不知比过去的行旅要快出多少倍。对于只习惯于今天交通,而没有老式长途行旅经验的人说来,对于这段文字的细腻处是很难体会的。而对有过旧式旅途经验的人说来,那就样样都是极为亲切的了。

古代行旅,十分不易,不要说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遇到要留下买路钱的强盗,遇上吊颈白额的大虫,遇上山洪暴发等等极端危险的事,就是一般遇上大风雨雪,也都是十分狼狈的。所以人们把出门行路,看的十分慎重。首先要选择一个起身的日子,张德辉说“十四是上好出行日期”,怎么知道的呢?这最简便的办法,便是翻翻《历书》,再不然翻翻“祟书本子”。如第四十二回写巧姐儿生病,刘姥姥让翻祟书本子,彩明来念《玉匣记》道:“八月二十五日,病者东南得之……”再不然就找算命的推算,总之是十分迷信的。那时一般是翻《历书》,历书上在每月每日下面都注明,如“宜出行”、“宜沐浴”、“不宜上梁”、“不宜出行”、“宜婚嫁”等等。《历书》在明、清两代都由国家专管天文运算的衙门钦天监编印颁发,每年十月初一颁发第二年的历书。明刘若愚《酌中志》记云:“十月初一日,颁历。”近人沈太侔《春明采风志》云:“十月颁历,在官皆领,以后书肆出售。”因为是国家颁发的,所以叫《皇历》,又叫“时宪书”。书中在每天下面所注“不宜出行”、“宜沐浴”等等,自然是迷信的,但也不是编历书的人随便写的,也是用天干、地支推算出来的。过去天文历法上,有“黄道”、“黑道”的说法。《汉书·天文志》云:

日有中道,月有九行。中道者黄道,一曰光道。月有九行者,黑道二,出黄道北;赤道二,出黄道南;白道二,出黄道西;青道二,出黄道东。

在历法上推算,哪一天是黄道,哪一天是赤道,哪一天是黑道……其中黄道最好,所谓“黄道吉日”,是宜出行、宜沐浴、宜嫁娶等的“上好日子”了。历法是我国古老的科学,对黄道、黑道不能无知地说成是迷信。但变成什么“不宜出行”以及《玉匣记》和算命先生口里的话,那自然是迷信了。古人行旅不易,出远门选个好日子,以期行旅平安,这种良好的愿望,也还是未便非议的。

起身日期选定,便要准备行李、衣服、盘费、路菜等等。当时行旅,不论步行、坐车、坐轿及骑牲口,都是一步一个脚印,少走一步也到不了目的地。而一天最快也不过走近百里,一般只有七八十里,千里之遥,在路上便要走个十天半月的。所谓“未晚先投宿,鸡鸣早看天”,天天要住店。而老式店,不像现在的宾馆,是什么也没有的。除去几间客房外,只有房中的一点简单家具。床上或炕上,没有被褥,要客人自带;店中没有厨房,要客人自备饭菜;路上经过的地方,有时要住小村小镇的旅店,不但店中不准备什么东西,街上也买不到。因而日用之物,如笔砚纸张、碗筷及盥洗用具等都要带在身边。长途行旅,天气变化,阴雨寒暖不定,随时可以加添的衣服也要带全;防止路上伤风感冒,跌碰损伤,一些成药,如什么红灵丹、避瘟散、万应锭、薄荷锭等也要带上,其复杂程度,是现在旅行的人很难想象的。

薛蟠去哪里?在《红楼梦》中并未写明,这是曹雪芹笔法的特征,所谓“甄士隐”也,自然不能写实。但从张德辉“顺路就贩些纸札、香、扇来卖”看来,这去的地方自然是江南苏、杭以及皖南一带。北京往南,当时分作两大路,一路江浙,一路湖广;而离京时,一般则都出彰仪门,到了涿州才分路。《林则徐日记》道光十七年二月初七记云:

初七日,乙卯,晴,黎明行,天寒,笔砚俱冻。离涿州二里许,有当路戏台一座,往江南者由戏台前向南行,今往湖广,从戏台旁向西分路。

那时出京去江南走旱路的大路,出京先往正南方向。其站头大约是这样:长辛店、良乡、豆府店、涿州、南皋店,新城、高桥、雄县,郑州、任邱、二十里铺,河间府、臧家桥、富庄驿,景州、刘智庙,入山东界。德州、恩县、腰站,高唐州、新店、茌平县,铜城驿、旧县,东平州、草桥口、汶上县,高吴桥、兖州府,邹县、滕县,临城驿、多义沟,韩庄、柳泉,荆山桥、徐州府,邳州府,宿迁、顺河集,仰化集、重兴集、杨家庄,过黄河,清江浦。走旱路,由北京到江南苏、杭一带,单到清江浦就是十九个大站,要走十九天。每天还有“打尖”的小站,可以吃早饭、中饭休息一下。历史上黄河改过六回道,最后一次决口改道是咸丰六年(一八五六),就是现在的黄河口。而在《红楼梦》时代,黄河是流入安徽、江苏境内,经铜山、宿迁县东流入海。所以薛蟠南来的路线,也必然是到宿迁县再沿黄河大堤走,到杨家庄渡口过黄河,然后到清江浦,然后改走旱路为水路,在清江浦上船,沿南运河就可以到扬州瓜洲渡,入大江到镇江,然后在江南各处走,大多都是水路了。

所谓“鸡声茅店月”,旧时行旅,一上路之后,每天起身是很早的。贪早的人,鸡叫头遍,就起身了,收拾完毕,算完店钱,该装车的装车,该上驮的上驮,该坐轿的上轿,该骑马的上马,络绎出了店门,出了村或城,顶着一天星斗,迎着晓风上路了。有时走上二三十里路,太阳才老高,远远望着村镇的炊烟,到了打早尖的站头了,到了什么三义店、高升店门口,车、轿等也不用进店,就在门口停下,客人进店洗洗脸,喝点水,做点或买些早饭,讲究的拿出自己带的干粮、路菜,一般都是不容易坏的,什么炒大头菜呀、咸鸭蛋呀等等,或是下点挂面、买点馒头等。人吃饱喝足,牲口也喂一喂、饮一饮,然后再上路。根据站头大小,再走上二三十里,到一个地方打尖吃中饭。吃完中饭再上路,一根据站头远近,二根据天长天短,如春夏日长,走的站头又短,一般下午三四点钟就可以到投宿的地方了;如果秋冬天短,走的站头又长,九十里,近百里,往往到掌灯,甚至夜间才能到站。

远路客商,在斜阳中投住旅店,有时真是倦鸟归林,是很有诗意的。骑着牲口或坐着车,吆吆喝喝到了一个镇、一座城关厢了,看着街上都是陌生的人,自己坐的车或牲口在人群中弯弯曲曲、簇簇拥拥过去,到了车把式或自己熟识的店前了,宽阔大车门,挂着大匾:“鸿升客栈”,临街墙上都写着几尺见方的大字:“百年老店,安寓客商”,“车马大店,草料俱全”,车辆驮骡,轿子从人吆呼着,銮铃哗啦哗啦地赶进院子中去。店家把各类型的客人让到各种客房中,忙着送洗脸水、茶水,像薛蟠这样的丑公子类型的人,到了店趾高气扬,哼三喝四,跟他的苍头、小厮忙着给他卸铺盖被褥,铺好准备他休息……但是有时路上遇到特殊情况,大雨、大雪,发大水,一时路途阻塞,旅客集中在一个站头上,店都住满了,后来的住不上,那也就够人着急的了。《林则徐日记》道光二年五月十五日记他在临城大水后赶路的情况道:

十五日,戊子,晴,晨起闻前途水落始行,泥淖甚深。郑家庄及官桥一带尚有积水,雇人领路扶车,勉强前进。午刻临城驿饭,各店内车辆俱满,道旁停车且数十辆,有停至三四日未行者……

遇到这样情况,长途劳累,连店也住不上,那就十分狼狈了。

宋人作画,常常喜欢画“秋山行旅图”,在秋山重叠,白云黄叶中,骡马行旅,盘旋于峰回路转处,构成极为优美的画面,使看画的人,觉得走路的人,真像神仙一样。薛蟠在启程之前想道:“二则逛逛山水,也是好的。”事实也的确如此,那时长途行旅,有它辛苦的一面,甚至雨里、泥里,赶不上程头,吃不上饭,住不上店,十分艰苦。但天气好,途程不紧,可以潇潇洒洒地走,那乐趣和收获,又是现在的坐火车、飞机不能比的了。它能看到一路上的风景,顺便游览一路上的名胜古迹,可以体验一路上的风俗人情,所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这种旧时旅途所能得到的乐趣和益处,又是今天瞬息千里的旅行方式所得不到的了。引用一些俞陛云老先生《入蜀行程记》的片断,以见旧时行旅之乐的一斑吧。这是光绪二十八年(一九〇二)六月,老先生“奉命典蜀试”,由北京去四川的日记:

初五日,晨,经三里铺、六里铺至尚汲村,莲花数十本,凌波媚影,有孤秀自馨之致。地近贾岛墓,午膳于固城,即范阳故里……

初六日道出陇畔……五里食于慈航寺,苔径幽芳,筠帘静碧,一洗缁尘之色……

初七日出保定城,林梢屋角,倒影晴波,案舆图当是五云泉。十里小激店,五里大激店。出都以来,西山一桁,恒在掖右,过易水后,层青叠翠,或错峙若亭阁,或秀发若冠珥,岧峣百态……

从这几则日记中,不是很可以看出,当年一天一个程头的行旅,天气好时,岂不是很有意思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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